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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孙

2019-03-10左武银

回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刚

鸡叫三遍,河湾镇止住鼾息,从漫漫长夜昏昏沉沉的睡意里悠然醒来。

青石板错落有致铺满街面,经过岁月和鞋底的双重打磨变得溜滑幽亮,湿气趁夜冷却附着其上,凝结成了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露珠,一眼望去,粒粒饱满,晶莹剔透,闪亮耀眼,如同撒了一地钻石。

青石街是镇区的一条老街面,以十字街为起点,街口以南青石铺地,两丈多宽,由北而南,缓缓下坡而去,到了坡底折头向西,约莫平坦延伸二百多米,又分成一宽一窄两个岔道,宽岔道继续向西与通往武汉的省级柏油公路交叉而没了踪迹,窄岔道披盖浓重房屋阴影向北而去,与宽岔道近乎平行、东西走向的砂石路衔接。砂石路西头横穿省道,伸向了遥远的乡村,入乡随俗变成了遇水起皮、泥泞不堪的灰黄土路;东头穿街过巷,像水流一样在青石十字街口旋了一个旋涡,一气泻下麻栗石路面的长河坡,蜻蜓点水般掠过竹竿河上五孔混凝土水泥板滚水桥,攀上对岸,又如蟒蛇入林,扭动身躯,钻进河东的苍翠山峦。

青石街店铺林立,新华书店、百货商店、杂货铺、土产门市部、裁缝铺、布匹店、榨油坊、酒铺、餐馆……五花八门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一栋连着一栋,夹街对峙。有的店铺是单层,有的是双层。双层上面住人,下面开店,生活经营二者兼顾。有国营店,也有私营店,公私相杂,相互补充,彼此调剂,倒是相安无事,共兴共荣。

早起是各个私营店铺养成的习惯,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他们是街上第一批起床忙碌迎接熹微的人。国营店按时上下班,开门比他们晚,关门比他们早。国营店属于国家,职工按月拿工资,旱涝保收,对店铺盈亏并不关心,开门营业只是宣示他们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存在感。私营店都是个人投资,经营好坏关系到全家人的衣行住食,他们都是小心谨慎、全力以赴、百般勤奋。就像早上开门,个个早起,不敢贪睡懈怠,只要一家私营店开门,两个,三个,四个,整条街的店铺相互呼应,每天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彼此心照不宣,比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都虔诚。店铺青砖布瓦,木门木窗,推开店门,门轴转动,吱吱呀呀地响。临街木窗原本是卯榫结构组合在一起,可以一一单独拆卸下来,平铺在窗外的一个支架上,就成了一个柜台,各色商品分类摆放,顾客不用进店站在街边就能任意挑选了。不一会儿,各个店铺柜台摆好,古朴老旧的街面就变个样子,花花绿绿,琳琅满目,亮亮堂堂。店铺近在咫尺,左邻右舍相处多年,彼此熟识,开门见面,相互点点头,笑笑,道个早安,然后各忙各的,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店铺主在做好迎接顾客盈门的准备工作时,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又往往是一丝不苟,百般挑剔。他们知道,乡镇赶集农民居多,农民出门前先要把地里家里的活都安顿好了才动身,上得街来,直奔目的地,把老人、媳妇、儿女托付的事情一一办妥就赶紧回转,不敢耽搁停留,只要一刻不回去,家里的人都伸长脖子一会会地盯着山弯豁口盼着呢,农田的一大摊子事情也在等着。在半上午前,青石街比较冷清,街面行人少,没有什么气氛,离真正上人的高峰还早着呢。店铺主有的是时间布置他们的店铺和柜台,他们踱着方步,圍着柜台和店铺转悠,像哲人思考人类命运深奥命题,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走走停停,眼睛像军事雷达反反复复扫描侦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店面捕捉可疑光点,一旦发现就要小心应付,这儿挪挪,那儿移移,想了想觉得不好,复又重新调整,非要彻底把光点从他的视野屏幕中抹去才善罢甘休。这时候,与其说是挑剔,倒不如说是在欣赏。他们一脸严肃,神情专注,正面瞅瞅,侧过看看,有时还踮起脚尖居高临下地审视一个一直觉得不太满意而又想象不出更好的摆设方案的角落,创意往往这个时候激发出来,并且立即在店铺的商品摆放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使商品摆出花样图案,堆出立体感,造成视觉的冲击,引人注意。创意,并不是虚头巴脑的东西,那是从脑海里电光石火产生的智慧,捕捉住了,拿捏准了,付出实施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孙大孙,也属于青石街早起的群体之一。各个店门吱呀呀的开启的声音,就是孙大孙的起床号。这个声音就是仙乐,让他十二分受用,让他的心理起了反应。起先,心底冒起一个温暖气泡,啪地爆裂,很快气泡就连成了串,咕噜咕噜,啪啪啪地响个不停,浑身上下无处不自在的快乐分子被充分感染、调动、激励,睡意风卷残云般地迅速退去,孙大孙从睡意蒙眬到精神抖擞之间的转换只需要五秒,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跳下床,简单擦了把脸,精精神神出了门。

孙大孙出门,还带着一副行头,一根柳木扁担挑着一对空白铁皮桶。这副行头是他的一种营生。

孙大孙个头矮,不及一米五,一件肥大灰色圆领老汉衫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垂到膝部之上,若不是粗壮多毛的两条短腿有节奏往前迈动,把藏在里面的蓝色短裤扯拽出来,还以为他除了一双塑料凉鞋之外全身就罩了这件类似直筒裙的衣物。

孙大孙挑着一担空铁桶,扁担横放在后颈脖上,双手向后绕过扁担向前折叠复又搭上扁担,神情悠闲自在。他一个人占了半幅路,好在这个时候路上无人,就是整个路面都让他占了去,也不会妨碍别人的什么事情。他走过青石街十字街口,踅进向东的砂石路,粗砺的沙子被踢踏得像受惊的兔子打着滚逃窜,逃脱不了的不甘忍受鞋底的沉重揉搓,发出沙沙的呻吟。

孙大孙的目标是竹竿河,更确切地说,是竹竿河上的五孔混凝土水泥板滚水桥。

通往竹竿河的路孙大孙走了千万次,闭着眼睛都不会摸错。孙大孙很喜欢清晨凉丝丝、湿漉漉的空气,一口气下去,肺泡胀满,就像咀嚼薄荷糖的凉爽浸入四肢百骸,让浑身蓄满力量。他需要这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他的营生,让他在这个小镇立下脚,扎下根,安身立命。

竹竿河发源于桐柏山区,千折百回,不拒细流,一路奔腾,待到了河湾镇地界已经是横跨二百多米的河了。初始进镇,由西向东,接着又在镇南三公里处猛地向左拐了一个大弯,就像鱼竿被咬钩的大鱼扯拽得弯成了一张弓,掉头北去,逶迤上百公里,最终汇于淮河。

五孔混凝土水泥板滚水桥搭在河床上,举高两米,平时水面低平,河水乖顺,服服帖帖地从桥孔下流过,无声无息,静如处子。一进入雨季汛期,竹竿河一改往日温柔,河水暴涨,浊浪滔天,脾气也越发乖张暴戾,水里长出尖牙利齿,撕咬一切敢于挡在面前的阻碍物。这个时候,水泥板滚水桥的名字的真正含义就会让肆意的洪水发掘出来。洪水漫过桥面,继而淹没桥梁,将其深埋洪流之中,水桥相撞,浪声咆哮激越,犹如万马奔腾摄人心魄。往往一场洪水过后,水泥桥重见天日,形象极其狼狈,桥面淤积一层厚厚的污泥,个别桥板被推动尺余错了位,有的年份甚至桥板被冲走造成交通中断。

水泥板滚水桥到了。现在正处在雨季前期那段风和日丽、风调雨顺的空隙,竹竿河面薄雾缥缈,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源源不断地蒸腾热气,静静流淌的竹竿河就有了待守新房新娘的矜持、娇羞,大红轻纱头盖蒙在头上,整个可人儿隐于凤冠霞帔,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只等盖头揭起的那一心动时刻的到来。

孙大孙在桥面下游一侧停稳,放下铁桶,面向河水,调整身形,左腿在前右腿在后扎成弓步,操起扁担,用一头的铁钩钩起一只铁桶提梁,哗的一声将桶抛入水中,手腕往怀里一带,铁桶一个猛子钻入水中,两臂再一交力,“哗啦”盛满清水的铁桶鲤鱼跳龙门一样跃上桥面,然后孙大孙又照着先前样子把另一只铁桶灌满。掷桶,抖桶,提桶,快速敏捷,一气呵成。打水喧哗有声,击碎河面的静谧,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尚未来得及品味这种意境,霎时声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河面上的裂纹复合得毫无痕迹,就跟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孙大孙腿壮腰粗,有一身蛮力,二三十公斤的一挑水并不能把他怎么样。长年累月,反复做同一件事情,久练成师,练就了一套行走间轮流换肩的技巧:担子先是搭在右肩,两只桶一前一后跟随他的身体有节奏的晃动,上下颤悠,从桶壁向内荡出层层细密的涟漪,快速往中央汇聚,碰撞出三指高的水柱,水柱跌落溅起水花,水珠四处散落,又砸出许多更小的水花,好像桶里下了一阵小雨。水面尚未平复,涟漪又起,重又上演先前一幕,如此反复,一路不止不休。又走出几十米地,他双肩前后晃动几下,挑子就滑到后颈脖横将过来,跟来时的姿势一个样,所不同的是,他短粗双手捏攥提钩,小心保护。再走一段路程,担子又转向左肩,两只桶的位置完全调了个个,前面的跑到后面,后面的换到前面。来回换肩,几个回合,目的地也就到了。这个过程,竟滴水未洒。

“张大妈,你的水来了。”孙大孙径直将担子挑进裁缝铺,走向后间的厨房,将水倒进安放在墙角的小足敞口圆腹水缸,两桶水刚刚好,水缸满了。孙大孙专心做活,干净利索,并不理会主人做什么,只张口叫了一声正在窗户下的缝纫机前做衣服的女人。女人六十出头,比孙大孙大了二十多岁,他们无亲无故,都是街坊,论年纪该叫她大妈,加上她的姓氏,就成了孙大孙嘴里的称呼。孙大孙收拾好担子,待回转身子抬步出门,张大妈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从裤兜里摸出一毛钱,走近递给孙大孙,笑了笑说:“大孙,明天照旧哈。这是你的辛苦费。”孙大孙胖乎乎的圆脸立马堆出笑容,点头哈腰接过钱,感激地应承说:“好嘞,明天见!”边出门边将钱塞进左胸的小口袋。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毛钱有多大的购买力?这里,作者试着换算出一毛钱购买的某种商品的数量,从少到多集中罗列出一个购物单子:

一个肉包子。

两个鸡蛋。

三块水果糖。

四块饼干。

五盒火柴或者五根冰棍。

……

这是居民的生活,也是他们的經历,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皆在其中,他们不会忘,也没法忘记!咂咂嘴,甚至还能勾起记忆深处某一旮旯那种越来越远去、越发难以捉摸到的苦涩岁月的淡淡味道。

有了进账,孙大孙的腿脚更加勤快。来来回回,进进出出,根据远近,他为百货商店、杂货铺、榨油坊等店铺担水,布衫湿透了,黏在身上,清晰地印出他的强壮胸肌和厚实背肌的轮廓。天光大亮,孙大孙左胸口袋已经装着九毛钱了,他摸了摸,知道老主顾都担过了,没有人再要他的水了,这是他一天担水的全部收入。他可以休息,歇口气,扒口饭,慰劳空乏的肠胃、酸楚的腰腿。每天挑水收入固定,孙大孙一个月下来相当于一个普通干部的收入了。

将近中午,赶集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空手的,提篮的,背袋的,挑担的,拉车的,骑驴的,赶羊的,牵娃的,骑自行车的,坐拖拉机的……拥进各个街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各个店铺真正的竞争像开锣的戏台才刚刚开始。有的店铺在门口搁一台录音机,音量开到极致,一首接着一首播放流行音乐;有的专门挑戏曲放,豫剧,黄梅戏,京剧,纷纷登场亮嗓;还有的在小喇叭里反反复复播放录入的直白叫卖广告:“不比不知道,一比捡个宝,便宜到家了,走过路过别错过喽!”有的干脆雇个长得跟个嫩葱似的姑娘站在店门外兜客,姑娘黑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鹅蛋脸,长裙袭身,自成一景,眼睛顾盼生辉,仿佛两股无形的绳子,抛向谁就捆住了谁的脚脖,休想再挪动一步,绳子缓缓回收,人就被她牵到跟前,不一会,她就缚了一圈人在她跟前。路过的人也想看个究竟,纷纷围拢过来,人越来越多,圈子越来越大,一看时候到了,姑娘拿起店里的商品,敲敲,打打,抻抻,捋捋,煽情而又费力地叫卖……国家政策放开后,河湾镇私有经济迅速恢复,方圆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镇区商贾汇聚,百业俱兴,人气、财气炽盛,越来越是繁华,有了商业都市的最初模样。

孙大孙除了挑水挣钱,在这个商业集市也有属于自己的营生。全镇独此一家。

孙大孙经营一爿书摊。说是书摊,其实是在地上铺一张方桌面大的白色塑料膜,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岳飞传》《杨家将》《封神演义》《隋唐演义》《李自成》等成套图书码在上面,最多的还是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卧龙生等人的武侠书。他不卖书,只对外出租,赚租金,无论大部头,还是连环画,租金皆按天计算,一本一天2分钱,延迟一天再加2分钱,超过约定的天数还不还书就扣掉押金来补偿损失。

那个时候社会兴起武侠热,武侠书很受追捧。没有人知道孙大孙怎么这么准确把握住社会潮流,先人一着,小本经营起了书摊。据说这些书原是一位因病去世教师的藏书,孙大孙挑水四处走动,消息来源广,听到教师家庭要处理这些图书,一百多套图书照单全收了,当时有人笑他傻,这么多图书又不能当饭吃,最后笑他傻的人却傻了眼,敢情孙大孙早就想好了怎么使用这些图书了。孙大孙有的,镇新华书店全有。镇新华书店只卖书不租书,孙大孙只租不卖,他们两者各自垄断经营全镇图书的出售和租赁市场。镇新华书店老大,孙大孙就是老二,镇区再无第三家。孙大孙不甘心现在的排位,主要是没本钱,白手起家,挑水存下的积蓄买了这些书后没有剩下多少,就是全投进了书摊,也不抵新华书店的一节柜台。按孙大孙的目标,要是有本钱,准开家比镇新华书店还要大的书店,出售租赁兼营,把镇新华书店挤垮,独个垄断经营,没钱只能做做梦。

一套图书分三至五集,也有五六集、七八集的,一集一本,一本几块钱到十几元左右,花钱买书,是笔不小的开销,好多人都舍不得,狠不下那个心,宁愿花十元押金租上一本,看完再租下一本,一本一本地接着往下看,全套书看完花个三毛五角的,也不心痛,武侠瘾过足了,钱又节省下来,便宜又划算,倒是不错的选择。孙大孙摸透了居民的理财思维方式,投其所好,财源自来。投资收益大于体力劳动,书摊的收入远远超过孙大孙挑水的报酬。挑水又苦又累,孙大孙不愿放弃,有总比没有强,苍蝇也是肉,挣一个是一个,过日子就得讲究开源节流、细水长流。孙大孙不愿放弃挑水,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掩护,一种声东击西的策略,一个迷惑芸芸众生的烟雾弹,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书摊很赚钱,引来更多的竞争对手,窥探去了他的经营秘密,瓜分了市场,断送了他的财路。

每天,只要老天爷不添乱,不刮风下雨,孙大孙都会出摊。他摆好书摊,屁股陷进四根帆布绷条拉抻、自由折叠的一个小马扎,一声不响地低头看书。他的眼睛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眯成一条线,更害怕见光,光线越强,他的眼睛越看不清东西,往往为了看清字,不得不将脸埋进张开的书页里。别看他聚精会神看书,别人走来走去,翻看书籍,小声讨论,一举一动都落进耳里。他学姜太公钓鱼,耐住性子,任你怎么折腾,只要不咬钩,他就不为所动不起竿,愿者上钩,他就有百分之百的胜算。

租书,那是大人特别舍得在读书上心甘情愿花钱的大人们的专利,从土里刨食的农民,起早贪黑揽活出卖力气的苦力,人口多愁吃愁穿的家庭,都不会在租书上花一分钱。这些家庭的每分钱都会精打细算,花在柴米油盐上,填进嘴里,烂进肚子,全用在刀刃上,那才是正理,没有半点多余的毫子浪费在中看不中吃的书上。

连环画是孩子的最爱。从两条青龙探出寸许身子倏然吸溜进去的鼻涕虫,到吵吵嚷嚷、追逐打闹的小学生,再到文文静静、知礼知节的中学生,没有一个不喜欢连环画的。路过孙大孙的书摊,他们就像被施了魔咒,双腿不听使唤,走不动道,弓腰撅腚,或者蹲下,拥挤在书摊四周,全部的心思都投入进去,拿起这本,翻翻那本,脸上现出诸多贪婪与不舍。在心魔的驱使下,手不知不觉就伸进口袋摸索,盼望出现奇迹,抠挖出钱来,将图书租了回去,一飽眼福。手从左边移向右边,从上衣口袋又转向裤兜,最后抽出来的时候仍是空空如也,沮丧之极,便自怨自艾起来,要是少吃几根冰棍,少舔几颗糖,不是就有书看了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后悔呀!租书无望,一个个恋恋不舍地放下连环画,双手撑着酸胀的膝盖,直起身子转身回家,一步三回头。

在困难面前往往激发出团结合作的力量。有时候,一个孩子的钱不够交租书押金,他们三五人凑齐一毛钱合租一本小人书,排好顺序轮流观看。连环画薄,不经看,三翻两翻就见了底。一套小人书一旦开了头,就想知道个尾,心念就跟冰坡上的爬犁直往下出溜挡都挡不住,拉都拉不回来。心魔一起,就是没有租金也难不住他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个个的黑眼珠子骨骨碌碌乱转,找钱的主意也就来了,偷家里的鸡蛋卖给食品公司,下水捞蚌整筐卖给养鸭户,拾破铜烂铁去物资回收站换钱,人人出力,个个挣钱,把钱凑在一起使,不曾想圆了孩子们租书看图书的梦,一套一套的连环画连着看了下去,心里有了许多英雄豪杰的模样,嘴里经常蹦出崇拜的侠客的成名武功招式名称。最后,孩子们辛苦积攒起来的租金全都进了孙大孙的口袋,连渣都不剩。

孙大孙白天出摊,天擦黑就收摊,收好的图书按类码在身后的铁皮房里的书架上,插好窗销,落上门锁,放心回家。铁皮房类似于现在都市的电话售货亭。孙大孙的铁皮房安放于青石街口东北角,背靠镇百货公司二层楼的外墙,对面是镇派出所,派出所再往北边一点是镇电影院。孙大孙选址安放铁皮房经过了深思熟虑。青石街十字路口,场地大,宽敞,铁皮房放在这里不碍事;这里是镇小学、中学学生上下学的必经之地,有学生就有市场,不愁生意不好;东西放在派出所警察眼皮子底下,要多安全就有多安全,完全不用担心锁被撬书被盗的问题,整个派出所的警察都是自己不花钱雇佣的全天候保护神。出于感激,警察前来租书,迟上几天还书,孙大孙也不会较真,不按实际天数收租,总要给租书警察打个折扣,卖个人情。

孙大孙挑水持续好多年,又过了几年的光景,忽然就不行了。好多农村人进入城镇找活干,一没有技术,二没有文化,只能拣粗活重活苦活累活干。镇区没有自来水,绝大多数家庭的吃喝拉撒全都仰仗竹竿河。店铺和居民吃水各有各的路数。殷实之家就在院子角落打口深井,青石水泥箍好,井口架盘辘轳,什么时间用水,绞动辘轳末端的摇把,一下一上,一桶清冽的甘露就出了地面。打一口井据说要往地下钻二三十米深,花费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说起打井,绝大部分人家三缄其口,自动放弃了。那时不搞计划生育,三四个孩子的家庭比较普遍,这样的家庭往往自力更生,谁有空谁去担几担水,做饭、饮用、洗漱全都有了。剩下的就是鳏寡孤独的家庭和临街店铺,加起来一百五六十户,他们把指望就交给了孙大孙这样的苦力。

农民没来之前,孙大孙就和十几个同行相互竞争,争抢客户,比力气,比服务,瓜分了水的供应市场,形成了七分天下有其一的格局。孙大孙明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担水没把子力气等于白搭,揽活过多,身体又吃不消,很快就累垮了,干不长久,凡事得从长计议,悠着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到时别说挑水,就是连提针头线脑的精神都没了。衡量各方利弊,孙大孙给自己圈占了二十家老主顾,老主顾都是好说话不欠账的主。

给居民和店铺挑水的确是个来钱比较直接的路子,农村人如法炮制,抢去了不少的业务。一些老主顾就认准了孙大孙,别人不让进门,孙大孙的挑水业务保留下来九家,不至于全线溃败,丢失殆尽。感念老主顾的恩情,孙大孙没事的时候常去老主顾店铺转转,帮他们打打下手,送货跑腿,打扫卫生,清除垃圾,疏通阴沟,店里家里活计不拒,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成了一些老主顾的好帮手,老主顾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他。

别人不是挑水,是拉水。两人合伙,拉一辆人力木架子车,车上固定一个洗刷干清的汽油桶,中间开出天窗,好往里倒水,原先油桶口焊接上十多公分的短管,套上一截架子车红色橡胶内胎,最末端折叠由线绳捆扎,到了地方一松绳,水就放进一个一直悬挂于车把、用来从河里取水的铁桶,一桶五分钱,按桶给店铺售水,收费也和孙大孙一样,不高不低。毕竟是力气活,要吃饱喝足,补足体力,才有劲头干活,一日三餐吃喝和租房等日常开支刨干除净也剩不下仨瓜俩枣,再说确实没有让利的空间,降价竞争,客源多了,利润却薄了,人更累了,得不偿失,农民们只好悄悄把刚刚浮现出低价抢客的想法强按下去,再踏上几脚踩实在,永久不再让它露头。水价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天长日久成了规矩,提价更是使不得,不光遭人白眼、呵斥,还败坏了自己名声,接不了活,断送了活路,大家都老老实实接受以前的规矩卖水。舍得下力气,没有挣不到的钱。他们每次拉水都要比孙大孙多得多,一趟送几家,拉水的速度也快,一会儿一趟,服务的店面也比孙大孙多几倍,一天挣孙大孙一星期的钱。孙大孙打心眼里羡慕他们,也动过心思,想学别人用车拉水,最后还是果断放弃了。不是他嫌钱扎手不想挣,他担心过不了那道坎儿——对付不了那段三十度的长河坡,麻栗石路面,沾水湿滑,一车水近二百公斤,一人拉拽对抗下滑的惯性显得心惊肉跳、力不从心。光眼红没用,得靠实力说话才行。

次日,消息就传开了,左邻右舍都来孙全德两间土坯房看孩子,走一拨又来一拨,孙全德一遍遍地给街坊讲述发现经过,其间遭遇野狗袭扰,跟说书一般,把人听得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差点滚落出去。街坊走了,都带着孙全德拜托的同一个任务:传播消息,帮助孩子寻找家人。

消息撒出去两个多月了,甚至连山里的农民都知道这事,趁赶集时都来看望孩子,可是孩子的亲生父母和家人就是没有露面。有了这个小家伙,孙全德光棍汉的日子彻底乱了套,手忙脚乱,一塌糊涂。他的忙碌从半夜就开始了,孩子饿了,他起来弄吃的,自己不吃都行,孩子一天四五顿一顿都不能少,饿了就知道扯开嗓门哭,号得人耳根发麻,心烦气躁,神经衰弱;白天孩子哭闹,他哪怕再忙也得放下活计,搂起孩子拍拍,走走,摇摇,晃晃,把孩子哄好哄睡了,才能继续干活;孩子拉了,立马换尿片子,换下的尿片子得赶紧洗净,晾晒干了,给孩子备着,否则床上就是一堆堆的污物,臭气熏天,没法住人……孙全德深深地感觉到,养孩子真是一个浩大、烦琐、耗心、耗力的系统工程,投入的心力、精力、财力数也数不清,难怪有人说,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孽债,这辈子上门讨债来了,真是不假呀!孙全德带着这个小家伙比以前更忙更累更苦,跟中了邪,反而越忙越快活,越累越有精神,越苦越高兴,他知道他已经离不开孩子了。

到后来,孙全德心里开始惧怕起来,不再让人进他的屋子看孩子,担心有一天孩子的父母闯进家门,不问青红皂白抢走孩子。他开始有意躲避,从心里抵触和排斥,也后悔当初欠考虑,急着把消息散了出去。突然有一天,孙全德心里冒出一个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那声音刚开始跟念经似的,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这是我的孩子,谁也别想抢走!心里藏着事,负担太重,那个拳头大的地方已经盛不下日益积累的重量,那声音终于从嘴巴溢了出来。孙全德怕得要死。街坊却不以为然,都说这是好事,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就让他去镇民政所申请登记,把这孩子收养下来。寅时不等卯时,孙全德真的抱着孩子去了镇民政所,还有几个街坊自告奋勇去做证人。孩子被他养得白白胖胖,一见他就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孙全德的心都化了。

镇民政所没有为难孙全德,现场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要给他填一张收养弃婴证明,还笑呵呵地对孙全德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以后你就是他爹了。跟去的街坊也喜形于色,纷纷向孙全德祝贺中年喜得贵子。“叫啥名?”民政干事问。“孙全德。”孙全德白捡了一个大胖小子,从此有后了,养老送终有门了,心思全在孩子身上。“不是问你,孩子叫啥?”民政干事提醒孙全德。孙全德这才醒悟过来,“还没顾上取名呢。”停顿了一下,孙全德接着又乞求民政干事,说:“你们国家干部,喝的墨水多,就帮忙取个呗?”街坊也跟着孙全德齐声附和。民政干事也没有推托,又详细地询问了捡婴的时间、地点、经过,沉思了一会就说:“叫孙大荪吧。”看孙全德一群人愣着没吭声,就给他们解释说,荪,古时候说的是一种香草。这孩子不是在野地捡的嘛,他就是一根草,被遗弃的草,可到了你孙全德家里,掉进福窝了,由野草就变成了香草,变成了宝了。一群人听完才恍然大悟,纷纷叫好:“有水平!”“取得好!”“有讲究!”

孙大荪有一个好名字,有寓意,一上学就让同学给歪曲了。一年级上语文课学生字,黑板上新学了十个生字,老师点名让学生组词,一个字组三个词,目的是加深印象,学会运用。一个孩子在“孙”字组词时说:“子孙”“孙猴”,在第三个上卡壳了,伸手挠了半天的头,眼睛乱瞟,想让人给他打小报告,给点提示。突然看到了一个矮小身影,很自信地大声回答“孙大孙!”“哈哈哈……”教室里炸了营,所有的人都笑喷了。

孙大孙这名从小学叫到毕业,叫到孙全德过世,叫到现在,原先的孙大荪没人叫了,让人忘了。孙大荪起先不乐意,别人一叫他孙大孙,自觉矮人两辈,心理上落差太大,他跟条好斗的狗,谁叫他孙大孙,就跟谁龇牙,先去纠正别人,没有结果就脸红脖子粗地开始争吵,据理力争,别人不尿他,专门气他、怄他,他就去撕扯,发动起了一个个恢復名誉之战。他的身体自上了学之后,发育出现问题,横长直不长,胳膊、腿长粗了,总不见个头往上蹿,人矬,打架不占便宜,动不动就被其他孩子压在地上吃土。越是较真,可事情越不是按他的意愿发展,老是拐到相反方向去了,孙大孙的名字越来越响,叫的人越来越多。他一个人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班级,一个学校,一条街了,最后,他夹起了尾巴,装起了孙子,不再吵,也不闹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又过了几年,孙大孙的书摊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书摊赚钱的秘密终于泄露出去了。他守口如瓶,不曾向外透露半个字,但别人还是知道了。一个人知道,不胫而走,秘密过了保密期,天下皆知。

发现孙大孙秘密的也有小刚、小强兄弟俩。他们都在青石街长大,青石街是他们成长的乐园,一事一物都长在他们眼里、心里。小刚大,当时十七岁,高考落榜回家,无所事事,整天在街沟子游荡。小强七岁上学,到了十二岁就小学毕业了(那时小学只有五个年级)。暑假,最是孩子快乐的时候,小强整天跟在小刚屁股沟子后头跑,鳖搭子(鳖身体外表上的各种寄生虫的统称,河南南方的一种方言叫法)一样粘在身上,抠都抠不掉。

武侠书是小刚的精神鸦片,拿得起放不下,整天沉迷其中,不亦乐乎。小刚的爱好也传给了小强。他们经常为看武侠书到处找钱。有一次,小刚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他找来一张白纸,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把上面写得满满当当,背面也占了一大半。小刚叫来小强,从头到尾,一项项地跟小强解释,小强才明白,原来哥哥把三四年间租孙大孙图书花去的钱进行了统计,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数字:十八元二毛八。小强小,对数字没有明确的概念,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小刚见状,就问他,你爱吃猪肉包子不?小强使劲点头。小刚又给他说,这些年我们送给孙大孙的钱,可以买回来一百八十二个包子,接着又用手夸张地向周围划拉了一大圈说,有这么一大堆呢。“哇……”小强嘴巴张得大大的,变成了O型,随着拖音缓慢地扩张到极限,老半天没能合上,泛黄的后槽牙看得一清二楚。

小刚、小强的父母是青石街榨油坊老板,他们经营菜籽油、芝麻油。油由作坊生产,油菜籽、芝麻籽的来源有三种渠道。一是收购。要么农民自己赶集卖给榨油坊,要么他们下去走乡窜村收购。农民自行上门销售的情景比较多,农民不怕出力流汗,就怕商贩到乡间搬弄三寸不烂之舌,把黄金贬成稻草,给他们灌迷魂汤,稀里糊涂贱卖给他们了菜籽,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进得城镇,打探好市场行情,闭上眼睛哼曲子——心里有谱,再谈买卖,该多少就是多少,一切都在明处。农民要的就是一个公道。二是委托榨油。这种现象在农村比较普遍,农民打好菜籽,晒透,扬尽灰尘,装包拉到榨油坊,过好秤,委托小刚他爸榨油,按斤付给榨油坊加工费用,油和油渣全拿回去,油自家吃,再给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各家送一些,农村活多繁重,少不了他们帮忙,夏收了酬谢他们,这是人之常情。油渣是个好东西,砸开,碾碎,掺进菜叶、米糠里面喂猪,长膘快,一年长百十来斤,那都能生钱!三是油和籽不等量交换。在农民心里,芝麻小磨香油金贵,平时舍不得吃,装在玻璃酒瓶里,布条浸上油卷卷,塞住瓶口,比橡木塞还要紧实,连一缕香气都不曾漏掉。香油瓶放在橱柜最里头,主妇反复嘱咐家里的每个人不得动用,有的家庭还当着大家的面,在瓶外画上线,以证实所剩之物的存量,要是有人私自动用,那线就会说话。一年到头家里见不到一星半点香油,来了客人倒是大方,拌盘凉菜,烧个汤,分别滴上小半勺,一道普普通通的菜肴瞬间脱胎换骨化腐朽为神奇。客人明白那是主人家的赏赐,另眼相待,倍儿有面子。过年过节,主妇就跟珠宝展示一般,拿出来香油瓶亮亮相,大拇指摁住香油瓶口,倾斜瓶身,口下底上,在一两个菜上凤凰三点头漏上几滴金黄液体,那是对全家人辛苦的犒劳,对追求更好生活的激励。人多地少,分田到户,人均两三亩地,各家各户种植芝麻特别少,人口少的家庭种个一二分地,家庭人口多也不会超过半亩地,种粮吃饭才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最初几年所有家庭最主要的目标,被归为奢侈品行列的芝麻油的地位降到次等,就成了卖肉的搭头,过年三十的那只兔子——有它没它都是过年。芝麻亩产不高,独自榨油不划算,家里精致生活需要此物点缀,最恰当的办法就是以籽换油,你情我愿,双方满意。小刚、小强父母老实本分,童叟无欺,口碑好,以至于后来镇区又建了好几家榨油坊,竞争激烈,他们家的榨油坊的地位没人能撼得动,生意一如从前一样的好,没有受到行业重新洗牌带来的冲击与痛苦。信誉就是市场,小刚他爸就靠着这个制胜法宝稳稳当当地驾驶着家庭作坊这条小船,战胜了社会变迁中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急流险滩。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会打洞。这种物种遗传基因的作用在小刚身上显现。小刚在罗山县城上高中,无缘继续走进高等学府,心情郁结,整日游荡,漫无目的。他找到了一种和他的喜好相关的排遣心绪的办法,沉迷武侠书,在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世界自由驰骋。孙大孙的书摊是他去得最勤的地方。有心人,总会有意外的发现,无论大小,常常伴随着惊喜。苹果落地,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浴盆洗澡,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原理。泡书摊,这个高中毕业生发现了孙大孙经营的秘密。小刚和盘向父母托出他的发现,决意要进入图书经营行当,请求父母资助开店。父母惊愕之余,心头滚过一阵惊喜。每天看到小刚失魂落魄的样子,父母心里并不好受,有心开导一番,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没有上过一天学的他们,在一个啃了十一年书本的高中生面前,能说出什么?弯还得靠自己拐,父母心里着急,心痛没药治,静等儿子的醒悟。儿子没有让他们失望,没有让他们白等。至于儿子的请求,父母一口应承。做生意需要投资,成长仍需要交学费。

很快,小刚拿着父母的积蓄,与镇百货公司签下合同,在百货公司一楼大厅租了六十平方米的场地,依窗朝南,光线好,亮堂。小刚指挥工人用铝合金框架和透明玻璃围起场地,做了一个敞顶书店。每面墙上分层建有书架,东头分八队排放多个人字形多层书架,摆放种类繁多的图书,中外名著、畅销图书、热门小说、青春励志、启蒙童书,还包括教辅教材、学生文具,后来还增加了磁带、光碟。书架四周摆放二三十个马扎,供顾客就座安心阅读。书店大门朝向青石街口砂石路,小门通向百货公司一楼,供顾客里外自由出入。收銀台位于大门右侧,那是小刚的地方。两个年轻雇员,穿梭在书架、顾客之间,做些引荐、引导和导购的事情,随时为顾客服务。小刚在县城上学,学校附近都是这样的书店,他的业余时间基本上都是在这些书店度过。小刚按照记忆,完全把县城书店克隆在河湾镇。

小刚的生意好得没法说,自然眼红了追盈逐利之人。半年之后,百货公司一楼又多了两家书店,他们又复制了小刚的书店,和小刚争抢顾客。

孙大孙惨了,他的地摊顾客绝迹了,再也没有人看上他的塑料膜上那些租借了多少年头、泛黄发旧的图书了。迈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门槛,孙大孙流年不利,两项赖以生存的营生像铁板上的水滴,滋滋拉拉暴响一阵,从液态气化成水蒸气,飘向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孙大孙什么也没有抓着,两手空空,彻底失业了。孙大孙的心也空了。

屈指算来,在孙大孙二十岁那年,养父孙全德贪杯失足落入竹竿河一命归西,留给孙大孙两间土坯房、一对白铁皮桶,孙大孙独自生活二十四年,依靠担水和租书,手里有些积蓄。六百多元的积蓄静静地躺在银行的存折里睡大觉,孙大孙不敢叫醒他们,一旦醒来就四处乱跑,不受控制,就像捏在手里的沙子,丝丝缕缕漏光了,没点响声。

孙大孙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在养父孙全德留下的小院地基上,漂漂亮亮盖起混凝土二层小洋楼,娶房女人,生他三四个孩子,过上正常男人的日子。有梦想就有动力,孙大孙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一厘一寸地朝目标蠕动爬行。目标越来越近了,甚至踮起脚尖都能眺望远处那个模糊的影子。在这紧要关头,孙大孙失业了,存折上再没有新增加存款的记录,倒是取款的记录一行行增加起来。这让他想起了竹竿河的水位线,河水每下降一点,堤岸内侧就会留下一道水流冲刷的印痕,一道道排列下去,遇上干旱年份,河流断流,那道线竟退进河底黄灿灿的沙滩里。孙大孙知道大事不妙,尽量精打细算,减少日常开支,延缓那条水位线下降的速度,减少每次下降的尺度。孙大孙思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独辟蹊径,重新就业,往存折那口越来越少的水池注水,否则非但盖房娶妻生子目标落空,生存也成了问题。

孙大孙个矮,视野比别人低。低有低的好处,总能在社会低洼地带发现机会。不错,孙大孙又一次不经培训再次上岗就业。他的新职业是物资回收。农村人叫捡破烂,城里人叫拾荒。他从居民和店铺低价回收废弃纸箱、鞋盒、酒瓶、塑料泡沫板、各种金属等等,再转手卖给废品收购站,从中赚取差价。果然,孙大孙度过了失业危机,存折处于低位徘徊的水位线开始缓慢回升。

孙大孙想结婚,想女人,想孩子。他就向裁缝铺的张大妈表达了那层意思。孙大孙一辈子没有说那么多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东拉西扯,哼哼唧唧,扭扭捏捏,张大妈连听带猜终于明白了孙大孙的心思,咯咯地笑弯了腰。不过,张大妈还是答应替孙大孙牵线搭桥做红娘。

孙大孙没有找别人,只找裁缝铺。裁缝铺张大妈是他多年的老街坊、老主顾,看着他孙大孙一步步过来的,对他知根知底。裁缝铺的业务就是做衣服,做衣服的人都是女人,而且九成以上的都是当了奶奶做了妈的女人。女人天生就有一副热心肠,好管闲事,婚丧嫁娶,跑得最快最勤。张大妈把消息放出去,很快有了回音——从武汉方向来了一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女子,父母双亡,东飘西荡,颠沛流离,愿意和孙大孙成家,希望从此稳定下来。

女人衣饰整洁,皮肤黑里透红,富有弹性,不像是风餐露宿、衣食无着的流浪汉。武汉是个大城市,虎死不倒威,流浪汉也该是女人这样。孙大孙没往多处想。第一次见面,在孙大孙的土坯房里,张大妈让人把女人领进孙家小院,尽数散去,腾出地方,让他们男女双方自己瞅去。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事也就成了。

他们男女同处一室,各自坐在椅上,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孙大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和女人单独相处过,脸上飞起了彩霞,烧红了耳根,脖根发烫。双手好像多余,不知道往哪里放合适,平放在腿面,总觉得不踏实,缓缓地往前移到膝头,十字弯曲,抓牢,浑身绷得像根棍。孙大孙觉得这样不好,又不知道哪里不好,反正不好,又一寸寸地缩回双手,握在一起,专心地抠指甲,仔仔细细地抠,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抠,平常不曾注意过手指,也不知道手指甲这么脏,藏污纳垢,抠出一坨坨黑色油腻之物,轻轻一弹,飞向脚下的土地。还是这样好,浑身轻松,也不显呆板。孙大孙没有说话,也不敢轻易开口,他不知道怎么跟女人打交道,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女人先开口了,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女人一张口,孙大孙就心律不齐了,跳动剧烈,快要蹦出嗓子眼,乖乖,什么是大城市?说话一腔一韵,字正方圆,这就是。

女人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句,“你一个人住?”孙大孙就回答一个字,“啊!”女人再问:“这房子是租的,还是自家的?”孙大孙再答:“自家的。”孙大孙像个学生,回答完老师的提问,就忐忑不安地等着老师继续发问。回答多了,孙大孙也不紧张了,回答的内容也由几个字变成了几句话了。女人反客为主,断断续续问了大半天,孙大孙老老实实、一一作答,知多少答多少,好像经过一场考试,使出浑身解数勉强过关,出了一头的汗。

女人当晚就住下了。他们一人一间,女人住正屋,床和铺盖都现成。孙大孙睡厨房,拎条被子就扔进稻草堆里。女人看见了,走进去把稻草抖散,匀匀地铺了一地,让孙大孙找一条土布单子,皱皱巴巴,铺在稻草之上,又把被子折成一人宽的被筒,端端正正放在床单上。躺在柔软的稻草床上,孙大孙感觉身下就是轻轻飘飘的羽绒被,甚至还有女人遗落下的香气,孙大孙舒服极了,没有睡意。

天一亮,女人就起来忙碌了,做好饭,接着在房子里除尘打扫卫生,拆洗衣物被褥,俨然是这个家里主政多年的主妇。孙大孙在家里生火少,早晚吃根油条,喝碗豆浆,或者就着凉白开啃张大饼,算是吃过一顿。中午也不固定,心情好了,在家里自己做,一菜一汤,泯口小酒,犒赏肠胃。没了心情,和早晚一样,在街上凑合。一人吃饭没意思,也做不起来,家里的锅灶基本上闲着,成个摆设。女人做了半锅白米稀饭,煮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盘银针豆芽、一碟绿油油韭菜。两碗饭已经盛好,搁在他们昨晚各自坐的地方,碗口摆着筷子。孙大孙的脸又红了,这回是激动,血都涌到脸上。女人不开口,孙大孙不知道说什么,低头呼呼噜噜扒光了饭,又盛了一碗,又是一阵响动,碗见底了,孙大孙抹了抹嘴,對着里里外外忙碌的女人说:“我走了,钱在床头柜里,买啥自己拿。”走出了房门,停了下来,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扬手扔在床上。床上的被子叠成豆腐块,贴墙靠着,床单拉抻平展,扫得干净,不见半根草屑。孙大孙又冲屋里喊了一嗓子:“这是钥匙。”昂首阔步出了家门,走在路上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以前咋不觉得呢,孙大孙寻思着。

一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孙大孙的家焕然一新,该擦的擦了,该洗的洗了,该刷的刷了,该换的换了,家里窗明几净,家具发亮,被褥一新,物件摆放整齐。背着女人,孙大孙使劲扇脸,自问:这不是做梦吧?肯定不是做梦,脸被抽得生痛,这还能有假!

一日早晨,女人吃罢饭叫住起身出外捡荒的孙大孙,对他说,她欠了别人的账,得先还了账,才能和孙大孙结婚,就当提前要了彩礼,置办了嫁妆,以后过门了就不再要了。孙大孙觉得女人明事理,说话中听,办事敞亮,就问女人欠了多少债,女人说是五百。孙大孙的折子里也就五百多一点,想也没想就把折子从床头柜里拿出,放在桌上,对女人说,密码是六个零,和往常一样出了门。

孙大孙一上午来回跑了三趟,收购了三大架子车废纸箱子,赚了四十多块钱,孙大孙高兴极了,没到中午就急急收工往家里赶。自从女人进了家门,孙大孙收工都比以前早,饭没好就坐着等,女人的气味让他陶醉,让他魂不守舍,飘飘欲仙。他喜欢女人在屋里忙碌的样子。家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孙大孙进门叫“王芳”,唤那武汉女人,像叫自己女人那么顺溜、随便。没人应,孙大孙又进了屋里,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孙大孙也不找了,就势躺在门外南墙根的干柴堆上,想象着女人取了钱,又去邮局汇出了款子,转身去了菜市场,精挑细选,荤素装满一提筐,姗姗回家,遇见街坊,被人缠着盘问一番……午后的阳光和煦,浑身热乎乎的,孙大孙美哉美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华灯初上。自己小院被四周透过树叶缝隙的灯光斑驳洒了一地,明的明,暗的暗,花花拉拉。屋里黑洞洞的。孙大孙心里有了异样,他起身进了屋,拉开电灯,里里外外地找了几回,“王芳,王芳!”喊了几遍,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屋冲撞。

孙大孙转身跑出了院门,一溜小跑,先是到了银行,其次又去了邮电所,两处早已关门上锁,人走室空。孙大孙又忙不迭地跑进菜市场,市场空荡,月光如水,泻了一地清辉。

孙大孙折身回去,闯进裁缝铺,急火火地询问张大妈看没看见王芳。张大妈这时候才知道武汉女人叫王芳。张大妈给孙大孙的回应是一连串的摆头,加上连珠炮似的审问:“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怎么着,吵架了?你是不是动手打人家了?你小子不会是没憋住没经人家同意就趁机占了人家的便宜?”孙大孙懒得理会张大妈了,跨过门槛,跑去问其他的街坊。青石街都惊动了,人们像当年来看孙全德捡回孙大孙那天一样多,挤在小院里,发表各种看法,像半夜惊起的鸥鹭一样嘈杂。

众人智慧胜一人。街坊还是从孙大孙的叙述中嗅出一些蛛丝马迹,闻出点味道。众人推理断定,武汉女人准是骗子,专找大龄青年、单身汉、丧偶鳏夫下手骗婚,不透露自己真实姓名、家庭住址、亲人和亲朋好友,推托理由,不愿结婚圆房,钱财一到手,就脚板子抹香油——溜了。

当夜,孙大孙失踪了,从此再没有在河湾镇露过面。有人说孙大孙闹了一个大笑话,没脸待在河湾镇,远走他乡。有人说他受了刺激,跳了竹竿河。有人说他去了武汉,寻找那女人去了。

又过去了十几年,河湾镇改扩建,拆旧建新,由摊大饼似的平层扩散向空中立体发展,由农村集镇向精致小城迈进。

孙大孙的小院破落,荒草占领了所有的地方,甚至连屋顶瓦缝也长满蒿草,迎风瑟瑟抖动。

土坯房找不到房主,孙大孙被当作失踪人口对待,他的土坯房最后还是拆了,夷为平地,有关孙大孙的一切实物像桌上的灰尘都被抹个干净。没有人再提孙大孙了,孙大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淡化消失,最终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作者简介

左武银,1971年生于河南省罗山县,1990年冬入伍进入新疆,退役任职于新疆昌吉日报社。新疆昌吉州作协理事兼副秘书长。《一棵树》《书缘》《蒙洛克山传说》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散见国内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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