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常态的文学边缘化及其当代处境
2019-03-10张俊
内容提要改革开放40年来,文学经历了一个从文化光谱中心向边缘位移的过程。文学处于社会文化与生活中心是非常态,而文学边缘化才是社会历史常态。尽管如此,当代文学的边缘化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与成因。首先,文学作为边缘性的人文学科,在现代学科体制内的理论话语权处于弱势地位,不能为文学的权威性提供有效辩护。其次,商业消费文化语境中,大众文化对文学的市场空间形成了严重挤压。其三,电子信息时代视听文化的复兴严重动摇着书写文化的霸权地位,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必然走向衰落。最后,现代性时间催迫与工具理性泛滥,闲暇成为奢侈品,现代人正在丧失文学深度阅读的重要前提。尽管当代文学的边缘化已不可避免,但文学话语方式在当代大众文化中的扩散(文学的泛化),或将给文学带来新的生机。
关键词文学边缘化大众文化视觉文化消费文化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9)01-0076-10
一、当代文学的边缘化
这里所谓文学,指的是以语言形式审美为核心价值取向的话语艺术活动,其典型形态即通常所谓的“纯文学”或“雅文学”。改革开放40年来,文学经历了一个从文化光谱中心向边缘位移的过程。尤其是从精英主义立场界定的纯文学在近半个世纪来的持续边缘化,已是不容置疑的文学史事实。今天大家已经看到,不仅文学的社会功能严重萎缩,文学的审美功能也前所未有地被削弱了。
尽管学术界仍然有人反对“文学边缘化”这一提法,但在我看来,这种罔顾事实的理论观点无异于掩耳盗铃,纯粹是在制造一种自欺欺人的文学中心主义知识幻觉或学科神话。而与此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则是20世纪末甚嚣尘上的“文学终结论”。
“文学终结论”是伴随当代文学的边缘化而产生的一种理论反思现象。这一观点至少可以上溯至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1967),尔后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柯南(Alvin B. Kernan)、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等也从不同角度阐述过类似观点。到20世纪末,受基督教千禧年主义(Millenarianism)末世论思想的影响,西方理论界争先恐后地抛出各种“终结论”,如“艺术终结论”“历史终结论”“意识形态终结论”“现代性终结论”等。文学界也不甘示弱,以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為代表的一些西方批评家不失时机地抛出了“文学终结论”,一时间“文学死了”“文学的时代结束了”之类的论调弥漫学界。其中,因为希利斯·米勒一篇文章中译本的发表,[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国荣译,《文学评论》 2001年第1期。在国内文学理论界引起轩然大波,众多知名学者都参与了这场讨论,而且前后持续了近十年之久。对希利斯·米勒“文学终结论” 表示认同或理解者不乏其人,当然更多的是对所谓“文学终结论”的质疑或反对。童庆炳:《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会消失吗?——与米勒先生对话 》,《文艺报》2001年9月25日,第2版;余虹:《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的蔓延——兼谈后现代文学研究的任务》,《文艺研究》2002年第6期;金惠敏:《趋零距离与文学的当前危机——“第二媒介”时代的文学与文学研究》,《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吴子林:《“文学终结论”刍议》,《文艺评论》2005年第3期;钱中文:《文学的乡愁——谈文学与人的精神生态》,《社会科学报》2006年1月12日,第6版;盖生:《“文学终结论”疑析——兼论经典的文学书写价值的永恒性》,《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2期;陈晓明:《不死的纯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肖锦龙:《希利斯·米勒“文学终结论”的本义考辨》,《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等等。但实际上这场论争是没有多大意义的。稍有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文学终结论”同其他在20世纪末流行的“终结论”一样,不过是西方学界博取关注的一种理论噱头罢了。一则高呼“文学终结”者未必真以为文学会终结,所以这个命题或口号根本无从可争。周玉宁:《“我对文学的未来是有安全感的”——希利斯·米勒访谈录》,刘蓓译,《文艺报》2004年6月24日,第2版。二则制造这种理论噱头本身是西方学界理论原创精神衰落的一种表现,所以西方学者才沦落到此般地步,以极富争议性或娱乐性的口号哗众取宠,从而遮掩其思想的匮乏,这种学问很难说不是伪学问。今天回过头来看,发生在国内的这场“争鸣”多少是有点匪夷所思的。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国内文艺理论界在理论原创方面比当下西方更加苍白的现状。
文学当然不会短期内消失或终结。文学是历史性的文化产物,它是人类语言文字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一种特殊用法。Terry 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 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8, p.2.固然,作为一种历史性的文化形式,文学必将有其生命周期,即有盛衰与生灭。但只要人类的文化还必须依靠语言文字来传承,人类的精神情感还必须依靠语言文字来交流,我们就可以大胆断定文学不会终结。
尽管“文学终结论”在当代依然只是一个言过其实、危言耸听或哗众取宠的理论观点,但这种论调也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从20世纪下半叶以降的当代文学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伴随受现代性时间观念与心性逻辑支配的普世商业消费文化的崛起,以及信息媒介技术革新产生的“图像时代”的降临,传统印刷文学尤其是所谓精英文学正在被抛甩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边缘位置。而传统文学边缘化的一个重要表征,就是作为精英文学代表形态的诗歌与戏剧(特别是悲剧)的式微。文学,尤其是精英文学的创作和接受,在当代社会文化与社会生活中正面临一种持续的边缘化处境。而且,这种持续下滑的文学边缘化趋势是五百年来东西方皆未曾遇到过的。所以,当代文学地位的这种一泻千里式的衰落,很容易造成文学即将终结的假象。
二、文学的边缘化是历史常态
文学边缘化在这里是一个知识社会学的空间化序列判断。它基于这样一种事实根据,即在社会文化体系和社会生活中文学都不再占据中心或主流的地位,因此它总是游离于边缘,成为某种文化点缀或文明象征,但却并非是必不可少的。
文学边缘化固然是一个当代概念,但文学的边缘化绝不是今天才出现的问题。讲当代文学的边缘化问题,并不意味着文学在过去的时代一直处于社会文化体系或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今天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反观过去的文学,常常不知不觉地带有某种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高估文学在历史中的位置。这其实跟这些文学系出身的人的教育知识背景有关。文学作为以审美为核心价值的语言文字艺术,是人类语言文字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一些精致用法的体现,是语言文字瑰丽的艺术结晶,于是在今天的学科体系中,文学成为当之无愧的基础学科。而且,文学作为源远流长的传统人文学科,也是承载传统文化的基础学科之一。我们今天说到传统文化,首先想到的大概总是文、史、哲这些基础人文学科所传承的那些古老知识——在今天的大学学科体制中,文学与历史学、哲学一样,是研究传统文化的核心学科,精神地位崇高,所以接受精英文学系统教育和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受教科书精英文学观念和文学系科知识结构影响,很容易产生文学在历史中居于文化中心的错觉。这种文学的中心位置本质是当代文学人想象、虚构出来的一种知识幻象,或者说学科幻象。这种学科幻象在20世纪以前是不存在的。因为现代文学的这种学科体制与教育体系,是在19世纪中期以后才开始逐渐形成的,此前大学中没有个系科叫文学系——英文系、德文系、中文系等文学系科都是最近一个半世纪内崛起的。而文学真正奠定在现代大学学科体制中的基础人文学科地位则必须等到20世纪。
文学的中心位置常常是一种知识幻觉。这个判断并不否认文学确有偶尔处于社会文化或社会生活中心的情况。但后者无论如何属于文学的非常态情况。文学的这种非常态情况往往出现在社会思想剧变的前期,如中国清末民初和大陆改革开放初期。透过社会思想史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甲午战争(1894)和戊戌变法(1898)的相继惨败,标志着晚清从器物(洋务运动)和制度(维新变法)层面学习西方经验,从而寻求中国救亡图存与富国强兵道路的士大夫政治的彻底失败。于是,对中国帝制与文化彻底失望的晚清士大夫阶层和接受西方思想的新知识阶级,开始考虑从更深层学习西方,即全面学习西方的思想文化,而不仅限于西方的技术和制度。在這种背景下,严复、夏曾佑、王旡生、陶曾佑、梁启超等有识之士都注意到文学尤其是作为现代文学代表文体的小说对于革新中国文化和开发民智从而达致救亡图存目标的特殊价值。其中尤以1902年梁启超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最具代表性。在此文中,梁启超提倡以小说的革新来革新中国的文化、制度与人心。他讲:“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饮冰室合集》(2),中华书局,1989年,第6页。梁启超这种小说(文学)新民说的提出,标志着文学成为清末民初社会思想变革的先锋,文学开始出现在社会文化的中心舞台。尔后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陈独秀等提倡现代白话文,以白话文学鼓吹西方民主、科学等现代观念,以求达成其思想启蒙的目的,改造中国文化与国民性,其对文学改造社会、人心的重要作用的推崇与梁启超如出一辙。于是文学藉此思潮在以后的一二十年里占据社会文化生活的中心位置。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在经历惨烈的文化浩劫之后,中国知识界面对突破政治与文化专制氛围和修复文化断层的艰巨任务。这两项任务最核心的仍然是思想的启蒙(或者曰“再启蒙”)。于是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和中期,中国大陆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文学热”,文学再度扮演了思想文化鼎革先锋的角色,成为社会文化的中心。不过稍加留意我们就会发现,那些文学偶尔出现于社会文化中心的非常时期,往往是社会转型剧变的前期。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文学能够作为思想文化变革先锋成为文化中心,往往与其易于被受众(无论是普通受众还是官方受众)接受有关。同时我们也可以轻易发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使文学获得社会影响力,并不是它作为语言艺术的本体的审美价值,而是它的实用功能——社会政治与伦理功能。这里就验证了希利斯·米勒的一个重要的知识社会学观点:“文学是从其社会功能中获得权威性的。”J. Hillis Miller, On Liter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100.
文学在社会文化和社会生活中的权威性或中心地位,主要归功于其社会作用,而非其审美功能。这一知识社会学现象不仅在20世纪中国如此,古今中外概莫如此。了解文艺史的人都知道,将非功利的艺术价值视为文学的核心功能与普遍规定,不过是迟至18世纪末期才在西方出现的一种美学观念,迄今也仅200余年而已。所以,今天所谓的文学边缘化,即作为语言审美艺术的文学的边缘化,在古代社会或传统社会根本就不是值得争议的问题。因为文学的边缘化是社会常态。
尽管人类历史上不乏伟大辉煌的文学作品,但绝大多数时候知识人士都不会视文学为其文化传统中最重要的东西,正如普通人不会认为文学的重要性能够超过安全、健康和财富这些与人的生存直接相关事物的重要性一样。所以,即便是在人文荟萃的“轴心时代”(雅斯贝尔斯)——如中国先秦百家争鸣的时代,诸子学派中尽管不乏庄子这样的文学天才,但就算是爱文如萧统者也不得不承认,“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 (《昭明文选序》)萧统:《文选》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页。“文”(作为创造语言艺术审美的文学)绝不是诸子文章的目的,诸子之“文”的作用主要是工具性的,即为表达哲学、政治和伦理的思想服务,这才是诸子散文重视文采的主要根由。
西方也同样如此,这里且不论柏拉图如何谴责诗歌甚至想要将诗人逐出其理想国,即便是为诗歌辩护的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这是现代意义上第一部完整的文学论著,因此奠定亚里士多德“诗学鼻祖”的地位——一书中,在研究了作为“文学”或“诗歌”典范的悲剧和史诗之后也认为,“这些语言艺术形式有一种社会功能……它们植根于其所服务的社会现实中,在这种社会中具有实用的、实实在在的功能。”J. Hillis Miller, On Liter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97.这种诗学主张与中国孔子的诗学观点可谓不谋而合。孔子讲:“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诗歌的作用,在孔子看来,主要是“感发意志”(激发道德情怀)、 “观风俗之盛衰”(统治者了解舆情)、“群居相切磋”(交际沟通)、“怨刺上政”(人民讽谏统治者)以及家国伦理、知识教育与外交等功能。这些功能主要是社会实用功能。所以刘若愚的这些评价是相当中肯的:“孔子的文学概念主要是实用的;即使他也注意到文学的情感效果和审美特质,但这些对他而言,是次于文学的道德和社会功用的。”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68页。实际上关于诗歌的本质,孔子也是从道德层面界定的,他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孔子这种实用理性文学本质论,以其“发乎情,止乎礼义”(《诗大序》)的伦理规范性(“礼教”),为儒家两千多年“温柔敦厚”之诗教传统奠定思想基础。儒家诗教对文学本质的实用功利界定,成为两千年来中国古代文论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观点。这就基本决定了作为纯粹审美的文学不可能成为大多数时代文化的中心部分,从而只能是一种边缘化的常规处境。
从社会生活角度讲,文学更不可能成为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中心。甚至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学家都很少将纯粹文学视为人生事业或者人生价值理想。如西汉辞赋大家扬雄晚年便鄙薄辞赋这种文学创作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法言·吾子》)。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第45页。初唐四杰之一的著名诗人王勃也曾讲:“论曰:《易》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传》称‘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故‘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能事,而君子所役心劳神,宜於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平台秘略论十首·文艺三》)王勃:《王子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1页。另外,文学史上有一种现象早被古代文人(如司马迁、钟嵘、韩愈)注意到,这便是宋朝著名文学家欧阳修所总结的“诗穷而后工”说。在《梅圣俞诗集序》一文中,欧阳修讲,“诗人少达而多穷”,“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即诗穷而后工,而且“愈穷则愈工”。欧阳修:《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中,洪本健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92页。回顾文学史,从屈原、司马迁到李白、杜甫、苏轼,这些文学宗师那些最伟大的成就几乎都是在“怀才不遇”的困厄处境中取得的。可见,这些文学宗师平生所遗憾的“不遇”之“才”,绝不是文学之才,而主要是经纶济世的政治才干。而正因为仕途受挫,人生坎坷,甚至生活困顿,其经济之才无处施展,才转而寄情诗赋,现实政治生活中的“怀才不遇”反而成就他们的千古文学之才。此即欧阳修所讲,“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欧阳修:《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中,洪本健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92~1093页。设若这些文学宗师的人生有可自主选择的余地,窃以为他们恐怕宁愿做一个平庸的政治家也不愿做今天享祭于文学殿堂的宗师。文学宗师们尚且如此看待文学,何况普通人?所以,文学在生活中的边缘化处境是社会常态。18世纪中期以降,随着社会阅读需求的增加,当写作成为一种可能的谋生手段或职业时,才开始出现大量以文学为人生价值追求或事业的知识人。故而今天有人讲文学是他生活的中心并不算稀奇事。但这类人在数量上绝对是少数。因此,这类人以及他们文学生活方式的存在并不能否定本文对文学处于社会生活边缘的基本事实判断。
三、当代文学边缘化的处境及原因
由上分析可知,文学的边缘化处境是社会历史之常态。所以,当代文学的边缘化本身属于这种社会历史常态的阶段表现。一些文学爱好者和从业者以一种文学中心主义的立场来看待文学在当代文化及其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是存在认识偏差的。今天为文学中心地位或权威性辩护从而拒不承认“文学边缘化”这一知识社会学基本判断的人,明显高估了文学的文化历史地位和现实社会境遇。他们所辩护的本质不过是一种知识幻觉或学科神话。
尽管从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宏观角度来看,当代文学的边缘化仍然属于古已有之的一种社会文化历史常态,但这一文化现象也有其當代的特殊处境和社会历史原因。这也是今天它引起关注,引发争议,并激发论者探析其具体形成原因的根源所在。
今天的文学边缘化之所以成为一个引发争议的文化现象,背后存在多种原因。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近200年来中外文学史中都存在文学处于社会文化中心甚至引领社会思潮的非常态现象,如前文曾提及的当代中国人所熟悉的清末民初和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学热潮。正因为存在这种文学一度极其繁荣或重要的参照背景,于是当代文学的持续边缘化显得格外突兀。文学这种今非昔比的落寞处境,难免对文学爱好者和从业者造成严重心理落差,争议因此难以避免。
当今社会以电子媒体特别是计算机网络的普及应用为基础,进入所谓“新媒体时代”或“信息时代”,于是人们很容易把当代文学的边缘化归咎于电子媒体对当代文化图景的改变。如希利斯·米勒就讲:“新的电信时代正在通过改变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concomitants),而把它引向终结。”[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国荣译, 《文学评论》 2001年第1期。当然,电子信息传播媒介的普及对当代文学尤其是精英文学的消极影响是最明显且最直观的。但当代文学边缘化的原因绝不止于电子媒介对文学——印刷文学(尤其是印刷文学中的精英文学)生存空间的挤压,实际上当代文学的边缘化还存在其他更广泛、更深刻的原因。下文涉及的四个方面,论者认为是导致当代文学的地位持续边缘化最主要的原因。
1.大众消费文化语境中文学的市场困境
15世纪以后由西方殖民主义开启的全球化运动,最终在20世纪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与商业文化播撒到整个世界。尤其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带有商业消费主义特征的大众文化在全球范围内崛起,给印刷文学尤其是其中的精英文学(纯文学)造成空前压力。这种压力最直接且致命的表现就是纯文学的阅读市场占有比例持续下降,许多纯文学作品和作家不得不面对被市场淘汰的严酷困境。
前文曾讲,19世纪随着工业化、城镇化的展开,西方社会的大众教育逐渐普及,这为文学的繁荣创造了数量巨大且足以支撑其专业化、职业化的阅读与写作群体。但也就在同时,大众教育在新兴市民阶层中造就了大批能够识字的普通人(half-cultivated people)。这些人逐渐在文化的消费市场中变成占有绝对数量比例优势的主体。所以,当文学在19世纪成为一种专业和职业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得不接受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法则的检验。文学消费市场必须照顾这些占有人口绝对多数的普通读者的需求 ,于是大众文学蓬勃兴起。今天很多人以为是电子影像技术和计算机网络等新媒体的出现才导致了精英文学(经典文学)的边缘化,实际上正如罗班所见,“早在新兴电子媒体的大肆侵略之前,‘大众文学或‘寻常文学就已经对经典文学提出非议并威胁它的领地。”[加]雷吉纳·罗班:《文学概念的外延和动摇》,[加]马克·昂热诺等编:《问题与观点:20世纪文学理论综述》,史忠义、田庆生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6页。可以说,大众文学对精英文学阅读市场空间的挤占,正是伴随现代文学繁荣始终的一种文化现象。
之后随着商业文化、娱乐文化、体育文化、时尚文化在各阶层社会的发展壮大,到了20世纪中期,大众文化的版图内再也不是大众文学一支独大的局面。尤其是随着近半个世纪以来,电影、电视和互联网的普及,大众电影、电视剧、商业广告、时尚消费、流行音乐、明星娱乐、体育竞赛等大众文化形式,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往往不惜以最媚俗的风格或姿态讨好大众的感性欲望,使人趋之若鹜。更可怖的是,商业消费时代的大众文化,因为其背后往往受资本操纵,所以它们能通过高度工业化、信息化的技术手段快速复制与传播,甚至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像洪流一般席卷全球,以铺天盖地之势裹挟人群。这种商业化的大众文化彻底改变了信息社会的文化景观,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方式、审美方式、休闲方式和娱乐方式,传统以纸媒传播的纯文学的生存空间变得更加狭小,其对社会生活与文化的影响力也愈加削弱。今天经典文学或精英文学甚至都不得不与大众文化结合(如改编成影视作品、游戏等)才能获得更大的市场空间与社会影响力。精英文学这种向大众文化的转移早已不是半世纪以前那种怜悯式的俯就,而几乎成了势不得已的妥协。
2.电子信息时代文学作为文字艺术的衰落
信息传播技术是人类文明的驱动器。人类迄今已经历五次信息技术革命,每一次革命对文化的影响都可谓是翻天覆地的。人类社会前两次信息技术革命——语言、文字出现的意义这里就不赘述了,就最近几百年来讲,人类社会又先后经历了三次信息技术革命。
第三次信息技术革命是印刷术的发明及应用。对文学而言,自从有了印刷术的广泛应用,文学相对低廉而快速的广泛传播才成为可能,文学才得以进入其最辉煌的印刷文学时代。然而随着19世纪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展开,人类社会开始进入第四次信息技术革命的时代,电报、电话、广播、电视等技术相继被普及应用,文字阅读的重要性逐渐让位给声音和影像。而20世纪下半叶出现的以计算机网络为代表第五次信息技术革命,因为综合了以往所有媒介的传播优势,更兼快捷高效、高度互动性和海量的信息存取方式,最后给兴盛了几百年的印刷文学带来最致命伤害。以至于许多学者都惊呼文学完了,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就预言:“……所谓的文学的整个时代,即便不是全部的话,都不能挺过电媒传播的特定技术体系……哲学或者精神分析也不能,情书也一样。”Jacques Derrida, The Post Card, trans. by Alan Bass,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87, p.197、204.希利斯·米勒20年后分析说:“如果德里达是正确的,而我认为他是正确的,那么,新的电传制度就通过改变作为其先决条件或相伴状况的所有那些因素而终结了文学。”[美]J. 希利斯·米勒:《现代性、后现代性与新技术制度》,陈永国译,《文艺研究》2000年第5期; J. Hillis Miller, On Liter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p.1~2.
尽管电子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并不至于将文学从当代文化和社会生活中连根拔起,但这些技术革命对印刷文学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这直接导致了当代文学的急遽边缘化。这其中对文学冲击最大的便是视听文化借助电子传媒重新崛起。
严格讲,在印刷术广泛应用以前,虽然文字在记录文化尤其是精英文化方面已经开始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人类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化主要还是视听文化,即必须依靠声音、演示(表演)和图像来传播的文化。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 1897-1958)在《乡民社会与文化》(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 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Civilization, 1956)一书中提出,所有文明社会的文化都存在“大传统”(great tradition/ learned tradition /high culture/ classic culture/ hierarchic culture)与“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popular tradition /low culture/folk culture/ lay culture)的结构性区分。简单讲,其所谓“大传统”,指的是由哲学家、神学家和文人等社会文化精英所塑造、掌控与传承的书写文化传统;“小传统”则指的是在乡村社会中农民通过非文字方式(如口传)传承的平民文化传统。“大传统”与“小传统”的区分,本质是精英文化与民俗文化的区分(雅俗之分),而有无文字书写系统则成为区别“大传统”与“小传统”最为基本的判断标准。(参见Robert Redfield, The Little Community, and 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0, p.41.)近年来国内著名文化人类学专家叶舒宪从后现代与后殖民主义的学术立场出发,批判性反思罗伯特·雷德菲尔德区分这两种传统的文化精英主义立场,对大传统和小传统提出完全相反的理解。他认为,前文字时代便已存在的那个基于口传文化的传统才是大传统,近两三千年来以文字记录的精英文化传统反而是小传统。参见叶舒宪:《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光明日报》2012年8月30日,第15版;《重新划分大、小传统的学术创意与学术伦理——叶舒宪教授访谈录》,《社会科学家》2012年第7期。论者认为将过去被书写文化(书写中心主义)边缘化、沉默化的视听文化传统重新复位为人类文化的大传统,对于理解当代以及未来的文化和文学有极其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思想意义。这种视听文化最大的弊病就是不能保存,从而影响文化的传播与传承。而自从印刷术被广泛应用,文字传播的持久性弥补了早期视听文化的这一严重缺陷,于是文字在文化上独霸天下的局面逐渐形成。这种文化定于一尊的局面被西方学界称为“书写中心主义” (Grammatocentrism)。今天學界普遍使用的文学概念,就是在这种书写文学或印刷文学语境中形成的,带有严重的“书写中心主义”色彩。但到了20世纪中期以后,随着第四次和第五次信息技术革命成果的普及应用,人们通过唱片、胶片、磁带、磁盘、光碟、硬盘、闪存等信息存储设备,已经可以保存声音和影像,然后再通过广播、电视、计算机等设备读取和传播声音影像。这时候视听文化优于书写文化的直观性、准确性、生动性、便捷性等特点便充分体现出来。于是到了以互联网为代表性传播媒介的信息社会,书写中心主义逐渐让位给视听中心主义。而在视听感官中,视觉从来都优越于听觉。古希腊人早就认识到,眼睛是人体诸感官(眼、耳、鼻、舌、身)中最重要的。Frederic Will, Intelligible Beauty in Aesthetic Thought: From Winckelmann to Victor Cousin, Max Niemeyer Verlag, 1958, pp.17~18.譬如柏拉图就讲,“视觉当然是肉体感官中最敏锐的”,“现在美在其他东西上熠熠生辉,我们就用最敏锐的感官来捕捉它闪耀的光辉。”Plato, Phaedrus, trans. by Alexander Nehamas and Paul Woodruff, in Complete Works of Plato, Indianapolis/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p.528.所以,当代文化的视听中心主义也被许多学者理解为“视觉中心主义”。如丹尼尔·贝尔便讲:“现在‘统治性的观念是视觉的。声音与视象,尤其是后者, 组织了审美, 统领着观众。这在一个大众社会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⑤Daniel Bel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6, p.105.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当代是大众文化崛起的时代,于是当代文化深深地烙印上了大众文化的痕迹。大众文化趋向于感官娱乐,而“大众娱乐(马戏、杂耍、戏剧)从来都是视觉性的”。⑤所以当代文化的视觉性,根深蒂固地植根于大众文化的视觉性。
当代文化的这种视觉中心主义,体现为图像-影像文化的盛行。图像尤其是影像开始主导当代大众文化的这种景观,表明以纯文字为信息传播媒介的纸媒时代即将过去,传统印刷文学已是明日黄花。所谓“读图时代”图像、影像的泛滥,严重挤压纯文字媒介的传播空间,主要以文字为艺术载体的印刷文学或书写文学因此必然走向衰落。
3.文学作为人文学科的现代学科困境
就现代文学的繁荣而言,其与现代西方社会的工业化-城镇化-市民化的早期进程是一致的,或者说它是伴随这一进程而产生的一种特殊又必然的社会文化现象。现代西方的工业化和城镇化使持续的大规模普及教育成为可能,而教育的普及又会逐渐改变社会文化权力与消费结构。越来越多出身平民阶层的知识人(包括half-cultivated people和well-cultivated people)需要阅读和表达,于是现代文学尤其是小说趁势风生水起,盛极一时。这种繁荣几乎从18世纪末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中叶。而西方现代文学的这种繁荣,又被大学学科体制内系统化的文学研究进一步神化。于是通过那种体系化的文学教育和研究,现代文学爱好者和从业者很容易产生文学居于文化中心的错觉,高估文学在社会文化中的权威地位。实际上,只要站出文学学科划定的圈圈,人们很容易能够看清文学的真实身位。这就是苏东坡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但公允地讲,文学作为一个学科的独立,尤其是19世纪中期后其作为现代大学学科体制内一个基础学科的地位确定以来,其对现代文学的繁荣是功不可没的。首先,它通过教育、出版等活动传播了文学,培养了大量文学读者和写作者;其次,学科专业体制内主要标榜审美价值的文学批评刺激了现代文学的创新;再次,它依托以大学为主体的教育与科研机构资源系统地开展文学史的梳理和文学理论探索以及文学批评实践,为文学争取到了在现代学科体制内的理论(科学)话语权。尽管如此,文学作为基础人文学科地位的确立,并不能保障文学在文化体系中的中心地位。因为文学作为基础人文学科在现代学科体系内本质上是一个弱势学科或边缘学科,所以它能够为文学实践提供的话语权辩护是有限的。
文学作为语言文字的精华部分,承载着人类文化最宝贵的遗产,按理说应当成为最重要的学科之一。但是近代以来,随着自然科学(natural science)的突飞猛进,尤其是作为其应用部分的技术对生产力的极大释放,彻底改变人类社会的发展轨迹。于是18世纪以来,自然科学开始成为人类知识建构的范型,从而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主义逐渐渗入到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并彻底改变了古典的知识结构体系甚至价值观。所以从19世纪开始,社会文化领域也开始驯服于科学主义,产生了大量以自然科学为范型的现代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专业门类(如社会学、法学、政治学、管理学等)。这些学科在实证与量化分析等方面尽其所能地效法自然科学,因此在日后科学昌盛与科学主义盛行的时代,成为社会文化领域真正的话语权力中心。而包括文学在内的传统人文学术(还包括艺术学、教育学、哲学等)因为难以被实证、量化与简化抽象(原理化),而被排斥到整个现代学科体制的边缘位置,被统称为人文学科(the humanities)。尽管许多人文学者不甘在科学主义盛行的时代被边缘化,主动接受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的收编与改写,致力于使人文学术科学化。但这种尝试大多数时候都属于徒劳的挣扎,并不能真正改变文学和其他人文学科边缘化的尴尬处境。所以,在看到文学学科的现代发展纵向地增强了文学话语权的同时,也要清晰认识到这种理论话语权在横向学科体系中的先天边缘位置。文学理论话语权的边缘性,最终会导致文学教育的边缘化,其在社会文化与社会生活中的地位自然也會向边缘滑落。
4.文学心态的现代性扼杀
作为语言艺术审美的文学活动,通常需要静观体悟与沉思,而静观与沉思需要闲暇。所谓闲暇,在这里不仅是指时间的宽裕,还指一种摆脱了日常生活功利算计的闲适、平静且舒缓从容的心态。在这种闲暇状态中,人才能有充分时间和轻松心态游戏、审美,以及做一切看似毫无实际用途却令人愉悦的事情。所以,闲暇是那种非功利的文学审美的重要前提。
但是,现代性及其心性结构主导下的社会生活,却在不断地蚕食人们的闲暇,将人们推入忙碌与焦虑的现代性深渊。现代性固然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心性结构,它的形成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启蒙运动直接相关。但就其精神本质而言,它内部包含一种时间观念,这种时间是从犹太教-基督教弥赛亚主义中发展出来的,即一种指向未来的、不可逆转的直线型时间观。这种直线型时间观念,与古代社会那种不断向过去回返的循环时间观念或圆型时间观念形成鲜明对比。前者以未来为生存理想目标,后者以过去为生存理想目标。因此直线与圆构成现代时间观念与古代时间观念最直观的表达。此二者的对立也就是现代性与古代性最根本的区别之一。
在基督教历史神学中,这种直线型时间指向的是来自彼岸世界的宗教末世审判与救赎,但在启蒙历史哲学中,这种直线型时间指向的却是立足此岸世界的人类社会福祉。前者规定的历史道义是神来承担,而后者规定的历史道义却是人来承担。刘小枫:《中译本导言》,[德]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李秋零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4页。因此在启蒙运动中,当历史理性取代天意筹划,即历史人义论取代历史神义论,这种直线型时间观念就从弥赛亚信仰的救赎时间观念彻底蜕变为现代性时间观念——这种现代时间意识最直接的观念体现就是启蒙进步理念。同样是直线型时间观念,弥赛亚救赎时间在此岸是有历史终点的,即当属天的千年福祉王国降临时这一尘世时间便会自动终结,而启蒙进步理念却没有这样的终点,它指向的是一个可以在世俗社会兑现的无止境的美好未来。[德]鲁道夫·菲尔豪斯:《进步:观念、怀疑论和批评——启蒙运动的遗产》,[美]詹姆斯·施密特主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43页。另参见张俊:《圆善与启蒙》,《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0年第2期。
如果说进步理念将弥赛亚信仰的末世盼望转化成了现代人对于未来俗世生活的乐观主义信念,并定型为一种向着美好未来积极进取的现代精神气质。那么,资本主义作为创造这种“美好未来”的一种政治经济制度,就是现代性典型的制度表现。从早期资本主义的工场手工业与机器大工业制造中,便已深刻体现出现代性时间观念对社会生产的支配作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与传统农耕渔猎社会的生产是截然不同的,后者基本属于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通常仅以“满足需求”为目的,而前者却以“赚取利润”为目的,它必须建基于普遍的商品流通与交换,其价值和目的是在商品交易中实现的。所以这种生产方式并不立足于生产主体当下的消费需求,而是着眼于未来财富的增殖。为了实现这一目的,生产资料拥有者和经营者便要求不断压低成本,提高生产效率,增加商品的利润空间,而为达到此目标,整个资本主义的社会生产开始变得越来越有计划性、系统性、组织性和纪律性。有别于经济传统主义,韦伯(Max Weber)把这种有组织的理性经济活动方式称为经济理性主义。Max Weber, Die Protestantische Ethik, Güterslon: Gütersloner Verlagshaus Gerd Mohn, 1981, S.63.经济理性主义是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最为重要的本质特征。在这种经济思想的指导下,革新生产技术,提高劳动效率,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常规原则。这种生产方式,意味着科学技术成为经济发展的引擎——“第一生产力”。科学技术越发达,劳动效率越高,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缩得越来越短,工业生产的商品数量也就越多,且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致,商品利润也就越来越丰厚。而丰厚的利润反过来又刺激生产资料主导方(占有者或管理者)发展更好的科学技术去赚取更大的利润。资本主义经济最终进入一个相对的良性循环,主要就是这种理性主义经济模式在发挥巨大作用。而更具有历史意义的是,这种属于资本管理与生产控制的工具理性,通过不断扩张的商业活动逐渐渗入到全部社会生活层面,最终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一套普世性的社会制度与生活方式。在这种制度和生活方式下,人们习惯于使用工具理性对待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使生存充满功利算计。同时,为寻求利益最大化这一功利主义原则,现代人在整个社会生活各个环节(甚至包括娱乐)几乎都必须抓紧时间、追求效率,于是工作与生活节奏越来越快,闲暇越来越少,焦虑越来越多。这种现代性精神病症对文学审美是致命毒素。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学技术的进步是为了减少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这样的结果本来是有利于增加现代人可以自由操控的空闲时间的,但事实上人们的生活节奏却越来越快,闲暇越来越少。“现代时间所包含的现代劳动时间与人体生命时间的矛盾,成为现代性深层矛盾之一。”“上述矛盾造成了现代劳动时间与私人闲暇时间的对立。”参见尤西林:《现代性与时间》,《学术月刊》2003年第8期。这就是典型的现代性悖论或者病症。现代性对现代人心性以及社会制度、生活方式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而且不可逆转。所以,只要人类文明不终结,现代性这列以加速度前进的火车就不会停下来,于是现代人的生存节奏注定会越来越快,焦虑、不安也会越来越多,而且工具理性会更加宰制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最终导致现代人体验碎片化,情感平面化,审美感觉越来越粗糙,人们对文学艺术的关注自然就会越来越少。因此,在现代性精神困境中传统文学必然衰落,这才是当代文学边缘化最深刻、最致命的原因。
四、文学的衰落与生机
文学处于社会文化与社会生活中心是社会历史的非常态。通常只有在社会转型期需要文学承担某种文化先锋或启蒙者角色时,文学才会有这样的偶尔处于舞台中心位置的机遇。而且使其站在舞台中央的通常也不是其审美价值,而是其社会价值。文学的边缘化才是社会历史常态。所以,当代文学的边缘化议题不是相对近三千年的文学通史而言的,而是相对于18、19世纪以来的这段现代文学史而言的。在这两百余年的现代文化史和社会史中,却因其历史机缘,曾经有文学一度处于中心位置的情况,而這种情况又经常被文学界放大,于是给许多人造成一种错觉,即文学作为文化精粹的语言艺术或基础人文学科好像天然就享有某种文化中心的地位。因此,当代文学的边缘化现象重现时,才会引起文学界如此的不安。
当代文学的边缘化现象不同于以往,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与成因。这些带有时代烙印的原因主要有四个:首先是商业消费文化语境中,各种的大众文化形式对印刷文学尤其是纯文学市场空间的严重挤压。其次是电子信息时代来临之后,视听文化的复兴对书写文化霸权地位的严重动摇,导致文学这门主要以文字为载体的语言艺术走向衰落。其三是在现代学科体制内文学作为边缘性的人文学科,其理论话语权的弱势,导致专业教育背景中文学教育的边缘化。但真正对当代文学造成本质伤害的是最后一个原因,是现代性不断向前飞驰的时间催迫与工具理性泛滥,导致作为文学审美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闲暇的消失。现代人的心灵因此变得越来越机械、冷漠、粗糙、浮躁和焦虑,他们已经很难再进入深度的文学阅读,于是他们越来越疏离传统的印刷文学(尤其是所谓的“雅文学”)。传统的书写文学在这种现代性心性影响下,迟早有一天会跌入其历史的最低谷。
尽管当代文学的边缘化已成势不可挡之势,但毕竟文学不会短时期内消亡。文学,哪怕是最精英主义的那部分经典文学,它们都还会长期存在于这个世界,并影响人们的生活,甚至人类的文化发展。
如前文曾提到的,“文学”(literature)说到底是18世纪西方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在印刷文学步入巅峰状态的情况下产生的,它标举的是这门语言(文字)艺术的非功利审美价值。这种带有严重印刷文学或书写中心主义色彩的文学概念,有其先天的历史局限,它并不完全适合指称历史上一切的带有所谓“文学性”(literariness)的话语现象,尤其是不太适合指称那种视听文化兴盛背景下产生的“文学性”的话语现象。
一个时代应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现代“文学”概念所指称的那种文学,其在当代语境中的急遽边缘化已在所难免。但文学话语在当代大众文化形式中的泛化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当代文学的边缘化并不否认文学可能会以一种新的面貌、一种迥异于传统印刷文学的面貌,重新出现在未来文化的核心版图之内,并深入影响现代人的生活。这便是超越传统印刷文本,跨越文字书写,与图像、音影等现代艺术媒介要素结合的各种“泛文学”或“亚文学”现象。这些带有“文学性”的话语形式,目前正以蓬勃的生命力涌入当代文化与生活景观之中,改写文学的历史。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岳麓书院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