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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河

2019-03-06葛均义

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刘河水

葛均义

认识老刘,是在水城河旁。

水城之河,就是在女儿家的大院边,绕着楼群弯曲穿流着的那条河。因为这条河,这个地方被称作水城。一道围城的曲水,把狭窄土地不堪重负的几百座楼房,都圈在了里边。

这一片林立的大楼,是在五环外,被称作小产权房。这里的住户,没有产权证和土地证,只有一纸合同。买这种房的,大都是在京的无居者。这周围,还有几所大学和水城广场。

女儿住的这幢楼,在水城里边,是座高楼,且很宽,是一幢大楼,老远就望得见。大楼有大胸怀,一幢楼,装下了几百户人家。

高楼前的大院里,排满了黑、白、红、蓝、灰各色轿车。仔细瞧,还有银灰的。偶尔有辆黄车杂在其中,极抢眼。不一会儿,便有辆轿车,缓缓地开出来,拐出大院,顺着街路疾驰而去。亦有轿车,打外面徐徐地驶进来。

成排的轿车后面,是小块荒地,稀疏着一片浅浅的绿草,有虫子在“”地叫。草地上安置些体育器械,有老人佑护着小儿,在悠荡小秋千。再后边,是一排不算粗的柳树,却瘦高,倒垂下一束束细密的柳丝,散发着微苦的清香味。树枝蒿草上,悬挂几张沾着露水的小蛛网,在微风里微微地颤动闪亮。

高耸的丛柳,也是岸柳。去岸柳之外一二十步,便是那条水城河了。

水城之河两旁,依稀入画:沿岸一丛丛青竹,蒲草苇子塘,成堆成片的迎春花。树树歪柳下,叠垒着一块块嶙峋的大石,奇形怪状,姿态各异,常有一只只黑乌鸦,蹲在上边,被隔岸的陌生人,误认作一尊尊石雕,流溢出一种韵味,有了不同的气象。

河对岸,是一條宽直的长街。街两边都是大树,一排阔梧桐,一排大青杨。茂盛的大青杨虽粗壮高大,却掩映不住后面的一幢幢楼房。

远来的河水在这里一湾,水面顿时涨大,半圆成一个小湖泊。天晴日暖,阳光纷纷落向水面,闪烁一片金光。有小鸟掠过河面,又向遥远的地方飞去。河对岸,有一座红亭子,影子般清坐着三五闲人,神态安详,显然都已经上了年纪,正摇着一柄大蒲扇,作瞌睡状,慵懒地避着日头。亭子门两边,高悬着一副黑地红字的楹联:绿水无漪,卧桥凝波,悬月明禅深深影;静树有声,啼鸟鸣翠,噪蝉嘶夏阵阵潮。横额:光阴幽幽。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有人站在亭子里,朝这边遥望。彼岸是一道风景,对于此岸的人,对岸即是彼岸;对于彼岸的人,此岸又成了彼岸,往来之人,不过是其中的过客而已。不远处的小桥上,正走着一位身穿袈裟的老僧。

河边一条小路,随小河弯曲,正在朝陌生的地方,不断地向前延伸着。

亘古不变的白昼里,河水一片宁静。大楼将它巨大的影子,笼罩到河面上,使天光云影的河水,平添了许多深邃。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尘俗多累。女儿怀孕了,下不了厨房,吃东西就想吐,一次次打电话。办完退休,就和老伴急匆匆赶了来。

离开老家,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离开相处多年的朋友、同学,离开熟悉的邻居和亲戚,恍惚间就像是做了个梦,心里总有些怪怪的。“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 仿佛只是眨了眨眼般,家就变成了老家,越来越遥远了。

退休了,似乎可以安静下来,平心静气地面对以往。闲暇时,翻翻千年不朽之书,读读经史子集、圣贤之论,悟性道之学,咂风骨文章,品珠玑文字,想精神内涵……回归的生命,终于获得了解脱和自由。但是,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失去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且流逝得无影无踪。日子就像燃在手指间的香烟,正在一点点化为灰烬,往事变得淡然而模糊。我知道,一种熟悉的生活结束的时候,另一种未知的生活正在悄然开始。

庞然大物般的北京城,对客居人来说,是一座深深寂寞的城市。大街小巷、宽道窄路,到处是涌动的车流和人流。潮水般的芸芸众生,万头攒动,就像是影子般活动的人形,我不过是杂在其中的一个而已。彼此擦肩而过,说着南腔北调的话,却与你毫不相干。没有熟人,没有朋友,一个陌生的地方,孤独感如同随身的影子,总是不离你左右。日子一久,就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有对老夫妻,七八十岁的样子,坐着一辆小电动车,围着楼房,一圈圈地转。电动车很小,小得只能坐下两个人。车上挂着一个小录放机,有人一路为他俩唱着京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女人,垂着个影儿,拿细绳牵一只小狗狗,在大院里慢慢走,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而苍凉。二十多岁的小女子,也牵着条狗——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撒欢儿地打楼道里蹿出来,疯挣着冲向河边,正在哄孩子的姥姥、奶奶,忙抓着孩子往一边躲闪。

有几个老太太,推着婴儿车,沿着楼与楼之间的街道,沿着河边小路,一边说笑着,缓缓地走。

楼前很多婴儿车。推车的,十个有八个是姥姥。当然,后面还跟着一个姥爷。偶尔也有奶奶,后面跟着爷爷的。婴儿车上躺的,大都是不满周岁的婴儿。四五岁的小娃娃,浑身是劲儿,蹬着一辆滑板车,“嗖嗖”飞跑。有老人在后面追,气喘吁吁地喊着:“慢点、慢点,小心、小心……”。

一过晌午,大院里便多了不少小电动车,拉着大大小小的纸壳箱子,停在大楼门洞前,是物流公司的送货车。快递人员搬弄着货物,按户敲门,大声喊着:“快递!”

不一会儿,就有人打楼门洞走出来,搬着一叠纸壳盒子,或提着一只大塑料袋儿,歪斜着身子走向前面的垃圾箱。

这里的垃圾箱,都是深蓝或浅黑,大半人高,一组五个或六个。每个楼门洞,都斜对着这样一排垃圾箱。有的掀着盖,涨满了垃圾。每排垃圾箱前,大都会站着一个人,一手提个或黑或白的大袋子,另一只手戴着白手套,低头在箱子里寻宝似的抓挠着、翻腾着,拾捡一阵,手中的袋子便鼓胀起来,先撂到一边,瞬间手里又多了一只大口袋。待装满两大袋子,便拿绳系在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只身孤影地远远去了。过不多会儿,就又走过来一个人,手里拎着同样的袋子,继续在垃圾箱里翻找着。

这样的人,在小区里有五六位,被称为“拾荒者”,俗称“捡破烂的”。小区里的拾荒者,大都是七十岁往上的人。

拾荒者之间,相互都很谦让。从来没有两个人,在同一排垃圾筒前捡拾的;也没有相互间因争夺垃圾,打闹起来的。毕竟都是古稀之人了!路上碰了面,脸上都堆着笑,说声:“发财了!”

我认识其中的一位,姓黄,个子瘦高,光着脑袋,瘪着屁股和两个裤管,空荡荡的。一天到晚,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子,嘴里哼着小曲,在小区的高楼大厦间,从这一组垃圾箱,走到那一组垃圾箱。看到前面有人来,便远远让开。有时见了熟人,缩着脖子,佝偻了脊背,站在道边满脸是笑。

我常在电梯口看见他,肩上搭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拾荒袋子,退在楼道里,笑着让别人先上。他和别人走不到一起,人家都往上走,他往下去,住在地下室里。老伴从不跟他一起出入,在外边捡了条小野狗,弄到家里喂养着。晨早暮晚,一根细绳打电梯里牵出来,在楼房和楼房之间闲遛儿。

小区里到处都是招聘广告:物流送货的,打扫卫生的,做保安的,给花草浇水的……工资一千到几千不等。老黄应聘了几家,都不要,说年龄太大了。他急忙辩解说:“我的身体好,好着呢!”身体好也没人要。那么大岁数的人啦,还能有多少气力呢?

闲极无聊,我常漫无目的地走到小河边。

对岸立着块牌子:“禁止游泳、钓鱼,后果自负!”一块牌子,是挡不住钓鱼的。有三四位钓者,每日都坐在小马扎上,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把鱼竿伸向碧绿的河水。其中一位,雪覆着满头白发,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便是曾经转战南北大学校园的老刘。老刘和我是同乡,老家是一个省的。过去虽素不相识,但远在异域的京城,便人不亲土也亲了。

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每位钓者前边的水上,都竖着一个小红漂儿。

老刘是大学教授,大半辈子都是在教书育人,在课堂上讲授古代汉语、中国古代文化史。一年又一年,讲了几十、几百遍,讲得滚瓜烂熟,便是闭着眼,想说错也难。退休后,到北京和女儿住在一起。已过耳顺之年的人,头发早都斑白了。

河那边有人在放声野歌,唱的是那个已经远去、但又深深烙印在一代人心灵深处的歌曲。我们这代人,都是被这些歌曲灌大的,灌麻木了,灌神经了,不知不觉就往外淌。我知道,唱歌的人,不是怀念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而是在缅怀自己曾经流逝的生命岁月!

我和老刘,有着相近的人生经历,都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文革开始,老刘正在读初三。还一脸孩子气的他,便早早混上了一副眼镜。考大学的梦破了,上山下乡是唯一的出路,便无奈地去了北大荒农场。因身体纤弱,就学了机械,整天开着一台拖拉机,拖着一条粗尾的土龙,在远天野地、一眼望不到边的东北大平原上疯跑。

千里皓月,万里荒原。黑了夜,闲极无聊,就拿出在学校里学过的课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着。黑士地上的日子,无尽无期,叫人感到实在太漫长。已经到了成人年纪,谈恋爱是免不了的事。这之后,便是别人怎样,他也怎样,不过是娶妻生子,过一家一户的日子。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只存在一个有着无数面孔的男人和一个有着无数面孔的女人。文革突然结束,大学高考随之而来,他眼前顿时一亮,似乎在大平原尽头,看到了清晨一缕微红的曙光。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兴奋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他请了病假,赖在家里头,没黑没白苦拼了两个月,瘦得两眼深陷,眼窝里一片青晕,下巴也尖了,像是大病过一场。他终于考上了省里那所著名的师范学院,四年后,留校任教。校园十年,又十年,学院早已升为大学,他也已经成为这所大学的教务处主任、博士生导师,副校长后备。省组织人事部门,已经对他考核了多次。出人意料的是,如日中天的他,突然向学校提出辞职,随之应聘去了南方一所大学,住进了漂亮的专家楼。

南方大学里的绿柳春花,寒鸦戏水,平湖秋月,渔舟唱晚,一转眼,就又是十年。心还觉得跟年轻小伙一般,就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因为是教授,被学校返聘,又继续干了几年,就彻底退了。在北京的宝贝独生女,天天打电话,要他们去。女儿电子硕士毕业,应聘到北京一家电子研究所,有北京户口。老刘掏钱,帮女儿买了一幢小产权房,早已结婚生子。小外孙儿已满三周岁,每天蹬着滑板车,在汽车的空隙里满世界飞跑。奶奶爷爷身体不好,在后头追赶不上,日日吓得胆颤心惊。姥姥姥爷接替了奶奶爷爷,每天接送外孙儿上幼儿园。闲下的时间,就拎着个马扎,提着一根长渔竿,穿过成排的轿车,走到小河边,在柳荫底坐下,岔开两腿,把鱼弦轻轻甩到水里,望着水中的天光树影,寂寂地钓着。

人生在世,四海为家。一切都不由自主,只需瞑目安心,听凭造物之主的浅唱低吟罢了。

老黄提着个黑薄膜袋子,站在一排垃圾筒前。一只手掀开盖子,在里面抓挠一阵,捡出一些东西,多是些硬纸壳、塑料和易拉罐,再分装进两个兜子,一种新的东西正在悄悄开始。

老黄对我说:“我这儿有两套房子,我一套,我儿子一套,我儿子在中科院,是主任,有车,有北京户口!”他说这话时,眼里都是自豪。

“我儿子还有两套房,在中关村,好地方!很值钱!现在租出去一套,住一套。他在燕郊还有套别墅。”老黄说。

我心头一颤!

抬头去望天,却望见了矗立在小区边上的五座圆柱形大楼。高高的楼顶上,有三个红色的大字:“老寿星”。那是水城敬老院。听说外来人入住,要先交一百五十万,人走的时候,再一起结算。一楼有书法班、绘画班、歌唱班……各种体育锻炼室;二层楼顶,是一座樓上花园。楼内的各种服务,是极好的。

大楼前的长椅上,常坐着些老人,八九十岁的样子,若有若无的微风里,只木木地呆着,一脸漠然,神情疏远而陌生,对周围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似乎已变得毫无意义,弥漫着一种老年无法穿透的孤寂。偶尔也有位戴眼镜的,在歪拿着报纸闲看着。

老黄见我抬头望天,他也眯起眼,仰着头,去朝天上望。天穹空旷着,寂寥着,除了天边有几缕静止不动的白云,还有什么呢?蓝天遥无尽头,空荡荡的,一片迷茫。

他打垃圾箱里拾捡出两件衣服,装到一个塑料袋里,说回去交给老伴,洗洗晒干,给在老家的闺女寄去。

他说,这辈子最缺欠的,就是闺女!学到初中,就不上了,说要挣钱供弟弟上学。后来,她弟弟考上了大学,没钱供,闺女便找了户人家,要了十万块钱,给弟弟做学费。钱是婆家四处借的,还了十几年,到现在还欠着债。

老黄捡满了两大袋子,一根细绳系住,肩前肩后搭上,哼着“信天游”小调,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场大雨后,风生河面,寒波澹澹。一层层水纹,远远地荡开,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一树树水中的影子,也在一曲一弯地抖动。团团白云,在水底快速地飘移着。白云和白云的间隙中,是大块的蓝天,使河水显得深邃了许多。

河里的小鱼,一群群的,黑影子般游来游去,却不咬钩。看上去,就知道是撒了鱼苗儿。红鱼漂儿在水面上立了半天,依旧纹丝不动。

沿河朝东望,不远处有座画桥,彩虹般一弯,搭住河两岸。一只小船正穿过桥下,有人在桥上慢慢地走。

一树树的河柳,蝉声阵阵,潮水般鸣噪得紧。

我坐在岸边,在水中投下一团模糊的影子。老刘的前面,也投下一团影子。坐在岸边的人,都在水中投下一团自己的影子。有时微微漾动,有时又沉静下来。人的影子,这种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

这样一泓盈盈的绿水,沉浸了多少光阴,如链的日子悠然飘落,亦无声无息。看一河云水低流,渐感头晕目眩,不由得抬头远眺:一种若有若无的岚气,漫濡着写意般清淡的远山。云霭山峦之上,正蜿蜒着逶迤的万里长城。放浪形骸之外,仰观天宇之洪,靡古靡今。“玄,谓之深也;道,谓之大也。”

柳林深处,鸟鸣啁啾。太阳斜斜地投在水中,点一团深红,洇在云彩里。

我对老刘说:“这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第三条向西流淌的河。”

“这水是向东流的!”老刘仍在钓鱼,只把声音传过来。

我怔了一下,这河怎么会是向东流的?

老刘伸手从岸边抓起一片树叶,扔到碧绿的河水上。树叶浮着在水面,初时不动,慢慢地开始背我飘移远去。

河水果然是向东流的!只是流淌得太缓太慢,甚至缓慢得看不出是在流淌。

老刘身旁的一位钓者,猛地把鱼竿一扬,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被扯出了水面。老者满脸得意,一手持竿,一手去抓钩上的鱼。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到一个瓶子里,顺手又在河里灌了半下清水,想是要拿回去哄小孙子或外孙儿的。

不远处,有大鱼在吐着泡。天光云影中,泛起一圈圈涟漪。我凝望着水中成群游动的小鱼……眼前一阵恍惚。

一位白头发钓者,倏地把手中的竿一甩,细长的鱼竿儿一下子弯成了弓形,一条四五斤沉的大鲤子,被拉出了水面。刚离开河面二三尺高,“扑嗵”一声,又掉进了水里……

周围响起一片唏嘘叹息声。

老刘说:“这水里有大鱼!”

动荡了一阵的河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几点彤红的鱼漂,又寂寂地竖立在水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儿。

老刘说:“我下乡的那个农场,也有一条河。河水不深,但清澈,有成群的小鱼,在水里穿游。我常去河边钓鱼,送到厨房,给大家熬鱼汤喝。那时候,你嫂子是农场的大师傅,炖的鱼汤特别鲜亮……”

我的眼睛里,奇异地出现了一幅地老天荒的图景:空旷寂寥的天地间,在一条小河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守着一堆火……

小河是宽容的,这么一小片水,竟容下了整个天空。

我望着河水,想起了家乡的北大河。北京和家乡也不同。这里的河水是绿的,太阳是红的;而家乡的河水是湛蓝的,太阳是白亮得耀眼的。

傍晚的河湾,说不出的安静。

暮霭沉沉,渐生凉气,天色骤然幽暗了许多。原始的黑夜,又将周而复始地来临。一种衰老的气息,不知不觉地在弥漫,在蔓延……

这叫什么河!我们家门前的那条河,那才叫河!波涛翻滚,汹涌澎湃,夜以继日地都在流淌着一种浑黄。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黄河岸边。我们那儿的人,连鼻孔、眼窝、嘴唇、耳朵眼里都是黄士,我们是炎黄的子孙!

老黄抬起头,瞅了瞅柳丛里的小河,又继续去垃圾箱里,不停地翻腾、寻找。

老黃年轻的时候,做过代课老师,后来被辞退了。大学生越来越多,他教的一个学生,师范毕业,把老师给顶替了。下岗了,回家种地!祖祖辈辈,本来就是黄土地上的农民。儿子大学毕业,学校保送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去了研究所。要钱买房结婚,就亲戚朋友地借,交了首付。老伴也去了北京,给儿子看孩子,一直住在儿子家。儿子单位团购,是小产权房,不能贷款,他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一起交给了儿子。

上了年纪,地种不动了,老黄就到了儿子家。儿媳妇反对他捡破烂,觉得丢人,但又不想给钱,虽然满心不愿意,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看到他捡废品,脸子就不大好看。小孙子上学前班,儿子便搬走了,把房子租了出去,说是还房贷。

周末,收废品的来了。一番讨价还价后,便过秤,再一捆捆搬到电梯里,运到外面,装到高高的收废品车上。这些废品垃圾,完成了它的一个轮回,将重新变成一种崭新有用的东西,出现在市场上。

老黄盯着消失在暮霭中的车影说:“收废品的,压我的秤!”

老刘每天都在河边钓鱼,举着一根紫红的竿儿。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发现他钓到过一条鱼。

天空沉闷阴暗,雾霾开始浓重起来,远处和空中都乌突突的。有人咳嗽不止,小孩子也咳嗽起来,大人便开着车,拉孩子去医院看医生。医院里,连走廊都挤满了人,已经人爆为患。

巷子里的婴儿车,推车的姥爷姥姥、爷爷奶奶们,转眼全不见了。小孩子都躲在大楼里,大院空荡荡的。

白昼不见太阳,夜里望不到星星,持续的雾霾,使人感到恐惧。人们盼望着,能下阵雨,或刮一场风。但是也无风,也无雨。走在街上,满街都是戴黑口罩疾走的人。

老刘却不管什么阴霾不阴霾,依旧每天都独坐在小河边,一边看手机,一边钓着他的鱼。近来,他迷上了微信,常把鱼竿架在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看。

总有声音在响,就老是低头去看信息,任鱼漂一逗一逗,也顾不上甩。钩上的食,常被鱼吃光。待看过一阵微信,再苦笑着,尴尬地把鱼钩拽上来,重新挂上饵,把鱼弦再甩到水里。自从女儿帮他在手机上安装了微信,他便入了迷,一口气加入了好多群。最近又自己创建了一个微信群,把能联系到的同学、同事、朋友,全都拉进了群里。大家都很亢奋,千里万里没有距离地聚在一起,一个劲儿把那段子,一大段一大段地往上发。遇上有兴趣的,老刘便把它收藏起来,偶尔也拿着手机,念给我听:

“一位年轻商人,被搭档出卖,人财两空,痛不欲生,想跳湖自尽。他在湖边,碰上了一位观水静坐的智者,便将自己的境遇,逐一细述。智者微笑着将他带回家中,令其从地窖里,搬出一块偌大的坚冰。商人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照做了。冰块搬出来后,智者吩咐:‘用力砍开它!商人找来斧头便砍,不料猛烈的重击,只能在冰面上划下一道细微的印记。商人又抡起斧头,全力劈凿。一会儿,对着掉落的冰屑,他气喘吁吁地摇头:‘这冰实在太硬了!智者不语,将冰块放在铁锅中煮,随着温度的升高,冰块慢慢融化。智者问:‘你从中有所领悟没有?商人说:‘有些领悟了。我对付冰块的方式不对,不该用斧头劈,得用火烧。 智者摇头。商人面露难色,鞠躬请教。智者语重心长地说:‘我所让你看到的,是成功人生里的七种境界。冰虽为水,却比水强硬百倍。越在寒冷恶劣的环境下,它越能体现出坚如钢铁的特性。这是成功人生的第一种境界:百折不挠。水化成气,气看似无形,若气在一定的范围内聚集在一起形成聚力,便会变得力大无穷,动力超出想象。这是成功人生的第二种境界:聚气生财。水净化万物,无论世间万物多脏,它都敞开胸怀无怨无悔地接纳,然后慢慢净化自己。这是成功人生的第三种境界:包容接纳。水看似无力,自高处往下流淌,遇到阻挡之物,耐心无限,若遇棱角磐石,既可把棱角磨圆,亦可水滴石穿。这是成功人生的第四种境界:以柔克刚。水能上能下,上化为云雾,下化作雨露,汇涓涓细流聚多成河,从高处往低处流,高至云端,低入大海,这是成功人生的第五种境界:穷高极微,能屈能伸。水虽为寒物,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它从不参与争斗,哺育了世间万物,却不向万物索取。这是成功人生的第六种境界:周济天下。雾似飘渺,却有着最为自由的本身。聚可云结雨,化为有形之水,散可无影无踪,飘忽于天地之内。这是成功人生的第七种境界:功成身退。人心如水,之所以有能力悬殊、善恶不同、生死之欲,皆因各自境界不等罢了。水有其形,人有其类;水有其态,人有其行;水有其声,人有其言。”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一道夕阳落照,斜铺在河中。有只鸟带着个影子,贴着水面在低低地飞。

河水澹然闲静,照古澄今。

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天,老黄便不再拾废品,换上一套新洗的衣裳,坐在家里,翻着过去教过的旧课本,等着儿子、儿媳妇带小孙子来!

这时,斑斑绿苔覆盖了河面,碎碎块块漂流而下。这是河流之癣!河水被污染了。水上还漂浮着大面积的油污、碎草叶、短树枝、细棍、纸片、塑料袋、饮料盒、大块的白色泡沫……绿绿的河水,浮载着成群结队的垃圾,在缓缓地往西流。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河水,大声说:“这条河是向西流的!”

老刘依旧在看着手机,随口说:“这条河是向西流的!”

我满脸疑惑地望着他,就在前几天,他还言之凿凿地说,这是一条向东流淌的河,而且还摘了一片树叶,放到水上。嗯,那一天,河水的确是向东流的……

我凝望着这浩浩荡荡浮载绿苔垃圾的河水,心中一阵迷惑。自古以来,不管是滔滔江河,还是涓绢细水,都是由高向低流,被老子称之为几于道。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所以大多数江河,都由西向东流。可眼前的这条河,到底是一条由西向东流的河,还是一条由东向西流的河?这北京的水城之地,到底是东高西低,还是西高东低?

“前几天你说过,这是一条向东流的河!”

“前几天,它是一条向东流的河!”

我一阵莫名的惊诧。

“但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一条静止的河!这条河,已經失去了它流淌的方向!”

我蓦然所悟,这是一条人工河!

“从前,它曾经是一条野河;但现在,它已经是一条人工河。野河很浅、很窄,后来被加宽,加深,又在里面投放了好多鱼苗。它的上游,是一座码头。有一幢小楼,悬挂着一块大牌子:水城集团!这片土地、道路,这些楼房,这里的一切,都归这个集团管。”

我恍然大悟。这条曾经的野河,现在已经是一条人工河。说它是一条野河,只不过是还在利用着人们对以往野河的错觉;现在的它,正在被一只大手操纵着,在悄悄运转着:今天让它向东流,它就缓缓地向东淌;明天又让它向西流,它就又开始慢慢地往西淌。更多的时候,是不让它流淌,它就只能静止在那里,死亡般寂然不动。水流静止的声音,像是生命的咒语。

一切都随心所欲,完全根据这个集团的需要!

“这条河流迷失了,没有它自己流淌的方向,一切都已经不由自主!”

有鱼竿一甩,一条小鱼在空中脱了钩,蹦跳着落到老刘面前。老刘伸手抓住,捡起来看了看,尴尬地笑笑,又把鱼还给了钓者。

有一群小鱼,穿过老刘水中的影子,游了过去。

一条游船“突突”地从河中心划过,在后边犁出一道长浪,所有鱼漂都强烈地摇摆晃动起来。船尾处突然腾跃起几条大鱼,又“砰砰”地落进了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坐在河边荫凉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有人闭着眼,嘴里哼着几十年前的歌曲。两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小声地闲聊着。

蝉声在疲惫地叫。几只蝙蝠,在半空中幽灵般地飞来飞去;对岸奇形的岩石上、高大的杨树枝上,落了许多黑乌鸦。落日熔金般地碎了一河,空中一片浑沌的暗红色。

老刘的钓竿,终于咬钩了!鱼漂儿被一下子拉进了水里。他把手中的竿一甩,觉得出奇地沉,一个胖大的鱼头刚浮出水面,鱼竿便坠弯了。眼瞅着就要折断,老刘忙把鱼竿一松,大鱼又重新沉进水里。

“大鱼!”坐在河岸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老刘蓦地站起,手斜拉着鱼弦,顺着河边走走停停,收收放放,摇摇摆摆地遛着,缓缓收着竿儿,慢慢牵引,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把大鱼拽到了河边。众人一齐帮忙,大鱼“噼里啪啦”乱蹦着,终于被抛到了岸上。一条大鱼,一条足有十几斤重的大草鱼!

老刘扔掉折断了的鱼竿,抢上前去,把大鱼一下子抱起来。大草鱼在他的怀里一阵扑腾,撞得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挣倒,弄了一头一身的水。他一只手抱鱼,一只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哈哈大笑着,忽然两手把大鱼朝河中一抛,大草鱼“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落入水中。大黑影子一晃,便沉入水底,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人们都很惊讶,好不容易钓到一条大鱼,咋又放了?

老刘痴痴地凝望着河水,一脸的满足,又似乎有一丝遗憾。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人这辈子,终究是一场空——该钓大鱼的,钓大鱼;该钓小鱼的,钓小鱼……钓小鱼的钓大鱼,未必是福!”

老刘的话,有一种见道的禅味。

一大块紫红的云彩,悬浮在空中,却寂静地垂在水里,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寓言。

第二天,老刘没有来钓鱼。

十一

有好些天,没有看到他在河边钓鱼了。

他和老伴一起,去了年轻时下鄉的农场,完成了一次人生中有缘者们的聚会。当年的知青们,从全国各地都聚集到了那里,一个个都雪白着头了。

有人编了个自嘲的段子:“我们这一代,一出生就挨饿,一上学就停课,一毕业就下乡,一回城就待业,一上班就下岗,一结婚就不分房,一退休就交统筹,到老了还心甘情愿地让儿女啃爹娘……”

一群人就都笑,笑出了眼泪。

人们动情地唱着:“北大荒,北大荒!喊一声北大荒,能喊出纯真,能喊出坦荡,能喊得热泪淌……”

有几个没见到的,老刘一打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人生常来不及回首,就已是百年之外。落日悬隔,已丘墟矣!人们这才感到,这聚会,聚晚了,聚不全了,再也聚不全了!

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们,人生死亡的游戏,已经在他们中间开始了!

十二

秋老风寒,霜凝木落,岁月既深。

急景流年里,日子一天接一天地来临,又一天接一天地消逝。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没有人去想。碧绿的河水,弥漫着一种虚无缥缈、消融一切的气息。沿河奇形怪状的岩石,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裂痕,露出了里面扯连的钢筋和水泥,河畔的文化韵味和古远气象,瞬间消失殆尽。

一些人沿着岸,把细柳树都截了枝。树干脱了魂般,光秃秃地立在那里,像一桩一桩遥远的往事。

好久没有看到老黄了。路上遇着,他正在和一位陌生人说话:“我这儿有两套房子,我一套,我儿子一套,我儿子在中科院,是主任,有车,有北京户口!”说这话时,他眼神里闪烁着自豪的神彩。脸有些瘦了,皱纹愈深,不住地咳嗽,像是大病过一场。

他仍是从前的样子,拎着拾荒口袋,弓着腰,一路哼着信天游小调儿,走向前方的一排垃圾箱。

望着他越来越驼下去的背影,不由地就想:人忙乎一辈子,到老了,还要把所有经历过的日子,都装进凸起的背脊里,弓下腰驮着,在这消融一切的空茫天地间,走动成一个活动的问号。

十三

我每天都到河边,烟光残照里,看着几位垂钓者,坐在小马扎上,把手中的长竿伸向河面。对岸碎裂的怪石上,星星点点地蹲着一个个黑乌鸦,一动不动。几只蝙蝠,幽灵般地飞来飞去。一种原始的静谧里,像是正在完成一桩古老而神秘的祭礼。

河湾正在做着远古的冥想。水中的树影,已经模糊成一片。水之静寂,便是无声地流淌。有生于无,大音希声。无声之天籁,是最原始、最古老、最久远的声音。生生不息,地老天荒。这个世界,似乎正在回到它万有永恒的本源。

落日在天边那样地宁静,一切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心满则世界满,我圆则世界圆。一个个垂钓者,都神情专注,面容安详。他们仿佛不是在钓鱼,而是在垂钓河中心那一点鲜红的夕阳,又好像是在钓着一条空茫的河。

水无语,人亦无语。

责任编辑  乔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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