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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走的父亲(小说)

2019-03-08辰水

鹿鸣 2019年1期
关键词:寿衣中山装石头

辰水

1

半夜里,我一觉醒来后,发现父亲没有了。他能到哪儿去?我常常记得他会在半夜里离去,到田间去,到集市上去。我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在迷迷糊糊的梦中,我被人从床上拎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你爹走了……

走就走了呗,又不是没有走过。我心里想,他都走过好几次了。每次和母亲吵完架,打完娘,他就赌气去山那边的石塘里过上十天半月的。他一棍子一棍子地打着求饶的母亲,母亲不吭声。

“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臭婆娘!你这个不要脸的……”父亲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等他打够了,骂完了。把一件上衣斜搭在肩上,转身就走。母亲从来不拉他。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

而关于山那边的那个石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有去过。问母亲,母亲说,那是一伙鬼呆的地方。“鬼”,难道父亲是鬼变的?我曾趁着父亲不在意的时候,偷偷掐过他。掐他的时候,他总会“哎哟”一声。父亲不是鬼。

可在这个早晨,真的有人对我说,我的父亲走了。他是怎么走的?母亲幽幽地说,飞走的。我想象到父亲的身上长出了羽毛,变大,变成一对翅膀。他摇晃着双臂,身体会逐渐脱离地面,飞起来。渐渐地高过灶台,高过树杈,高过村里的那个喇叭杆子。我在他起飞的时候,我跑上去,想扯住他。可是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上牵引着,我拽不住他,只是撕掉了他裤腿上的一截子布,留在手里。

我看了看手中的那块儿碎涤卡的布,想到这算不算是一次梦。而父亲根本不可能飞走,他从来就没有长出过翅膀。尽管有时,他夹着我过一条河,我感觉他像是在飞。

我摇了摇沉睡的脑袋,梦就像一阵风一样也跟着不见了。

2

在我抱着头,想再找一找这梦的尾巴时。二叔板着脸,一步跨进屋里来,迎面给我一巴掌。你这个熊孩子,叫人给你捎信,说你爹死了。你怎么还不哭?你的心肠难道是石头做的?

父亲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在哪儿?我想我得见了我父亲,我才能哭。可是,父亲飞走了。我见不到父亲,所以我无法哭出了,感觉像有个阀门闸住了泪水。

父亲在石塘里遗物被运了回来。一床苫子,一床被,还有一个搪瓷的茶缸子。对于这个搪瓷的杯子,我的记忆格外深刻。即便是寻常的白菜、萝卜,放进去居然觉得味道也突然变得好吃了许多。

父亲为什么还没有来?我问母亲。母亲说,他很快就会来的。

果然不久,听到了拖拉机的“突突”声。有人高声喊道:李爱富回来了,李爱富回来了……母亲说,快出去迎接你爹去。

我爹是坐着车回来的,这真是一件有光彩的事情。想起在我们村里,只有对门的葛二孩的他爹,才有资格坐车。每到逢年过节,他爹就被一辆小汽车送到村口。葛二孩的爹从车上下来,昂首挺胸地走在村庄里的街道上,还时不时地用手拍去落在身上的尘土。连葛二孩,这个臭小子也骄傲地立马由赖蛤蟆变成了公鸡,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快跪下,快跪下。执事的总管向我命令到。我看到装有父亲的大木头盒子,被人从车厢里抬下来。我想肯定是父亲藏在里面,装神弄鬼。平常他和我捉迷藏时,就常常找着找着,就不见他了。然后,他又出乎意料地从一个个空空的大缸里钻出来。

打开巨大的盒子,我竟然没有在里面发现父亲,只剩下一套干净的中山装。这和我想的差不多,父亲才不会呆在里面呢?他要飞走,飞到山那边去。我想起平时他常厉声地对母亲说,你非要逼我从这个家里出走不可。这件中山装,父亲平常是总舍不得穿的,只有赶集上店、走亲戚的时候,才舍得穿一次。今天放在这盒子里面,是个什么意思,我没有猜透。看着这件中山装,被铺成一个人的模样,直挺挺地躺在里面,我还是无法哭出来。我想,如果父亲穿上他,躺在里面,然后装成一个死人的样子,我才会哭。

3

可无论怎么样,我实在是哭不出来。于是,有人狠狠地照着我的腚帮子,搧了一鞋底。这让我“哇哇”地大哭起来。然后,吹奏的人才开始各自忙活起来。

听说,他们要把父亲埋到山那边去。父亲不是飞走了吗?他们怎么埋?那就埋下那个大木头盒子吧。埋下那件中山装吧。木头盒子,我不喜欢,到处毛毛刺刺的,连漆都没有上,还到处是窟窿眼子。可是那件中山装,我还是非常喜欢的。有时趁父亲不在家,我会偷偷地从箱子的底层把它翻出来,穿在身上。尽管一件上衣,足可以到我的脚脖,但我还是很欣喜。有次,父亲回家正好看见我穿着它。他说,如果赛儿喜欢,等长大了就让给你穿。可是,我还没有长大,这件衣服就被埋到地下去了。

关于山那边,我很少去过。即便是有一次,跟随父亲去给爷爷上坟,也是不敢逗留。面对数不清的坟墓,我惊恐地来,又惊恐地回去,生怕从里面钻出来一个鬼,把我一把拉进去。而如今,父亲又被埋葬在这里,尽管只是他的一件衣服。可是,等圆圆的土丘凸起后,我就越来越相信父亲在里面了,相信父亲从天上飞累了,就会落下来,钻进去休息。

为什么每一个坟墓的正面,都留着一个门呢?我用身体量了量,大致还是可以容得下父亲的。我想象到他往里钻的样子,跟一个秋天里拼命往土里钻的虫子,差不多。居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不再害怕这里了,因为父亲在这里有了一个居所。

4

葛二孩的父亲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屁颠屁颠地来找我玩了。

我们在一起总是玩纸牌。他老是耍赖,每次不是偷藏扑克,就是多抓几张。两个人的游戏,一会儿就乱了,一会儿就要打得不可开交。

我骂葛二孩耍赖,不由自主地就延伸到他娘的身上。听母亲说,他爹长期在外工作,他娘在村里的确有几个相好的。

我的父亲大约也是赚過葛二孩娘的便宜的。有一次,我去葛二孩家找葛二孩玩,却意外发现父亲也在那里。父亲侧身躺在床上,我看不清他的面目。而在里面躺着一个女人,半裸着身子……

我母亲大约也是知道的,每次和父亲吵起架来,总是骂父亲是个爬墙头的。在乡下,墙头是不甚高的,魁梧的父亲常常一个箭步,便能翻过墙去。墙是由一些碎石头垒成的,三角的、方的、圆的……,种种不规则的石头,垒成了一道墙。

一个夏季的燥热之夜,我翻身起床,到院子里走走。忽然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从墙那边传来,透过墙的缝隙,月亮皎洁,看到葛二孩他妈白花花的身子,在月光下揉搓着……

5

母亲对于父亲的死,说不上悲伤,也谈不上高兴。在整个送殡期间,她始终保持沉默不语。

没有了父亲的躯体,这让送葬的人们感到手足无措。

隔壁的二大爷,一个问事的老掌柜。村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几乎都要经过他的手。为死去的人穿衣,那僵硬的关节,甚至会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他们用稻草为我编织一个父亲,一个虚构的父亲。而此时,这个父亲却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贵。

还要给稻草的父亲,穿上一件寿衣。寿衣是新的,姑姑买来的。其实我更喜欢父亲穿着那身中山装,而不是寿衣。我的姑姑,在邻村的省道旁,开了一家超市,旁边是一家寿衣店。

“你这死爹,从小跟我吃跟我喝,连死了都要坑我一件衣服!”姑姑嘟囔着对我说,一脸的不悦。我没有回话的份,况且她也似乎并不打算让我回答。

把寿衣穿在中山装的外面,我几乎就不认可这是我的父亲。他像是一个捏造出来的异乡人。

此刻,大约只有抬棺材的老伙计是高兴的。父亲的棺材很薄,本地杨木的那种,薄如纸屑,轻如一块儿饼干,一个人几乎都能抱着跑。现在他们四个大人抬着,如此轻盈,有个人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

“抬棺材”在我的家乡叫“举重”。在平时,抬棺材这种活计是没有人愿意干的。从村里到墓地,五六里的山路,羊肠小道,坑坑洼洼。平常有钱人家,做的棺材又大又厚,须要八个人才能够抬动。一路上,数不清要歇多少次。每到歇息之时,棺材落地,孝子们就要一齐跪下来,放声痛哭。跪下的时候,不管地上是泥,还是石子、荆棘,都得扑通跪倒,以显示真诚。

所以,“举重”这活计,年轻人不愿意干,年老的抬不动。大约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完事后主家要包好几包点心,弥补人情。父亲在生前,他常常是干这活的常客。

6

母亲实在太寂寞了。无论是在父亲死后,还是在生前。

父亲生前常常要到山那边的石塘里去,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不把自己弄得满身像个黑鬼,他总不会回来。

满身臭味的父亲,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村南的小河里洗澡。那条小河,河水来自上游的水库,时常断流。可是,在夏天它几乎都会日夜流淌。

去洗澡的都是男人,而女人们大多都选择在家里洗。担上几挑子水,盛满缸。夜深人静,闩了大门,哗啦、哗啦地洗起澡来。

那个企图敲开俺家门的是村里的支书,一个秃顶的男人。每当母亲洗澡之时,他准时来敲门,像算准了似的。

“他婶子,村里有件事还要给你商量下……”母亲是村里的查访员。查访员,那个年代,为了落实计划生育,母亲常常要挨家去嘘寒问暖,掌握第一信息。

“明天再说吧,他大爷……”母亲总是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回答。

“不行啊,乡里刚来了电话,今天就得汇报,一会儿到村委会办公室啊。”

他临走的时候,还在我家的大门上,用力“蹦、蹦、蹦”地敲了三下。每一次这样敲,都让我心惊肉跳。

母亲擦干了身子,回到屋里,温柔地对我说:“孩,你等着,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啊!”

说我,她用手捧起我的脸,亲了下额头,就走了。

十多年了,一直这样。直到滑润的手,已变得有些粗糙。

7

山的南麓,一片幽静的松树林里,村里亡故的人都埋在那里。大的是新坟,小的是老坟。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好像一铁锨就能端走的坟茔,再分叉扣上。可是,这么多年了,还一直存在着,并没有缩小。

过年时,随父亲上坟,给故去的先祖烧纸,也献上贡品。几个干巴巴的苹果,一壶煮沸了的饺子,一瓶劣酒。再用麦秸秆,掐成两副筷子,便上了路。

那样的坟子,都是没人家的。父亲说。

我们家祖辈单传也有三代了,父亲对此好像忧心忡忡。可是,没有母亲的配合,他再有一个儿子的希望也总是落空。

对此,他们常常争辩个不休,也为此大打出手。可是,母亲是一个查访员,孬好也算是村里的小干部,总不能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吧。

到了后来,父亲与母亲之间的话,干脆越来越少。父亲就同几个伙计,去山的那一边住下来,很少回家了。

我随着送葬的队伍向前走,熟悉的路也渐渐变得陌生起来。父亲的坟在爷爷的旁边,不深的墓穴之下,石头狰狞地出现。山地上扒一个墓框,实在不容易。二大爷,连连向我的二叔表示歉意。

8

父亲带着一小捆导火索回来。他束之高阁,放在墙上的夹缝里。

我几次要父亲带我去山那边看看,可是他总不肯。小孩子去看啥?好好学习才是正道,不然要像我一样,每天扛石头。

多么大的石头?我想象不出。父亲把它说成一张桌子,或者是大门口的那个石墩。我想,以我瘦弱的身体连让它动弹一下都很困难。

導火索的另一端,连着炸药。黑色的炸药,父亲总不会把它拿回家。我在电影里看到过那样的镜头,一包炸药足足可以炸毁一道城墙。

我想象着父亲把炸药放在地下深埋在石头里,导火索“呲呲”地燃烧着,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分崩离析,石块乱飞……

9

有一次,一包炸药到了时间还是没有炸。父亲走过去,看看。导火索或许是过于潮湿了,好像断了火。父亲用嘴吹,用嘴吹……

导火索复燃了,飞快地引燃炸药。父亲在逃跑时,被脚下的石块绊倒。他跑得终究没有导火索快,这在他心中几乎是一次意外。他被当成一块儿巨石,被炸上了天,飞走了……

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完整的他。

跟他一起在山后扛石头的葛三叔,向我们叙述了经过。他说的时候,像在说一个故事,好像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等埋葬完了父亲,我独自一人翻山去了山后。

树木静穆,天气闷热,似乎有一场暴雨要下了。我加快脚步,穿过一座座的坟茔,也穿越了树林。

山后是一片光秃秃的世界,巨大的石坑,一个连着一个,似乎要把整座山掏空了。

失去了父亲后,我感觉心里也有一种空,却难以对谁说出来,甚至连当着众人的面,都羞愧地无法哭出来。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枚闪亮的纽扣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父亲的,我好多次羡慕这样的一枚纽扣。他金黄闪亮,像一枚金币。

我把它攥在手心里,突然大声痛哭起来。

滂沱大雨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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