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事情（散文）

宁春强

夜里走失的一只猫

醒了。

在不该醒来的时候，我突然睁开双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把一个本很温馨的梦，惊得无影无踪。夜静着，一家子人睡得正香。唯一陪伴我醒着的，是窗外空中那轮白白的月亮。

揉揉眼，摸摸被窝，猫不见了，再摸摸四周，依旧没有猫。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里屋外屋仔仔细细寻了个遍，还是不见黑猫的影子。脚不长眼，一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尿坛。尿坛许是被碰疼了，夸张地叫了一声，竟将爷爷的咳嗽给逗引了出来。好在爷爷依旧酣睡着，咳罢，鼾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就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一地的月光。大鹅起身，切切地迎上去，长伸起脖子，亲昵地闻闻我的脚背，又亲昵地闻闻我的裤腿。咕咕咕地呢喃着什么，大鹅复又卧下，泊在满满的月光里。一把铁锹，一把镐头，相互紧紧挨着，偎靠在猪圈墙上，理也不理我，怕是也睡了？那棵谁也说不清有多大年纪的老枣树，坚守着整个院子，独自咀嚼着过去那满枝绿荫的时光。

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风也睡了。推开同样睡着的院门，一条道早已等候在那里。站在官道上，往北望望，什么也没有；往南望望，依旧什么也没有。心中就陡然空旷了起来。

入夜，是搂着黑猫安睡的。那么，是猫突然不辞而别，匆匆离开了被窝，才将我弄醒的吗？没有猫陪伴的梦，脆弱得哪怕一个呼噜，也能轻易打碎。以往，猫比人还贪睡，它赖在我的怀里，迟迟不肯起来。那么，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测，让这只贪睡的猫突然走失了呢？

路是冷的，月光是冷的。石头站立成一道道墙，也冰冷冰冷的。树睡了整整一冬天，依旧没有醒的意思。家家户户的窗户全都黑着，院门锁着的是一个连比一个的梦。整个村庄沉睡着，仿佛睡了很久很久，仿佛也没有想醒来的意思。官道上，我的身影就有些孤独了。

但是呢，就连月亮也没有看清，猫是从哪里飘到我身旁的。猫的脚步比风还轻，梦幻般的说来就来了。它先是用头磨蹭着我的脚脖子，然后撒娇似的喵喵喵叫了起来。抱起黑猫，我有些嗔怪地说：“你跑哪里去了，跑哪里去了？”猫用鼻子不时地蹭着我的脸，算是回应。“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在家睡觉，到处乱跑！”折身正要回家，不料，猫却陡然挣脱了我的怀抱，风一样地飘去了。

随即，从小芹家的后院墙上，便响起了黑猫切切的呼唤。小芹家也有只猫，猫是在召唤着另一只猫。早春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已悄悄地走近石门了。这看不见摸不着，不声不响的早春的脚步，猫感知的到，也闻的到。

很快，两只猫就相约在早春的黎明，消失在墙那边了。墙永远麻木着，不关心任何事情，却能把一场风花雪夜遮挡得严严实实，单单把一个少年，丢在冷冷的月光下。

“你就知道睡觉，你家的猫跑出来了，你管都不管。”我突然怨恨起小芹来了，仿佛此刻小芹出来和我一起寻猫就对了。起脚把一块无辜的石头狠狠地踢飞，莫名的委屈便雾一样，顷刻间淹没了我，淹没了整个村庄。

无所不在的石头

石头无所不在。它们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真切地存在于我的周围，存在于我生活的每一天。在石门，没有比离开石头更难的事情了。

成峰仿佛格外喜歡石头。他专事采石，即使那些躲藏在地下的石头，也会极不情愿地被他一层层地揪了出来。石头乖乖地听命于成峰，一堆一堆地站好，接受阳光的检阅。然后，再被马车、拖拉机，一车一车地拉走，拉到那些需要石头的地方去。出土后的石头很麻木，不管被运至何方，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石头躲在地下，睡了很多年很多年。睡久了，挤在一起的石头，就连成了片，成为不再分开的一体。成峰用钢钎，强行将它们分开。如此被生生地剥离，好像也不是件特别痛苦的事。只是在偶尔的对抗中，倔强的石头将钢钎碰撞得溅起了火星。火星瞬间熄灭，钢钎仿佛也不知道疼痛。石头坚硬，钢钎同样坚硬。比石头比钢钎更坚硬的，是成峰的执着。

我常常面对触目皆是的石头，有种近乎狂妄的想法：能不能一脚踩下去，踩不到任何石头呢？便跳跃，青蛙一样地跳跃。可是，跳来跳去，始终还是摆脱不了石头。路是土石路，墙是石头墙。老屋是石头砌成的，连屋顶的千层板，也是风化了的石头碾压成的。哪怕是回到家里，一头跌躺在炕上，身底下隔着一层芦苇席的，也还是薄片石头。鸡窝，猪圈，狗舍，哪个不是石头堆积而成的呢？

突然想到了树！蹭蹭蹭，猴子般爬到了院子里的老枣树上。嘿嘿，这回总算摆脱了石头。举目，不远处的井台上，两快巨石撑托着一架老辘轳。小芹弯着腰，在石槽上洗衣服。少时，就有砰砰砰的声音，自井台荡漾开来，弥漫了整个村庄。那是小芹在锤板石上锤衣服，她手中的棒槌也是石头磨成的。我清楚，双脚虽然离开了大地，可眼睛所看到的，依旧离不开石头。石头是石门的主宰，没有石头，石门还叫石门吗？

从老枣树上跳了下来，心事重重地在街门口官道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那是爷爷精心挑选的石头，是夏日晚上乘凉时，爷爷的专坐。石头有想法吗？石头有烦恼吗？石头真的一点不知道疼痛吗？随手拾起一块石头，仔细地看，像似要看穿石头的心思。石头无语。石头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回应着我的疑问。

晌午了，母亲喊我回家吃饭。人一顿三餐，可还是感觉饿。石头不吃不喝，却长生不老，化作了永恒。那么，来世就托生一块石头吧，不痛不痒，不饥不寒，不爱不恨，挺好。

草草地吃完了饭，我遛出家门，奔棺材洼的采石场而去。我想去看成峰打石，看一人一钎跟石头的博弈。却没有丁点声音。近前，方见成峰靠着石头垛睡着了，来送饭的成峰媳妇，靠着石头垛，也睡着了。石头们无声无息，也睡了？困意便涌了上来，往石头上一靠，我合上眼，片刻也进入了梦乡。

睡梦是被突然而降的雨给惊醒了。雨夹带着冰雹，落砸在石头上，噼里啪啦的，就有了很大的声响。石头一动不动，一任雨水和冰雹的敲打。

“下了！”成峰说。

“下了！”成峰媳妇说。

“下了！”我说。

三人就本能地用外衣遮住了头。

雨雹落砸在身上，很痛。坚持着，心想，石头不痛，我也不痛；石头不哭，我也不哭。真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块坚强的石头，勇敢地站立在风雨冰雹中。这一刻，我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

石门有的是石头。有石头，就有一道一道的墙，就有一座一座的屋，就有宇顶庙、老庙台、北石盖，就有学校、大队部、青年点、小卖店。谁敢设想一旦没了石头，石门将会是个啥模样，日子将会是个啥模样？石头倔强，却听命于有灵性的人，听命于看似柔弱的水。人能改动石头，大水能改动石头。其它的，都奈何不得石头。石头是石门的表情，是村庄永恒不变的旗帜。

再看这些石头，就感觉分外的亲切了。

真想再听听你的呢喃

家禽都是通人性的，相比于人，它们更可交。比如，大鹅。

我家有两只大鹅，一只是白的，另一只也是白的。两只大白鹅，出入成双，形影不离，像一对恩爱有加的恋人。

大鹅仿佛知晓人的心思。我每次离家上学，大鹅总是一跩一跩地相送，边走边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有时，它们会把我一直送到村西口，在我百般呵斥下，才无奈地停下脚步，不无忧伤地举望着我。每每这时，我就俯下身子，一一抚摸它们的头。大鹅很情愿这种抚摸，心满意足地微微展开翅膀，又一跩一跩地朝家里走去。

比人更有灵性的是，大鹅能预知我何时回来。它们突然兴奋起来，争相走出院门，来到官道上，切切地朝我迎来。它们欢喜地用头反复拱着我的裤腿，咕咕咕呀呀呀地说啊说啊说，仿佛说不够似的。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大鹅不管我听懂听不懂，依旧喋喋不休地呢喃着。抱起一只大鹅，另一只就紧紧跟着，一起往家里走。走几步，再放下怀中的大鹅，抱起另一只。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片刻，人和鹅就欢欢地到家了。

大鹅聪明，它们不仅认得家人，而且还认得自家的猪狗鸡鸭。若是有别人家的动物跑进院子来，它们立马就合力给赶了出去。这种看家护院的疆土认识，一点也不比狗差。大鹅又十分懂事，知道哪些地方可去，那些地方不可去。比如，它们绝不像鸡们那样，随意钻进主人的屋里，甚至将鸡屎排泄到屋内。大鹅的双脚从不涉足主人的室内，它们最多也只是走近门口而已。晚上，鸡鸭进窝了，大鹅却仍旧坚守在院子里，立于门旁，像忠诚的卫士。

夏季的晚上，我常常天不亮就醒来了。家人睡着，村庄睡着。悄悄推开屋门，拍拍门旁两只大鹅的头，就轻手轻脚地溜出院子。大鹅似乎懂得我的心思，也静静地不再呢喃，悄悄地跟随着。月亮也静着，静静地观看三个伙伴拖着各自的影子，朝东道河走去。河水碧绿碧绿，汩汩流淌着。人脱去了衣服，欢欢地扑进河里，鹅无须脱去什么，便切切地随着主人，拱进那甜美的碧绿里。月光下，人和鹅，一样的洁白，一样的欢慰。

对大鹅而言，家中的每个人，都是它们的至亲。它们眷恋着人，与家人的每一次见面，都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流连。人又不可能老呆在家里，总要上学，总要下田劳作，总要离开庭院、离开家。于是，大鹅每天便都生活在期盼中，期盼着主人的早日归来。

我第一次远离故土，是到省城看父亲。那是读中学的第一个暑假，在沈陽一住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回到了老家石门。刚进村，远远地就看到了两只大鹅，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近了，更近了！大鹅的翅膀已经完全张开，它们恨不能飞起来！大鹅围着我团团转，咕咕呀呀地说个不停，像是要把一个月的思念，一股脑地倾述出来。这回我听懂了，真的听懂了！大鹅们在说，你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我们天天在门口等着你，望着你，你知道不知道啊？蹲了下去，我温情地抚摸着大鹅，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想你们了！”

也许是因为大鹅过于通人性，石门人从不宰杀大鹅。鹅不入食，是村人自古以来恪守的遵循。一年，家中的一只大鹅病了。不知什么原因，它不吃东西了，什么也不吃。或许是吃不下东西了。开始，它依旧吃力地去迎送我，依旧咕咕咕地呢喃着什么。到后来，它几乎站立不起来了，见了我，却仍然咕咕地说上几句。直到有天早晨，那只大鹅不见了。母亲在院子仔细搜寻一遍，才在草垛的隐蔽处发现了它。它已死去了。它躲在那里，是不愿让家人看到它死去吗？

母亲把死去的大鹅埋在了后园子里。直到今天，每次回老家石门，我仿佛都能听到大鹅那轻轻的呢喃。我知道，这是它们永远的亲昵，永远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