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孔锐

子金

8月12日 16：46

赵迪安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是普外科的主任医师中长得最帅的一个，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冷俊二字用在他身上。他同时又是普外科有名的一把刀，于是又多了让人深不可测的感觉。五十岁不到的他，是海归博士，五官线条明朗，身材挺拔，干练清爽。病人总把能够找到他开刀，当作一件荣幸的事情。谁都知道赵迪安除了医术高，人长得好看，品行也很好，并有个幸福的家庭，太太是个教师，还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起先没有人知道张小娴与赵迪安的关系，直到有一次在手术室的更衣室内，被一个手术室打扫卫生的护工小李发现了。当时天已经黑了，张小娴与赵迪安刚刚结束了一台长达五个小时的直肠癌手术，这是白天手术室的最后一台手术，病人清醒后已送了病房。所有的手术台都空空的，手术室的走廊也是空空的，换班的护士和医生都刚到休息室。男女更衣室内各有一个盥洗间，小李走进更衣室，看到女盥洗间有一对男女拥抱在一起，女的是张小娴，普外科医生，脱光了，男的是普外科主任赵迪安，穿着手术室内衣。小李四十多岁，人长得小巧也很机灵，虽然在手术室工作了很多年，但这样的画面还是第一次看到，吓得站在那儿不敢动。她这一站，把张小娴也吓得叫了起来，赵迪安立刻与张小娴分开了，并迅速走出了女盥洗间……小李见张小娴与赵迪安惊慌的神情反而感到愧疚，连忙对张小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也没看见……跟着又说了一句，你长得真好看，身上皮肤这么白。张小娴想骂脏话，没骂出口，跟一个打扫卫生的护工沒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再说确实是他们俩人太放肆了，刚刚赵迪安溜进来时跟她说，放心，外面没有一个人，我太想你了，只抱一下就走。没想到竟是这么巧。只觉得今天晦气，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倒霉。早知道不该让赵迪安进来，但张小娴根本没法拒绝赵迪安疯狂的举动，只是花了很小的力气推了一下赵迪安，便倒在赵迪安的怀中……

当晚这件事发生后，张小娴就一直忐忑不安，她总觉得跟着会有事情要发生。下班的时候赵迪安发来微信，说自己刚刚太鲁莽，只因太想她了，并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张小娴回了赵迪安一个捂脸的表情，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实在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并有一种预感，两人可能因此而结束这样的关系。紧接着赵迪安又发来微信，说他在医院地下车库等她，张小娴猛的意识到地下车库内应该有探头，便说不舒服，今天开刀站的时间太长了，今天就算了。赵迪安先是不同意，后想想今天俩人都在手术台站了一天，又有刚才发生的事情，即使在一起，也不会有太好的感觉，于是给张小娴发了一朵花后又发了一个拥抱，算同意今天不再约会。

第二天进手术室时，张小娴感觉手术室的护士看她的眼神就不对，有好奇、嘲笑和鄙视的成份，甚至平时不怎么跟她说话的人，看见她有意大声打招呼，张医生，你今天手术？张医生，你今天气色不错……张小娴的脸胀得通红，心跳得厉害。其实那天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后，赵迪安就不停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不好！张小娴看到赵迪安这样，心中反而不高兴了，问赵迪安是不是后悔了，还是再也不敢了？赵迪安说，怎么会后悔？更不会不敢，只是今天自己的行为有点唐突，怪他太冲动……别的不怕，就怕那个护工是长舌妇会说出去，可以想象得出，人在遇上这样的新鲜事时，是熬不住不说出去的，而且，必定会添油加醋地把這件事说出去的。说出去倒不可怕，就怕到时候这件事传到张小娴丈夫的耳朵里或者赵迪安老婆耳朵里时，麻烦就大了。到了半夜，俩人同时意识到要堵护工小李的嘴是当务之急。赵迪安给张小娴发来微信，说让她明早一大早去手术室，找到那个护工，最好意思一下，哪怕给个封嘴包或送点东西都可以。张小娴说明白，感觉护工小李应该很好搞定。赵迪安给她连续发了三个大拇指，点赞。所以第二天张小娴一大早就跑进了手术室，装着找人实际上是找小李。真的是做贼心虚，那些跟她打招呼的人，其实都很正常，她却看得浑身不自然。一个外科医生平时根本不会留意手术室打扫卫生的护工的，找护工反而让人感到不正常，所以张小娴在尽量掩饰自己的慌张，又不敢问人，也不好意思开口，因为张小娴根本不知道小李姓什么？找了一遍没找到，突然想到小李昨晚上是晚班，晚班护工到晚上十点才下班，第二天应该轮休。张小娴心中一喜，稍稍放下心来。张小娴四十岁，硕士研究生毕业，主治医师，一直挑三拣四的，最后竟嫁了个厨师，厨师胖胖的，是市政府宾馆的大厨，娶到一个外科医生当老婆，人人都说厨师捡到个大便宜。张小娴平常脸上很少有笑容，一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加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忙，在医院又很少提家中的事情，让别人还以为她是一个人。张小娴跟赵迪安在普外科是同一个组，做赵迪安的助手，已经很多年了。俩人配合默契，特别是手术台上，赵迪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张小娴都心领神会，而且，也没有谁比张小娴做一助做得更好了……

赵迪安不停地发微信问张小娴有没有找到那个护工，并关照张小娴要尽快解决，这种事情，时间是最可怕的武器，越长，越危险。看见张小娴就像没看见似的，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这让张小娴有点伤心起来。张小娴借故去手术室一天去了四次都没有找到护工小李，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另外一个护工，说昨晚上那个护工今天怎么不上班？这个护工说，你说的是小李吧，她今天休息，明天应该上班。赵迪安说，那明天一定要找到她，记住，一定要一次性地搞定！随后便转了五千元给张小娴，说作为封口费，不够再说。看得出来，赵迪安今天头脑清醒多了，不像昨晚上刚发生的时候，显然多了几分紧张，也比昨天更重视这件事情。反复提醒张小娴，要一次性解决。张小娴这一天下来，感觉很累，比站着开刀还累，不仅紧张而且心虚，脑子里想了很多，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舞台遗弃的小丑，特别是收了赵迪安的五千元后，感觉这不像是封口费，倒像是赵迪安给张小娴的分手费，心情异常沉重起来。

可怕的是护工小李第三天依然没有来上班，张小娴和赵迪安在手术室整整一天也没有遇到护工小李，赵迪安的情绪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在台上跟张小娴突然发起了无名之火，理由是张小娴分神，拿错了血管钳，夹错了血管，张小娴眼泪夺眶而出……

第五天的时候，赵迪安已经不耐烦了，发微信问张小娴，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未来？张小娴说，能不能晚上见个面商量商量？赵迪安说，晚上要陪太太看电影，过一天吧！张小娴感觉到了赵迪安的冷漠，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孤独和绝望来袭，这一次张小娴没哭，她忍住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找到护工小李。

第六天一大早，张小娴去了医院后勤处查询了护工小李，说护工小李临时合同到期，不再来医院上班了。这似乎不是个坏消息，但又不是个好消息，张小娴坚持找到了护工小李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拿到电话号码后，张小娴立马拔了护工小李的电话，这是一个让张小娴无比兴奋和紧张的时刻，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这几天瘦了一大圈，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厨师烧好的一碗鸡汤下面，不禁潸然泪下，说不清为什么流泪，只感觉泪流过后心里舒服多了。没有想到的是，护工小李的电话是关机状态，张小娴心里开始着急了，顾不得流泪，决定请一天病假，去一下护工小李的家。于是给赵迪安发了一条微信，赵主任，身体不适，请病假一天！信息发出去两个小时，张小娴不停地看手机，也没有看到赵迪安的回复，张小娴的心一下子落到了最低处。

天突然下起雨来，这让人的心情更加烦乱，张小娴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自己辛辛苦苦走到今天不容易，什么困难都经历过，这件事一定会处理好的。处理好了这件事后，一定要从长计议，不要再相信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爱情……护工小李的家在老城区的一个小巷子里，巷子两边都是陈年的低矮的旧砖瓦房，潮湿而破旧的墙上地上长满了青苔，脚上青石板铺成的路沾着雨水不停地打滑。张小娴终于跌倒在地，她的脸贴着青石板的时候，她不想爬起来，潮湿冰冷的地面让她想起赵迪安温暖宽厚的胸膛，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与水雨混杂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很乱，衣服、头发、思绪还有很多与赵迪安发生过的记忆，乱得连她自己也瞧不起了自己，她想了想，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抬头寻找门牌号码。

这是个破旧的四合院，似乎住了好几户人家，张小娴敲开了其中一户的大门，是个老太太开的门。老太太看上去八十多岁，体弱的样子，似乎有哮喘病，喘着气问张小娴找谁，张小娴说找在医院做护工的小李，老太太说，噢，你找对了，她是我小儿媳妇。张小娴问，那她人呢？老太太说，我小儿子六年前出车祸死了，小儿媳一直陪着我，前几天她在医院的工作到期了，孩子也大了，她找了个外地的男的嫁了……老太太说完擦起了眼泪。张小娴站在门口打着雨伞，头向屋里望了又望，只感觉阴暗的屋内没有一样象样的家具，雨水溅到了老太太的身上，老太太直向屋里退让。老太太问，你找她有事吗？张小娴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太太，站着半天不说话，像个傻子一样，比论文答辩时答不出来还尴尬，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是的，我找她有事，张小娴终于开口了，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掏出了准备好的信封，说，老奶奶，这是别人欠她的钱，等她回来后，你转给她。老太太伸手接过了信封，打开封口朝里望了又望说，这么多，小李她不会收的，你拿回去吧！张小娴没有想到老太太会说这样的话，推开了老太太的手，说，真的是人家欠她的，我也是替别人代办，请你不要推辞。说完，头也不掉地走了出去，身后是老太太苍老而坚定的声音，别走，姑娘，她不会收下的……

张小娴轻松地走向巷口，口角露出了一丝丝微笑，路过刚刚跌倒的地方，那上面有两道长长的鞋子与青苔划过的弧形痕迹，也许这场雨后会消失，也许青苔会重新生长覆盖所有的痕迹，也许这个痕迹永远都在，青苔再也无法生长……

张小娴拿起手机，毫不犹豫地给赵迪安转账，五千元。

（作者单位：苏北人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