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老王
2019-03-07◎张正
◎张 正
“你看看,又有大老虎被捉住了!”
我刚跨进单位传达室,保安老王就指着一家晚报上的新闻对我说。
“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谁叫他贪的!”我敷衍着老王的话题。
我是来传达室查看有没有我邮件的,不是来陪他谈论国家大事的。
老王喜欢谈论国家大事,尤其喜欢传播报纸上反腐倡廉方面的新闻。
老王的身分仅仅是某保安公司派驻到我们单位传达室的一名普通保安,每天负责报刊邮件收发和车辆进出管理。
每天报纸到手,老王总是先睹为快,端坐在传达室窗口前的旧办公桌边,一丝不苟地看。他对国家大事的关注程度,不逊于我们这些坐机关办公室的。
穿着藏青色保安制服的老王,看报纸的专注神情有点滑稽可笑。
“最近有没有新闻?”有人进传达室,习惯用这样调侃的语气问老王,算是打招呼。
“新闻哪天没有……”
老王喜欢拉扯着我谈论天下大事。
“国家不抓不得了,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你看看……”
“老虎苍蝇确实要一起打,大老虎离我们老百姓的生活可能有点远,你看看,小苍蝇满天飞……”
“你看看”是老王的口头禅。许多政治流行语,他能脱口而出。
一开始,我还和老王多说两句,跟他讲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道理,开导他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到当官的就认为是贪官,毕竟嘛,我们这大院或大或小也是国家机关,说话要注意影响,不能这么主观、偏激,社会还没有让人悲观到这种地步。但后来,我也懒得说了。
我发现,这老王,也不是一个上路子、懂规矩的人。
我来传达室查询的邮件,主要是样报样刊和稿费单。有一次,有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打电话明明白白告诉我,样刊寄出了,三五天内肯定能收到,我左等右等,就是见不到,两个星期后,忍不住去传达室问。
见我语气重视,老王吞吞吐吐应道:“你的邮件啊?我看看,我看看……”说着,他进了传达室里间。我跟过去伸头看,里间竟乱七八糟堆着许多报刊和邮件,有的还是成捆成包的杂志或书籍,却不是平常放在外间旧办公桌上待分发的。
“这里面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我奇怪。
“都是广告信……没人要的。”老王解释。
老王果然从中找出我在等的样刊。
“这哪是广告?”我有点恼火。
“报纸订得太多,哪个看得了,多几张少几张根本无所谓……”
我明白了,这个老王,发现了“生财之道”:他每天“短”下一些报纸,比如晚报有A、B、C三个版面,他仅分发A版,B版和C版成了他的“废纸”;那些他认为是广告信的函件,也扣着暂时不分,先存放在里间。这些东西,有人追问了,就找出来;没人问,每隔一段时间,就过秤卖给骑三轮车从门口经过的收废品的。
我非常来火,但跟这种人,我又生不起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一个月才拿那么点工资,我声张起来砸了他的饭碗,他可能连这么点钱都拿不到了。改一天,我丢一包烟给老王,神情严肃地关照他:“我的邮件,一张纸片你都要给我!”
我很少上网购物,但同一个办公室的小丁,是个网上购物狂。这天,我和小丁出差在外,小丁接到了快递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哇哇哇说了半天,也没能把事情解决。我渐渐听明白了,保安老王不让快递哥把快件留在传达室,“我不负这个责任,丢了咋办?我只负责报纸杂志收发,只跟邮政局打交道,其他事情不在我收发……”老王态度很强硬。
看小丁情绪激动,很着急,我接过小丁电话,让快递哥把电话交给老王接听,我告诉老王我是谁,“小丁和我在外面出差,暂时回不来,你先收下,丢了不要你负责,算我欠你的人情,账算在我身上……”
好说歹说,老王总算给了我面子,先把小丁的东西收下了。
“平时传达室里不是有许多快件吗?”我有点理不清怎么回事。
“那是向传达室交过‘管理费’的,每个月必须给老王一点费用,他才肯帮代收快件。今天给我寄货的这家快递公司,跟他没有协议,而且老板坚决不肯跟他意思意思……”小丁被这件事闹得有点上火。
“可以啊,这老王!”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记得我随口跟老王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之类的话,大致意思是,各行各业都有一些“潜规则”,说当领导干部的一点便捷、好处没有,那肯定是假话,但必须有个度,必须控制在底线范围内,必须不是主观上肆意妄为。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凡事不能太过分,太过分了就不好玩!”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再跟老王说说,给他提个醒。
机会终于来了。
我们单位大院对面,是个不大不小的酒店,生意不错,一到晚上,尤其有人家办酒席,酒店门口车满为患。有人见我们单位大门口空着,想把车停在我们单位大门口。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堵了我们大门,万一有车辆进出,咋办?但这个时间,我们单位大院内的停车位,因为职工都下班回家了,十有八九空空荡荡的。
按规定,陌生人进出单位大院门,必须停车登记。
这天晚上,下班后我留在办公室在电脑上处理了一些文字,走得比较迟。远远地看见一辆陌生牌号的小车在传达室门口停了一下,开车人摇下窗玻璃,和老王嘀咕了两句,从窗口递给老王一张什么。
对许多事情,我比较敏感。
那人泊好车,下车砰地关上车门,刚好与我走在一起。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决定来个火力侦察,直接了当地悄声问他:
“停一次多少钱?”
“二十。没办法,乱停的话被交警贴单,至少罚款五十。”那人无奈地说。
我笑了笑。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等那人走出我们单位大院,走向对面那家酒店,我才推门迈进传达室。
“这个什么人,把车停在我们单位?”我不动声色地问。
“哪个?……他、他啊,说是熟人……是哪个科长熟人……”老王明知故问,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
“单位有规定,你稍微注意点。”我说,“被我发现了无所谓,我不会去向领导汇报,要是被领导发现了,或者其他人向领导汇报了,你可能要有点麻烦。”
我没有点明具体事情,但响鼓不用重槌敲,话说到这个程度,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不会、不会,哪能呢,哪能呢……谢谢张主任,理解万岁,感谢关心……”
这个老王,每天报纸没白读,关键时刻,方寸也没大乱。
“最坏的结果,是人家举报我们单位,说我们乱收费。”我不得不向老王点明事情要害。
“没有,难得的,”老王脸色开始发白,“他偏要停,我不让,你看看,说了半天难过话……”
我拍拍老王的肩膀,“放心,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不会向领导汇报的。你自己以后注意就行了……你这也是小苍蝇行为!”
我突然恶毒地想到了“老虎苍蝇都要拍”中的那只苍蝇——老王跟我谈论过许多次的。
“我这算什么小苍蝇!”老王尴尬地笑。
“说人都会说。”我也呵呵地笑。
这件事之后,保安老王对我客气了许多,每次见到我,都主动站起来,笑脸相迎,“张主任!”
我不是什么主任,我只是一个爱好文学写作的机关办事员。
从此后,我的邮件和稿费单,老王都主动双手捧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