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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2陈仓
陈仓
1
我天天晚上都要擦枪。
我有时候点着煤油灯,有时候不点煤油灯,黑乎乎地坐在屋子里。我会在一块手帕上滴几点芝麻油,这样天长日久地把枪擦来擦去,那块手帕看上去已经不像丝绸的,而像柔软的充满魔力的可以骑着上天的飞毯。
我们这个地方叫大庙村,在秦岭东部余脉中间,其实并没有供奉各路菩萨的寺庙,也没有什么吃斋念佛的和尚,却有一个不是和尚胜似和尚的光棍,那就是我。因为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按照往年的习惯都会炸馃子。那天同时又是我三十八岁生日,我炸完麻花子、高粱圆子和洋芋片子,简单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然后就拿出那块手帕,坐下来开始擦枪。我的枪已经被擦得油光发亮,枪管、枪托、枪栓、扳机,甚至是枪膛内部,不仅没有一点点锈迹,而且还像被打磨出来的镜子。在静静地擦枪的时候,我确实能从枪上看到自己的脸,我似乎就生活在这杆枪里,这杆枪似乎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比平时多擦了几遍枪。我通过油光发亮的枪照了照镜子,突然发现自己过完三十八岁的脸上皱纹又添了许多,尤其是臉又黑了许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黑,按说年轻的时候皮肤还是白色的,起码是黄色的。我想是不是经历过太多的黑夜,大庙村那无边无际的夜色都流入自己一个人的身体里了。原来人丁兴旺的时候,我也是一个光棍,也有寂寞无聊的黑夜,但是那时候人多,自己就没有越来越黑。
可惜现如今,整个大庙村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我有一种特别的预感,所以我把枪擦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仔细,甚至从这杆枪里,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随着几下咚咚的敲门声和一阵冷风吹过,竟然糊里糊涂地给我撞进来一个女人。也不好说是女人,人家自己声明,芳龄二十八岁,还没有出嫁,应该算是姑娘。那姑娘名叫白小静,因为属蛇又名白素贞,个子不高也不低,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加上皮肤白白净净的,梳着一根马尾巴辫子,生着一张瓜子脸,眉毛是弯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也眯成一条线,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看上去都是笑吟吟的。所以她给我的感觉,也不是女人,也不是蛇妖,而是狐狸精——狐狸精是最迷人的女人。
按照白小静随后的说法,自己是上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是送给我的年货,我不要白不要……
2
那是一杆鸟枪,有两米多长,用的是鸡毛信子,装的是黑火药,打的是绿豆大小的散弹,由我的爷爷传给我爹,再由我爹传到了我的手上。这杆枪似乎就是我们的传家宝,但是在爷爷和我爹分头去世之前,除了看见他们打过一次老鸹——有一年春天,老鸹黑压压一片,盘旋在我们家的房顶,凶狠地哇哇叫着,不仅叫得人心慌意乱,连畜生也忍受不了,像疯子似的乱冲乱撞,猪把自己的蹄子啃掉了,牛把别人的屁股顶出一个大窟窿。我的爷爷就叮嘱我爹拿出枪,朝着老鸹开了一枪。老鸹是通风报信来的,它一叫就有不祥的事情发生。我爹不忍心,虽然把枪偏了偏,还是打死了两只。不久大庙村大旱,不仅庄稼颗粒无收,连泉水也断流了,吃水要去几十里开外,爷爷就在那场大灾之中去世……
之外,这杆枪再也没有打死过别的什么猎物,所以,我不知道这杆枪传下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每到天黑夜静的时候,我取出那杆枪擦着的时候,似乎才明白老祖先留下这杆枪,不是用来打猎守院的。因为老祖先留下这杆枪的同时,还留下一个猜不透的谜语——用一杆比人还长的枪,如何一枪打死自己?
我借着擦枪的机会,不停地琢磨着那个谜语。我有过很多荒唐的想法:比如蹿出一只畜生,端起枪,瞄准自己,然后扣动扳机,但是我没有养猪养狗养猫,何况猫啊狗啊猪啊是不可能端起枪的;比如自己端着枪,朝着石头开,让反弹回来的子弹射向自己,但是反弹回来的子弹力气有限,是不足以打死自己的;比如那杆枪被自己这么擦着擦着,它也许会像一条冬眠的蛇那样,突然醒过来,然后跳起来,对着我的胸口或者脑袋,自动开上一枪……
我觉得有一杆枪,再加上一个始终猜不透的谜语,那无数的有些漫长的夜晚就好过多了。
我对那个谜语充满诱惑,慢慢地又对谜底满不在乎起来。其实我要的就是想,就是一遍遍地围绕那杆枪胡思乱想。我不明白如果有了答案,对自己有什么意义——我虽然是一个光棍,是唯一一个生活在大庙村的人,日子过得十分无聊而寂寞,但是我为什么要一枪打死自己呢?何况我还不想死,也绝对不能死。
我终于擦完了枪,好好地挂在床里边的墙上。那面墙是白色的石灰墙,原来贴着一张女明星挤眉弄眼的年历画,搞得我有一阵子有些烦躁不安,无论白天或者晚上从外边回来,都要急急地跑过去看上一眼,似乎这张年历画就是我的媳妇,只有自己看上一眼才会满足,而且天天晚上都会做梦。后来,我心一硬,干脆把那张乱我心性的年历画给撕掉了,在那面墙上钉了一根钉子,把那杆枪呈四十五度角斜挂在上边。
我吹灭了煤油灯。灯吹灭之后,我反而感觉自己不黑了,在无边的黑夜里慢慢地亮了起来,那杆枪也随着亮了起来。除了我和那杆枪,整个大庙村就没有什么更亮的了。而且也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真像一座寺庙或者一座坟墓一样。不像在夏天或者秋天,还有虫子的叫声,还有鸟的叫声,但是冬天的晚上它们都沉默了。
敲门声是在我刚刚躺下来的时候响起的。在其他任何地方,敲门声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就剩下我一个光棍的大庙村,有人敲门是不寻常的,甚至是惊心动魄的。
在大庙村的晚上,已经几年没有敲门声了。最后一次敲门声,是我叔叔家的母牛生了,叔叔让我起来帮忙,给小牛犊子刮蹄子。小牛犊子生下来的时候,蹄子上有一层白色角质,刮掉之后才能站稳。包括人在内,那是大庙村最后一次出生,只有生命在那里消失,没有生命在那里开始。再往前一次,还是叔叔敲的门,叔叔说自己烟瘾犯了,于是我们两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一起抽烟。整整抽到了天亮,叔叔扔给我两包烟,说他儿子在新疆克拉玛依,过年过节都不回来,他活着都指望不上他们,死后更指望不上他们了,如今他老了,托我一件事情行不行?我说,有什么大事情,还需要送烟给我吗?叔叔说,在我百年之后,求你给我上上坟,过年的时候烧几张火纸,让人家知道我并没有断子绝孙。我说,放心吧,我是你侄子呢,给你上坟是理所当然的。
从此,大庙村的老人,不管儿女在什么地方,在去世之前都会把我叫到床前,托付我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帮忙上上坟,如果方便的话再向坟上送送灯。他们除了扔给我两包烟,还会交代儿女,把几亩庄稼交给我耕种,以此作为对我的补偿。所以,整个大庙村的房子、果树和庄稼地,包括那一座座坟在内,如今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是高中毕业的,会写一手毛笔字,大庙村每家每户过红白喜事的对联和“天地君亲师位”的香堂,原来是由我爹写的,我爹去世之后自然就落在我的头上了。按照乡亲们的说法,我还算勤快懂事,喝的墨水比我爹多,字比我爹写得好看。关键是有些对联还会自己编,我如果想进城打工,甚至去城里找个女人,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之所以不想离开大庙村,开始是不喜欢外边乱哄哄的,比如我随着哥哥去过一次煤矿,当了一阵子挖煤工,目睹了哥哥的去世;比如随着别人去过一次建筑工地,当了半年的搬运工,业余时间帮忙写写标语,但是老板拖欠我们的工资。后来,随着大庙村的老人一个个去世,包括一些在外边去世的人,被拉回来埋在了大庙村,大家纷纷托付我帮忙上坟,照看着家里的那些院子,还要耕种那么多的庄稼地,我不仅仅过年过节走不开,平时就更加走不开了。
听到敲门声,我十分意外,惊慌地披上衣服,摸出打火机点亮了床头的那盏马灯。
大庙村原来是通电的,后来电线老化加上变压器损坏,很长时间都处于一种断电状态。上边派人找到我,说村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修复通电成本太高了,而且你万一生个病失个火,都没有人知道,还是搬家吧,搬到二十里开外的镇上去。我说,我搬到镇上可以,那些坟怎么办?上边说,路又不远,并不影响你回来上坟。我说,我在镇上没有房子。上边说,我们给你划一块宅基地,你重新盖几间房子多好。我说,盖房子可以,我哪里有钱啊?上边说,你自己出一半,我们给你补贴一半。我说,给我补贴可以,但是我种庄稼怎么办?那些庄稼地荒掉了多可惜呀。上边说,我们想办法给你配一辆摩托车吧。我说,摩托车怎么行,有二十里路呢,我每天骑着摩托车去施肥薅草、种洋芋收苞谷吗?上边说,可惜你们那里只通摩托车,不然我们就给你配一辆小汽车,让你开着小汽车牛逼烘烘地去种地。我说,那你们给我配一架飞机吧。上边说,你以为你是总统吗?你如果再不搬家,不仅仅是生活问题,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媳妇了。我说,你们可以不配飞机,给我配个媳妇也行。上边说,你就做梦吧!你在梦里娶十个媳妇我们都是管不着的。
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愿意离开大庙村,不仅仅是舍不得离开大庙村,还有那么多人的托付,让我不忍心离开大庙村。因为我一旦离开了,大庙村就彻底空了,几十亩庄稼地就彻底荒芜了,那些死人就变成孤魂野鬼了,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就无法安心了,他们就变成弃宗忘祖的不肖子孙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大庙村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会有人串门子,也不会有人借东西。我想有几个可能:一是自己听错了,根本不是敲门声,而是枯枝败叶落下来的声音,也可能是鸟儿飞过来啄门的声音,甚至是松鼠或者野猪前来寻食的声音。二是妖精,在这深山老林里,不仅人慢慢消失了,动物也非常稀少了,既然爷爷、我爹和自己都没有用枪打过它们,它们不是成精了又会跑到哪里去了呢?三是出鬼了,在大庙村鬼比人多,有一块固定的坟地,我认认真真地数过,不包括那些辨别不出来的,更不包括那些无名无分的,总共有九十多座坟墓,起码有九十多条鬼。在外边打工的有多少人,在外边又生养了多少人,我根本是不清楚的,刻在墓碑上的立碑者总共有多少人,我也是不清楚的。而如今住在村里的,只有我一個活人,也就是说,我按照别人的叮嘱,在给九十多个人上坟,我和九十多条鬼有亲近的关系。我虽然明白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但是魂应该是有的,他们的魂可以附在任何一草一木之中,在年关将近的时候来敲敲门提醒一下我,或者表示一点谢意也是有可能的。四是真有迷路的,大庙村虽然比较偏僻,但是从县城前往北部山区,或者从北部山区前往县城,如果不坐班车,而是步行的话,从大庙村穿过去是一条捷径,有人迷路是很正常的。
那么到底会是谁在敲门呢?
我警觉地从墙上取下刚刚擦好的枪,紧紧地握在手中。如果是树木、妖精或者鬼魂,枪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是人,我端着枪会不会惊吓着人家呢?我把枪挂回原处,又迟疑了一会儿。我要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是随着敲门声,还有一声轻轻的呼叫,很明显那是从一个女人身体里发出来的。我开始还有一些害怕,但是仔细一想,无论是人是鬼还是妖精,毕竟是一个女的,我就不再恐惧了。
我提着马灯,打开了门。有一个黑影,刚刚踏进门槛就一头栽在了地上。我借着灯光,发现那确实是一个女的,因为她梳着一根马尾巴辫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还是藏不住她美妙的腰身。她没有其他什么行李,只有一只灰白色的拉杆箱落在门槛外边,不过拉杆箱十分巨大,几乎有半人高的样子。
我第一感觉她有点像狐狸。我不认识狐狸,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说大庙村有白狐狸出没,但是我仅仅是听说而已。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常要带着那杆枪上山打猎,说是打猎,不过是东瞄瞄西转转,其实是从来不开枪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狐狸,其他动物也很少见了,除非一些成不了精的,比如兔子、松鼠、野鸡和野猪。
我赶紧上前摇了摇。她的白色羽绒服产生了静电,像一道闪电把我迅速地抽了一下。也许不是静电,而是我在接触异性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反应,毕竟我这三十八年来真正触碰女人的机会只有一次,那是还没有过门的临终之前的嫂子。
我从那红通通的脸和从体内辐射出来的热气,判断她发烧了,因而晕倒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提起她的两只胳膊,反身把她背了起来。我要尽快赶到二十里之外的镇上去,只有镇上才有诊所,才有医生。我一路小跑,不停地抖动着,手上的马灯也抖动着,后背上的她也抖动着,那种十足的弹性和温暖,绝对不同于羽绒服。我隐隐约约地知道那是她的乳房。我感受到了她的乳房隔着那件羽绒服冲撞着我的后背,像被压迫在我身上的几只兔子。由此,我有一些宽心,从那几只兔子判断她最多只是病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