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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吉·汉布林用画笔写下爱与死亡的诗句

2019-03-06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玛吉肖像美术馆

蒯乐昊

图/Jurgen Teller

玛吉·汉布林(Maggi Hambling),屈指可数的在大英博物馆、英国国家美术馆、英国国家肖像美术馆以及俄罗斯圣彼得堡埃尔米塔日博物馆都举办过个展的在世艺术家之一,一个烟不离手、表情硬得像岩石的老太太。去探访她隐居的乡村工作室之前,有人警告我们说:当心,她可难搞了!

从伦敦的利物浦火车站,乘火车前往萨福克郡,好像从狄更斯的小说,一路开进了康斯太勃的风景油画。英倫的冬天罕见太阳,漫射光在流动的云层之间反复折叠,因此更加复杂和动态,几乎每一秒都在变化。低矮暮云之下的英国乡村原野则恰恰相反,从康斯太勃的时代到现在似乎从未改变:倾斜的地平线,野性难驯的树木,随处可见约克夏猪、卓尔不群的马、黑脸的山羊……跟那些经典名画里唯一的区别,无非是它们会动。

玛吉生活的萨福克,也是康斯太勃的故乡,她像康斯太勃描绘云彩那样,描摹着她的海浪,但是更抽象、更残暴。比起同样喜欢画海洋风暴的英国画家透纳,玛吉更偏爱她的老乡康斯太勃,“因为康斯太勃的用笔更加诚实,而透纳总像是在表演。”

2014年,英国国家美术馆为她举办的个展《水墙》,展出了这批表现海浪的作品,在她家乡萨福克,索思沃尔德沙滩边,磅礴的海浪日夜拍打防波堤,直到海浪本身也成为呼啸的墙,虽是液体,但因为内在的力量而坚如固体,以跟防波堤同样的垂直感,在博物馆的墙体之上向观众扑面而来。

英国BBC的老牌主持人菲利普·多德(Philip Dodd)是玛吉·汉布林此次中国巡展的策展人,一路都在试图让我宽心,他跟玛吉是多年好友,深知她的脾性。“你要是对她客气,唯唯诺诺,她就会无情地碾压你,杀得你片甲不留。”他高频度地向空中挥舞手掌,咻咻咻模拟出刀光剑影。“如果玛吉凶你,你必须立刻怼回去! ”

这是经验之谈。多年前,他就靠这招,赢得了玛吉的尊重和友谊。

走出火车站,远远看见玛吉已经站在那里迎接我们了,她个子不高,但是像一堵墙。

对撒切尔夫人说不

除了海浪,玛吉更加为人所知的是她的人像作品。早在1980年,玛吉· 汉布林就是英国国家美术馆任命的驻馆艺术家,这也是英国国家美术馆历史上第一位驻馆艺术家。此后,因为她出色的人像作品,英国国家肖像美术馆也收藏了她不少作品。曾经的国家肖像美术馆馆长查尔斯·索马里兹·史密斯始终记得他在1994年第一次看到玛吉作品时的印象。“她为诺贝尔奖获得者、结晶学家多萝西·霍奇金画的肖像,堪称肖像美术馆收藏的最佳肖像之一:头脑的智慧和身体的虚弱共存一体,两者同样令人震撼。……我当时就十分欣赏她的作品,现在依然如此:她的作品朝气蓬勃,绘画感强烈,力度十足,对人物个性充满关怀,正如她本人一样。”

现在你依然可以在英国国家肖像美术馆看到这幅常设作品,并为画面上呈现出来的复杂性所触动。多萝西·霍奇金被描绘成一个面容斑驳的老妇,白发凌乱,不修边幅,她像大蜘蛛一样长出了四条胳膊四只手:一只手在翻阅资料,另一只手在快速地记录,同时还有一只手里捏着数据,另一只手里抓了两副不同尺寸的放大镜。她面前堆积如山的文稿呈模糊状态,似乎在快速飘动,与此同时,空间中有复杂的结晶结构正在生成和旋转。

这个展厅也是国家肖像美术馆最有趣的展厅之一,这里囊括了这个国家最值得纪念的面孔:政治家、明星、科学家、文化名人……由那些最值得被观看的画家创作。跟其他展厅正襟危坐庄严华美的古典宫廷肖像作品相比,进入20世纪乃至当代的展厅里,绘画风格明显更加有趣和多元,仿佛喝下了一套众多艺术流派的浓缩咖啡——弗洛依德那幅著名的英国女王肖像也在同一个展厅,跟玛吉的多萝西遥遥相对。

在玛吉的工作室里,许多张脸从不同的角度朝你望过来:她的父亲、母亲、曾经的老师……这些都是她反复涂鸦从不厌倦的面孔。当然,还有工作室门上贴的玛丽莲·梦露和一具真实的骷髅颅骨。每天天不亮她开始工作的时候,门上的梦露总会向她献上一吻。英国女王的头像贴在厕所的窗户上,当画室主人坐上马桶的时候,她的头部会与女王完美重合。

“我曾经反复训练自己的视觉记忆,我注视这些面孔,然后我移开眼睛,在记忆里复写。”有时候,它们不请自来,那些曾经爱过的、死去的人,比如她正在画她的母亲,“她又来了,在这个圣诞节。”

那些她不爱的人则永远不会成为她肖像画的主角,“我曾经拒绝过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因为我对撒切尔夫人的感情算不上爱,而爱是所有艺术创作的基础。”

棺材是她的别称

爱与死亡,这一对母题相生相克,犹如硬币的两面。虽然为不少名人用肖像立传,但玛吉最丰厚的作品,永远是她身边的人:她又爱又怕的父亲亨利、她多年的同性伴侣托莉、她的启蒙老师莱特、大名鼎鼎的亨丽埃塔……她常常用石墨即兴为这些人写生,有时候,她会站在床角的椅子上俯视躺在床上的老师莱特,她画下莱特的睡姿,那几乎是小型的死亡。

“玛吉·汉布林的素描堪比伦勃朗。”著名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这样评价她。据说伦勃朗唯一存世的语录是,“我一生只在画肖像。”

“他是否真的说了这句话并不重要,但这就意味着,伦勃朗创作的最小幅版画中最不起眼的鸡窝,都是一幅关于那个具体鸡窝的肖像。”她因此相信,泛化是艺术最大的敌人。

她画她爱的人,直至他们死去,她对着尸体继续画,当尸骨荡然无存,她就写生记忆。这是属于玛吉·汉布林的长情,也是她对抗时间流逝的顽强方式。

因为经常画躺在棺木中的人,她得到了“棺材“(coffin)的绰号,一个中间名——Maggi Coffin Hambling。

玛吉的创作手段多样,除了绘画和版画,她还是久负盛名的雕塑家,在伦敦的国王十字火车站附近,你可以看到她的城市公共雕塑,为纪念奥斯卡·王尔德而立。这尊青铜雕塑也被设计成棺材的模样,王尔德那嘲弄的脑袋从棺材的一头探出,似乎正打算发表一番他的经典毒舌。棺材同时也是一张长椅,走累了的路人可以在棺材上坐下休息片刻,就倚在王尔德的脑袋旁。

永恒的亨丽埃塔

约翰·伯格在他的一篇艺术评论中透露了瑪吉与亨丽埃塔秘而不宣的情事。亨丽埃塔是玛吉的女神,而在此之前,她是弗朗西斯·培根的模特兼缪斯。

1980年代,玛吉与父亲亨利

《相互依偎的颅骨》 1995,布面油画,40cm x 50cm,私人收藏

“我对于亨丽埃塔的记忆,来自 50 年代早期的伦敦苏荷区。我并不认识她。即便曾与她交谈,也不过是寥寥数语。但我经常入迷地观察她。她的面具戴得漫不经心……她无论是高高坐在酒吧椅上还是大步迈向门口,都像是一匹等待着骑手的无鞍之马。”约翰·伯格说。

亨丽埃塔 · 莫莱伊斯(Henrietta Moraes) ,一位美貌的传奇模特,也是50年代伦敦苏荷区的偶像女王。她从18岁开始闯荡伦敦艺术区,颠倒众生,飞扬跋扈。用约翰·伯格的话来说,她是急不可耐的、无畏的“发光体”,集燃烧与自我毁灭于一身:竭力纵情纵欲,也因为酒精、致幻药、可卡因和过度挥霍而坠入人生的谷底。

玛吉·汉布林和亨丽埃塔的真正相交,在弗朗西斯·培根的一次画展开幕宴会上,那是 1998 年 2 月,当时玛吉的父亲刚刚落葬两天。“这并非二人第一次见面,但这次见面却具有决定性意义:命运把三张牌扣在了桌面上。第一张牌展示了玛吉每天都在画亨丽埃塔,直到后者去世。第二张牌预见了亨丽埃塔在去世前几秒钟要玛吉拥抱她。第三张牌预言二人会爱上彼此。所有这一切都发生了。流传下来的不朽画作也讲述了这一切……纸面上留下的每一个线条、炭笔的每一次踌躇、每一处修改、每一点怯生生的爱意流露都蕴含了这个故事。“

《亨丽埃塔》 1998年6月,布面油画,53.3 cmx 43.2cm,私人收藏

《水墙 》 2016,板上油画,私人收藏

《自画像》 2018,布面油画,153cm x 122 cm,私人收藏

她们在一起相处了235天,这也是亨丽埃塔生命中最后的235天。是的,当她们相遇的时候,她们已经老了。恰如杜拉斯所写,“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貌”,——亨丽埃塔已经66岁,玛吉也已经53岁,这是一场注定直面死亡的老年之爱。

玛吉为亨丽埃塔画下了大量的肖像,勾勒轮廓如同轻轻触碰,涂擦如同爱抚,绘制脸庞等于书写传记,整个绘画的过程,亦如同两人你来我往的情书。亨丽埃塔死后,玛吉在停尸房继续画她。她低头看着棺椁中的亨丽埃塔画出的十张素描,是她仅有的未加任何涂改的画作。

“我确实感觉油彩就是我做爱的对象。我的作品则是我最出色的爱之表达。我觉得这就像当你爱上某个人,你会有一种悬在空中的感觉。那个人在你面前穿过稠人广众,而你则被瞬间征服。就像缪斯女神突然降临,统御了整个画室 ;在这些瞬间,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掌控者。画作开始自行绘制自身——这样的瞬间是我毕生的追求。“

大海对我们说着永不消逝的语言

玛吉带我们走向大海。冬天的大海,阴郁又沉默,正如玛吉睥睨警觉的一瞥。她灰白色的卷发在海风中飞舞,额边碎发匪夷所思地隐隐呈现出紫色。身上穿着一件带破洞的毛衣,上面溅了不少颜料,似乎随时可以脱下来并声称这是一件波洛克的作品。她当然是不修边幅的,但同时她也涂了相当完备的睫毛膏。

海边沙滩上矗立着一件名为“Scallop“的巨型雕塑,是她为致敬伟大作曲家本杰明 · 布里顿而作,后者也是她的老乡。据说布里顿常常在这里的沙滩散步,海浪如同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音乐。玛吉也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她是来这里画写生。

这些钢铁的贝壳,仿佛风之竖琴。上面镌有一行镂空的诗句:“我听见永不消逝的声音。”

自从玛吉在海滩上竖起雕塑,这里就成为当地的地标性建筑。她生活的村庄一共只有一百二十多号人,所有人都互相认识。村人在这个大贝壳前举行海滨婚礼,仲夏的夜晚,青年男女在贝壳的庇护下野合,他们生出的孩子也继续来这里捉迷藏,然后他们死了,就在雕塑前举办葬礼。

“我年轻的时候没有画大海——直到年纪渐长才开始。和时间一样,海水离我越来越近——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而我们是如此渺小,就这样站在这里眺望着广阔的地平线。我从不擅长游泳,直到现在也没学会。也许我画大海就是为了控制它吧。我记得自己三四岁的时候曾经步入海水,边走边跟大海说话,大海并未作出回应,但我还是不停地说,仿佛它是我的朋友。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画大海,海水开始对我说话,我变成了它的倾听者。 ”

有时,海滩上会有人认出她来,她对此十分尴尬。她大概是全村唯一一个不能把一百二十多人一一辨认的村民。也许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太婆,完全不懂享受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社交。

萨福克郡索思沃尔德沙滩边的“扇贝”雕塑

“有些女人带着果酱罐子闯进我的工作室,说:你瞧,你会画画,而我会做果酱,为什么我们不来个交换呢?用我的果酱,换你一幅画。”玛吉当然不买账,她翻出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你从不在乎他人吗?”

“对我来说,人跟人之间就是互相吃掉的关系,所谓爱,就是你选择你情愿被谁吃掉。”

画室里才是真正的时光

玛吉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她在村里拥有偌大一方乡野,工作室、库房、生活空间各司其职,带着我们行走其间,她像个领主那样指点着。“这是属于我的土地。”“这是属于我的房子。”

这片领地人迹罕至,“如果你在这儿被人谋杀了,恐怕得几个月后才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

在她的土地上,白鹅肥美而沉默,勤勤恳恳下蛋的芦花鸡挪动着它们雍容的大屁股。有堆积如山的劈柴,等待为主人提供炉火。她搜罗来的飞龙石雕守护着庄园小径,对面就是教堂和墓地。她和托莉居住的两栋房屋,都是十七世纪的遗迹,房子里到处放着鸟类标本,一件日本和服在墙壁高处张开双臂,像稻草人一样俯瞰全屋。

玛吉特意指点我们看墙上她父亲的繪画。父亲是当地的银行经理,然而,在她成为职业画家的时候,退休的父亲也突然拿起了画笔。

那时她还年轻,她的老师告诉她,“要始终把工作当成你最好的朋友。”她做到了,每天凌晨5点她就起床开始工作。现在她74岁了,依然保持这一作息和旺盛的创作力。凌晨的热身动作,是用水墨画线条速写,或者素描,好比钢琴家每天弹几遍音阶。

“水墨是一种非常挑剔的媒介,因为你不能修改。水墨内蕴着纯粹的属性; 它一方面要求你全神贯注,同时你还得举重若轻满不在乎。”最近她改用左手来画素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右手已经烂熟,而左手却还保留了纯真的生涩。

她水墨作品里的禅意,跟东方遥遥相通,同时,这些线条的书写属性,也让人很容易联想起另一个她钟意的抽象大师汤伯利(Cy Twombly)。然而,在她的艺术生涯中,对她影响最深的画家,应该是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弗朗西斯·培根。尤其是关于绘画的动态和力量,在她和波洛克之间,似乎有一种肉眼可辨的师承关系,不管她本人承认与否。

2019年玛吉·汉布林在中国的展览名为《美即惊骇之始》,将在北京的中央美院美术馆和广东美术馆先后亮相。“美即惊骇之始”来自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里尔克的诗完全表达出了我面对美丽、恐怖而强大的海浪时的感受。”

英国三百多年来第一位女性桂冠诗人卡罗尔·安·达菲(Carol Ann Duffy)也是玛吉的拥趸,她曾专门为玛吉·汉布林的绘画写过诗歌,题为《颜料里的诗行》(Poem in oils)。诗中这样写道:在这里,在另一方海岸/意象成倍叠加/ 我犹豫着/ 直到爱的海浪/ 被地球所承受/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吗?/不,这是我所看的过程/相信我,无声的阴影从树上跌落/仿佛笔锋/ 画家站在悬崖之巅/把怀疑,变成确定/ 而在她之下的远方/ 海洋正把自己/注满整个天空。

为了这次在中国的回顾展,玛吉和策展人菲利普选出了包括油画、版画、素描写生和雕塑在内的六十余件作品。还特意挑选了几件水墨作品,仿佛是一句中文的“你好“——玛吉曾在大英博物馆看到日本浮世绘的海浪和中国的书画,它们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除此之外,她并不了解中国。这是她第一次在亚洲举办大型个展,她并不太享受这一切,正如她从不享受旅行。

“对我而言,只有待在画室中的时光才是真正的时光。我在画室里过着真实的生活,而画室之外的所有生活,都像是在表演。”

编辑  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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