歌声
2019-03-13王举芳
王举芳
一
猛然被鼾声惊醒,鼾声是涛子的又仿佛是我的。“唱了没?”涛子张着大嘴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我没回答。我也不知道齐老太唱没唱。我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把耳朵紧贴在门上听,没有一点动静。
“睡吧,今晚老太太肯定睡着了,这些天我们熬坏了,她也一定熬不住了。”涛子哈欠连天。
没一会儿,涛子鼾声四起。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老太太怎么了?今夜怎么没有准时唱呢?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毕竟老太太七十多岁了。
我轻轻走出房门。客厅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月光也好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齐老太的房门没有关严,一道细细窄窄的缝隙里透出隐隐的光,我分不清是灯光还是月光。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地把左耳贴上门缝仔细听,没有任何声音,静得犹如一个谜。我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屋里灯光明亮。我的眼睛不由看向床,禁不住“啊”一声,但立即紧紧捂住嘴巴把声音憋回肚子里,飞跑回房间。
我不停地颤抖。涛子闭着眼吼:“你筛糠呢!还让不让人睡!”我依旧抖。涛子忽地扯掉蒙在头上的被子:“你要死啊!”我说不出话,我的心跳得厉害,像要抛弃我一样。
“老太太,她,躺在床上,穿着寿衣……”几分钟后,我的心终于平稳了些。
涛子一双眼珠子瞪得差点掉下来。
我和涛子轻手轻脚走到齐老太门前,门虚掩着,灯光明亮。我俩正犹豫着,门开了,穿着一身睡衣的齐老太一脸如常望着我们:“你俩干啥呢?这么晚了还不睡?再不睡上班会迟到的。”说完砰一声把门关上。
涛子盯着我看了几秒,猛然抬手给我胸膛一拳头:“有病!”顾自转身回房。我定定地僵在那里。我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梦着。
“咿——呀——咿——呀——咿——呀——”的声音刺入耳朵,尖锐地把我扎醒。摸过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一刻。我才睡了不足两小时。眼睛睁不开,疼得有些烦人。
涛子也醒了。我听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单薄的钢丝床吱呀吱呀地响。意外的是他今天没有大呼小叫。一会儿,涛子打开了床头灯。我的眼睛被光刺激得更疼了。我不耐烦地嚷:“涛子,半夜三更的,你开灯干啥。”涛子不说话。涛子下了床,踢踏踢踏地来回走动,不知在干啥。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涛子说:“关山,我要走了,我真受不了这老太太一惊一乍的折腾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神经衰弱的。”停了停,涛子又说:“关山,老邱和小苗都走了,你还要在这儿坚持吗?”我揉揉惺忪的眼。涛子把一本砖头一样的书塞进行李箱后锁好立起,一副轻松愉悦、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说:“我们都走了,老太太怎么办?”
忽然想起有件事我没跟涛子提,那天社区医生来家里给齐老太检查完身体,正好我回来。医生说:“你找谁?”我说:“我是这里的房客。”医生悄悄告诉我说:“根据齐老太自己说的一些情况,很像老年痴呆症的前兆,老太太还有精神病史,你在她家住着,能多照管一下就多照管一下她吧,挺可怜的老人。”
涛子盯着我看了几秒,说:“那你就留下来吧,老太太不是一直口口声声喊你儿子吗?你就留下来做她名副其实的儿子吧,你不是总羡慕我有家有妈吗?这样你也有了。”涛子提起行李箱走出门。
奶奶去世后,涛子放弃干净清静的单身别墅,一直陪我挤在这狭窄逼仄的北卧室。我想跟他说“再见”或“谢谢”,但直到他的身影远得看不见了,也没说出口。
二
一大早,我睡得正香,忽觉脑袋疼。我“哎呦”一声,睁开眼,齐老太一手拿着一根小木棍一手拿着一个笔记本站在我床边,像看一个入室的贼一样看着我。
“儿子,这是咱家的宝贝,给你。”齐老太把笔记本举到我面前。
涛子走后,我白天黑夜都开着门,齐老太看到我在,就不会出去乱跑。那天我加班,回来时满屋里的灯全亮着,却空无一人。我找了附近的公园、广场,没找到老太太,好在一个好心人拨打了她胸牌上我留下的手机号码。我接回她对她说:“您以后不要再乱跑了,遇到危险怎么办?”她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儿子,你不会像他们一样也走掉,不要我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像极了一个被抛弃过心里留下阴影的小孩,忐忑、惶恐、无奈,又极力装出一些讨好与乖巧。
“儿子,你快拿着。”齐老太把日记本塞进我手里,翹起兰花指,迈着小碎步边转圈儿边唱“咿——呀——咿——呀——”
我把笔记本握在手里仔细端详。笔记本是很寻常的那种,黄色的封皮上写着“记录本”三个字,封面和内页都是纸质的,封面看上去脏兮兮的,灰渍抹擦不去,已和纸如胶似漆,化在了一起。内里的纸页都泛着淡淡的黄,纸页的边边角角参差不齐,毛糙糙的,不是撕裂的那种,是被反复温柔摩挲掉的那种缺损。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几处陈旧的黄色渍痕。照片上穿着旗袍的女子看起来却是风华正茂、眉清目秀、仪态端庄。女子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女孩。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女孩三四岁的样子。看着看着,我觉得旗袍女子的眉眼那么眼熟。
我正在脑子里搜索在哪里见过穿旗袍的女子,齐老太指指穿旗袍的女子,又指指自己说:“这个是我,是我。”
“那,这是谁?”我指着男孩问。“是我儿子,我儿子!”齐老太望着我愣怔了几秒,一下捧住我的脸:“儿子,我的儿子。你怎么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呢?”说着把手从我脸上拿开,伸出兰花指,迈着小碎步又“咿——呀——咿——呀——”唱起来。
“这女孩是谁?”我拿着照片走到齐老太身边。齐老太停住看一眼照片,眼神忽然黯淡了一下,即神情异样地盯着我的脸,猛然双手攥拳朝我的身上激烈地捶打:“你这个坏人,是不是你拐走了我的女儿,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我没想到齐老太的劲儿那么大,拳头像雨点一样密集,砸得我毫无招架之力,两手抱头溃逃到卧室关上门。
齐老太没有跟过来。我隐隐听到她在哭。我把门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伸头望向客厅。齐老太坐在沙发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定了定神,轻轻走过去坐在齐老太身边,我想对她说“对不起”,又觉得不合适,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她。
我把头斜靠到她的肩膀上。奶奶活着的时候遇到伤心事儿也常是这样望着天花板哭泣,我不知道怎样宽慰她,就默默靠进她的怀里,没多会儿,奶奶就摸摸我的头,露出一些笑容,抬手抹掉眼角残留的泪。
一会儿,齐老太把头歪向我这边,与我的头靠在一起。我说:“老太太,您有什么心事儿就跟儿子说说吧。”齐老太坐直身子把脸扭向我,一脸严肃认真,语气充满了坚定与倔強:“儿子,我想回家。我要回家。你一定要陪我回家……”
“回家?”
“嗯,回家。回金沟村。”
三
我打听了一些人,大致知道金沟村在距离市区北十几公里的山脚下。交通很便利,一天有好几路公交车经过村子。周末清早,我和齐老太坐上了去金沟村的车。
下了公交车,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四处张望。路对面有个石牌,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金沟村”,下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不清。稍远处有红瓦白墙的房屋掩映在绿树中,随着地势高低错落。东面是一座山,有些地方树木茂密有些地方石头凸显。从山上淌下一条河,逶迤着钻进村子。后面是庄稼地,一大片一大片或浓或淡的绿……不等我的眼睛把四周看个遍,齐老太就一晃一晃走向通往村里的那条细长逼仄的土路。我赶紧跟上去搀扶着她。
走过几条一横一竖的街,齐老太的脚步停了下来,眼睛像被什么钉住了似的。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的巷尾,一堵墙站在那里,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几根绿草枝似胡须一样随风来回摇荡着,像要把上面积满的灰尘摇荡干净。齐老太停住脚,用粗糙的双手拢拢凌乱的头发,整整素朴的衣装,才继续挪动脚步向那堵墙走去。
墙的左侧是窄仄的巷子,拐过巷子,我的眼睛撇下齐老太又开始四处溜达,人总是对陌生的人或事物充满好奇。齐老太不声不响,只用一个停止的动作就把我的眼睛引回到她的身上。她在一个斑驳的大木门前停住,又抬手轻轻拢拢头发整整衣装,然后双手反反复复摩挲着大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锁。老锁在她的摩挲下竟一点点亮起来。好一会儿,她的手才从锁上挪开,左手在左边的衣裤口袋里反复探寻,一会儿又换右手在右边的衣裤口袋里反复探寻。她的神情越来越显得不安、焦急。
“您找什么?”
“钥匙,我的钥匙呢?我的钥匙呢?”
我把齐老太挎着的布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钥匙的影子。我一抬头,看见钥匙在她胸前挂着。我说:“您看钥匙在这儿呢。”齐老太拿起钥匙反复端详了一会儿,放下,对我连连摆手,“不是这个钥匙,不是这个。”说着一屁股坐在满是尘土的大门槛上,竟孩子一样嘤嘤哭泣起来。我安慰她说:“没钥匙也没关系,我这就去找户人家借个锤子把锁砸开。”齐老太却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敢再说话,站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街有些茫然无措。
一个满头白发、穿着一身灰色衣裤的老太太站在巷子对面,怯生生地看了我们一会儿,走了过来说:“齐远?你啥时候回来的啊?你身体咋样了?你不穿女装了吗?”
老太太的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说:“我不是齐远,也从没穿过女装,我是齐老太家的房客。”老太太“哦”了一声,眼睛紧盯着我上下打量说:“真像啊,跟齐远就跟一个人似的。”我说:“齐远是谁?”她答非所问地说:“没什么。”
老太太蹲下身侧头看依然低头在哭的齐老太:“美华,美华。”齐老太抬起头,一双泪眼茫然、婆娑。“我是新梅啊,美华。”齐老太停住哭呆望了老太太好一会儿,颤抖着伸出双手握住她的手,嘴里喃喃地说:“新梅,新梅……”齐老太端详着老太太的脸,泪如泉涌:“新梅,我可想你了……”齐老太抱住老人哭起来。
新梅老人回家叫来人把锁砸开,院子里荒草丛生,密密匝匝的,如同一堵没过膝盖的矮墙,让人不知道如何下脚。齐老太呆愣愣地看了半天,眼里的泪无声地滴落下来,滴进草丛,瞬时了无痕迹。新梅老人握住齐老太的手说:“美华,看也看了,这下你放心了吧,走,咱都去我家。”说着拉着齐老太转身就走。
齐老太许是累了,吃过晚饭后就早早上床睡了。新梅老人忙着洗刷,我自己搬了凳儿坐在檐下。乡下的夜空高远而明净,风在有意无意间走来走去,让这夜添了几分宁静与神秘。
“你不去歇着吗?”新梅老人把洗好的抹布晾在绳条上。我说我没有早睡的习惯。新梅老人也拿了凳儿过来坐下,与我说起往事。齐老太和新梅老人是要好的闺蜜。齐老太年轻时读过私塾,喜欢唱戏,且能看懂一些民间小调的曲词。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新梅老人,我一直以为齐老太和我奶奶一样,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普通平凡的老太太。
新梅老人顿了顿,告诉我说,美华三十岁之前也住在金沟村,那一年村里来了戏班子,美华家五岁的小女儿自小受美华的影响,特别喜欢听戏,每天都去,有时戏唱完了她还要跟去演员们住的地方玩耍,嘴里时不时“咿——呀——咿——呀”地唱,戏班里的人都很喜欢她。戏在村里唱了十天后,戏班子走了。临近天黑的时候,美华还不见女儿回来,四处去找,发现自己的小女儿不见了,美华急了,四处找啊找,乡邻和亲友们知道后自发去周边的十里八村寻个遍仍不见踪影,后来报了警,依旧没有消息。美华日夜哭,哭得眼睛整天红肿着,后来精神有了问题,常常逮住一个人就厮打:“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美华的丈夫在外地上班,是个矿工,美华出状况后他调回县城,把美华和儿子接到了城里。经过医治,美华的精神慢慢正常了。十多年前,美华的丈夫病逝,她的精神又开始恍惚,整天迷迷瞪瞪的。新梅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唉,苦命的女人啊。不说这些了,每次想起那些陈年往事我都替美华心里堵得慌。”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辽远的夜空。
我说:“您说的‘齐远是谁?”
“齐远是美华的儿子。”新梅老人的眼睛又紧盯着我上下打量一番,轻声说:“真像齐远啊。”随即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继续说:“美华丈夫去世后,美华又犯了老毛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时不时‘咿呀咿呀地唱,搅得四邻不安。齐远来把我接过去,让我陪着美华说说话,我就去住了一阵子。有一天美华又闹腾得厉害,齐远为了吸引美华的注意力,突发奇想地把美华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美华愣怔怔地看了齐远好一会儿,忽然抱住齐远,说‘我的女儿,你可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情绪稍稍稳定了些。以后齐远在家的时候就穿女装,看美华的精神一天天有改观,齐远干脆蓄起了长发,在家在外都穿女装。说来也奇怪,美华看着穿女装的齐远,很欢喜,精神竟渐渐正常了。后来,齐远又来找过我一回,说他得了不好治的病,恐怕照顾不了妈妈了,他不想拖累妈妈,他说让妈妈看着自己死去是很残酷的事儿,他就一个人悄悄离家出走了。不见了儿子,美华的精神病又犯了,时常四处疯癫着跑,疯得最厉害的时候甚至衣不蔽体、蓬头垢面,逮住一个人就叫人家‘儿子。我听说后,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医治。出院后,我就建议她把房子租出去,家里人多,闹腾着,就忘了烦心的事儿。唉,你说美华,这是什么命啊。”她抬头望向天空。
我也抬头望着夜空。一弯弦月镶嵌在夜空的一角,静静地发着淡淡的光。
我没有告诉新梅老人齐老太常常半夜唱歌的事儿。我努力驱赶着睡意,打着盹儿熬过夜里12点,悄悄走到齐老太和新梅老人睡的堂屋前静静听,没有动静,偶尔有细微从容的鼾声传来。
四
“关山,我们啥时候结婚啊?”小凡搂住我的脖子,眼神妖娆地看着我。
“结婚?我,我……”我躲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说。。
“我妈说了,家具什么的都不用你管,你负责把那些旧家具处理掉。我妈找人算过了,说下个月初三就是我俩结婚最好的日子。”
“奶奶的房子,我卖掉了。”我的声音低得比蚊子哼哼还要轻。
“卖掉了?!啥时候卖的?奶奶说那房子是留给我们俩的!关山,你个骗子,你说你一个人住在那里会很想奶奶,心里难受,所以才出来租房子住,我和涛子都相信了。关山,我和你谈恋爱谈了6年了,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你还一直拿我当外人,是不是?”小凡很生气,连珠炮一样说得很急,胸脯剧烈起伏着,怒目圆睁瞪着我。
“奶奶周年那天我去殡仪馆,看奶奶和爷爷的骨灰盒孤零零地待在那里,上面蒙了一层灰尘,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我的心好疼。所以我决定卖掉房子,给爷爷和奶奶买一块好墓地。我没告诉你是害怕你跟我吵……”
“啪”的一声炸响,吓得我惊慌失措连着跳了好几下,定神看,是小凡把指甲油瓶摔在了地上。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儿,小凡愠怒阴沉的脸立时转晴,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齐老太快步走进来,走到我身边抬手来回不停抚摸我的头,嘴里念念有词:“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好了儿子,不怕了……”
小凡停住笑,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会儿看看齐老太,一会儿看看我,眼神里面装满了疑问。小凡这是第一次来我的出租屋。齐老太喊我儿子的事儿我从未跟小凡提起过。
我对齐老太说:“我没事儿,今天中午您老想吃什么啊?一会儿我给您去买。”齐老太没回答我,转身走到小凡身边,抬手就给了小凡一个响亮的耳光,动作快、准、狠:“不许欺负我儿子!”
小凡的右腮上五个手指印越来越明显,接着连成一片鲜艳的红。小凡有些懵,几分钟后她才回过神来,抬手捂住脸上的“伤”,眼里的泪立时凝聚成委屈的湖。小凡望着我,可怜楚楚的模样让我恨不得把那巴掌移打在我脸上。我走过去想把她拥进怀里。
齐老太猛然插在我和小凡中间面向我,眼神有些異样:“老公,你是不是被这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她是狐狸精!”齐老太忽然转身挥起拳头就朝小凡砸过去。“你这个狐狸精,我让你勾引我老公,我让你勾引我老公,你不勾引我老公,我女儿就丢不了,我的女儿,你还我女儿……”
小凡双手抱头朝客厅跑,边跑边喊:“关山,救我!关山,你快救救我呀!”我冲过去把小凡挡在身后,伸出双臂阻挡住齐老太,齐老太松开拳头撕打我,我任她打。打着打着,齐老太力气越来越小,没一会儿竟像棉花一样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我忽然想起那晚她躺在床上穿着寿衣的情景,心智瞬时有些恍惚。我摇摇头定定神看向小凡,小凡双手还抱着头,僵硬地站在那里,一脸的茫然和错愕。
“快打120!”小凡喊了一句。我哆嗦着手摸出手机叫救护车。回过神来的小凡比我镇定得多,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惊恐,把那些五颜六色的指甲油瓶一股脑儿塞进包里拉上拉链,说:“关山,我告诉你,你不想和我结婚也得结婚,你必须离开这里跟我到我家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五
涛子坐在我对面,用很不耐烦的眼神翻了我好几个大白眼:“关山,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了?为了个不相干的老太太,连自己谈了6年的女朋友都不要了?真是病得不轻。小凡可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一旦错过了,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望着窗外。窗外有棵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副沧桑的模样,瘦弱的枝叶在风里无可奈何地摇摆着。见我没说话,涛子又说:“关山,我实话告诉你,钱我不会借给你。你要是和小凡结婚用钱,我二话不说,不管想啥办法都会帮你,可你要是给那个老太太治病,我一分钱都没有。关山,你好好想想,老太太得的是心脏病,得手术,咱暂且不说钱的事儿,万一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家的亲戚一个个都冒出来找你算账,到时你怎么办?你能说得清吗?”涛子盯着我的脸,见我不说话,涛子又对我翻了一个大白眼说:“关山,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还真以为你是人家亲儿子啊,你省省吧,也醒醒吧。”
我知道涛子为我好,可我还是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
我取出了工资卡上所有的钱,又求老板和大部分的同事借了些,差不多能凑够手术费了。虽然齐老太仅仅是我的房东,但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意识里,她一直是我的亲人。
齐老太的房子是三居室,以前我和涛子合住的是北面挨着厨房的小卧室,齐老太住南面的大卧室,老邱和小苗合住南面稍小的那间卧室。老邱和小苗在一家搬家公司上班,靠体力挣辛苦钱。平时我们各吃各的,每逢节日,齐老太都会特意准备些好酒好菜,邀请我们跟她一起吃。吃过饭,我们会陪齐老太说会儿话,但常常齐老太兴致正浓,我们已开始低头歪脑、两眼迷糊,齐老太依旧在说,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人啊,活着都不容易啊,我一个孤老婆子,有口吃喝就行,房租你们有就给,没有不给也行,你们在,我看你们每天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我感觉自己的日子也活起来了呢。齐老太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和语气像极了我的奶奶。除了少数例外,很多时候,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就甘心情愿为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赴汤蹈火,却依旧无怨无悔,像对待自己挚爱的亲人一样的。
好在,上天佑护,手术很顺利。
齐老太出院那天,出租车开到楼下,我扶齐老太下车,刚抬脚迈向楼梯,忽觉身体轻飘飘的不听使唤,一下子瘫倒在那里。齐老太大声叫着:“儿子!儿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我听得见她的呼唤,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感觉整个人困极了,想睡个天昏地暗。
醒来,一眼望见齐老太满是泪水的脸,旁边的小凡和涛子,一脸的焦急。
“关山,你可醒了。”小凡拉住我的手。齐老太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走到一边去抬手擦泪。
小凡坐到床沿上:“关山,医生来给你看过了,说你只是累坏了,没啥,休息休息就好了。”
“是我拖累了你。关山,对不起。我住院这段日子,你要上班,还要照顾我,没睡过囫囵觉,都是我,把你累坏了。”齐老太折转身走到床边,刚擦去的泪又从眼里冒出来。
“我没事儿。”我坐起身,使劲揉搓着眼睛。
“你别硬撑了,好好睡一觉。老太太,有我和涛子照顾着。”小凡扶我躺下。
这一觉我睡得安稳、尽兴,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涛子买来早点后,我去喊齐老太过来一起吃。刚走出门,齐老太过来了。
“我想拜托你们,帮我把房子卖了。”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啊,昨晚想了一夜,我还是去住养老院的好。我老了,不中用了,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了,我也不想硬撑着了,我本来想在这里等我儿子和女儿回来,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齐老太的声音颤巍巍的,有些发涩。
“您还有……”我看一眼小凡,小凡刚刚告诉我她怀孕了。我有所顾忌地把“我”字咽回了喉咙,转了话头:“也好,这两天我会去几家养老院看看情况,卖房子的事儿我们也会帮您把消息发出去。”
没几天,房子卖掉了。
我送齐老太去养老院,一路上齐老太很安静,眼睛望着车窗外。养老院在市郊,没一会儿就到了。下车,齐老太抬脚缓慢地迈进养老院的大门,眼里的泪一滴滴砸在地面上。
院长和工作人员已等在那里。
齐老太抬手擦掉泪:“关山,你回吧。小凡怀孕了,你尽快跟她结婚吧,你俩好好生活。”
我站住脚,望着齐老太有些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齐老太走出几步远,又转身向我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裹着的手帕:“关山,谢谢你这么多天一直容忍我给你当妈。这点钱你拿着,你和小凡结婚的时候给小凡,就当是妈给儿媳的见面礼,不多,但是我的心意,你不要拒绝,那样我会很难受。”说着把手帕塞进我手里,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微笑着迎向她的人。
六
我跟小凡到了她家,成了名正言顺的“倒插门”女婿。
齐老太住进养老院两个月了,我一直没有去看她。我好像一直刻意在躲避她,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什么。
那晚,我冥冥之中听见齐老太在唱歌,“咿——呀——咿——呀——”。我猛然坐起来,仔细听,夜的深处只有安静。小凡睡眼朦胧:“关山,你中邪了吗?三更半夜一惊一乍的。”
我说:“我听见齐老太在唱歌,好真。”小凡说:“嗯,好真好真的梦。”说完,闭着眼嗤嗤地笑。又说:“关山,我看你是想老太太了,哪天得空,咱去养老院看看她吧。”
那天下班,我买了几个橘子和少许山楂往家走,小凡總说嘴里没滋味儿。手机响了,是养老院院长打来的,说齐老太病了,几天不怎么吃东西了,白天黑夜嘴里总不停念叨着“关山,儿子,儿子,关山……”
我站在路口,不知道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养老院。我正犹豫,有人拍我肩膀,是涛子。
“听说齐老太出状况了。”涛子说。
“你怎么知道的?”涛子一向不太喜欢齐老太。
“我听朋友说的,朋友的爸爸也在齐老太住的那家养老院。齐老太这几天,天天不分早晚地唱歌,把养老院的人都快折腾坏了。”
“涛子,你跟小凡说我去养老院了。”我拦下一辆出租车。
齐老太睡着了,侧着身子,脸朝里。
院长说:“给她打了安定,睡了,除了这样,我们实在没办法了。齐老太最初来的那几天还好,也说也笑也跟人交流,后来就慢慢喜欢一个人窝在屋里,谁和她说话她就打谁,这几天她忽然开始唱歌,不分白天晚上,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了,闹得几个老人因为休息不好,都引发高血压了,有一些老人开始对她心生埋怨。”
“您是她儿子?”院长上下打量着我。
“不,我不是。”我把之前的事儿浓缩了说给院长听。院长说:“看来老太太把您当亲儿子看了。您说这个事情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我茫然无头绪。就像之前涛子说的,要说我和齐老太的关系,也就是房东和租户的关系,现在又加了“曾经”两个字,算来算去,我们只是有些熟悉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关山,老太太咋样了?”小凡和涛子也过来了。
“不知道呢,她一直在睡着。”
我们三个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来。
“关山,这老太太估计脑子真出问题了。唉,这么大年纪了,孤身一人,想想也挺可怜的。”这话从涛子嘴里说出来,我有些吃惊。
“怎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涛子你说得很对,可我们没有能力、也不知道该怎样帮她。”我叹了一口气。
“要不,把她接回去吧,她把你当儿子,兴许接回去能好点。”小凡看着我。
“接回哪里去啊?她的房子已经卖掉了。”
小凡想了想说:“也是,接我爸妈家里肯定不行,已经人满为患了。可老太太要是继续留在养老院,情况肯定会越来越严重,但,如果把她接走,我们把她安排在哪里呢?”
我们都不再说话。洁白的云在湛蓝的天空下逶迤,一路明媚,而我的心,却怎么也晴朗不起来。
“关山,儿子!”齐老太看到我,像个孩子张开双臂向我奔过来。
“儿子,我想回家。”齐老太的眼神里满是乞求。
“嗯,我们,回家。”
七
小凡和齐老太睡床,我睡客厅沙发,暂且只能这样。齐老太很开心,每天陪着小凡出门散步,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岳父岳母看她对小凡好,一些抱怨也无声地转换成了笑颜。
一天深夜,突然狂风大作,接着雨就紧锣密鼓地下起来。我赶紧起身关窗户,一个闪电,我发现门开着。我的心一颤,跑进屋里一看,床上只有小凡一个人。
我跑下楼,冲进狂风暴雨里。雨肆无忌惮闯进我的眼里,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世界已全然模糊,我闭着眼站在风雨里,不明所以地哭了起来。
一天一夜了,齐老太还没回来,我报了警,然后一边询问一边发布寻人启事。
齐老太一直没有消息。如果她没有留下那张我知道密码的银行卡,我真的会相信她从没在我的生活里存在过。
那晚,深夜12点,世界渐渐静下来。我看见齐老太房间的灯亮着,走了进去,房子里空无一人,我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睡眼迷离的几星灯火。墙上的钟表移动的声音,像一个夜归者的脚步。我忘记了自己的心跳。
“咿——呀——咿——呀——”是齐老太唱歌的声音。她躺在床上,穿着寿衣,闭着眼,眉头紧皱,嘴巴一张一合。
我猛然惊醒。
“咿——呀——咿——呀——”的歌声仍在耳际萦绕,好一会儿,歌声飞出窗外,隐入夜色,隐入对岸,最后,如蝉隐入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