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觅与执守
2019-03-11江梅
江梅
若见——李向阳近作展
2019.4.29—2019.5.26
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
李向阳约稿时,我轻松地、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且想当然地认为这不难,因为我与他认识已有二十多年,曾经在美术馆共事也有十年,应该说对他很熟悉了。可是,当我真正准备落笔时却发现,写“李向阳”并不容易。尤其在翻阅了他比较详细的人生履历,了解了他进入美术馆界、当代艺术界之前的人生经历,及学画与创作状况后,我有些踌躇了。这是一个不好写的人物,经历很不一般,用他自己的话说“常常是被命运推到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有时甚至是不由自主,但却因缘际会做成了不少的事情”,这些具体可参见他的《花甲独白》和《艺术年表》里的记叙。对于这样一个相当特殊的艺术人物,自己在“下笔时的轻重把握是否能做到恰当呢?我不敢肯定。
好在李向阳自己的一句话“一辈子都在克服引力,冲击高度,蓦然回首,原来水平这么美”启发了我。按其文中之意,“水平之美”或可置换为“艺术本真之美”“生命本真之美”。纵观其人生轨迹,尽管“跌宕起伏”,时而“花明柳暗”,时而“峰回路转”,悲喜剧乃至荒诞剧不时交替,上演,然莫不在艺术之吉光的照拂下延展,所以他会说自己是幸运的,“多亏缪斯女神一路护佑”。
记得有句禅语云“心中有佛处处皆菩提”,在此或可引申为正是内心一直有“缪斯女神”的存在,变幻起伏的人生中才会始终蒙女神的眷顾,不离不弃。或许也正是因为内心始终保有对“缪斯”的那份追慕与执守之念,他的艺术之旅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潮流激涌、繁华喧嚣后,仍能复归本真,回到艺术创作的原点,回到画面的单纯,并于平淡之中发现“水平之美”,进,而体悟到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深意。
李向阳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早期的大上海,60年代末随父母插队黑龙江,开始学画。1973年考入济南军区空政文工团做舞美,开始长达二十年的军旅画家生涯,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边塞山陲,甚至炮火硝烟中的边境战场,其间画作多次获得全国性美展奖项。1993年任上海美术馆执行馆长,在他长达十二二年的馆长生涯里,诸多中国美术界的“第一次”,如国际性当代艺术双年展“上海双年展”的创立,国内首个美术馆公共教育部的设置等标志性事件的发生,将上海美术馆打造成为具有海内外影响力的知名美术馆,开启了上海公立美术馆的黄金时代。之后的十年里,他担任上海油画雕塑院院长,其间不仅重拾画笔,还筹建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油雕院美术馆,后又;兼任上海视觉艺术学院院长,从事艺术教学的管理与改革。在这后二十二年的时间里,因为工作关系,他多次考察欧美东亚多国,遍历世界知名美术馆、博物馆,博览多元文化、异域风情。2015年正式退休,专心画画,回到了一个纯粹的画家状态,新的个人画风在自我的沉淀与不断的思索中逐渐建立。
罗列李向阳的这份个人小史,已显见其艺术经历的丰富与不同凡响。而这份个人小史与其背后风云变幻的大时代背景之间的密切交织与强烈对应,每个阶段与艺术相关的作为,无论是舞美设计、绘画创作还是艺术行政,都能非常典型而突出地反映所处各个不同时代的艺术潮流与精神特质,令这份个人小史具有了一定的历史厚度与容量。相信如果将这份小史进一步充实细节,它会成为可资从多角度研究的非常丰富而特别的艺术个案。
总是被推到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或许有命运的因素起作用,而处于风口浪尖上却始终能把握潮流方向奋勇直前,则显然与个人的禀赋、能力以及强烈的内驱力分不开了。
回看1993年之前,李向阳的艺术履历与一些幸运的同代人还是相似的,少年从父学画,后拜师济南画家吴殿顺,学画四年后顺利考进部队文工团,舞美设计之余画了很多的风景写生。今天看这些风景写生,基本上都是水粉材料画的,构图大多開阔简约,色彩明丽清新,用笔亦轻松老道,画面流露出一种自然的温情与诗意。其中当然也见得到他受自己喜爱的画家列维坦与吴冠中的影响。从早期的这些山山水水、村村寨寨的写生画中,清雅秀润的色调、细腻温柔的情感已经为后来的作品铺上了一层底色。
成为部队的专业创作员后,要求进行主题创作,开始学习画人物,基本上靠自学,苦攻了一段时间的《艺用人体解剖》《星火》杂志和理查德的《油画人体技法》,居然上手很快。翌年,创作油画《战友的遗孤》参加全军美展即获优秀奖。隔年,创作油画《我的妻子》参加山东青年美展获一等奖,该作于1985年还参加了“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这个展览在当时被认为真正体现了中国青年艺术的活力和希望。
20世纪80年代正是中国美术界各种潮流蜂拥迭起的年代,求真、求新、求变成为时代艺术的主流。在李向阳这个时期的作品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所具有的艺术灵敏度,从他的《战友的遗孤》《我的妻子》《夜行车》《影》《藤》等作品,可以看到“伤痕美术”“生活流”以及“八五新潮美术”中对于形式与精神意识探讨等思潮的印迹,当然也可以看出其艺术个性中不甘墨守成规,不拘泥、自我的一面。现在看来,这些似乎都为他后来所做的那些虽与创作无关,但与中国当代艺术发展、中国的美术馆发展十分有关的艺术行政工作埋下了伏笔。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在他身上似乎体现得尤为荡气回肠。
在李向阳早期的这些风景画、人物画中,情感的自然流露和人性真实的表达始终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他的绘画语言总体而言是写实的,他在写实的基础上进行过一定的形式探索,但走得不算远,最终他还是遵循了自己内心的感受,诚恳地面对画布,用自己熟稔的笔触、色彩和塑造方法表现那些真正令自己心动的对象——无论是风景还是人物。这也是今天我们隔着三四十年的时空注视那些老作品时,依然能感觉到一个人青春的心跳,感觉到他背后那个时代的不息脉动的主要原因。
时光流转,从1993年担任艺术行政与管理工作开始,到2015年退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外界看来李向阳停止了画画,有些后来认识他的人甚至不知道他曾经是个画家,只知道他是一个颇有威望的美术馆馆长。关于是否自己悄悄地画,他不置可否,只是说一直在收集各种素材为以后创作做准备。他重新开始画画是在2005年调任上海油雕院院长以后,但事务繁忙,大多只是业余时间画画。一度画什么也成为困扰自身的问题,毕竟二十多年东方、西方的艺术一路看过来,中西方当代艺术界也深入地接触过,自己在任时的美术馆就曾是当代艺术的重要舞台,无论眼界还是思维都与以前大为不同。
或许是为了梳理记忆,或许是为了沉淀心情,又或许是为了感物兴怀,总之《乡间日记》《梦回地中海》《台湾笔记》《青春手记》等一系列油画风景出现了。与早年风景写生所传达的对景物的即时性感受不同,这批油画风景更多地体现了创作者的主观意图,更注重绘画性的表达与个人情感、记忆及心理的结合。童年时期的江南乡景、青春时代的北方农垦经历、海外考察时的旅途所……在记忆的过滤中,一切变得时近时远,意象纷纭,有的轻盈柔软,有的冰冷沉重,有的浪漫温情……而因隔着时间的面纱,笼罩着情感的色调,又都显现出一种带有些许惆怅的深情和诗意。
这批带有强烈抒情意味的风景画的诞生,让阔别画布多年的李向阳如游子般终于回归到了绘画创作的故土,接续了他早年的画家之路,也重获画界的肯定与好评。然此时已非彼时,二十余年耳濡目染,对艺术的认知也早已是物换星移、情随事迁。不安于现状,想在绘画中继续寻找真正的自己和更大的自由,或许一直是其心底隐秘的希冀。
机缘常常在不经意或偶然中出现,能够捕捉住的也莫不是有心之人。电脑前的一次发呆,一次百无聊赖中的玩图,鼠标从自己的画作上轻轻划过,竟然拖拽出令人着迷的线条,“说不清这是一些什么线,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些线,只是从那时起,我就沉溺在这些宽宽窄窄、粗粗细细的水平状线条之中了”(见《花甲独白》。那是2013年。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在随后的五六年中,各种不同色象、构成关系、肌理效果的平行线条与色块出现在一块块画布之上,具体的物象不见了,山、水、树、屋……似乎都消失在了由各种水平的线条和色块构成的氤氲而抽象的画面中。有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画面中远近关系还在,依然有风景的大感觉。有些布满了线条和色块,画面中也没有所谓的远近关系,就完全是抽象的形态了。画家自己说:“我的画不抽啊,你看这是天,这是地。”顺着他所指的画看过去,这天、地甚至山、水真好像在那,仔细看却似有若无、渺渺茫茫。曾经有评论者用“意象纵横”来形容他此前的叙事性风景画,我以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这批“抽象”特征的近作的气质也很合适。凝神面对这些被命名为“非相”的系列作品,追溯他一路走来的艺术旅程,会发现所有的经验、记忆、梦想、追求,所有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化作了纵横的意象隐现于那片片斑斓的色彩和平直的线条中。
从2013年至今,前前后后,“非相”系列画了有一百多幅。其中还有一批纸本水墨,同样的方法,不同的材料,黑白晕染之间另有一種或浑茫或空灵的气象与韵味。
虽然了解了“非相”系列的由来,我还是会将之与上海的抽象艺术传统联系起来。上海是当今中国抽象艺术最活跃的城市,从事抽象艺术的艺术家人数全国最多,对抽象艺术的欣赏、认知和接受也比其他地方要高,所以抽象艺术在上海有极为发达的生存土壤。李向阳年近六十之际在绘画上变法,从“形相”转为“非相”,开始时虽有一定的偶然因素,但能够自信地坚持下去,除了这一形式符合自己的心境表达和内在精神诉求,应该也与上海拥有抽象艺术生存与发展的良好环境密不可分。就此而言,“非相”系列的产生,除了画家自身的视野、情性以及心境之所至,还有这座城市抽象艺术精神的潜在滋养之所至。
今年春末,在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这座十年前由向阳先生亲自主持改建的现代功能美术馆里,“非相”系列将会进行一次完整的展示。这也是他人生中首次在公立美术馆举办较为大型的个人展览。展览的名字几番思量,最后定为“若见”。该词取自《金刚经》中“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之“若见”一词。只看这个词的表面意思,无非“如果看见”之意,联系后面的“非相”就颇有深意了。佛家之“如来”本为“自性”。于“若见”之展看“非相”,希望看到什么呢?看到真正的自己,看到自己的“自性”。那这个自己又是谁呢?自然是画的作者,可能也希望是你我这些观画的人。这样的解读,不知是否猜中向阳先生的心意?而这个展览的英译名Seem to see”,则直白有趣,“似乎看见”之意,于是好像这个展览又有了另一层似见非见、似是而非的神秘意味,要引得大家前来一窥究竟。这些个中意涵,当然只能是观看之人各自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