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
2019-03-06宪涛
宪涛
三十下午,回母亲那里过年。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阴晦了,车开到半路,便下起雪来。那雪不是飘的,是撒的,很细,像盐末,漫天弥漫。要是盐就好了。
车开进小区,一拐,迎面遇到一个骑辆小三轮车的老妇,头戴灰旧的毛线帽,腰扎蓝色发白的围裙。她看见我们的车,急忙往路边拐。我停下车,打开车窗,探出头叫了声,李大。
我们这儿叫大娘都叫大。李大是我家老邻居了。这个小区原先是煤矿的职工宿舍,拆迁前我们就住在一起,新建小区后,老邻居就李大和母亲住一个楼,所以见了李大格外亲。
每回来母亲这里,几乎都能遇见李大。李大住一楼,无论冬夏她从不待在屋里,单元门口才是她的活动场所。路边摆满了她家的锅碗瓢盆,支一个炉子方言叫锅腔子,做饭吃饭全在外面,烧的是捡来的劈柴,墙边堆得满满的,还有几个小板凳,一个人家丢弃的旧沙发,一把破藤椅,闲来无事的邻居们都爱聚在这里闲聊。李大还停留在原先住宿舍平房时的状态中。
单元门外被李大搞得脏乱差,有人受不了,找社区居委会,在市卫生检查的时候,居委会就找人把那些破烂拉走了,不过没多久,又恢复了原样。于是,逢上面卫生检查,居委会就要来扫荡一回,当然事先都叫人带话给李大,李大就把那些重要物件搬到屋里避一避。有人笑说,李大在坚壁清野反扫荡。
李大是从农村出来的,年轻时没有工作,后来在丈夫矿上家属工转正,退休工资也有两千,丈夫三千多,老两口生活还是可以的,可却叫儿女拖累了。
李大两儿两女,按一般人说来,真是儿女双全,幸福美满。可李大小儿子和小女儿都是两口子双双下岗,丈夫的工资基本上给了他们。大儿子已经退休了,有自己的工资,可离了婚,儿子跟他,但基本上是李大给养着,他只负责自己的吃喝嫖赌。李大的孙子也结了婚,还有了儿子。但小两口都没工作,过着过着就过不下去了,离婚那天,孩子放学后去谁那儿谁都不要,可怜一个人背着书包,坐在路边凉风里呜呜哭。有邻居见了告诉李大,李大赶过去把重孙儿领回了家。唯有大女儿给李大省心,在外地,但也只能顾上自己。
李大的丈夫脑梗瘫痪十多年了,除了刮风雨雪,只要天气晴好,李大每天都把他抱到门外的藤椅上,三顿饭都在外面喂他吃。除了管着丈夫的吃喝拉尿,还要管着孙子重孙,大儿子也常来吃饭。邻居都说李大真辛苦,可李大不认为苦,一家人有丈夫和她的工资能维持下去,她就很满足。可去年李大的丈夫去世了,李大哭得死去活来,一会儿怨自己送医院晚了,一会儿怨自己舍不得钱给丈夫治,说她真傻,有老头子在才有钱在,老头子没了,今后的日子该咋过!
没有老头子伺候了,李大便弄辆小三轮车,骑着到处捡破烂。小区里的垃圾桶,每天都要被李大翻腾好几回,我只要回家,总能看见趴在垃圾桶上的李大。天热时垃圾桶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见李大头伸进垃圾桶里,我心里一阵酸楚,真不知说什么好。开始李大见到我还不好意思,后来就习惯了。李大说,你妈有福,看恁家孩子多好,多孝顺。有回我见李大三轮车上拉着两桶水,水在桶里晃荡着洒一路。回家问母亲,才知道李大是去小区外面的医院接的水,她几乎不用自家的水,弄得水务部门以为这家没人住。我问母亲,李大多大了?母亲说,八十四了,她老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年该走了,又说她不能走,走了重孙儿该咋办?上学钱谁给?母亲还告诉我,李大的小儿子、小女儿现在好了,不要她钱了,孙子也找了事干,凭她两千多块钱,再拾点破烂,养活自己和重孙不成问题。
雪比先前下得大了,已不是撒而是飘了。李大头上身上已落满了雪花。她眯缝着眼,从车窗里看见是我,叫着我的小名说,回家过年来了。我打开车门,要下车,李大急摆手,甭下来,甭下来,下雪了。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一种想拂去李大身上雪花的感觉。我还是下了车,说,李大,下雪了还在外边,还不回家准备过年。李大说,有啥好准备的,就我跟重孙儿在家,他们都不来了,这倒好,省心。又不无夸耀地说,重孙儿在家学习呢,他可认学了,俺就这一个指望了,老师见了我就夸他,叫俺好好培养,咋培养呢?我怕在家闹动静就出来了,年前都扔旧东西,俺再各处看看,你快上车回家吧,你妈还等着你过年。你看你身上都是雪了。李大说着伸手拂我身上的雪。
我眼睛有些潮湿,竟无话可说,只好上了車,冲李大摆摆手叫她先走。李大骑上三轮从我车旁过去,又回头冲我笑笑,下雪好,老话说瑞雪兆丰年。
我从车窗里注视着骑在三轮上的李大,雪更大了,将她团团围住,远处,近处,天地间全是雪的世界。我感觉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雪是吉祥之物,瑞雪嘛!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