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学、疯癫与非道德:《没有个性的人》中的疾病书写
2019-03-12郑薇
郑薇
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RobertMusil,Der MannohneEigenschaften,1930—1933)中的疾病书写集中体现在小说对杀人犯莫斯布鲁格尔所患精神疾病的描写上。小说对莫斯布鲁格尔在精神疾病中犯罪杀人行为的书写,对主人公乌尔里希对此不置可否的态度的描述,成为小说被批评家所诟病的一个问题。卢卡契提出:“穆齐尔以及其他现代作家的艺术意图是以精神病理学为一种终极目标。但是在他们的意图中内在地具有一种双重困境,这是由它所强调的意识形态产生的。那就是,首先是缺乏明确性。通过这种反抗进入精神病理学是一种抽象的姿态;它对现实的拒绝只是一般性的,没有具体的批评。更进一步说,这是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最终不到达任何地方;它是一种堕入虚无主义的逃避。”[1]卢卡契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他所关注的是小说是否具有鲜明的社会批判效应,这样他就无法看到这部具有“超前”意识的小说的解构性内容,这种解构性就是穆齐尔对社会困囿于权力运作模式所进行的反省与批评。
本文认为,小说《没有个性的人》的疾病书写涉及对现代“卫生学”政治内涵的揭示,由此进一步探讨了社会机体的权力运作方式,并通过重置莫斯布鲁格尔在传统视域下非道德行为的价值达到对社会疾病的诊断和疗救。
一、现代卫生学的“祛魅”与流行
杀人犯莫斯布鲁格尔患的是“精神疾病”,小说通过对精神疾病的描写进入对现代卫生学流行机制的探讨。小说表明,在19—20世纪转折之际,卫生学观念已经成为一种渗入大众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
对“卫生学”(Hygiene)的描述出现在小说《没有个性的人》第二卷第十九章“挺进莫斯布鲁格尔”中。莫斯布鲁格尔是一位出身下层的木匠,他以极端残忍的方式杀害了一位女性。他的事件经报纸报道后得到了维也纳社会的广泛关注。这其中,克拉丽瑟就是对莫斯布鲁格尔怀有极大兴趣的人之一。克拉丽瑟想去探访被送入精神病院的莫斯布鲁格尔,但她的哥哥和丈夫都对此感到不解。她的哥哥医生西格蒙德“用卫生学的话语(mitdenhygienischenWorten)”做出“说明”:“‘把精神病人和罪犯看作着魔的人,这毫无疑问是富有的市民阶层的一个令人厌恶的癖性。”[2]我们看到,在传统观念中,“疯癫者”还被视作是神秘力量作用下“着魔的人”,但是“卫生学话语”已将这类人看作“精神病人”,从而对“疯癫”的现象起到了“祛魅”的作用。在马克思·韦伯的意义上,“祛魅”(Disenchantment)就是社会理性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科学为自然现象祛除笼罩其上的神秘性。西格蒙德对疾病作为自然现象的认识就是由他代表的医生所掌握的、具有“专家”权威的科学判断。
现代卫生学观念是一种保持健康与预防疾病的理性意识,它的形成同医学科学的发展相关。卫生学在德语中对应“Hygiene”,它由希腊语“ùγιεινòζ”而来,意为“对健康有益”。[3]现如今,卫生学已经成为提高健康水平或保持健康的一门科学。美国学者罗芙云(Ruth Rogaski)对卫生学的发展历史进行了较为清晰的梳理。她指出,卫生学发端于古代希腊人对于人养生之道的探索。希波克拉底与加林对体液和季节的关注构成了古代卫生观念的基础。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有关保持健康的著作中就保留着这样的卫生哲学。[4]因而在早期社会中,对于“卫生”的理解主要是与体液、季节有关的养生保健观念。18世纪之后,随着细菌的被发现,保持环境和个人的“清洁”作为一种科学意识成为维持健康的主要手段。整体卫生学的对体液和季节的关注基本消失了,作为科学的医学话语逐渐成为现代卫生学的重要支撑。及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医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被医学科学支撑的卫生学更加具有权威性,医生成为指导卫生观念的专家。在这一时期,随着一系列医学方法的进步,医生的权威增长,病人则被科学话语排除出他们自己对身体健康的认识。[5]卫生学逐渐成为建立在近代实验科学基础上追求更合理健康生活方式的专门学问。与传统观念中的养护生命不同,它在更广阔的含义上包括谋求健康、预防疾病的医疗行为。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叙述者就指出,“毕竟,有些人生病时不去拜访牧羊人而是拜访受过专业教育的医生,这些人在身体健康时没有理由去听牧羊人一般的胡言乱语,如同他在处理自己的公开事物时所做的那样,这是毫无疑问的”。[2]154关于疾病的认识在宗教信仰上的意义已经消失。在过去,疾病被视为是上帝因为人类的罪恶本性降下的惩罚,而如今疾病被看作是一种自然现象。现代卫生观念借助理性权威呈现为一种“受过教育的”人所掌控的、理应具备的文明意识。
现代卫生学不仅具有科学性,也具有社会性。现代卫生学的流行同卫生行政化过程相关,它不但同个人生活有关,也在现代国家筹划国民公共生活的过程中发生着作用。18世纪,由于法国、英国和普鲁士等国家对于“公共卫生”的重视,由国家支配的公共卫生组织在日常生活中逐渐展现在大众面前。[6]通过卫生政策、公共服务和国家资助的医学机构来阻止疾病成为政府的职责。穆齐尔对20世纪初期作为公共行为的卫生机构并不陌生。在穆齐尔1934年3月的一则日记中,他指出:“个人生活在公共生活秩序的基础上建立起来。”[7]“在德国,曾经有一个‘为了控制生育和社会卫生的帝国协会,一个‘性革命协会,一个‘保护母亲和保护家庭的社会卫生联盟,以及其他的组织。”[7]383-384作为公共事物的“卫生”也反映在《没有个性的人》中。小说写到为爱国行动忙碌的乌尔里希接待了前来申报建立各种协会的人员,其中一位来访者建议奥匈帝国的人民卫生部修改商店招牌字母:“国民健康部(Volksgesundheit)应该发布一项规定,鼓励在给公司起名时选用一系列四画的字母,尽可能禁止使用像O、S、I、C这样的一画字母,因为它们的贫瘠会导致人的忧郁。”[2]349而另一位来访者是“厄尔速记法协会的创始人和主席”,他希望速记法引起爱国行动的关注。因为速记法具有“认知上的优点”,它能够“节省时间,节省精力”。不仅如此,“从国民健康(Volksgesundheit)的角度讲……減少久坐伏案的时间也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2]350他们的诉求都同“国民健康”联系起来,保持健康已经是一种“国民”公共行为。我们看到,当杀人犯莫斯布鲁格尔被投入监狱时,“人们以消毒为托词拿一块发臭的软香皂用泡沫覆盖他的全身。”[2]235他的卫生状况在作为国家机构的监狱中得到了处置。
可以说,《没有个性的人》小说中展现的生活图景几乎是一个被现代卫生观念所笼罩的世界。在小说第一章出现的交通事故便营造了一个极其富有意味的场景:在大街上意外遭遇交通事故的伤者被抬上救护车送走,这辆救护车“内部看上去像一间病房那样干净和井然有序”。[2]]11小说中工业巨头阿恩海姆指出他的祖父是由一家清除城市垃圾的公司起家的。[2]269不仅如此,市民阶层住宅也留下了大众卫生文化普及的痕迹:“对于贵族来说,(住所)是一种没有自来水的豪华生活方式的残余,但是在富有的市民阶层的房屋和会议室里,总的来说,这种生活方式以卫生改善了的、更有品位但更苍白的复制品出现。”[2]278市民居所对于水源的便利运用造就了一种比旧式贵族更为进步的生活方式。小说主人公乌尔里希热衷于锻炼身体,他对身体的训练不仅是出于他曾经的士兵身份,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来自卫生学观念对理想身体美学的影响。“锻炼身体,因为健康的身体是健康心灵最好的保证者。”[8]小说中遭遇了婚姻困惑的狄奥蒂玛则将自己的读物更换为有关卫生学的书籍。[2]817由此,城市总体环境、个人居所、个人身体健康、婚姻生活等关系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纳入了现代卫生学观念统摄之中。事实上,整个现代社会都致力于成为一个“干净而井然有序”的空间,卫生学成为一种嵌入大众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
二、疯癫与卫生学的“附魅”
小说《没有个性的人》揭示出权力借助理性权威将莫斯布鲁格尔建构为“精神病人”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卫生学成为权力运作系统的象征。当卫生学式的权力运作方式成为维持权威的手段,“疾病”和“不道德”就成为被建构的对象,疾病成为权力进行他者化的手段,卫生学则发挥了“附魅”的作用,使人进入非理性状态。
莫斯布鲁格尔的案件表明了判断某人患有“精神疾病”之后所隐含的权力运作过程。小说表明,虽然莫斯布鲁格尔的智力可能是正常的,但是为了建构一种稳定的权力秩序,法律必须提供关于他能否为犯罪行为负责的最终答案。对于莫斯布鲁格尔自己来说,他不认为自己患有“精神疾病”。因为他具有学习的能力,他会一些法语、拉丁语,并能够在法庭上使用“漂亮的规范德语”。[2]72莫斯布鲁格尔认为,这一切能够证明他的智力是正常的。当他在庭审时使用自己的“学问”辩白时,不合身份的言行却使得法庭怀疑他“值得注意的智力”。[2]72比如他宣称自己是“‘理论上的无政府主义者,随时可以让社会民主党人前来救他”。[2]72在人们眼中,一个无知的下层木匠这样说话行事是不正常的。在庭审前期,医生们无法对莫斯布鲁格尔是否患有精神疾病做出判定。产生这个问题的原因在于他们并不具有判断精神疾病的普遍、客观的知识,法院精神病医生“只宣布这样的人确实有病,而他们无法治愈这些人;这是一种谦逊的夸张,因为他们也无法治愈其他人。他们区分各种不可治愈的精神病,区分在上帝的帮助下过一些时候病情会自动好转的精神病,以及最终医生虽然也不能治愈、但病人却可以避免的精神病,前提当然是,通过命运的安排正确的影响和考虑及时对他产生的作用”。[2]243医生们甚至保持着将疾病视作上帝降罪的古老观念。
必须确保某种秩序的意识使得莫斯布鲁格尔是否患病的卫生学话语成为一种权力运作的场域。在这里,权力运作的方式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它是匿名和非个人化的,法律就是这个抽象秩序的具体符号。小说中指出,法律认为对于莫斯布鲁格尔是否具有“精神疾病”无法被放置在模棱两可的位置:“当初在那间挤满了人的大厅里当然没有哪个人,包括他们在内,会不相信莫斯布鲁格尔有什么病;但这不是那种符合法律提出的条件并可以被认真的头脑所承认的那种病。因为如果一个人部分地有病,那么按法学教师的观点他也就是部分地健康;可是如果一个人部分地健康,那么他也就至少部分地负有责任能力;既然部分地负有责任能力,那么就是完全有责任能力;因为据他们说,负有责任能力就是人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拥有不受每一种强制他的需要的影响、从自身需要出发为达到某一个目的而规定自身行动的力量,而这样一种确定性,人不是可以同时拥有和缺乏的。”[2]243正如小说中的一个章节标题所言“对于法学家来说没有半疯的人”(EsgibtfürJuristenkeine halberrücktenMeschen)。[2]534
因而法律的秩序便产生了实质的效应,即将行为不合常规的人确定为“精神疾病”的知识:“医学天使听久了法学家们的阐述往往就会忘记自己的使命,这是一种大家都知道的现象。然后他就拍击翅膀,在法庭上的行为就像一个法学后备天使。”[2]244由此,在莫斯布鲁格尔身上便呈现出权力与知识的共谋性。这几乎与福柯对微观权力运作方式的认识如出一辙。在福柯看来,虽然疯癫与理智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是具有至上性的理性思维和权力话语产生了对疯癫的界定和对疯癫者绝对的统治。“过去,理性只有凭借物质力量并通过某种实际较量才能取得对非理性的胜利。现在,胜负已事先决定。”[9]
穆齐尔将莫斯布鲁格尔事件设置为一个探讨“道德判断如何达成”的问题,这进一步说明了权力运作的效应。在“你認为谁对”这一章中,乌尔里希同博娜黛婀谈论莫斯布鲁格尔的情节是富有象征意味的。博娜黛婀是乌尔里希的情妇,她的口头禅是“十分正派”,[2]]42她向来习惯于接受固有的文化道德观念和社会教条。小说指出,她的特点便是“坚决相信一种公共的秩序(ffentlicheOrdnung)”[2]120,“动不动就会倾心于从人道角度看待善良和崇高的事物”。[2]260当乌尔里希向她提及莫斯布鲁格尔时,她认为以谋杀犯作为谈论话题是不合时宜的,同时她坚信莫斯布鲁格尔的行为会由公共的秩序来判断,因此无须她自己过多关心。但紧接着乌尔里希向她描述了这个谋杀犯可能遭受的可怕刑罚,她便立即觉得莫斯布鲁格尔是值得同情的。在博娜黛婀的认知中,什么行为被称为“善”基于它是否“合乎时宜”,而是否“合乎时宜”则是由在社会中所流行的“公共秩序”决定的。也就是说,“公共秩序”给予人们这样一种暗示:服从于此便能免于“恶”的冲动,从这个轨迹偏离则会导致人们进入疾病的状态。对于生存于“公共秩序”中的个人来说,有意或无意地服从于这一秩序便是保护自己健康的最好方式。富有悖论意味的是,坚信“善”的博娜黛婀本人保持着一种放荡的生活方式。乌尔里希因此向情妇博娜黛婀发问:“‘如果你的判断如此彻底地针对行为……那么你想怎样为自己的通奸辩护呢?!”[2]120博娜黛婀基于公共秩序所进行价值判断的行为使得她自身的存在方式显得可疑。
除了博娜黛婀之外,我们在小说中还看到了其他服从于“公共秩序”的角色,比如乌尔里希的父亲。乌尔里希的父亲曾是家庭教师、大学教授、法律顾问,他是市民阶层“理性精神”的代表。在父亲死后,乌尔里希却发现父亲的书桌抽屉里面同时“放着遗嘱的严格道德劝诫和污泥浊水。”[2]746。在父亲的抽屉中“有细心记下的、大多是诲淫的笑话;裸体照片;密封寄发的印有体态丰满女牧民的明信片,人们可以在背面解开那些女牧民的裤子;各种纸牌,它们看上去完全是正经货,但是,对着光线一照,便显现出极其可怕的事物来”。[2]746象征着父亲精神世界的抽屉表明了一个问题:盲目遵从“公共秩序”是非理性的。附加了价值判断的公共秩序将人的本能欲望机械地分裂开来。这不仅使人们无法正常面对自己的本能欲望,也使得人们陷入非理性的盲从状态之中。当它成为一种被盲目遵循的体系时,它便成为一种违背理性价值、不产生任何作用的僵化体系。小说指出:“这些好人身上潜伏着一种悖理的无理智(paradoxeSinnlosigkeit),他們使一种状况成为一个要求,一种慈悲成为一种准则,一种存在成为一种目标!”[2]748“一个顺从这种情况的人是毫无希望的。他陷于神志昏迷状态。陷于朦胧和胡扯。陷于无聊和混乱。”[2]770
由此,卫生学不仅借助理性话语对疾病的自然现象进行了“祛魅”,更利用理性的权威建构了价值判断。在这个层面上,卫生学发挥了“附魅”的作用,它作为权力他者化的同谋使得人们再次进入非理性的迷蒙状态。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指出,现代卫生学的要素、过程与社会效果事实上与原始宗教仪式的象征行为并无本质差别。比如,当鞋子被放在地上时,我们不觉得它是脏的,而它一旦被放在餐桌上,我们就认为它是脏的。因此,“如果把关于污秽的观念中的病源学和卫生学因素去掉,我们就会得到关于污秽的古老定义,即污秽就是位置不当的东西(matterout ofplace)。这是一个十分具有启发性的研究进路,它暗示了两个情境:一系列有秩序的关系以及对此秩序的违背。这样一来,污秽就绝不是一个单独的孤立事件。有污秽的地方必然存在一个系统。污秽是事物系统排序和分类的副产品,因为排序的过程就是抛弃不当要素的过程”。[10]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莫斯布鲁格尔不合常规的思考进路和行为方式使他成为“位置不当的东西”,因此他被怀疑患有“精神疾病”。对精神疾病的命名实际上是权力系统他者化的结果,它的运作方式同原始宗教对禁忌的象征性处置方式如出一辙。
穆齐尔曾公开表示自己对卫生学毫无兴趣,但他的小说却暗示出卫生学同政治互为镜像的运行方式。穆齐尔曾指出:“我终生都在逃避政治,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政治天赋。有人提出异议说,政治是某种与每个人都有关的东西,对此我不能理解。卫生学也与每个人有关,但是我从未公开谈论过卫生学。”[11]在19—20世纪初的西方,“疾病”的生产变得恶毒且具有蛊惑性,权力机制把任何一种自己不赞成的对象都称作“疾病”和“不道德”。这一时期,卫生学成为纳粹极端民族主义者的工具,他们将自己的民族国家想象为“病体”,而把治愈病体想象成“民族再生”的符号。在这一情况之下,个人身体被现代权力监控;而国家则被视为一个有机体。被“国家化”的身体和被“身体化”的国家都需要通过排除“疾病”的方式维持进步和健康。治理国家社会成为一种“医疗”行为。在小说中,克拉丽瑟最终来到精神病院,病院中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传染病和精神官能症患者,当局用隔离的方式对他们做出处理。这几乎预示着不久之后,不符合权力当局价值观念的人被其建构为“疾病”和“不道德”,根据“优生学”“卫生学”的科学理论将他们作为有害于国家健康的物质排除出社会。在某种程度上,卫生学已经成为一种生物政治学。当“疾病”与公共秩序勾连起来,人类社会便不得不警惕对“疾病”及其价值判断的生产与再生产。
三、作为“卫生”手段的非道德
穆齐尔将“疾病”作为社会机体运行症结的隐喻性修辞。他未将罪犯莫斯布鲁格尔设置为一种否定性因素,这一方面源于尼采对穆齐尔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穆齐尔肯定艺术的认识论价值相关。小说对传统观念下非道德行为的书写成为穆齐尔对社会施行批判和疗救的手段。
在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穆齐尔将困囿在权力运作机制之下的社会描述为“病态”的,“疾病”在这一层面上是对社会问题的隐喻性修辞。在小说第一卷中,叙述者就指出整个生活世界被“神秘的时代病(EinegeheimnisvolleZeitkrankheit)”所捕获,它处于一种机械运作、混乱衰弱的疾病症候之中。[2]57-58斯泰恩·德·卡乌(StijnDeCauwer)指出,将所处社会视作是“病态”的同穆齐尔本人造访精神病院的遭遇有关。[12]1913年3月,穆齐尔曾在罗马造访一家精神治疗机构。在日记中,穆齐尔这样记述道:“一个赤裸的男人站在房间中央……他重复性地做着动作,就像钟摆,将自己的上身猛投到一边,同时头低一些,并且与此同时,手指在胳膊蜷曲时生硬地摆成直角接近自己的身体,就像在玩猜拳。每次他这样做,都会发出这样的叫喊:‘啊!通过肺部肌肉的拉紧来发出这些声音。他无药可救;人们必须等着他开始。这持续数小时之久。”[7]161病人被野蛮又费力的姿势困住了,但他却无法停止。在他身上穆齐尔看到了困囿于某种模式而无力挣脱的病状。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穆齐尔将小说第二部的标题设定为“如出一辙”(Seinesgleichengeschieht)。这暗示出依照固定的模式行事而无力超出当下运作模式的社会状况。博娜黛婀、乌尔里希父亲的行事方式其实就是“如出一辙”的社会运行模式的具象化表达。在这个层面上,小说中“疾病”不再只单指涉作为自然现象的疾病,或者是作为权力他者化的手段,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社会运行症结的隐喻性修辞。
重置莫斯布鲁格尔的道德价值是穆齐尔敞开新价值判断的方式。小说中,乌尔里希对于莫斯布鲁格尔的犯罪采取了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乌尔里希在莫斯布鲁格尔的遭遇上发现了权力秩序切割“健康”“疾病”,并以“善”“恶”作为对立价值的问题,而同时,乌尔里希也在他的身上发现了超越这种模式的必要性。小说写到乌尔里希对“精神疾病”的沉思,乌尔里希想:“精神病学把极度的愉悦称作一种愉悦的烦扰,仿佛是勉强的愉悦似的,并且它已经让人察觉到:所有大的增长,贞洁和肉欲,认真和轻率,残酷和同情的增长都汇入病态之中;如果健康的生活只是把两种夸张之间的一种中间状态作为目标的话,那么它就会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如果健康生活的理想确实无非就是对夸张其理想的否认,那么它就会多么贫乏?!这样的认识导致在道德规范中看到的不再是固定不变的静止状态,而是一种动态的平衡,它在每一个瞬间都要求更新自身。……我们已经如此接近于能够知道如何使用某些影响力来挡住所有不健康的状态,像挡住一条山涧那样,以致如果人们不在适当的时候把罪犯变为天使长,这就几乎只会导致一种社会责任的疏忽大意或一种残余的笨拙。”[2]252将健康与疾病做对立认识使得健康的含义变得狭隘,并且导致行为和价值体系的僵化。废除旧有道德体系,将其更新为动态的道德评判体系就成为乌尔里希的追求。
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尼采重估价值思想的回响。尼采认为“道德即是偏见”,[13]传统的价值标准是权力者对自身行为迟到的命名:“‘好的判断不是来源于那些得益于‘善行的人!其实它是起源于那些‘好人自己,也就是说那些高贵的、有力的、上层的、高尚的、人们判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好的,意即他们感觉并且确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上等的,用以对立于所有低下的、卑贱的、平庸的和粗俗的。”[14]这种道德体系已经使社会丧失了活力,而目下我们做出价值判断应依据:某种行为“对于人类繁荣起阻碍作用还是起推动作用?它们是不是生活的困苦、褫夺、退化的标志?抑或是相反,它们显示了生活的充实、力量和意志,显示了生活的勇气、信心和未来?”[13]3张扬和肯定自我,自我为生命本能立法成为超越价值困局的要求。重估一切价值的尼采据此指出自己是“第一位非道德论者”。[14]70在穆齐尔的小说中,重置不道德行为的价值就是莫斯布鲁格尔对乌尔里希的启发。值得注意的是,乌尔里希并没有积极地肯定莫斯布鲁格尔犯罪杀人的行为。他有所保留的态度也反映出穆齐尔对非道德行为可能带来价值虚无问题的审慎思考。
小说对传统视域下非道德行为的书写也同穆齐尔赋予艺术本身的认识论价值相关。1911年,穆齐尔写作了《艺术中的伤风败俗和病态》(DasUnanstndigeundKrankeinder Kunst)一文。在其中,穆齐尔肯定了艺术对于“伤风败俗”和“病态”对象的反映。穆齐尔强调当前对健康和疾病做对立认识的做法是狭隘的。“人们仿佛要画出一条必须确认和尊重的线(每种行为要么在线的这一侧,要么在线的那一侧),但人们却不承认: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灵之毒,存在的只是由各种混合状态的组成部分中某一部分的功能性比重过大所产生的毒害作用。”[11]7艺术具有认识论的价值,它不仅可以表现非道德行为,这些行为的作用也应该从艺术作品的整体上进行把握。“艺术完全可以选择伤风败俗和病态的事物作为起点,但是为此目的而被表现的东西却已经既不伤风败俗,也不是病态的了。”[11]5艺术家对惯常表现秩序的超越扩展了人们的认识:“艺术家获得那些感觉,某种被禁忌的东西,某种不确定的感受,某种情感,某种意志冲动……这些都在他的内心被分解。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脱离了惯常而僵化的语境,突然与意想不到的对象之间达成了出乎意料的关系———而那些对象也在无意间被顺带着分解了。新道路就这样被开辟,某些关联被突破,意识钻探出自己的通道。”[11]6所以,艺术家的职责就是探究更多的可能性,“去扩展那些仅仅是内在可能事物的规模”。[11]7人们通过艺术对原有的认识进行超越才是真正的“健康”。艺术“通过与正直的和健康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来描绘伤风败俗的和病态的事物,这无非意味着:它扩展了关于正直的、健康的事物的认识”。[11]6
并非偶然的是,在文中,穆齐尔列举了一个关于强奸杀人犯的例子。穆齐尔指出:“人们必须要承认,一个强奸杀人犯有可能是病态的,也有可能是健康却不道德的,但同时也有可能是健康且道德的。”[11]8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他在小说《没有个性的人》设置杀人犯莫斯布鲁格尔形象的意图。在文章末尾,穆齐尔提出:“人们可以把任意的某种共同目标定义为道德,但却应该在更大的尺度上允许岔路。除此之外,人们应该本着强烈的进步意愿———为了不至于在遇到道路上每个小坑洼的时候都遭受危险,扑通一声摔进去———而去支持岔路上的运动。”[11]9在对传统意识下非道德行为的描述中,穆齐尔正是做出了这样的尝试。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便能理解穆齐尔如何通过对疾病的书写达到了促进社会健康的目的。《没有个性的人》对“疾病”的书写正是穆齐尔作为艺术家对社会实现诊断和疗救的“卫生”方式。
注释
[1][匈]LUKACS,GEORG.TheMeaningofContemporaryRealism[M].Trans.By JohnandNeckeMander.London:Merlin Press,1962,pp.29—30.
[2][奧]MUSIL,ROBERT.DerMann ohneEigenschaften[M].ReinbekbeiHamburg:RowohltTaschenbuchVerlag,2014. Bd.I,S.829.
[3][英]LIDDELL,HENRYGEORGE. SCOTT,ROBERT.AGreekEnglishLexicon[M].RevisedandAugmentedthroughoutby SirHenryStuartJones.Withtheassistanceof RoderickMcKenzie.London:OxfordUniversityPress,1940,p.1842.
[4][美]ROGASKI,RUTH.HygienicModernity:MeaningsofHealthandDiseaseinTreatyPortChina[M].Berkeley,LosAngeles,London: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2004,pp.5—6.
[5][美]REISER,STANLEYJOEL. TechnologicalMedicine:TheChanging WorldofDoctorsandPatients[M].New York: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9,pp.1—14.
[6][美]PORTER,DOROTHY.Health,CivilizationandtheState:AHistoryofPublicHealthfromAncienttoModernTimes[M].LondonandNewYork,Routledge,1999,pp.63—128.
[7][奥]MUSIL,ROBERT.Diaries 1899—1941[M].Selectedandtranslatedby PhilipPayne.EditedbyMarkMirsky.New York:BasicBooks,1998,p.383.
[8][美]HAU,MICHAELGROVER. TheSocialMeaningoftheBeautifulBody:PopularHygienicCultureinGermany,1890—1930[D].UMICompany.TheUniversityofIowa.1997,p.95.
[9][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53.
[10][英]玛丽·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M].黄剑波、柳博!、卢忱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45.
[11][奥]MUSIL,ROBERT.PrecisionandSoul:EssaysandAddresses[M]. EditedandtransbyBurtonPikeandDavid S.Luft.ChicagoandLondon:TheUniversity ofChicagoPress,1990,p.264.
[12][比]CAUWER,STIJNDE.A DiagnosisofModernLife:RobertMusils DerMannohneEigenschaftenasaCriticalUtopianProject[M].Brussels.P.I.E.Peter Lang.2004,p.176.
[13][德]弗里德里希·尼采.看哪这人:尼采自述[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104.
[14][德]弗里德里希·尼采.论道德的谱系[M].周红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