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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价

2019-03-07张圣香

短篇小说 2019年1期

◎张圣香

1

在认识圣杰之前,我是不相信出轨这回事的,或者说我是瞧不起出轨这类人的。

认识圣杰是因为一笔五百万的错误预算。五百万这个数目放在一单六个亿的项目里不算什么,承建商也不会察觉到什么,但放在我个人所造的水电工程预算中,就有点吓人了。如果再被第三方公审部门审核出来,我也就很难在业内混了。

如约去找圣杰对账是在一个阴冷的早晨,我推开中建公司的大门,已是一片烟雾和嘈杂,好几拨人已经开始对账。我伸长脖子正在东张西望,南窗下的隔档里站起一男的,冲我招手。个头不高,笑容灿烂,一头婴儿卷的蓬松乌发衬着亮白的圆脸,倒真有几分可爱,他就是圣杰。

我刚一落座,圣杰就问:“一人来的?”外地口音,说话时虽然压着嗓门,但还是响亮得有点旁若无人。

圣杰的意思我懂,应该带个能拍板的负责人来。因为一个项目的造价预算最终其实是由双方领导谈判敲定的,审计员辛辛苦苦算出来的结果不过是为他们提供一个数据支持罢了。可是项目在起步阶段,事头太多,临走时,一同前来的负责人突然被老板叫走了,他说你一人去吧,尽量多争取一点。这还用说嘛,虽然多争取一点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人的本性使然,对利益总还是有点趋之若鹜的。

“怎么对呀?”我信口一问。

“如能一拍即合那是最好不过的啦。”

一拍即合,即两人的预算误差在允许范围之内,不需要再逐项细审。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一拍即合这个词打圣杰嘴里说出来,再配上他那张欠揍的笑脸,总让人感到怪怪的。

“但愿如你所想。”我斜睨了他一眼。

造价预算其实是一场承建商和开发商抬价、压价的明争暗斗。作为承建方的审计员,我不得不出示自己的计算书。点开“广联达”,我将自己的电脑推到圣杰的面前。圣杰开始翻看,他的表情很怪异,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克制着不动声色。

我沉不住气了:“能看看你的吗?”

圣杰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将自己的电脑转向我,同时,迅速而隐秘地做了一个不要声张的手势。

我有点不屑,可是一看之下,我大惊失色。我的预算整整比圣杰的少了五百万,这等于是承建商自掏腰包盖了两栋小别墅。承建方造出低于开发方的预算,这是最糟糕的错误,因为当开发方发现预算有利于自己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拒绝出示自己的审计结果,而直接同意承建方的造价预算。我一时羞惭得连两腿都冒出了冷汗。

我小心翼翼地挪回自己的电脑翻对起来,却看不出什么头绪。“管道在实地安装过程中有很多拐弯抹角之处在图纸中是显现不出来的,预算的时候你得有一定的空间想象能力。”圣杰点拨了一下。他说得很对,现实要比图纸复杂得多。

说起来我三十大几的人啦,却没什么工作经验,那点专业知识也早已湮灭在了柴米油盐中了。想到要出来工作,倒也不是穷得过不下去,而是发现自己快要与社会脱节了。可是当我真正投身社会时,这才发现路数艰深,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混。

正忙乱着,圣杰的领导来了,他问怎么样啊?圣杰说稍有出入,正在对呢。领导说为了工程,尽量做到准确无误吧。我虔诚地点着头,希望他尽快离开。

那一整天,我屁股没离板凳,中午要的什么外卖,我都记不清了。晚饭是圣杰请的客,我抢着付的钱。

“为什么要帮我?”这个问题我已憋了好一会了。

“有所图呗。”圣杰嘴角一撇,笑得愈发欠揍。

“图啥?”我有点蒙。

圣杰话锋一转,正色道:“这五百万哪怕能让我按千分之一来提成,那你我现在也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好惊险啊!”

“好在有惊无险。”圣杰朝我举杯,“来,给你压压惊。”

“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该我敬你。”我与他碰杯。

“救你谈不上,帮人不损己,何乐而不为呢?”

“荒废得太久了,我。”我晃了晃杯中的酒,回敬圣杰。

“女人嘛,总要在爱情和婚姻里兜上一圈,才会回归社会。”

“吃亏的总是我们女人。”

圣杰哈哈笑了起来:“男人又上了什么算呢?”

到底是男尊女卑,还是阴盛阳衰,那晚,我和圣杰是在争论中分的手。他住城西,我住城南,两人的工作地都在城北。“真是太有缘了。”这是分手时圣杰说的。

“改天郑重请你,以表谢意。”我说了句客套话。

一觉醒来,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念居然是圣杰,但仅此而已,他的影像很快就模糊了。接到圣杰的电话是在几天以后,因为并未真的储存他的号码,所以我问他是谁的口气也是漫不经心。

圣杰笑道:“看来我是自作多情啦。”

我哈哈笑着敷衍道:“忙忘了,忙忘了。”

为了弥补自己故意的疏忽,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圣杰的邀请,无非就是吃吃饭聊聊天呗,还怕他不成?

和圣杰如约再见是在一个下午,出乎意料的,他驾车载着我出了城,居然开了很久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这是啥节奏啊,该不会真摊上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吧?我的心律有点乱了。

“放心吧,我就是成心拐卖,也没人要你啊。”圣杰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损我。

“那就卖你呗,男人可是越老越值钱哦。”我反唇相讥。

“只要你能把我卖掉,我保管替你把钱数好。”

“说正经的,这是准备去哪儿呀?”

“去一个让你惊喜的地方。”

“别是惊吓就好。”

车子开始在山道中绕来绕去的,突然,看到了湾山湖。那种感觉,我后来想了又想,确实是突然,正和圣杰说着话呢,一扭头,哇,好开阔的一片水域,我惊呆了。如果不是远处的山影,我真的以为自己是站在了海边。

壮阔而不失绮丽,美得让我屏住了呼吸。我问圣杰是怎么发现这世外桃源的,圣杰说这儿是他少年时代的水上乐园,他是泡在这水里长大的。看着寥无人迹的山野,我表示怀疑。圣杰指着一片水域告诉我:“那片水域下面曾经是我们村子的原址。”我愈发地迷惑,圣杰解释:“这湖其实是就着山势几处筑坝形成的人工湖,用以改善周边地区的环境和缓解用水紧张状况。后来,政府为了加快小城镇建设步伐,就干脆把散居在山里的村民全部移迁山下,既退耕还了林,又造福了山民。”

“可惜了这美丽的山水。”我感叹。

“人去林安,这山水不是更美了吗?”

“难道你不觉得这儿是安放灵魂的绝妙佳境吗?”

“所以嘛,”圣杰拍了拍自己,“你看看我,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冷漠世故吧。”

“是吗?”我你也不是什么善类。

“你说呢?”圣杰又露出那张标志性的笑脸。

我嗤之以鼻,没再搭话,将目光落在了山水之间。湾山湖的秀美绝不亚于一些名山胜水,每一弯弧度,每一处倒影,每一座山,每一棵树,都是那样的恣意妄行。更为珍贵的是它鲜为人知,就像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冰清玉洁,无人亵渎。我想象着自己在这深山老林里久居成仙的模样,陶醉了。

圣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试想一个画面:酷热难当,大伙担水上山浇灌干蔫了的庄稼,那真是汗流浃背,汗如雨下,多少个带汗的成语也形容不出那种苦。”圣杰喘了口气,像是正担了水爬山似的,“要是知道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是怎样渴望走出这大山的,你就知道自己有多矫情了。”

“反正我觉得逃离这仙境实在可惜。”其实我能够想象久困山里的闭塞和枯燥之感。

“这就跟你想要逃离城市的喧嚣是一样的。”

“我有这想法吗?”我问圣杰,也问自己。

“你有!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搞得自知莫如你知似的。”

“那还真不一定。你就像一只久被禁锢的鸟儿,渴望蓝天,可是,真有人为你打开笼门时,你却又犹豫了,退缩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爬上了一座名叫荆子山的山顶,倚高远眺,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倒是能够尽览山下的湖水。湖面上碧波荡漾,清亮空明,叫人心旷神怡。

“我——回——来——啦。”圣杰把手拢在嘴边,突然来了一嗓子,山回谷应的,吓了我一跳。

“别把狼给招来了。”我讽刺他。

“还用招吗?”圣杰故意笑得张牙舞爪、像匹恶狼,但我从他的眼眸里并未看出狰狞。

从这个午后的冬阳西斜到春日的暗香浮动再到夏日的云蒸霞蔚,我跟着圣杰沿着湾山湖走啊走啊,完全没有想过,这样走下去是将和命运撞个满怀呢?还是会与世俗背道而驰呢?

2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和圣杰在虚拟世界里神聊,虽然他说话的腔调热情中略带几分油滑,但他是一个很有趣味和耐心的聊伴,甭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能跟你聊得活色生香的。

我的本意是至此而足,就这样和一个人聊到天荒地老不是也很浪漫吗?可是聊到得意忘形处,我竟脱口而出:“带我去湾山湖转转吧。”五千多亩的水域面积随山势环绕,那种寂寞的执着和缠绵实在让我有点魂牵梦绕,我是真的向往那自然之境,可是,这提议在圣杰看来却是一种暗示,最起码不反感他的靠近,所以他以一种促狭的口吻道:“有什么好处?”我感到不妙,立马换了腔调:“哼,我还不稀罕去呢。”这话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好像我是个惯施阴谋的高手似的。圣杰果然发过来一个满脸坏笑的表情。

春去夏来,我第一次下湖游泳是被圣杰怂恿的,他说要带我游到他们村庄上面的那片水域去。水面距离看起来不远,游起来却很费劲了。我说往回吧,体力难支了。圣杰说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可是水中不同陆地,我无法歇息。圣杰游到我的身边,托起我说是让我休息一会。两人的肌肤在水的轻柔包裹中轻触漫蹭,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让我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可是我越挣扎,圣杰捉得越紧,我像一尾被掐住了鳃的鱼,只是无力地甩拍着尾巴。渐渐地,我放弃了挣扎,慢慢地,我忘记了逃离。甚至后来,我们再去湖边嬉戏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扑进水里,圣杰随后追来,俩人在一座深山野湖中扑腾翻跃,完全忘记了身外的世界。整个夏天,我越来越赞成人类水中起源之说了。

筋疲力尽之后,我和圣杰或坐或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吃上一点零食,喝上几口红酒,说上几句闲话,时光在树叶草丛间冷冷地偷觑着我俩。

闲聊中,圣杰给我说了这样一件事。大概是在他七、八岁那年的夏末,有一天晚上,他五叔趁着天黑划着木盆下湖去捕鱼。那个时候,湖是公家的,禁止私人打渔,如有人偷捕,被巡逻艇撞翻淹死,一概不负责任。这种被巡逻艇撞翻淹死的事故每年都要发生几起,后来,有人发现,巡逻艇有故意撞人的嫌疑。可是,那样一个年代,再加上地处偏僻,遇害的人家只有自认倒霉。圣杰说他的五叔就是这样丧命的。五叔的死是一时之痛,让人揪心的是五婶。从五叔消失那天起,她就每天沿着湖边走着呼唤着,可是,整整二十天,五叔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族里的长辈劝五婶别再找了,五婶哪里听得进去,弃两个年幼的女儿于家中,每天依然蓬头垢面沿湖边寻找。人们都说五婶疯了。

我和圣杰坐在黄昏的湖边,落日染红了山后的晚霞,我的心中掠过一丝寒意。圣杰将我揽进怀中,说这样就不会害怕了。

大概是在第二十三天的黄昏,有人发现五婶蹲跪在水边不走了。那人找到圣杰的父亲对他说,赶紧去看看吧,他五婶大概是中邪了,蹲在水边一动不动。一群人前簇后拥地跑到那里,这才发现五叔漂出了水面,成群结队的鱼将他的尸体团团围住。五婶死死地拽着五叔,已是泣不成声。

我躲在圣杰的怀里,吓得缩成一团,圣杰却很享受我害怕的样子,说这是他意外的收获。我掐了他一把,催他快说。

众人合力将五叔捞上了岸。他的身子已经肿胀,像充了气似的,样子虽然有点吓人,但并不出乎意料。灵异的是那群鱼,黑压压的一片,久久不愿离去,人们伸手去抓,它们也不逃散。五婶冲着鱼群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那鱼群才慢慢地游散开去,隐没在了水中。

“这肯定是你编的。”我觉得圣杰越说越离奇了。

“我可不会编,再说我为什么要编呢?”

“吓唬我呗。”

“我可舍不得。”圣杰紧了紧自己的手臂。

人们说那群鱼围着五叔并不奇怪,可能是尸体的气味将它们引了来。奇怪的是后来,只要五婶往湖边一蹲,那鱼便来了,一只接一只,不大的工夫,水面上便鱼头攒动,插手不进。它们泼喇喇地前腾后跃,五婶一边抛撒着食物一边念念有词。

“她会说些什么呢?”。

“她大概是把那群鱼当成了五叔的魂灵,那她会说些什么就不难想象了。”

“后来呢?”

“后来,人们都搬走了,这事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我说的是五婶。”

“五婶一个人带大了两个孩子,但无论怎样忙,她每年都要来湖边几次。”

“为什么是几次?”

“五叔的祭日和生日,还有就是她特别开心或特别不开心的日子。”

我嘘唏不已。

“那群鱼呢?”我刨根问底。

“你不会也以为那鱼真的是五叔的魂灵变的吧?让你每天按时在湖边抛撒食物,那鱼也会来的。”圣杰顿了顿,“鱼的事也不奇怪,倒是有一点,我怕说出来吓着你。”

“什么?你说呀。”我是又害怕又好奇。

正在这时,圣杰的手机响了。因为挨得近,我听到了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带点外地口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圣杰听着电话,浑身的肌肉僵硬起来,他拽起我就朝车上跑去。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含糊其辞,我没再多问。

一路无语。

圣杰把我丢在公交站台上,自己驾车一溜烟地消失在城市的灯火之中。我的心里直犯嘀咕:什么事这么重要,居然弃我于夜色中而不顾。

没想到这一分手,我生病了。我是那种不知道医院门朝哪边开的人,所以,偶尔生个病,就觉得天昏地暗,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小北感到很奇怪:一贯不生病的人,这大热的天怎么还感冒了呢?他说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不年轻了,别总指望自己能扛过去。我也觉得这病非同一般:头疼欲裂,浑身无力,走路发飘,特别难受。

小北是我的老公。我们当然曾经相爱过,可是那爱已如昔日黄花,蔫头耷脑的了。我病了三天,他那么一建议,就算完事了,再无多余的言语和关心。

就在我准备去医院看看的那天早晨,我的病突然好了,而且好得神清气爽的。病一好,我就想起了圣杰,这家伙无声无息的,在忙什么呢?像是感应,他的微信来了:“几天不见,你好吗?”这家伙,还真是能掐会算的。

我有点委屈,话也就阴阳怪调的:“终于想起我来啦?”

等了很久,圣杰才回:“五婶昨晚过世了。”

我目瞪口呆。

“那天,丢下你之后,我接上家人就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湾山镇。这几天,一直在忙五婶的事,可是,她老人家最终还是没能挺过来。临终时,她唯一的嘱托就是要把她埋在五叔的身边。”圣杰一股脑儿把情况告诉了我。

“五婶真的死了?”

“是的,而且一直到死都不犯糊涂。她……”圣杰好像在下决心,“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五婶死前悄悄地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杰儿,答应婶,别再胡闹了。”

我的头皮一炸,难道湾山湖的游鱼中真有一条是五叔的魂灵变的?他托梦给她了?或许干脆在某个阴郁或晴朗的午后,五婶躲在草丛中窥视过野鸳狎昵?

我突然清泪横流,一种复杂而莫名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着。

3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要纠缠到底。”这是圣杰的留言。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原创,也能想象出他打这行字时的几分嬉皮,但我还是顺水推舟道:“真能纠缠那么久吗?”

“盼星星,盼月亮,还有盼纠缠的。”前一句掏心掏肺的,后一句没心没肺的,这就是圣杰,真实的圣杰。

我已经习惯一上线就看到圣杰的留言,习惯他在我上线的第一时间就急切地抓住我。那种急切,没有哪个女人碰上了不晕头转向的。可是,急切是很难长久的。我和圣杰之间离斥的结点好像就在五婶离世之际,那真实而不可靠的微妙之情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酷热开始苟延残喘时,我含沙射影道:“再耽搁,夏天就要过去了。”那意思很明了:夏天一过,就不能去湾山湖游泳了。圣杰也可以理解得更直接一点:再不趁热打铁,激情就要熄灭了。而激情这个东西想要重新点燃是很难的。

圣杰说他要去外市审核一个项目的绿化工程,实在走不开。所谓的审核绿化工程,说白了就是数树。大概是觉察到了我的不悦,圣杰在数得晕头转向时还不忘拍照发给我。照片上尽是些奇花异树,他说丢脸得很,很多花草树木的名字他叫不上来。我笑他落伍,给他推荐了一款“形色”软件,让网络帮他识花认树。他感叹了一番,又发过来一张密密麻麻的竹林图,问我如何是好,要我再推荐一款数竹软件给他。我发过去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骂他是个不知足的家伙。

身处同行,我太清楚工程审计的繁琐了,我完全相信圣杰的理由不是推托之辞,倒是之前,我们频繁约会,那才真的有点为难。可是这为难过去根本难不住圣杰,现在怎么就真的让他为难了呢?难道是五婶的临终遗言正好激活了圣杰短暂的新鲜感之后的厌倦情绪吗?我一时摸不透圣杰的心思,心里窝了一股无名之火。

夜不算深,我告诉圣杰我失眠了。

“是因为想我吗?”他略带几分调侃。

“自作多情!”我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那为何失眠?”圣杰的明知故问让我有点恼火。他当然明白我不过是想和他聊聊天,就像从前那样,漫无目的、无休无止的。对于女人来说,有的时候关键就是聊天本身,而不在于聊什么。

“你说呢!”我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

“明晨还得早起上班,别胡思乱想,赶紧睡吧。”圣杰不接我的茬,三言两语打发了我。

面对一个装糊涂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千言万语就像遇坝的洪水,在我的心里左冲右突。我躺在床上,两行清泪沾湿了枕巾。

渐渐地,我发现圣杰的留言越来越少、越来越简单了。我也悄悄地隐身偷看,有时在线,偏又不肯先开口,等了很久,圣杰才跟诈尸似的来一句:“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咋没发现呀?”然后找话来遮掩自己的漠视,“花花绿绿的图纸简直瞅得我眼都快瞎了。”

我也顾不得许多,干脆顺势骂道:“我看你的眼睛是瞎了。”

“那谁来欣赏你的美丽呢?”那个甩着长舌头的表情很像圣杰,嬉皮笑脸的,这可以认为是圣杰的优点:偶尔言语出格,他不生气,还会逗到你忍俊不禁为止。

重拳打在棉花之上,连人都栽进了那绵软之中,感到窒息,却无法挣脱。这一切仿佛是梦中遇险,我挣扎着,却醒不过来。

是在浅夜,我们似乎也只能潜伏在那些晴朗的浅夜。星空或月色,树林或湖水,不远处一辆融在夜色里的黑色君威以及两人在寂静中显得有点清晰的脚步声。我挽着圣杰的胳膊默默徜徉,或喁喁私语:“假如……假如我离婚了,你会离吗?”我故意表述得婉转而羞涩一些。

圣杰迟疑了一会,大概是在寻思合适的表达方式:“也不是不能离,但你想过没有,我是男人,如果离婚,肯定是净身出户,四十出头的男人了,再从头开始,我怕我给不了你幸福。”

“如果我非要你离呢?”

“那就离呗。”就像偶尔迁就一下我的任性一样,不是心甘情愿,但也无所其谓。既没有为了我排除万难坚决离婚的决心,也没有因为不能离婚而感到有负于我的愧疚,随便得让人很不舒服。

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可问题是我到底想要怎样的答案呢?难道我自己就真的能为了圣杰而离婚吗?恐怕也做不到义无反顾吧。

“离婚未必就好。”圣杰大概是感受到了我在沉思。

“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好呢?”

“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圣杰反问。

我没再作声。因为再往深处探讨已毫无意义,这就像一道前提有误的数学题一样,无论得出怎样的结果都是错误的。

约会变得稀少起来,偶尔一见,圣杰也大都是直奔主题,事成辄撤。有那么一次,终于去了湾山湖,我忍不住爆发了:“这大老远的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还不如不见!”

圣杰意识到了自己的急躁,拉着我重又坐下说:“我一直没告诉你,一件很奇怪的事。”

“有什么好奇怪的,归根到底是心变了。”我侧开脸去,山水在我的眼里模糊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五婶的死让她非常害怕,怕得一个人不敢睡觉。”她,是圣杰对妻子的称呼,“所以,我总急着回家,是想尽量赶在她下班之前回到家里。”

“心不在了,理由可以信手拈来。”我觉得圣杰的话不过是一套说词。

“我的心怎么就不在啦?”圣杰少有地急躁起来。

“在吗!在哪?”我反诘。

“在你身上啊。”

“哼!孰轻孰重,已是一目了然了。”我不再遮遮掩掩。

见我话露锋芒,圣杰赶紧转移了话题。我抱着双腿,下巴抵在膝上,不理睬他的逗笑。两人在黄昏中枯坐了许久。

“你看,就在这。”圣杰突然打破了沉默,指着面前的湖边对我说,“这儿正是我五叔漂出水面的地方。”

我死死地盯着圣杰手指的地方,影影绰绰间仿佛看见五叔的尸体就飘浮在湖边的暗影里。恐惧牢牢地攫住了我,我想站起来逃走,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逃离那个黄昏的。

一直到后来,我也没想明白,那天,圣杰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觉得到了该告诉我的时候了呢,还是想让我感同身受一下他妻子的那种恐惧?又或许根本就不再心疼我会受到惊吓呢?

4

人们都说这一年的夏天,我的城市热得跟火炉一样,而我却觉得一夏清凉,连梦中都被凉凉的湖水裹挟着。可是,就在人们觉得酷暑已去的夏末,我却感到闷热难耐、喘息难匀。我决定绝城而去,虽然还没弄清楚这一去是将祭奠一段即将割舍的情感,还是去补充一下将这段感情进行下去的力量。

风平浪静,艳阳高照,这是我特意选择的天气,虽然细雨纷飞也许更符合我此时的心境,但我太了解湾山湖了,它曲折广大,神秘莫测。在那样阒无人迹的深山里,即使乾坤朗朗,江山明丽,没有圣杰,我不知道自己敢不敢走下车去。

每次去湾山湖,都是圣杰开车载着我。风像着了盛装的骚娘们一样,嘻嘻哈哈地从窗边一溜而过。我一路上笑得比风还傻,总觉还没笑够,就已经到了。轮到自己开车,就完全不同了,开了近半小时,却不知道人在哪里。

“大卓”二字从眼前一闪而过,我在脑海中搜索着。“世界之大,却是一处有一处的特色,很难找到相同的风景。”想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卓”而感叹中国地名之五花八门时圣杰说的话。真是个能牵强附会的家伙,他还说什么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觉得好就一定要抓住,就跟这风景是一样的,放弃了一处就错过了一地儿。我说我也许能找到更好看的风景呢。圣杰说你也许能找到更好的,但抓住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我嘲笑他真把自个儿当成宝了。他说可不就是一块珍宝嘛,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找。可是,错过与没错过又怎样呢?不是在眼泪中后悔曾经的错过,就要在哭泣中结束后来的纠葛。这种情感能走多远呢?

拐入一条较窄的公路,车子将要进山了,离湾山湖越近,我的内心越不平静。好像就在这个路口,有一回我提醒圣杰瞅仔细点,别走岔了道。圣杰说有你陪着,走错了正好,错得回不来更好。话虽有点瘆人,却叫人心里暖乎乎的。那暖乎乎的感觉似乎还未曾冷却,温柔却已僵硬在嘴边。我忍不住热泪飞扬。

七拐八绕到达湾山湖的时候已是中午,仔细张望了四周之后,我鼓足勇气终于走下车来。肚子饿得咕咕叫,走的时候,情绪塞满了整个身体,以为不会有吃东西的欲望,看来并非其然。欲望这个东西,来的时候势不可挡。

圣杰说他小时候在水里游得累了饿了,就上岸随便刨点山芋、花生之类的来充饥,我也想学他的样,可是,村庄早已搬迁,没有人,哪来的农作物呢?我走到湖边,裹一卷水草扔在水边,一会工夫,真有皮壳清亮的小米虾附在了草团上。圣杰说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这样的小虾:去头留尾,连壳都不用剥,在水里涮涮就吃。可是,我看着自己剥出的那一顶点儿嫩白的虾仁,却怎么也不敢吃。我毕竟生活在不得不顾虑多多的当下,万一的事情太多。一旦放弃了找吃的欲望,饥饿的感觉也没那么强烈了。

风景因心情而异。心情美,风月无边,心情糟,山水失色。此时,我才发现,让我魂牵梦绕的不仅仅是湾山湖的美丽风景。湾山湖的美,此刻,我已视而不见。湖边、草滩、山坡,我看到的全是我和圣杰的足迹和身影。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吗?我的心里漫溢出一种变了质的甜蜜。

我的眼神落在那片水域上,几百年以后,水下的遗迹说不定就成了人们研究历史的古迹,可是,再厉害的考古学家,他也无从考证那里曾经有过怎样的爱恨缠绵。

我在一块余温未尽的大石块上坐下来,试图弄清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可是,人在万籁俱寂和嘈杂喧闹中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此刻,我是纯净的,只需要一点点爱便可以风情万种,等到身处闹市时,那一点点爱就显得苍白无力了。算了吧,决定也许不是想出来的,而是生活逼出来的吧。

下午的阳光灿烂明媚,山影、蓝天、白云倒映在湖水中,让人的心境宁静而又开阔,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一鼓作气爬到山顶上去。追忆曾经的甜蜜让我忘记了害怕。

山不算太高,我走走停停,就在快要到达山顶时,猛一抬头,看见远处的树杈上好像蹲着一团黑影,一时间吓得我魂飞魄散,连掉头逃跑都忘记了。愣怔中,感觉那人在冲着我笑,笑得我毛骨悚然。再一恍惚,那人竟冲我喊上了:“五百万,快上来!”天了,好像是圣杰,我眯缝着眼睛仔细一瞅,还真的是他!这简直比遇上一个心怀叵测的人还要让我慌乱。

我想朝他跑去,可是杂草枝蔓磕磕绊绊的,简直迈不开脚。圣杰从树上哧溜下来,迎着我走了过来。一段山路,两人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越走越近,最后,也像预设好了似的,我的第一串泪珠也正好滴落在了圣杰的怀里。那一瞬间,我心中的冰块又开始慢慢融化。

“真不愧是厉害的五百万啊!那儿,看见了吗?”圣杰指着远处一柱正在慢慢飘散的烟柱说,“我是没有告诉你啊,山民们虽然迁走了,但湖那边的监狱却一直都在,囚犯泅渡逃跑的事曾经是发生过的。你真叫糊涂胆子大呀,一个人竟然敢跑到这种地方来。”圣杰的责怪温暖着我。

“被人掳走了正好。”我的气话说得有气无力的。

“当个压寨夫人也不错。”圣杰顺势逗我。

我拧他,却已是软绵绵的,解不了恨。

“肯定没吃东西,对吧?你稍等片刻,俺去去就来。”

“干吗去呀?”我一把拽住了他。

“给你化点斋饭呀。”

我憋着乐绷脸道:“那什么山枣酸梅的,我饿着肚子能吃吗?”

“那赶紧回吧,到车上去找找。”圣杰背着我走走歇歇,嘴里还不忘打趣,“要是不嫌弃,你在我背上啃几口得了。”

我就当真咬下一口不放,直疼得他把我甩下背来。

终于到了车上,我借助食物和水缓过一点气来,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我躺在圣杰怀里,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就这样一直躺到天荒地老的念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你怎么会来这里?”其实我知道答案。

“今天一早我就去工地跟踪审计了,下午看到你发的朋友圈,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便赶紧过来了。”圣杰一边说一边抚弄着我的头发,我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去梦开始的地方结束梦。”别人疑惑或点赞那都无关痛痒,如果他圣杰看不懂,那真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可他现在是揣着糊涂玩平衡,想兼而得之。一种无法言说的羞辱感让我十分恼火。

“回去吧。”我抬起身来。

圣杰放开了我,却又在最后一秒抓住了我的手说:“出去走走吧。”

我未置可否,懒懒地跟着圣杰下了车,向树林深处走去。“所有的情都像一根蜡烛。”我喃喃自语。

“我就是那根蜡烛,点燃自己,照亮你。”圣杰就有这样的本事,在未弄清别人意图的前提下,却能把话接得十分顺溜。

“点燃了就意味着熄灭。”我顺着自己的思路。

“那最起码燃烧过一回。”

“冬日寒冷的早晨,起床的感觉你还记得吗?”我的话叫圣杰摸不着头脑。

“什么感觉?”

“越磨蹭越冷。”也不知道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话语还是心寒,我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寒颤,“情感也是一样,恰到好处时戛然而止,或许还能留下一点温暖。”

圣杰揽过我,拍了拍我的后背不以为然道:“这样不是更温暖吗!”

我没再言语,却在缠绵中带了一股诀别的情绪。这种情绪让我有点绝望,又让我有点疯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最原始的博弈。

夏末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圣杰汗涔涔的脸上,光怪陆离的。他扭身摸出手机,看了看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答应她早点回去的。”

“那赶紧的,抓紧时间还来得及。”我起身的动作快得有点失控,我不想让圣杰看到我滑落的泪滴,当然,也不排除他视而不见。无所谓了,是时候了,为什么非要等到缘尽情绝甚至是互相伤害了才想到要离开呢?

圣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脑门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污痕,他不知道,这有可能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湾山湖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看了吧,我回头望了望它,它的神秘和冷清也许只有像五叔五婶那样执着而凄美的爱情才配得上吧,我们这些饮食男女还是回到平淡中去吧。

我还能归于平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