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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顶顶红

2019-03-12刘诗伟

北京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发廊少妇小马

许志林认得红妹大约不是偶然的。

1997年3月,香港就要回归,总部把许志林从深圳调到武汉做分公司首席策划师,升了职。公司是港资的,从事企业咨询,有国外的marketing专业背景。那时,武汉还没有高档写字楼,基督教也沉寂,分公司在汉口上海路教堂院内租下一栋两层小房,挂中英文的方牌子,写着“未来咨询机构”,牌子不大,不像内地的招牌那么辽阔。社会上没什么人晓得这家公司,晓得的也以为是个新鲜单位,有点洋泾浜。

许志林这年37岁,下海去深圳闯了7年。去深圳因为离婚,之前在武汉做过7年记者。那时他年轻。他有一个13岁的儿子阿海,由母亲带着,原先在中学旁边租房过渡,不久在汉口蔡家田买下一套两室一厅。现在他回来了,住在教堂里,便于忙工作;也因为在外养成的生活章程与习惯,怕回家让母亲和儿子不适。

做咨询是现代业务,样子要洋派而有专业感。许志林坯子不错,欧化身材,高档衣服穿着合身;五官有型,皮肤透出好时光的反映;额头明亮,眼神有一种宽广的意思;尤其是一头茂密黑发,发式向上,微卷,两侧削得短,一看就是南来的风调。而且穿西装,即便夏天也得穿,哪怕从开了空调的写字间出来,把纪梵希浅色西装搭在胳膊上。再有就是“穿透烟雾”的香水,喷在空中,等待两秒后从香氛中穿过,染那么一点儿似有似无的气息。

自然这些讲究都是公关形象的律令,回到武汉分公司也是不能丟的,就算武汉的商场买不到如意的服饰及用品,顶多飞一趟深圳香港。想来,只有理发最是堪忧,因为理发不好异地购买。他不晓得武汉的理发师会不会打理南方的发型。

再说吧,正忙着咧。离开深圳时,他刚理过一次发的。可忙着忙着,一不留意,这个放心不下的理发问题如期生长:一天早晨,许志林吹头,发现头发已扎着了耳轮子。

于是去发廊,认识了红妹。

发廊的彩灯在汉口台北路临解放大道的街口旋转。之前,许志林问过员工,武汉的发廊咋样?跑市场调研的胖子牛徳娃说,台北路有一家还不错。牛德娃是内地眼光,许志林不免警惕。一天傍晚,许志林驾车经过台北路,沿途观察,快到街口,发现一柱彩灯明艳地旋转,偏头去看,玻璃门脸的上方写着三个字,从左念是“红顶顶”,从右念是“顶顶红”。车开过了,他想,是该从左念还是从右念呢?念头一闪而逝,剩下的印象只有彩灯旋转。

挨到头发非理不可了,一个礼拜天的下午,许志林驾车带上牛德娃一起去。发廊门前没有泊车位,车靠路边停下,牛德娃下车,去发廊里问过后转来,上车指引他出街口右转,百米后再右转,经一段窄路驶入社区的空场。泊了车,二人穿行于筒子楼的曲折巷道。牛德娃说:老大,发廊老板是一个蛮性感的小丫头咧。那时不兴连锁店,发廊老板通常就是理发师。许志林撇嘴:这么说,你陪我来很划算嘛。牛德娃笑:怎么是我呢?

说话间,二人由后门进入发廊,站到了店里。性感小丫头正在帮人吹头,从壁镜里看见他俩,停住吹风,转过身,眼睛顺着牛德娃的目光移向许志林,很正规地看了看他的发型,便仰起头,用广东腔的武汉话朝阁楼上喊:阿芳,给客人洗头!重启吹风机,接续手上的活计。许志林不动,向牛德娃做请的手势,牛德娃愣住:我是来陪你的?他笑笑:你先体验,我请客。

牛德娃上了阁楼,许志林挪动一把钢架高椅坐下。发廊的壁镜可以反映室内,小丫头的眼神在镜子里诧异了一瞬。许志林点上烟,看着小丫头,摆明了要考察手艺。小丫头无所谓,只管忙自己的,被她打理头发的是一个时髦少妇,少妇要把额上的头发吹出一片瓦──像流行电视剧中的女主角,她用滚梳卷少妇的额发,撩起,以吹风机的热流定型,吹风机呼呼地响,那“瓦片”渐渐显形。于是许志林眸中的余光开起小差:注意到小丫头烫染的黄头发很爆炸,额上勒一根红丝带,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一张看着舒服的菱形脸、大眼睛、粉唇,似乎故意放纵自己的高胸与圆臀,确有牛德娃说的那个意思……但年纪分明还小,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许志林心里倒有了几分踏实,觉得小丫头很南方、很前卫、很好,毕竟自己的发式是从南方带回来的。

理完发的少妇顶着“瓦片”走了,店里剩下许志林和牛德娃两个顾客。小丫头收捡下台面的工具,拿起一只玻璃瓶,站在理发椅旁边喝水。牛德娃头上包着白毛巾,从阁楼上下来,无奈地看看许志林,坐到理发椅上。小丫头放回水瓶准备操作,许志林走过去,嗯一声,指指牛德娃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头,小丫头说明白,便给牛德娃披围布。牛德娃喊:老大,我脸这么肿,不好跟你一样的!许志林憋着笑:哎呀,肿什么肿,肿就不做白领吗?小丫头不由得扑哧一下。

那时,许志林的发式在深圳那边叫白领头的,到了武汉称之为“砍头”,意思是,脑袋两侧的头发推得又短又平,后脑勺很薄,像刀砍的一样。其实忽略了重点,即头顶不是刷子,是不长不短的柔和站立,发梢向后,微波,奔势,十分明朗干练地呈现,反驳了内地满街模仿港台明星的文艺表达。

牛德娃的头发快理完了,许志林从镜子里看见一个新颖的白领即将出炉,起身跟小丫头招呼,主动上阁楼去洗头。洗完,下楼,牛德娃正贴着镜子左右扭头,检视发型,许志林说蛮好,一边去理发椅上坐下。小丫头给他取下头巾,用梳子把湿发梳成原先的样子。他对小丫头的手艺已经有数,微闭了眼睛垂下目光,不去盯着壁镜,让人家晓得他的信任和尊重。这期间,他的肩头被柔软地碰了一下,心里一热,小丫头停下推剪,他赶紧坐低身子。推剪复又开始。他问:雷地宾度人啊(你是哪里人呀)?小丫头答:偶系港东伏三人(我是广东佛山人)。他又问:雷够咩名(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答:红妹。他哦了一声,心想跟店名有关咧。

理完发,红妹把他的头端正,跟他一起看镜子。他抬手捋捋额前的头发,红妹又拿起吹风和梳子帮他打理。他说:我不喜欢发丝耷在额上的。红妹放下工具,取一瓶啫喱,往手掌里喷一些,替他抿抿额发。再看镜子,均好。他起身,说:谢谢。

离店,红妹送他和牛德娃到门口,他掉头招呼:哎,红妹,以后就你这儿了。

以后,许志林每隔20天去一次红妹的发廊。但许志林一直没有记得发廊的名字,因为按现代汉语书写的规范,店名从左念是“红顶顶”,有点怪怪的;从右念是“顶顶红”,通则通,不合规,但南方一些老店也有这种写法。而许志林做咨询养成了严谨,向来排斥似是而非,脑子里干脆清除了模棱两可的“红顶顶”和“顶顶红”,只剩下确凿无疑的“红妹”。

差不多两年后,许志林跟红妹像邻家大哥与小妹一样熟悉随意了,有时红妹会说起他初来店里的情形,他的记忆是依稀的,总不承认自己当时的态度那么严重,红妹便叹:嗨,有录像就好了。

他问:你一定非常讨厌那个家伙?

红妹笑:就觉得好跩的。

再以后,红妹不再提这事。有一次,许志林倒是一个细节接一个细节地追问,红妹照实描述他初来店里的情形,他又问:你一定非常讨厌那个家伙?红妹还是笑:就觉得好跩的。他听了,也笑,觉得怎么会是那样呢?心里不由得勾起另一次理发的情形——

1998年夏天,长江发大水,武汉三镇外洪内涝,成了泽国。那天,总裁来电话,让他次日回深圳总部开会。他记起次日是满20天理发的日子,而且应当带着清爽的形象回总部,便决定提前理发。下午,大雨转中雨,他开车由上海路教堂出发,上了解放大道,差不多就要看见红妹发廊的转灯,可前方出现水凼,车开不过去,只好打道回府,歇了车,坐摩的去红妹的发廊。

红妹发廊门前的台北路也淹了,水面再高一寸就要漫过门槛。店内已有水漬,红妹和阿芳蹲在门槛内,正用小铁碗往外舀水。摩的在门口停下,许志林缩在摩的篷里大声喊:红妹!红妹抬起头,看见他,惊呼:你怎么来了?他说:我要出差,提前理发。红妹连忙招呼阿芳找伞,一边拿了小马扎,丢到门外的水中。许志林接过伞,撑开,伸一只脚踏上小马扎,移身站住,摆手让红妹和阿芳从门口让开,一大步跨进店里,因地面是临时拼铺的几块砖,他没站稳,身子踉跄一下,幸亏红妹和阿芳左右扶住。

店内的渍水有大半寸深,红妹和阿芳穿着高筒胶鞋,许志林脚上是皮鞋,站在砖块上不能走动。红妹眨眨眼,蹲下身去移砖铺路,让他迈一步再铺一块砖,一直把他渡到楼梯口,上阁楼去。之后,阿芳继续舀水,红妹上楼帮他洗头。他正要往洗头床上躺,红妹说:今天不能这么洗,到处是水,小心热水器漏电。就让他坐着,把头低在脸盆里。水是开水瓶的水兑了自来水,一点一点浇淋,不烫不凉,淅淅沥沥地亲切。洗完头,下到一楼,他由砖路走到理发椅那边坐下,红妹过来,在椅子前加一层砖,让他安心搁脚。接着用手动推剪理发,依然是怕漏了电……他说:真麻烦你,实在是明天要出差。红妹说:没有啊,你不来,我今天还没开张咧。他晓得红妹的宽慰,心里感激,不知怎么对红妹说。

这时,发廊门口一暗,店里闪过一道光,他和红妹转头去看,是一个背包的小伙子给他俩照相。他本是不悦的,突然一顿,问小伙子是干什么的。小伙子说是晚报记者,他便招手,要他的名片,小伙子进来递给他一张,他接了,手向身后指指:照片发出来,注明她是台北路发廊的红妹。小伙子连连点头。小伙子走了,红妹说:给我打广告呀?他笑:我是做咨询的咧。

理完发,付钱,阿芳叫来麻木,他坐上麻木离去,红妹一直跟他招手,他也举着手摇摆,直到麻木拐弯。第二天,他飞深圳了。

街面还是水汪汪的,报上登出红妹在渍水中帮人理发的照片。水一退,红妹发廊的生意便兴旺。此后,许志林再来,店里积着人,要等,红妹对其他等候的顾客说,这位老总提前约了的,让他先理。他有些歉疚,又看出红妹撒了小谎脸红红的,越发不安。可每次红妹不等他开口就抢先红着脸说话,他也不好却了人情。

有一次,红妹给他打电话,要牛德娃的手机号,他没问原因,立马给了她。不久,牛德娃跟他同车,他问起这事,牛德娃笑:还不是替老大冲锋陷阵。他莫名其妙,一定要牛德娃从实招来,牛德娃交代:因为风气“开放”到了发廊,几个小哥们儿打红妹的主意,老去撩她,红妹是外来妹,没人替她出头,找你吧,晓得你是书生,胳膊腿子不够粗,只好叫我。这事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去了,见那几个小杂种扎堆在一起嘻嘻哈哈,就大喊阿妹,一边撸起袖子,问,谁他妈活过了月份,来店里找死?红妹说今天还好咧。那几个小杂种即刻低头耷脑鸦雀无声……嘿嘿,就这事。他问:这事怎么是替我冲锋陷阵?牛德娃就诧异:老大,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也诧异:我要明白什么?牛德娃说:我是你的马仔呀?他明白了,气得差点闭气,愤怒地质问: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不晓得天有多高?牛德娃不服:皇上也宠幸民女咧。他严厉回道:闭嘴,以后再这样不尊重人家小姑娘,不要见我!牛德娃似信不信,看着他直眨眼。

之前许志林就晓得一些红妹的情况。有一回,他去理发,店里出现一个卷发的中年妇女,穿花裙,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大口啃咬带皮的苹果,一边跟红妹说粤语。听她们对话,红妹是叫这中年妇女姑妈的,姑妈让她去家里吃饭,她说店里丢不开,以后再说。中年妇女走了,他问红妹:你姑妈家在武汉?红妹说:姑父是湖北人,原先在广东那边的铁路局工作,前年调回武昌的。他大约晓得了红妹何以来武汉发展。当时,暗自一笑,脑子里同时蹦出红妹和牛德娃——牛毕业于体育学院,半道学市场营销,虽然性格大线条,也算白领,跟一个漂亮的理发妹倒是般配。

下回,中年妇女没来,一个小伙子坐在店门口低头看报,也是中年妇女跷二郎腿的位置。许志林进店时朝小伙子瞟了一眼,去看正在给人理发的红妹,红妹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碰上,但红妹即刻回头,没有招呼。轮到给他理发,红妹依然不语。一会儿,门口的小伙子起身过来,说去买雪糕,红妹连忙道:不买不买,我要做事,买了也没手拿着。小伙子说:那就买绿豆汤。便出门。他本该问问小伙子是谁,但问与不问都是歧义。沉默着,红妹主动说:他是我姑父的侄子,跟姑妈在一个单位。他哦了一声,称赞道:不错,看上去蛮忠厚的。小伙子回来,将一杯绿豆汤搁在工具台上,说声你忙我先走,没等红妹回应,转身离去。许志林看出了眉目,在心里替红妹分析:小伙子虽然跟牛德娃一样胖,脸上长满青春痘,但人是本分样子,有吃公家饭的单位,红妹独在异地,生计靠手艺,能找一个铁饭碗,算是不错的着落——可红妹为什么不上心呢?他想,等哪天方便,给她作个咨询吧。理完发,红妹端着他的脸照镜子,他早已放心,不再验收,但红妹看见瑕疵,帮他扶正当面的几根发丝……

于是问题就来了:红妹为什么没让“姑父的侄子” 驱逐“小杂种”,却喊来“马仔”牛德娃充当护花使者呢?

许志林感到惶惑:红妹是邻家小妹,他不可以像对待别的姑娘那样,只要我没那个意思,你误会或单方面怎样是你自个儿的事——如果万一红妹误会,那岂不是掉得大?他想到了换一家发廊。黄昏时,他开着车在汉口街面闲逛,间或发现旋转的转灯,可不知何故,几次都没有停车去打探……车不知不覺开到台北路,他看见街口的转灯跟往常一样绚艳地旋转,从门前经过,偏转头去,瞥见红妹正在店里给人理发——全然不晓得他的盘算咧。

他不想逃,不晓得怎么办。

幸亏儿子阿海帮忙。礼拜天中午,许志林带阿海去循礼门吃过肯德基,开车回蔡家田小区,车停了,阿海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个人下车上楼,对他说:你也回去,我有话要跟你说。阿海早慧,已读高一,他得尊重。上楼进了家,他跟母亲说话,阿海把他喊到自己房里,关上门,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他,他一眼便看见红妹在渍水中给他理发的照片,不由得抬头望着阿海:什么意思?阿海说:我去过这家发廊。他仍问:我说你什么意思?阿海说:报纸是我们李老师给我的。他还想问什么意思,却愣住。阿海说:李老师叫李贞,教英语,是班主任,你去学校给我挂蚊帐那次,她见过。他不晓得儿子要说什么,试着问:李老师是个女的?阿海说:是,单身,很漂亮。他便笑:你喜欢她还是她喜欢你?阿海嗤道:你严肃点,如果你喜欢她,她就会更喜欢我。他无法严肃,越发想笑:儿子,你是要给你老子拉纤呀?阿海低下头:我怕你失足,气坏奶的身子……今天晚上有家长会,你看着办。当晚,他去了,家长会之后,跟李贞老师聊儿子的情况,聊到很晚,开车送李老师回家……他觉得儿子的眼光不错。而且,他有了理直气壮去红妹发廊理发的理由。

到2000年春天,李贞出了怀,“姑父的侄儿”开始驾着摩托来接红妹去家里吃晚饭。对于红妹和许志林,一个是邻家嫂子有喜,一个是邻家小妹恋爱,都是开心事。李贞怀孕后,陪许志林来过一次红妹的发廊,恰好那天“姑父的侄儿”也在。红妹见许志林搀着李贞,热情地招呼:是嫂子吧?好漂亮啊!许志林打趣:都当胡司令了,还漂亮?一面朝“姑父的侄儿”点头。洗头姑娘阿芳拿来两瓶饮料,红妹接过一瓶,帮李贞打开盖,李贞笑着指指凸起的肚子,摆手。红妹说对对对,就冲“姑父的侄儿”挑嘴:去,买瓶纯净水。“姑父的侄儿”颠颠地往门外跑。

那天回家,李贞对许志林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红妹对你好。许志林不太自然地诧道:这算秘密吗?我在她店里理了三年发,老顾客,能不好点?李贞便笑:你不是女人,看不出来。他直摇头:不懂。李贞迎过去,贴上他,伸手抚摸他的头。他其实是懂的,平托起李贞,去沙发上坐下,让她慢慢抚摸。心里笑着:都是你的权利。

去年,他见过李贞的第二天,去红妹的发廊理发,跟红妹随意说话,说到来店里理发已有三年,说到红妹在武汉开发廊已有三年零三个月——他说我算得上你最早的顾客咧,红妹说是呀是呀。他说当时你还是一个小丫头,真不简单。红妹说哪里,就是胆子肥。交谈一直照着他的策划走,他像突然得了灵感似的问:怎么不做染烫头发的项目呢?红妹说:有打算,正在准备。他便故意兴奋:太好了,等你店里做染烫后,我就带我那个同志来当你的试验品。红妹的操作一顿,即刻去工具台上换剪子,却是咣当一声,剪子掉在地上。

之后,许志林不宜中止染烫头发的话题,讲了几种流行发色与款式。红妹专心理发,不应声。他瞟一眼镜子,看见红妹默着脸,眼帘耷得很低。他想谎称他的恋爱发生在很久以前,但终于没敢再提“那个同志”。红妹一直寂寞,只是手上操作得太快,一根未剪断的头发被剪子带了一下,疼得他一抖,死劲闭上眼。红妹便停住,打开剪子放掉那根头发,再去换一把剪子……

后来,染烫业务迟迟未开张,“姑父的侄儿”来得频繁了。许志林每次去理发,总见到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有一次,红妹正给人理发,小伙子坐在门口看书,看到乐处,嘿嘿笑,胖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许志林过去搭讪,得知小伙子姓马,在铁路的货站上班,三班倒,平时看闲书,手里拿着《笑话大全》。他对小马说:靓仔,我那里有蛮多书,都是年轻时看过的,以后我每次给你带一本来。小马憨厚地笑:好啊好啊——不过,你看上去并不老咧。

这天,理发时,许志林欣悦地说起小马,说,现在红男绿女很多,像小马这样质朴宁静的小伙子不多了。红妹照例专心理发,不应声。又提到染烫头发的项目,红妹说,染烫技术已学得差不多了,主要是对染烫剂不放心,试过几种,效果都不好,伤头皮,只好暂时放下,反正也不急的。许志林说,我有一个客户,是香港的化妆品老板,我跟他联系,通过他买有质量保证的染烫剂。红妹说,那就拜托了。

不久,红妹的发廊开始做染烫,但是许志林一直没带“那个同志”来当“试验品”。许志林不晓得,当时红妹是否听出他的话是意在言外的,心里总之是过意不去。他托朋友在香港买了一本《时尚染烫大全》的图册,来店里理发时,送给红妹,红妹很高兴,要给钱,他说,给钱就再也不来了。

这年,未来咨询机构武汉分公司业务扩张,在上海路教堂的办公间已经不够用,许志林派人去武汉国际广场租了新写字楼。搬家前,许志林邀请红妹和小马去看一次教堂做礼拜,红妹答应了。

礼拜那天,许志林原本要带上李贞的,但李贞跟阿海约好了补习英语。大早晨,许志林站在教堂门口等红妹和小马,结果只来了红妹。红妹穿一身洁白连衣裙,额上仍是用红丝带勒着爆炸头发,画过眉,着过眼影,打了腮红,整个人光鲜得让她见了许志林涩涩地笑。许志林问小马呢,红妹说他要看着工人装修房子。两人一同随人流进入教堂。礼拜是虔诚肃穆的仪式,进了教堂不宜说别的话,跟着仪程看和听,由殿乐开始,至问安、默祷、众赞、公祷、代祷、献诗、诗经、证道、再众赞、再公祷、祝福,复又殿乐。两人走出教堂时,受了洗礼,仿若身清心澄,面上蒙着基督的光彩,相视于祥和的浅笑里。时间已近中午,许志林领着红妹往教堂的院门口走,转身指着一栋两层小房,说我在那儿上班。红妹望去,说好神秘呀。

中午,许志林留红妹在教堂外的一间小餐馆吃便饭。红妹问一些关于基督的话,许志林尽量通俗地讲解,红妹不时点头,说难怪,基督是行善的。又主动说到小马,问许志林给他的书他是否看得懂。许志林称赞小马内秀,知识丰富,还晓得堂·吉诃德。红妹听他讲小马时,不吱声,米饭含在嘴里。她是信赖他的。

分公司搬到武汉国际广场后,生意越发忙。在工作的那一面,许志林因为忙,不发脾气不行,后来累了,發脾气的脾气也没了。他开始有些不着四六地随性。作为商界精英,有人请他填表当委员,他问为什么?对方说荣誉呀!他笑:那这样吧,把这个指标给到一位女子。对方问:谁?他一本正经:台北路发廊理发的红妹。

所以不着四六地一本正经,跟头上的一根白发有关。

是哪一次发现白发的呢?2002年秋天?2003年春天?那段时间许志林老欠瞌睡,红妹每次给他理发,他都要迷糊一会儿。有时做梦,说出梦话来,都是训人的口气。一次醒来,头猛地摇摆,红妹连忙喊:别动!他陡然定住,却发觉红妹并没有给他理发,是一把梳子在头顶慢慢滑动,梳子停下时,红妹再次叮嘱不动,他稳着头一动不动,感到一只蚂蚁在发林里爬行,硬硬的,分明是剪子的端头,待爬行停止,只听吱的一声,剪子移开,梳子也移开了。他从镜子里看,看不清剪下了什么,转过头去,见红妹用拇指和食指拈着一根白发,不由得惊呼:啊,我长白发了!红妹将白发递给他,他接着,拿到眼前看,问:不是今天第一次发现吧?红妹无所谓地哎呀一声,用武汉腔回道:莫当回事唦,二十岁的小青年也长白发咧。他还问,红妹一边从他的头上揪走白发,一边说:别看了,今天才发现的。他疑心红妹是宽他的心,但红妹不说,他终是无从晓得。

他便想起了李贞。2002年考研前的一天,李贞站在梳妆镜前大声喊:志林志林,你快来!他跑过去,李贞扯着一根灰黄的头发:看,是不是快要变成白发了?他笑:傻瓜,白发不是由现成黑发变白的,是从头皮下长出来的咧。李贞嘟起嘴,说:我不考研了,太费脑筋,免得在你前面长出白发来。当时,他不晓得自己已经有白发,便现身说法: 你看我,年纪比你大,脑筋不比你费得少,也没长白发咧。李贞愣了愣:是呀,你咋还没长白发呢?不服气地扬手在他的头发上扇了一下。现在想来,不由得怅然一叹。

他晓得长白发后,再去店里,红妹帮他剪白发时便不用等他迷糊了。每次,都是头发修剪完毕还未吹出发型时,梳子开始在头顶慢慢滑动。秋天的一次,梳子滑动着,红妹重提他初来店里的旧话,笑他不信任她,带了胖子牛德娃来做试验……语气平和又亲切,竟是怀念,末了,没忘补一句:那时你好跩呀!梳子的滑动忽然很轻很慢,他心里涩涩的,有些伤感,却说:我现在也很跩呀!红妹赶紧辩道:我有说你现在不跩吗?他便得意地笑。此时,一根白发被捉住,但剪子停着,红妹问:还记得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吗?他眨眨眼:这么久了哪里还记得。红妹告诉他,那天他穿一身铁灰色的西装,白衬衣,打一条黑白花纹的领带,那花纹像云像水波,好新颖的……后来,他穿着那身西装又来过店里几次,再后来就没见他穿了。他说:我也记得你当时样子,爆炸头,额上扎一根红丝带,蛮有范儿的。红妹笑: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咧。他听见头上吱的一声。

往后,每隔一段时间,有时隔一两年,红妹还会重温这些旧话,只是不再问他是否还记得当时穿什么衣服,那衣服和领带都成了旧话里的肖像……

2004年,许志林每周去电视台做一次财经节目的嘉宾,有点大红大紫。红妹发廊里的电视白天有重播,只要播,红妹就停下手上的活计来看,指着电视里的许志林对顾客讲:这个老总最帅,头发是我理的,已经在我这里理了好多年!有一次,公司一位员工去红妹发廊理完发回来,诚恳地跟他说:老大,你应该替红妹的发廊做一回形象代言。他赶紧让员工不要瞎讲,这不符合他的高端态度。但似乎又想过,如果红妹提出来,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当然分文不取。他晓得,红妹看他的节目,向顾客介绍,仅仅是因为成就感和跟他的友谊。他跟红妹一起看过节目,红妹眯起眼睛笑:老大,你好帅!也不晓得红妹什么时候开始跟员工一样叫他老大的。红妹从未提形象代言的话,他感到庆幸,庆幸之余,又略有愧疚。

他想为红妹的发廊做点策划,对红妹说:既然染烫头发的女性越来越多,价格高成本低,做一个染烫相当于理四个男人的头发,何不多招几个学徒打下手,把这块生意放大呢?红妹说:店子场面太小,做不开咧。他说:可以找大一些的门面嘛。红妹笑着摇头:舍不得这里的老顾客。他为她着急:老顾客可以跟着你去新店的呀?红妹仍然摇头:不行,我这店子的后门外是社区,顾客都方便惯了。理完发,他走到店面外,朝门楣上方观察,一会儿回到店里,说,有了,可以在二楼多租一间房,跟洗头的阁楼打通。问要不要帮她谈租房的事,红妹说:你忙,我先试试吧。不久,红妹租下二楼的那一间,扩张了染烫生意。李贞读研时,他带李贞来做过一次染烫,浅栗色,自然波浪,让李贞华丽得许久不敢到学校去。

后来,他又建议红妹开连锁店,红妹这回坚决摇头。问为什么?红妹说做不来。他说,简单,我让人做一套方案,你照着方案邀人加盟。红妹问:那我做什么呢?他说: 管理呀!红妹咯咯笑:我就喜欢自己帮人理发和染烫。他看着红妹:你不想把生意盘大?红妹摇摇头又点头:我去别人的连锁店看过,那样做,多是卖名头的,手艺、服务和产品都一般,表面花哨。他说:别人能赚更多的钱哩。红妹莞尔:我现在还可以的。他仍是不屈不挠地问:坚决不做连锁?红妹笑着连连摇头:不做,我喜欢做手艺,心里踏实。之后,他脑子里老是浮现红妹当时的样子:一脸的笑在拨浪鼓里晃晃的,红丝带格外打眼……

有年夏天,客户邀许志林去北京做培训,时间七八天,中途他提出回一趟武汉,客户问为什么?他做出理发的手势,客户大笑,说还以为想老婆咧,硬拉着他去北京街头的发廊,陪他理了发。下一次,他去红妹的发廊,红妹瞅过他的头发,一直默着脸,理发时,红妹问在哪儿理的,他说了。红妹毫不含糊地嘲笑:看这水平,不晓得是要理出一个政治家,还是要整成一个富二代;包菜头不是包菜头,大脸头不像大脸头……害得我起码得花两次工夫才改得回来!口气是自己遭了损害。他不吱声,像犯错的员工,由着她数落。

这次,照例没有省略剪除白发的环节,可是,那剪子清脆地吱了两声,他回头,看着红妹的手上……

白发在这十多年里渐渐多起来,无声无息,缓慢进展,不像分公司的事业那么蓬勃辉煌;然而,犹如红妹的孩子在成长,数日不见其变,某日突然长大——白发多得已然不可计数了。

红妹跟小马是在2000年秋天结婚的。许志林曾经在二人之间穿针引线,算得上半个媒人。小马和红妹领了证,欢欢喜喜地給他送帖子,邀他在婚礼上证婚,他答应了。举行婚礼那天,他跟李贞一起去,李贞塞给红妹一个红包,他在指定环节讲了一番话,褒扬红妹,也对红妹和小马各有叮嘱,俨然娘家的代表。

婚后,红妹隔了两年才要孩子。2003年冬季,红妹大着肚子在店里替人理发。一天,许志林接到红妹的电话,让他次日去店里。他说时间还没到咧,红妹说,要生了,生了孩子得歇上十天半月,免得到时候没人替他理发和剪白发。他连忙哦哦地答应。次日去店里,红妹给他理发,把白发剪掉,气喘吁吁的。待下次理发到期,再去,红妹的身子已单薄,告诉他,那个次日的次日,小马送她去协和,很顺,六斤三两的丫头……她身子稍一动,散发出乳汁的气息,淡淡的醇香。

小马给女儿取名,红妹要征求了许志林的意见才启用。许志林问取的什么名?红妹说:马林。他心里一动,因为他的名字带有林字,便问:为什么取这个名呢?红妹说:我姓林呀——而且你的名字也有个林字,小马敬佩你,希望孩子长大后有学问。他明白了,心里暗自抱歉:红妹的结婚请帖上分明写着“林小红”,而他总是只记得“红妹”。但他建议把“马林”改为“马铃”,说马铃挂在马颈下很灵动,声音也好听,符合女孩儿。红妹开心地答应:好,就这么定。当时,他有一点让人家的孩子与自己划清界限的动机,但他没让自己朝这方面深想,连疑心也不希望有。

有一回,红妹给许志林剪白发,小马抱着小马铃站在旁边看,红妹剪掉一根,又去找下一根,小马说:帮许老师轻轻拔掉不就冇得了。红妹没应。许志林从镜子里看见,红妹转头瞪了小马一眼。红妹正要剪下一根,小马又说:建议你给许老师染一次发。红妹仍不应,仍是瞪眼。之后,红妹继续查找白发,小马铃哭闹起来,许志林不好意思,便道:好了,不找了,再有,我会悲观的。红妹转身亲小马铃一口,让小马抱着女儿去旁边走走,接着又帮他找出一根白发……

小马铃一岁时,许志林的次子阿洋已上幼儿园。李贞在读研,不住校,平常开车接送孩子。偶尔,李贞有同学聚会什么的,许志林代替接送。有一次,他开车带阿洋回家,遇红灯停下,后排的阿洋隔着椅背翻看他的头发,突然大叫:爸爸,我发现你有一根白发!他佯装惊奇:是吗?阿洋说:是,埋在黑发里。他已暴露,便引诱地问儿子是否喜欢爸爸,阿洋说喜欢。又问:这个秘密不告诉妈妈可以吗?阿洋想想:妈妈是我妈妈呀?他说:妈妈知道了,心疼爸爸,会难过的。既然这样,阿洋承诺绝不告诉妈妈。

可是,当晚阿洋不仅把秘密告诉了妈妈,还揭露他企图隐瞒秘密的行为。李贞听了,当着儿子的面,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对儿子说:放心,你爸头发全白了我也喜欢!

他没有向李贞透露红妹剪除白发的事,也没有让红妹终止剪除白发的工序。两件事本不是一回事咧。

问题是白发越来越多,红妹剪白发花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其他顾客候在店里,红妹也不着急,仍是一丝一丝地查找白发,这让许志林很是难为情。一个中年男子凑到近处,发现红妹在许志林头上的活计,觉得新鲜,问:你店里还有这项业务?红妹掉头看看那人:是呀,特约的。他在心里笑,约过吗?

小马铃上学后,周末背着书包来店里写作业,碰上许志林,会放下作业跟他说话。红妹提示小马铃叫伯伯,他歪着头质疑:叫伯伯是不是让我吃亏了?红妹嘟起嘴:总不能再长一辈吧?他便笑笑。小马铃像小“边牧”亲近他,是从他眼神里获得了信息;而且,小马铃跟他说话时,红妹欢喜地看着。等到他坐上理发椅,红妹说课间休息结束了,小马铃还要绕到他面前玩耍,他就帮红妹唬小马铃去写作业,小马铃越发不听。有一次,小马铃拉开工具台的抽屉,看见一只黄鹤楼烟盒,惊呼:咦,我爸爸的烟怎么掉在这里?随手拿了起来。红妹伸手阻拦,但烟盒已打开,露出大半盒白发,全是一截一截的……

2010年初,许志林替一家广东日化企业做顾问,把“焗油亮发”洗发水样品拿到红妹的发廊来测试,付一万元测试费,另外在3年内免费为店里提供正品洗发水。这自然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红妹冲许志林笑笑:我让小马请你喝酒吧?他也笑着,摇摇头。

但意外在顾客(样品试用者)头上发生了——那顾客是一个长发少妇,头洗到一半,发尾突然粘结,黏液比沥青还稠黏,清水冲不掉,肥皂擦不开,手指抠不脱。少妇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个婊子养的,拿什么劣质洗头水害人,今天不给老子把头发还原,老子一把火烧了这个狗X店!

红妹给许志林打电话,许志林立马带着牛德娃赶来。这时,少妇抱胸坐在店堂中央,头上包着白毛巾,红妹和洗头小工无辜地站在她面前,场面静寂。牛德娃急着往里冲,许志林将他拉住,自己走到少妇身边,蹲下身,仰望着说:洗发水是我送来的,由我负责,让我看看头发可以吗?少妇身子不动,转眼瞥了瞥,嗤道:你能负责就行。许志林起身,取下少妇头上的毛巾,撩起头发看看、闻闻,然后掏出手机给客户打电话,用蹩脚粤语讲了一通,挂断电话,对少妇说:不好意思,暂时没法让头发还原,只能剪掉,先做一个短发造型——店里的红妹师傅手艺不错,一定会让您的形象保持完美——您的损失我来赔偿。少妇乜斜着:你怎么赔?我在服装店上班,头发有要求的。许志林冲少妇微笑:这样,不论您的头发剪短后是否影响上班,我都按头发长还原的时间和您的月薪计算赔偿,可以吗?少妇顿了顿,估计头发长还原需要的时间不会短,犹豫道:你看着办吧。

许志林让红妹帮少妇剪下粘结的头发,挑一根最长的量出尺寸,问了少妇的月薪多少,按教科书上的头发生长速度,计算赔偿3万元。牛德娃不服气,说句风凉话:唉呀,这位朋友,你撞大运了。少妇晃晃头,懒得理睬。一会儿,红妹按小S的发型为少妇打理完头发,许志林把草拟的协议给少妇看,少妇接了,说:我再考虑考虑,反正店在这里,不怕你们跑路。许志林为表示诚意,给她递名片,她拿过去看也不看,跟协议一起塞进包里。

风波平息了。少妇离店后,牛德娃去收拾残剩的洗发水和粘结的头发,准备带回去分析。许志林对红妹说:对不起啊,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红妹摇头:我没什么,只是你们亏钱太多。许志林淡然地笑笑:不算多,只要避免纠缠,不扩大影响就很划算;而且,还为客户试出了配方的问题。红妹说:我店里就不要测试费了。许志林急忙道:什么意思?又不是你的事,一切照旧!

次日下午,那少妇主动给许志林打电话,同意按约定赔偿,许志林凡事稳妥,邀她先签下協议,然后才汇款。从银行回公司的路上,许志林打电话给红妹,说事情已搞定,让她落心。红妹说:哦,你落了心就好。听口气,红妹的情绪有些低落。

几天后,客户找到了洗头水导致头发粘结的原因,又做出样品,许志林正考虑是否再去红妹的发廊进行测试,小马打来电话,支支吾吾,想跟他单独说点事。两人来到解放大道的一家咖啡馆,隔桌而坐。小马脸色乌青。服务生搁下两杯咖啡走了。许志林请小马喝咖啡,小马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红妹可能吃了亏。许志林一怔:吃什么亏?小马说: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上午,两个工商的人来到发廊,说那个少妇投诉了,发廊对事故应负连带责任,须赔偿一万、处罚一万。红妹不答应,对方说,如不接受,就通过媒体将发廊、未来咨询机构和化妆品企业一起曝光……给她半天时间考虑,如果明智,下午3点前去万松园路H大厦403室交钱。说到这儿,小马耷下头去。

许志林问后来呢?小马长吁一口气:下午2点,红妹在包里装了两万块,我骑摩托送她到万松园,她进去了出来时一声不吭,面色煞白,两支胳膊上都有红印。回去后,我发现她包里还剩一万块,也就是少交了一万……我问怎么回事,她说没事。许志林不由得大叫:这怎么算没事呢?(而且当时正是他给少妇赔付3万元的时候!)小马沉默,又嘘一口气:我去过H大厦,这个狗日的大厦其实是一家宾馆,403是一间标准房……我回头找那个少妇,她说她去投诉,在工商局门口碰上了两个“干部”的,不晓得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红妹哪里有这个判断呢。许志林气得浑身发颤,却说:红妹是个烈性子,你看她胳膊上有红印,没吃大亏的。然后与小马商定,永不提及此事。

许志林再去红妹的发廊理发,两人见了,像往常一样招呼、说话、微笑。许志林是刻意的,红妹也是刻意的,不晓得红妹是否晓得他的刻意。他偷偷瞟镜子,见红妹说话时,微笑忽闪,眼中有暗影掠过。他无法开解红妹,唯有表演。过了一年,红妹才显得自然随意。

一晃到了2018年,许志林去红妹的发廊理发已整整20年。红妹跟他说:你有千分之三的时间在我店里咧。他愣了愣,明白红妹是按他来店里的时间和次数计算的,便说:不能这么算,千分之三牵连着一千的。红妹的眼圈一下红了。

红妹的发廊一直在台北路街口,随着街面翻新装修过几次,店铺内外都比从前更亮眼,但也算不得华丽。门楣上方还是那三个字,从左到右“红顶顶”,从右到左“顶顶红”。时间久了,许志林一并记得。红妹接受许志林的建议,在手机里建立顾客档案,利用微信跟顾客沟通,生意稳定,效益更好。红妹说:等小马铃大学毕业后,就送她出国留学。许志林说好啊好啊,心里高兴。

许志林于3年前脱离了未来咨询机构。经济变化,公司总部决定将业务重心转向资产咨询;以许志林的经验和智慧,进入新业务不过是秀才学医,而且大老板决定调他回总部做CEO,可他推辞了。倒不是丢不开家庭。长子留学回国在上海就职,次子念中学,妻子李贞评了大学经济系副教授,母亲在家中指挥保姆……家,的确不舍得离开,但主要是有别的想法:自己年纪大了,已经有过事业的辉煌,一代人只需享有一代人的年代,今后的事你不做也有人做得出色,何不回头经营自己的岁月?他跟大老板这么讲,大老板举起手指在面前指点,一边苦笑:我懂,但没你这么自私。他便笑:谢谢大老板。

早年,他在汉口香港路买下三间商铺,一间临香港路,两间位于拐角处。他在香港路开了一间早餐店,卖地道的汉味小吃,店名叫“真红”; 在拐角开了一间咖啡馆,高档洋派,叫“真你”。他不再打领带,随便套上以前的旧衣服,也不熨烫,上下皱皱巴巴,像一个落魄而不失幽默的小老头。他是老板,但他不坐大班台,早晨在“真红”店端面、抹桌、倒垃圾,其他时间来“真你”送咖啡。他学着轻脚慢手,逢人点头微笑,背有点儿驼,让人想起老电影中潜伏的特务。

但他坚持去红妹的发廊理发。白发已多得无法一根一根地剪。红妹问:染不染?他摇头:不染。他邀红妹和小马带小马铃来香港路喝咖啡,到周六的上午,这一家三口来了,坐在咖啡馆里要吃早餐店的牛肉面,他去给他们端来,三人窸窸窣窣地吸溜着,嘻嘻哈哈笑着,辣得满头大汗。离去时,小马冲红妹叹息:许老师怎么垮成这样?

其实也谈不上垮,甚至还会偶尔露峥嵘。小马铃小学毕业那次,他换了西装,一身鲜亮地去吃饭,小马望着他,惊异得许久不敢认人。另一次,李贞的同事私下议论李贞嫁了一个有点钱的糟老头,许志林怕李贞委屈,让李贞宴请同事一次。那日,许志林去红妹那里理了“砍头”,回家换上一件低领白衬衣,在香奈尔男士香氛里晃过身子,穿上浅灰的杰尼亚休闲西装,驾车带李贞到达餐厅,牵手步入包房,吓傻了一片眼睛。事后有人对李贞说,还以为你换了老公。席间,诸位教授副教授另辟蹊径谈笑风生,他侧耳聆听,略作表达。渐渐地,众人向他侧目。宴席还没散,一个头目居然提议联名推荐他做兼职教授……他晓得自己俗气了,但也开心。

他守着“真你”和“真红”。两个店生意都不错。有趣的是,坐在高档洋派的咖啡馆的客人大多要吃汉味牛肉面,总是吩咐:老头儿,去隔壁给我们端两碗来。他喜欢这些土洋夹生的客人,一律点头答应,小跑着去端。未来咨询机构武汉分公司的老部下也来,来了就是客,他给他们抹桌子送咖啡。如果邀他一起坐,他忙完别处,就过来坐下。有人向他讨教,他便一凛,恢复从前做“首席”的样子,指点一二,然后说,不一定对,仅供参考。

三月,老母八十大寿生日,全家齐聚。长子阿海从上海回来了,次子阿洋和妻子李贞已在家中,许志林放下两个店的生意回家。进门,一家人都在客厅里。李贞和保姆正在给老母换新衣裳,两个高出他半个头的儿子迎过来,齐声喊爸,他呵呵笑。不料俩儿子一起诧然看他,他晓得为什么,扬扬手,转身喊了姆妈,上楼去放提包。

他还在楼梯的半道上,长子阿海问李贞:妈,爸爸怎么这么颓废?李贞笑:他装的,每隔20天,必去那个“红顶顶”理他的砍式发型咧。他听见,停住,朝楼下说:什么“红顶顶”,是“顶顶红”!

生活便如此了……

刘诗伟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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