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铁匠父亲
2019-03-06袁淑琴
我的父亲是铁匠,他只管打铁的事。平时话语不多,比较内向。年岁大了,他不再打铁,就专心种地。
我在河北省滦南县长凝镇上小学,学费从母亲手里拿,对我学习之事,父亲很少过问。小学毕业我考上了乐亭二中,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考上就好!”母亲高兴得眉开眼笑,她赶紧为我打点上学的行李。中学是住校的,学校规定每月最后一周的周六下午不上课,学生吃过午饭就可以回家了。每到这一天,我们就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儿,欢蹦乱跳唧唧喳喳飞回家了。
不幸的是,我刚上初二,母亲突然病了,而且病越来越重,一年之后母亲去世了。我上学住校期间,家中只剩下父亲一个人。母亲去世后不久,我正值初三毕业班,一次为了补课,我一连三个月都没回家。当我进入村口时,远远地看见父亲站在我家大门外,向我来的方向不断地张望,我紧走几步,来到父亲面前,我问:“爸,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他说:“你有仨月没回来了,我估摸着差不多快来了。” 我一进院子就闻到浓浓的肉香,进屋看见桌面中间摆着一大海碗白菜粉条炖猪肉,两碗大黄米豇豆饭。饭菜热气腾腾,学校到家有40多里,我一路小跑往家赶。此时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叫了。我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吃了多半碗,一碗饭也下肚了,此刻我才抬起头,发现父亲根本没动碗筷,他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吃,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了,看着他憨厚可爱的样子,我笑出了声。他也笑出了声。第二天我回学校,他送我到大门口,我穿过大街拐了弯,又后退几步,看见父亲还站在门口一动没动。直到我上高中,自己才悟出,以前不是父亲不关心我,而是我年幼,不懂事,没有读懂他心中对我的切切牵挂。
我上高中时,还有件印象很深的事。那是高中放暑假的一天,我跟父亲去给玉米地施肥,我家的地里没有一根杂草,玉米长势很好,干完活儿在回家的道上,我们路过一块玉米地,那里杂草丛生,杂草比玉米都多。父亲指着这块地语重心长地说:“这人啊,可不能太懒。土地和庄稼,和人一样,你对它精心它知道。土地是诚实的,它从不骗人。只要你多吃苦,多受累,多流汗,秋天才有收获。”我一直牢记父亲的教诲。在学习上我比其他同学读书都刻苦,每天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考试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1960年我参加全国高考。高考后,我们先到大清河参加劳动锻炼两周,随后回家。在等待通知的日子里,父亲每天到地里转转,很快就回来,他盼通知书比我都心急。
58年前,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情景至今难忘。记得那时,我每天在家都支起耳朵,耐心等待送信人喊我的名字。一天我突然听到有人在街上喊:“袁淑琴来信了。”当时我感觉喊声是那么亲切。我赶快跑出去,从送信人手中接过信,那是唐山矿冶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把通知书递给随我出来的父亲,他用颤抖的手接过通知书,眼里闪着泪花,沉默了片刻,他说:“我闺女可是块好钢!”说完,他走到我家院子正中,表情严肃而虔诚地面向西(那是我读小学所处的方向),鞠了90度的大躬。接着转身向南(那是我读中学所处的方向),又是一个90度的大躬。我奇怪地问:“爸,你这是给谁鞠躬?”他说:“给你的老师啊。你想,从你上小学、中学,如今又考上了大学,老师们花费了多少心血,又是经他们千百次对你们的锤炼,才有了今天的结果,我这是对你们老师的‘谢师礼啊!”听了父亲的话,我无比惭愧,我怎么就没想到父亲这一举动的深意呢?我再细细一想,从小到大,伴随自己成长的老师不仅在学校,也在自己身旁,他们不就是您和母亲吗?于是我郑重地站在父亲的面前,深深地向父亲鞠了一躬。看我向他鞠躬,他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此刻,他竟用那双粗糙硬朗的大手,将我轻轻抱了起来,转了一圈,又慢慢放下,这让我惊喜地感到,他对我的疼,对我的爱,对我的希望和期待,伴随他的喜悦和自豪,从他最柔软的内心深处,一股脑儿地涌出,顺着他有力的大手,他宽厚的胸膛,流入我的心里,流遍我的全身。此時此刻,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我成了我们袁家,我们村,我们乡,我们镇,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女大学生。父亲为此特别骄傲。为给我筹备我的学费,父亲把院里两棵最大的柳树放倒了,把树干拉到集市上卖掉,当我拿到这笔浸透父亲血汗的钱时,心里沉甸甸的,我暗自发誓,等我大学毕业,有工作挣到了钱,一定好好孝顺老爸。在我走的那天,父亲送我去汽车站,我说:“爸,你回去吧。”我看见父亲一步一回头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但又是甜甜的。我感到离报答父亲养育之恩的日子已不远了。
1965年,我结束了五年大学生活,毕业后被分配到全国最大的铜矿——寿王坟铜矿工作。那年九月,我领到了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工资46元。我立即跑到邮局给父亲寄去了大部分工资,只留下必需的生活费。并附短信,自此以后每月寄20元,逢年过节多寄些,直到父亲84岁去世为止。
父亲晚年我没能在跟前好好地陪伴他。在他病危时,由于厂里正赶制一批国家军工急需的铜料,我是技术骨干,无法脱身。所以父亲走后未能见最后一面,留下了终身遗憾,后来听老家二婶讲:父亲临终前总念叨:“我就是想看看小琴。”二婶劝他:“那就快给小琴打电报吧。”他说:“不用,她要回来还得请假,那多耽误工作啊,还是公家的事要紧哪。”
父亲的一生,饱经沧桑,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勤劳和质朴,更让我感动的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家国情怀。我怀念父亲,敬重父亲,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