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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差一行诗的高度

2019-03-12童强

中国图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古典杜甫诗人

童强

今天这个时代,让人喜欢上杜甫有点困难。

不知道少陵野老长什么样,他又很穷,一生穷困潦倒。这让今天充满物质欲的眼神,很难得到确认。

接受古典的熏陶或教育,崇尚文化,起先还得有些“循循善诱”的通俗手段。1931年,美国作家海明威迁居基韦斯特(KeyWest),佛罗里达州最南端,也是美国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他当年居住的房子如今已是海明威博物馆。馆员热情地向游客介绍他传奇的一生和天才的写作,还特别提到他挣了很多钱,还先后娶过四个漂亮的女人。一般的参观者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真正留意海明威的创作,但一提到挣了很多钱,结过四次婚,还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住宅,海明威的形象无疑会高大起来。循着这个“台阶”,总会有人越来越多地阅读他的小说,理解他的创作。

杜甫完全没有那种能够引起世俗膜拜的优势。他长相一般,如果长得帅,古书一定会提到。嵇康长得高大帅气,书上就写明了。那时男子胡须长得好,书上都会写上“美髯”。总之没有一本书中说他长得帅。他又没钱,吃救济,常常向朋友乞讨粮食;只当过很短时间的小官,根本谈不上权势。他除了诗写得好,一无所长;他除了诗,一无所有。所以,杜甫与我们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但他与我们,还是隔着一行诗。但这一行诗是什么样的高度呢?

写诗能挣钱吗?不能。有用吗?没有用。所以今天,我们差不多忘掉了还有诗的存在,流行语称为“诗和远方”,把诗搁置在远方,而不是留在手边。

杜甫参加过一次制科考试,但没有结果,以我们今天对高等教育文凭的要求,杜甫已经不在此列。既没有长期稳定的工作,又不能自主创业,换算为今天的经济指标,肯定也是一、二线城市买不上房、开不上车的打拼者,谈不上人生赢家。以我们当下流行的态度和立场,杜甫生在今日,恐怕要跌落到鄙视链的底端。

但历史却把杜甫推上了诗圣、伟大诗人的位置,给予了极大的荣誉。这不禁使我们产生极大的疑问,历史有没有搞错?为什么推崇诗歌?那些诗歌在今天除了欣赏、审美之外,我们看不出有多少价值,除了反映了诗人聪明才华这个事实外,诗歌有什么意义?一个生活上并不成功,一生中也没有轰轰烈烈事迹的诗人,历史为什么要把他推上高高的圣坛。世间那么看重的财富名位,为什么历史根本不屑呢?是谁在“操纵”历史?

历史是一面镜子,会映照出我们的无知与可笑。

人的生存依赖于吃饭穿衣这样的物质供应,然而这个需求并不容易满足。千百年来,人们为此耗费了几乎所有的精力。长期的饥饿威胁,使得人们把免于饥饿(包括获得巨额财富)当作人生最大的目标。这种物质的满足,很快被视为人生满足的全部。一旦有可能,他就把整个精力投入物质财富的获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这种认识是片面的,它只是物质匮乏条件下人们心理扭曲的反映。一个长期饥饿的人,人生只剩下一个目标———吃饱。但人类发展的目标显然不仅仅是吃饱的问题,它有着自身更重要的发展目标。

人变得像今天这样风趣、高雅、智慧,并不是仅靠喝酒吃肉取得的(人固然要吃饭穿衣喝酒吃肉),而是他的精神世界发展的产物。真正人的发展,是基于他内在的发展,精神世界的发展。《淮南子·泰族訓》中已经说到这一点:物质生活的无限满足,最终并不能带来真正的愉悦,更不能提高人的境界。将人关在黑暗的屋子里,“虽养之以刍豢,衣之以绮绣,不能乐也”。为什么不能乐?因为“目之无见,耳之无闻”,精神失去了它的来源。此时“出室坐堂,见日月光”,就能“旷然而乐”,更何况“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视天都若盖,江河若带,万物在其间者乎!其为乐岂不大哉!”这个“乐”不是物质享受带来的,而是万物尽收眼底、拥抱整个世界的“乐”。这个视听所带来的,我们可以理解为精神之乐、精神世界的成长。我们今天比原始时代更发达、更文明,固然在于现代物质财富的增长,社会高度的发达,但更在于现代人拥有一个更为丰富、开阔的精神世界。

这个精神世界来之不易,它是各个时期的哲学家、思想家、诗人、艺术家努力建造起来的一个大厦。历史越长,这个大厦越大,内容越丰富,对我们民众的影响力就越大。这个大厦就是传统文化。

每个时代的精英都有远大的志向,要为这个大厦添砖加瓦,贡献自己的力量。杜甫早年就立下志愿,“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又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把整个一生都投入这个精神世界的创造中了。这个人们共享的精神世界容易受到两种干扰:一是商业影响。商业把自己盈利的目的拙劣地藏在传统精英文化的背后。一是精英阶层的瓦解。一旦诗人、哲学家、艺术家曲学阿世,求容取媚,只想着用自己的本事去谋取名利时,他与那个精神世界就已经没有什么关系,更谈不上对精神世界的贡献。这两方面实际相互关联,商业向媒介渗透,热衷于把那些追逐名利的“艺术家”“学者”打扮成“大师”蒙骗世人。当媒体在制造“伪大师”时,高等学府的人文研究就成了固守传统精神文化的最后堡垒。君子固穷,清贫是精神生活的常态,所以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要把自己获得的遗产转给已经很富有的兄弟姐妹,过一种哲学家的清苦日子。真正醉心于自己精神创造的诗人,不是忘掉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是拙于生计。

另一方面,这个精神世界又是广大民众接受教化熏陶的宝库。对于西方民族而言,他们有他们的古典世界;对于中华文明而言,我们有我们的传统文化。内容形式虽有不同,但本质都是人类的精神世界。我们正是依赖这个精神世界成长成熟起来的。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特别强调西方古典文化对于他们的意义,他说:“凡在青年时代学过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人,凡曾读过古典诗人、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作品的人,凡通晓数学、研究过《圣经》以及自己祖国的富有想象力的伟大作家的作品的人,都可能进入一个无限灵活而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将赋予他不可剥夺的内在价值,将授予他开启其他世界的钥匙。”(《时代的精神状况》,第107页)自我的每一次提升都源于与古典世界的重新接触。正是古典世界的学习领悟,人才获得了一种“不可剥夺的内在价值”。我们相信,任何一个与古典世界、传统文化有过接触而有所提升的人,都会感受到那种内在价值之所在,正是这种意识,使他并不需要过分地依赖外在的价值来提升自身的地位。正如孟子所说,这种内在价值是一个人的“天爵”,而外在的价值只是“人爵”。

我们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的程度取决于我们接受精神影响的悟性。而一个民族的诗歌此时体现出独特的价值,它不同于哲学、不同于其他知识类型,它用了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听懂明白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精神世界的奥秘。正因此,诗人有着独特的地位。

诗是什么?很多时候,人们觉得它只是漂亮的句子、优美的表达,评论家只是用另一些华美的辞藻称赞那些漂亮的诗句。诗歌是华美,但本质上却与丽辞藻饰无关,它代表了那个时代最敏感、最前卫的精英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洞察和领悟。你今天在机场与亲人恋人告别,也只能相拥而泣,一句“我爱你”成为你最富有诗意的表达的全部,但在2000多年前,在没有大学,在99.9%的人都还是文盲的时代,在唐诗宋词还没有出现,从没有人看过爱情片、言情剧的年代里,更不可能有网络与社交软件的地方,一个人在告别亲人恋人的时候,却说出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样的诗句,这是何等的伟大!人的感受性获得了突破性的表达!一种人们能够感受到,但却说不出来的东西喷薄而出,人仿佛从岩石的禁锢中挣脱出来,这不仅是感性的解放,更是人的解放。如果没有诗人,我们差不多还是像猿猴一样,只能用啼叫表达含混不清的情感。

在全球许多文学史还没开始的时候,杜甫就已经说出了“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客至》);“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这样的诗句,这是何等的了不起!这不仅是语言的华美,更是诗人对世界的洞察,对人间的关怀,对美好的执着向往。诗人是我们心灵的导师,是一个民族的先知先觉者。我们今天成为这样,是历史上如杜甫这样许许多多伟大的诗人熏陶的结果。我们仿佛色盲,恰恰是诗人给了我们看到五彩世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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