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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阿提肯的连接与割裂

2019-03-11嵇心

艺术当代 2019年4期

嵇心

利奥塔在《逻格斯与技艺,或电传递》中写道:“现在新科技侵入了公共的空间和共同的时间;在地球范围内,被入侵、被烦扰的,无疑也被技术的现状改变着的则是时一空这个最本原合题的最内在之处。”技术对人类主体的重塑,对人类生活的渗透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们赖以感知世界的时空观念在今天已被技术所刷新。正如丹尼尔·伯恩鲍姆所说:“时间和空间在这个世界中得到全新表达,概念都被飞快地重拟。”技术对时空的压缩如神话般惊人,速度让人们共享同一维度的平面。但是,技术不只带来解放,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新的后果与创伤。今天触目所及的技术,绝大多数是逻格斯中心主义的最高实现,是计算理性的集大成,通信工程是其中一个范例。

技术对人类的裹挟与卷入,对人类内在性的重写,它造成的图景,已成为人类行动的新背景。因此,对技术的审视与反思,亦时常成为这个技术过于强势之时代的众多艺术家关切的核心,美国艺术家道格·阿提肯(Doug Aitken)是十分突出的一位,他擅长利用技术带来审美景观的新崇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去批判技术。

2019年3月22日,道格·阿提肯的中国首个个展于林冠艺术中心开幕。他为观众带来三件新作,它们既相互独立,又由一条反省人与技术的关系的逻辑贯穿,并在展览空间中构成新连接,成为一个更大的艺术整体。

步入展厅,观众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洞穴。第一件与观众迎面相遇的是影像装置《新纪元》。《新纪元》由三个循环播放影像的显示屏与三面镜子组成,它们构成六边形。在黑暗的空间中,人可以在不同角度观看影像。镜子映射出显示屏里的影像,人被影像围绕,伴随着独特的音响效果,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阿提肯刻意抹去了影像的一切字幕,让人不知何为开始、何为终结,它的循环播放颇有无始无终、永恒轮回的感觉。弗朗切斯科·博纳米描述阿提肯的作品时曾说:“摄像机成了不动声色地捕捉光和空间的默眼。这里聚焦于某种难以捉摸的令人惊诧的东西。装置一旦投入运作,就会既无开端,亦无终结。”时长10分56秒的影像中唯一出现的人物是移动电话之父马丁库帕,他的话语在回忆与预言之间流动,他的声音回荡穿越了历史与未来。在看似清晰的叙事里,又被各种切入的视角扰动,把人们带向不可感知、不可缝合的图像洪流里。

显然,这一切是阿提肯有意为之,他不让观众顺遂直接地拈出线索解读影像,而是让影像自身敞开,向不同方位开放,任人剪辑解读。“电影和录像装置构造我们的线性体验,仅仅因为它们是感光带和录音带上移动的影像。它们创造出故事,仅仅因为这个故事先天存在于触媒以及蒙太奇结构之中。当然我们体验时间的方式远为复杂。对我来说,问题在于:如何冲破这种被反复灌输的观点?如何才能瓦解或者扩展时间,使之不再以单一的方式展现?”阿提肯曾如是說。由此可见,对线性叙事的捣乱与反叛,始终是他工作逻辑的重中之重。只有把影像从线性叙事中解放,引入更多的异质性时间,影像才能更具诗意。

白发苍苍的马丁·库帕从海崖中的洞穴缓步走出,逐渐走向光明之处,这是对柏拉图洞穴隐喻的遥远回应。但是观众稍后还会发现,艺术家对柏拉图的间接回应,将贯穿着整个展览的布置。人具有理性,就注定要从黑暗走向光明,柏拉图的乐观可见一斑。乍看之下,移动电话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理性的产物,它应该给,人们带来更美好的前景?阿提肯的反思针对移动电话所象征的技术带来人的连接与割裂。阿提肯的影像对此没有直接的道德判断与告诫,而是把一切想法埋藏在美丽的视觉奇观中,让观众被视觉奇观震撼、惊愕、感动的同时深思自身的处境。

《新纪元》里延续了阿提肯以往突出技术与自然反差的创作思路。镜头时常在大海、沙漠、手机、太阳、灯光,巨大的信号接收器之间切换,近景与远景也不时更换,尤其是那种从高空俯瞰大地的上帝视角,分外让人震撼。升起的朝阳和落下的夕阳发出壮丽的光,瞬间信号塔上的灯光也开始闪烁,似乎是对太阳的呼应。观众看到广袤沙漠中孤独的金属信号塔,接着又看到沙漠的特写,那些沙粒涌动起来。最令人称奇的画面是第一代手机组合而成的图像,无数手机及电路板互相连接成几何形状的图形,逐渐叠加,最后混融成高度抽象又极其美丽的画面。它们不断运动着,也愈发抽象,最后变成无数亮点组成的星空。很快镜头又切换到美国夜晚的高速公路网,车流奔驰,一片灯光,立交桥与公路嵌合成奇特的景象。无论是无数手机的连接,还是高速公路网的连接,以及沙漠、太阳、信号塔等各种景观的连接,都无法掩饰一种悲凉孤独的感觉,在光怪陆离的景观之下,是温情脉脉的缺失,是主体被抹去的疏离。各种视角的游弋,迅速地转换,造成景观的巨大落差。图像变成多维,而不是囚禁于人类主体视角的单线叙事中。《新纪元》的画面时而美丽得无法抗拒,时而又显示一种荒凉的末世感,观众面对这样震撼的画面目瞪口呆,“某种难以捉摸的令人惊诧的东西”持续地振荡于视听感官之中。人们会被《新纪元》透露出的诗意与残酷折服,它带来利奥塔所说的新崇高,它的视角时常超越人类的尺度,也正是这一点让人惊愕、捉摸不透。

走出《新纪元》所在的展厅,观众又来到另一个黑暗的场所。《新纪元》与手机的发明有关,三个现代人(不要忘记呼吸)》则关注手机的使用。在一个开阔的空间里,三个树脂人像雕塑分别站立、坐下、躺卧。它们的身体内部被不同的光贯穿,不时地发生变化。三人尽管姿势不同,但都手持手机打着电话的样子,脸上都呈现出空洞的失神表情。阿提肯的这件作品警示人们被手机夺走注意力的现实。技术时常带来悖论,因为发明了手机,哪怕相隔万里,人们也能瞬间听到彼此的声音,看到对方的面容;但也正因为有了手机,人们不再面对面,反而满足于隔着屏幕的交流。阿提肯在提示观众,尽管有了先进的技术,人类却仍然处在黑暗的洞穴中自我封闭,仿佛现代的琥珀一样,自我囚禁在看似光明的技术监狱中。呼吸是最重要的,也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事。“不要忘记呼吸”是阿提肯最简单的提醒,他让人们关切当下与身边的状态,而不是被技术裹挟,陷入假象的围剿中。

最后的一件作品《越界》,位于相对光明的空间里,或许阿提肯对柏拉图的回应也在此最终完成。人们穿越各种幻象丛生的洞穴,终于抵达了光明。这样的观展与布展思路不仅是隐喻层面的,也是物理意义上的。但是,观众会满意阿提肯的解答,会信服他最终给出的光明出路吗?

《越界》中的塑像是圣雄甘地的高大剪影。甘地接受过优质的西方教育,为了民族出路,他彻底放弃了西式现代文明生活,而始终过着近乎苦行僧的简朴生活。他用艰苦的生活,来远离权力对精神的戕害,他以不合作的方式拒绝了暴政。甘地这样的人物在此处有多维度的象征意义。《越界》的人像下面是清澈的水流,水流声音也在不断地变化,愈来愈响,随着水声起伏,甘地手持的拐杖也会闪烁起来。水本是智慧的象征,水声也会给嘈杂的心灵带来宁静。甘地对现代生活的拒绝,走向一种朴素的苦行,他通过苦行,直接与大地、人民相连,为内心注入不竭的力量。在今天看来,他愈发成为遥不可及的人物,他至多只是一种象征,一种遥远的榜样。阿提肯选择甘地,自有其深意,但对技术的拒绝却远不是走出今日困境的一条出路。

技术是人的内在本质,是人的器官的延伸与体外化,人与技术一同进化,这绝非简单的拒绝就可以实现自我解放。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阿提肯露出了他幼稚的一面。如此一来,连缀成整体的三件作品,事实上提供了阿提肯对技术困境的批判及解答。但也因为《三个现代人(不要忘记呼吸)》和《越界》相对柔和的力量,以至于无法匹配《新纪元》宏大富丽的开场。走向了某种宁静的内省,是阿提肯给观众的答案。这种答案看似天经地义,却力量微弱,它的拒绝也是一种逃避,也可以说是一种回撤。

道格·阿提肯无疑是位雄心勃勃与富有原创性的艺术家,他能在更宏阔的视野里思考技术问题,同时为观众制造炫目而深刻的审美景观。但是所有对技术批判的艺术家,或许哲学家西蒙栋的话可以给予他们启示:“技术和文化,人和机器之间的对立是不存在的,是无知与仇视的结果。”与技术的和解,多角度地审视技术,可以成为艺术家创作的新起点。今天的技术装置,并非拒绝就能简单地解决问题,倘若仅停留在拒斥的基础上,这样的观念是僵化而陈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