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中的娘
2019-03-06蒋建伟
蒋建伟
大雪弥漫,没有天,没有地,更没有一个完整的早晨了。
北风呢,就像永远也喂不熟的老母狗一样,谁现在喂它,现在就听谁的,一只跟着一只蹿出院门,“嗷嗷嗷”叫唤着一路跑去,围着村子叫,围着驴叫,朝着远处自己的回声叫,没了魂似的叫,和大雪撕扯成团似的叫,嗓子哑了也非要拼命地叫,瞎叫。呵斥它两句,就识相地停顿一下,还继续叫,匆匆忙忙里偷声大叫,这一声,下一声,一下一下,往每一个人的心窝里戳,短,快,狠,就像小孩没了娘一样,光知道哭,大嗓门、不流泪的那种哭,干哭,假哭,一直哭到自己哭睡着了,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还在哭。
这架势,好家伙,不要命了!它们是想合伙把一个人叫醒,吵醒,直到把人从被窝里激将出来,才摇着尾巴跑回来,屁叽叽地要吃要喝,要主人狠狠拿脚踹它几下,才死心。
大雪堵死了门,两扇堂屋门冻在一起,门缝好像是用水晶做的一样,比硬邦邦的石头还硬,怎么拉也不开。娘拿了一把斧子,递给了爹,爹沿着那道水晶似的门缝砍,上上下下,细细密密,使一下劲儿,就是一道白印儿,再一下,还是一道白印儿,砍着敲着,目标总不是那么准,后来一生气,就把斧子扔给娘。娘砍得更不专业,横一下,竖一下,一会儿偏了,一会儿又偏了,道道好像老汉脸上的皱纹。我们裹紧被子,集体探出小脑袋看热闹。娘忽然停下来,顿顿手里的斧子说:“那个谁,小三小四,你们看看,我砍的像是个啥?”我们俩乱问:“像个啥?”娘说:“像不像砍一个人的脸?”我们问:“你怎么能拿斧子砍人的脸呢?你把它的脸砍坏了,那它不就没有脸了吗?你怎么这么坏?”娘气呼呼地说:“砍的就是这些个不要脸的,你们看,一斧子下去,红门帮子上就是一道白印儿,像不像谁不要脸时候的样子?”我们“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起来了,谁不知道呀,娘这是在指桑骂槐呢!老大高声问:“娘,你是在刁骂谁呢?谁懒谁勤快,你说说?”娘有一声没一声地说:“谁懒谁勤快,谁自己知道!我又没有说你们睡懒觉是不要脸,你瞎猜个啥?”我从床上蹦下来,叉着腰质问娘:“就是就是,你说说!快说!”娘忽然变哑巴了,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地砍水晶门缝,一下下,一阵阵,一排排,一行行。“啪”,兩扇门板突然打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忽然一头撞进堂屋里,立定,大模大样地抖了抖身子。一股子逼人的冰气扑了我和娘一身子,可关键是,我是热腾腾的光身子呀。所以,我和娘不约而同地伸出了脚,娘踢了一下,意思是想叫狗出去,狗理都不理;我也踢了一下,可是当光光的脚丫子一挨到狗身子,那只红脚丫立刻就变成了白脚丫,连哭爹喊娘都来不及了。
我捂着那只脚丫子,一蹦一蹦地上床去找被窝,钻进去,半晌,才惊魂未定地感慨:“这狗,哎呀,这狗呀……”
娘明知故问:“这狗咋了?”
娘跟他们一起傻笑起来。
狗大模大样地伸了个懒腰,抖抖身子,雪抖了一片,面对着大门口,一屁股坐在堂屋正中,雪花的寒气四下升腾,然后一拐弯,集体往我们的被窝里钻,一丝一丝地钻,像极了医生的针,细细长长的针。大姐探出头去看了看,说:“是狗屁股下的雪花化了,湿了一屋子,但,没有刚才冷了。”娘说:“再睡也睡不着了,都起来吧!”我想想,娘说的也对,再睡就是没啥意思了,干脆起来算了,于是就“腾”一下钻出来,开始穿衣裳,顿时,一股子寒气直往身上扑,身上仅存的热气全跑完了,剩下的就是冷,冰冷,上牙下牙乱打架的那种冷。好在我穿得很快,棉袄棉裤秋衣秋裤齐上阵,棉帽子一戴,“扑通”,跳下床去,直到这时候,我才感觉身上的热气又回来了。堂屋里好热闹呀,有鸡,有鸭,有狗,还有麻雀,“咯咯嗒嗒”,“嘎嘎嘎嘎”,“唧唧喳喳”,好像赶集似的,只有狗没有叫,伸出鼻子拼命在闻一摊冒着热气的鸭屎,考虑着自己是吃好、还是不吃好。连鸡鸭狗都知道,大雪天,屋里再冷,也要比外头暖和。
我瞅瞅屋里,没有发现爹,就问娘:“俺爹上哪去了?”娘正在院子里扫雪,停下了手中的大笤帚说:“恁爹逛集去了,才走,得晌午才能回家。你冷不冷?”我知道娘是故意让我回答“冷”,然后好动员我和她一块扫雪,就没好气地回答:“不冷。”娘一下子被我的答案逗笑了,撇撇嘴说:“不冷?不冷是瞎话。”我对娘说:“我知道你问我这话是啥意思,我就不想扫雪,你想怎么着我?”娘说:“好好好,你不想干活就别干了。但我丑话说在前面,等会儿你冷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呀!”正说着呢,我鼻子一酸,“啊贴儿”,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娘这下子终于抓住理由了:“你看你,算我猜准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赶快出来扫雪吧?你看看我累得——浑身冒热气啊!”我没有退路了,只好揭发别人说:“娘,你怎么不让他们扫呀?”娘说:“咱不管他们,等扫完了雪,咱们俩到尚店村走亲戚去吧?”我高兴地回答道:“好!”说着,就走出门去。
雪还在下,没有想停的样子,花瓣似乎没有昨天大了,稍稍带了一点点风势,不过不算大。我抬头看看天,又疑惑地看看娘,问:“下雪扫雪!这,下着扫着,扫着下着,到啥时候也扫不干净,咱们扫它干啥?这不是糊弄人吗?”娘不以为然地说:“它下它的,你扫你的,不想扫,冻死你个小鳖孙!”我想想娘说的也对,不再和她理论,就势操起一把小笤帚,“吭哧吭哧”扫开了。
大姐二姐也起来了,她们乱笑话我和娘,说我们俩是神经蛋,扫雪得等到雪不下了再扫呀,现在慌张个啥?娘朝我挤挤眼睛,示意我别理她们,哼,不扫雪,有她们好果子吃。果然,两个人开始感觉到冷了,跺脚,搓手,“哧哧呵呵”地在雪地里蹦着,娘让她们赶快上堂屋里去,省得冻着了,她们谁也不听,仍旧在雪地里蹦着玩,蹦着蹦着,老大老二就玩起了打雪仗,堆雪人,把我和娘辛辛苦苦扫出来的雪弄得满院子都是,白扫了。我气得把小笤帚一扔,“腾腾腾”进了堂屋,娘也不扫了,掂了大笤帚进了灶屋。不一会儿,从灶屋烟筒里冒起了炊烟,又过了一会儿,娘支棱着黑糊糊的手说:“饭做好了!吃饭了!吃饭了!”二姐问:“啥饭?”娘说:“红薯茶,上边馏的红薯,快,热乎乎的!”我说:“咋又是红薯呀?”但,我们的脚步却都向灶屋方向移动。
已经腊月二十六了,快过年了,家里还没有一点过年的迹象。
吃完了早晨饭,实际上已经九点多了,爹还没有赶集回家。娘对我们说:“老大老二,你们在家守门,我跟恁两个兄弟到尚店村走亲戚去!”大姐说:“守门不是有狗吗?叫狗在家里守门,我们也去!”娘眉毛一扭说:“去啥去!等正月初五你们再去尚店村走亲戚,瞧恁太姥姥。今天,我们去!”显然,大姐二姐嘴里嘟嘟囔囔着,一百个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默认下来。小弟弟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地喊:“我要走亲戚了!我要走亲戚了!”气得二姐拿眼狠狠剜了他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去吧去吧,冻死你!冻死你!”小弟弟想跟二姐吵架,被娘拦住了,慌忙扯过我和小弟弟就去换鞋,我穿草鞋,小弟弟穿棉鞋,看样子,雪路不好走哇!
我们热情万丈,一推院子的大门,一股小北风挟裹着一团雪,“啪”的一声打过来,呛得我们半天没有说话,从头凉到脚,瓦凉瓦凉的。小弟弟说:“娘,我不想去了!”我也说:“我也不想去了!”娘却说:“不想去咋弄?我们准备跟恁舅姥爷借钱呢,借不到钱,今年过年喝小北风呀?”小弟弟说:“我不喝小北风!我想吃肉!”娘问我:“你呢?”我吸溜着鼻涕说:“我想啃肉骨头!”娘点点头,一左一右扯着我们俩,迎风往大路上走,一点也不怕冷。我们也学着娘的样子,迈开小步,也不再怕冷了。
出了村口,北风比刚才更厉害,打着呼哨儿,打着旋儿,一把,又一把,撕扯着后路上的一切。北风把一条后路刮得光溜溜的,把积雪都刮到路边的沟里,露出硬邦邦的地皮,比我和娘用笤帚扫的都干净,它可真厉害啊,把路上的大人小孩都刮跑了。我看见,后路两边的桐树杨树上,挂满了雪花,而且很多雪花已经融化了,而且融化了的雪水还没有来得及落下,迅速就被冻成了一根根水晶似的冰棍子,每一根都有二三尺长,风扯一下,树枝和树枝就开始打架,“乒乓扑通”,“稀里哗啦”,冰棍子就摔在地上,摔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的,好像一颗一颗透明的扣子,堆积在树根底下。我走在娘和小弟弟的后面,胡乱从地上捡了一颗,拿舌头上舔了舔,凉凉的,一塞进去,滑溜溜的,不甜,不咸,没有一点味道,但觉很有意思。
我叫住小弟弟,给他也捡了一颗,他一脸的怀疑,想吃,又不敢吃,我一边把冰扣子嚼得“咯嘣”乱响,一边满不在乎地对他说:“吃吧,这东西,怪好吃哩!不信,你看我——”话没说完,又捡了一颗塞进嘴里,很夸张地嚼呀嚼,吸溜着满嘴的口水。这次,他信了,也捡了一颗,盯了一会儿,刚要往嘴里面塞的时候,被娘一把打飞了,娘说:“咦,吃这东西干啥?你不知道吗,这东西是老天爷尿的尿呀?尿,啥味儿?你们想想,多臊气啊!”我把娘的话品味了半天,嘴里说不碍事,但早已经疑云重重了,等到再捡起一个冰扣子以后,我并没有立马塞进嘴里,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它看,越看越不对劲儿,冰扣子也不那么纯洁了,透明的样子也不像水晶,总感觉不再是一种纯洁透明的白色了。那么,它像什么呢?我问小弟弟,小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舔舔?”我拼命咽了一口鼻涕,清了清嗓子眼,小心地伸出舌头,刚刚探了个头,突然又缩了回去,小弟弟拿眼神骂我是胆小鬼,好在他没有说出来。我心一横,直棱棱着伸了出去,舌尖果然舔到了冰扣子,仍然是原来那个味儿,一点也没有变化,证明是娘在诳我们呢。我说:“没有啥味!真不像尿!”小弟弟不信,拿过来自己也舔了舔,哈哈一笑说:“哥,好像有一点点咸味儿——”我慌忙抢过冰扣子,又很不放心地舔了两三下,感觉小弟弟说得对,里面就是有一点点咸,感觉冰扣子不再是宝贝,反倒像一颗定时炸弹,赶紧往外面扔,扔得远远的。扔完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偷偷看了看小弟弟,小弟弟正幸灾乐祸地嬉笑著我,再看看娘,没想到,娘早就走到大前面去了。我慌忙拉着小弟弟往前跑,可是越跑越感觉草鞋越沉,就像两块小石头,但我也得咬着牙跑,满头大汗,到了后来,小石头变成了大石头,等到我感觉比大石头还要沉的时候,终于撵上了娘。娘回头看看我们俩,问我们:“是尿吧?”我面无颜色,小弟弟却使劲点点头,这个家伙,哼,像狗,喂不熟!娘正正经经着说:“那,我们好好赶路吧,照你们这样三心二意的速度,等到天黑,也别想走到尚店村!”我们俩一听,走得慢死了,泄气了,倒霉了,走不动了。娘很烦人,催命鬼似的催,拿她的速度来衡量我们,老天爷呀,我们可是小孩子啊!娘不管,继续催,娘说我们的命是她给的,所以啥事都得听她的,这叫什么话!
北风开始猛了,抱着雪,一股儿紧跟着一股儿,前后脚,走近你,冷不防一砸,赶快跑,你想想,一团团的雪花呀,就这样,把你搞成一个移动着的雪人、分不清鼻子眉毛眼的雪人、哈着热气的雪人,你说气人不气人?关键是,凶手继续逍遥法外,还时不时地挑逗你激将你一下,再跑开,再激将,再跑,专捡你的软处点,三分力,七分痛,再跑,一路小跑,倒着身子跑,放大着一张看你笑话的脸,不断地激将你,激怒你,直到把你激怒成一只咆哮着无处报仇的狮子,它再恶狠狠砸你个半死半活,最后,一溜烟似的跑掉了,无论你怎么撵也撵不上……
远远地,就看见杨营村的影子了。从后路上看,杨营村有三条路:一条往西走,通往村西头,路后来消失在庄稼地里,再往西,就是一片小水洼,小水洼的西边就是我们村的地盘了;一条路往南,平常卖豆腐的赵疙瘩小舅就是从这儿出村,每天早晚两趟,能卖四五个大豆腐;一条往东,直直地通向龚庄的后园,一副套近乎的殷勤相。其实,我们对杨营村之所以那么亲,是因为赵疙瘩小舅,其实赵疙瘩小舅根本不是我们的亲舅,而是蒋娃蛋的亲二舅,排行老小,所以叫小舅,我们之所以也跟着他叫赵疙瘩叫“小舅”,是因为赵疙瘩的豆腐真好吃,香喷喷,筋道,热乎,都想在买豆腐时多赚他一点便宜,结果他一进我们蒋寨,全村10岁以下的小孩都跟着蒋娃蛋喊“小舅”,叫得那个亲呐!小孩这么叫,小孩娘可不买账,只要一听见小孩叫“小舅”就打,弄得赵疙瘩挺不好意思的,就趁机求情,小孩娘不理他,继续打,赵疙瘩赶紧割下一大块豆腐,捧到小孩手里,实心实意地劝小孩娘,哄小孩,然后再卖豆腐,头脑活得很。不料后来,几乎所有的小孩娘都学会了这一招,都当着赵疙瘩的面打小孩,可,赵疙瘩多精啊!他是做生意的呀!他傻呀?后来,他的豆腐就谁也不白给了,后来就有人就骂他抠门,鼓动着小孩叫赵疙瘩叫“小舅儿”。你别看加了一个“儿”字,但那口气就变成了骂人的口气,“小舅儿”在当地方言里就是“拐舅”的意思,“拐舅”就是指“潘仁美”,“潘国(拐)舅”就是宋朝皇帝的西宫娘娘的亲爹,专门狗仗人势、祸国殃民,陷害杨家将,意思是骂他赵疙瘩跟“潘国(拐)舅”一样坏,叫得赵疙瘩敢怒不敢说,干吃哑巴亏。在杨营村的路口,我在雪地上用树枝画出了几块积雪,就像赵小舅儿拿刀切豆腐似的,然后给小弟弟看,问他像什么。小弟弟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来什么,干脆从裤裆里掏出了家伙,尿了几个圈儿,小弟弟说:“哥,你看看它现在像不像绿豆丸子?”我正要教训他,娘怕我们饿,就故意岔开话头说:“像啥绿豆丸子呀?像棉花!你们看,龚庄的弹棉花房快到了——”
我们看见,东边的大马路上一片雪光,文庄龚庄,好像两只癞蛤蟆似的,一个南,一个北,正趴在大马路上。等到再看第二眼的时候,一阵旋风般的雪雾扑过来,碎碎的雪粒儿打在脸上身上,钻进眼睛耳朵里,我发现自己已经冻木了,头不是自己的了,耳朵不是自己的了,手不是自己的了,浑身上下,没有了感觉,再看看娘他们,也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估计和我一样。风稍稍松了一点点,我察觉耳朵里沙沙涩涩的,全都塞满了,估计是雪。冷到顶点,冷到不能再冷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已经察觉不到什么叫冷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坦然面对了。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娘,希望得到娘的几句夸奖,但是,娘却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哼,这冷啊,才刚刚开始呢!”我和小弟弟吃了一惊,看看天空的大雪,看看风雪中的文庄,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慌忙问娘:“那,那,咋办?”娘“嘿嘿”一笑说:“儿啊别怕,天塌不下来!万一想塌,有我呢!”我们这才放心,一边走,一邊定定地往东边看,等候更大的暴风雪来临。直到走到文庄龚庄的村心,把弹棉花房都远远抛在身后了,暴风雪还没有来,我们看笑话似的问娘,问她怎么没有来呢,娘满腹心事,一言不发,我们就不敢再问她了。走着走着,我们先后尿了两三泡,肚子就尿空了,我们又饿了,想跟娘要吃要喝的,但我们知道说了也白说,这人生地不熟的,娘上哪里给我们弄吃的喝的呀?为了岔开注意力,娘问我们:“你们的太姥姥做的啥饭最好吃呀?”小弟弟说:“肉。”娘一唬脸子说:“就知道吃肉!难道她老人家就不会做其他的吗?建伟,你说说吧?”我想了半天说:“咸糊涂,里面放的有薄豆腐皮丝儿,细粉,海带丝儿,油炸豆腐泡,还有小麻虾,可好吃了!我一口气能喝三碗。”小弟弟也抢着说:“我能喝两碗!”娘“扑哧”一笑说:“你们吹牛吧?你们知道他们家的碗有多大吗?告诉你们,一个碗相当于我们家的一个半!”我和小弟弟不吭气了,忽然,小弟弟又想起了一样:“娘,太姥姥家的馍也好吃,我一顿能吃两个,真的!”我补充说:“他们家的杂烩菜也好吃……”小弟弟跟着说:“对了哥,还有油炸鸡块!”我还想说,娘打断话茬道:“好好好,他们家的什么都好吃对不对?那我们好好走路吧,只要晌午赶到尚店,就中!”听了这话,我们身上立马有劲了,一点也不饿了,三步两步地就走出了文庄龚庄。
文庄龚庄的东边三百多米,是文庄桥,过了文庄桥再往东,是一正一斜两条路,正东的方向通向魏营和范集,往东北是一条斜梢子路,方向是霍营村,走哪条路呢?说句实话,连傻子都知道,上霍营村。可是隐隐地,我们判断暴风雪正从东北方向刮过来,估计势头不小,如果硬上霍营村,简直是在白白送死!怎么办?娘看看正东的路,又看看那条斜梢子路,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当一回傻子,很简单,那条斜梢子路到尚店最近!我们狗屁不懂,只得像两只小狗似的跟在娘的屁股后头,勾着头,使劲把头往自己的脖子里缩,往娘高大的身后紧靠,娘为我们挡风,娘替我们挡雪,娘走我们就走,娘停下我们就停下。不一会儿,暴风雪真的来了,铺天盖地地来了,一路咆哮着来了,老虎下山一般,席卷了整个旷野,行人,河流,村庄,扯天扯地都是惊心动魄的白……原本,斜梢子路上就很窄很窄,一不留意,我们的鞋子就陷进路边的麦地里,麦地其实是茫茫雪地,雪有一尺多厚,加上麦地非常暄乎,一下子就埋住了我和小弟弟的大腿。往前再走,小弟弟几乎都陷进雪地里去了,吓得他大哭:“哥——娘——救我呀——”我不比小弟弟高多少,属于泥菩萨过河,连自己都顾不了,但还是拼命往那里挪步子,每挪一步,草鞋底子都要沾几层雪,而且雪越沾越多,尖尖的,走路像踩高跷似的,站都站不稳,没走几步,“扑通”,一只草鞋一崴,两手一张,整个身子好像一根刚刚出锅的麻花一样,拧倒在雪窝里。娘是大人,走得比我快,立马扑过去,双手拤住小弟弟的腰,像薅萝卜一样把他薅出来,一弓腰,就把小弟弟背了起来,方才摸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暴风雪中,看不见前面的路,只听见到处都是狗叫似的小北风。娘一边背着小弟弟,一边领着我,只能凭感觉往前面走。暴风雪把我们一阵阵刮得东倒西歪,总找不到那条真正的斜梢子路,我感觉一股子寒气往头皮上窜,然后往全身各处窜,更可怕的,这种感觉不能往下想,一想,反倒更加冰凉,一股一股往周身扩大,像一头老虎似的一块一块撕咬你,咀嚼你,最后,只剩下你的一副骨架和一颗心脏,其他的,都吃光了。我快扛不住了,就央求娘说:“娘,早知道今天雪那么大,我们就不上尚店了!娘,咱们回去吧?”小弟弟也帮腔道:“娘,咱们回去吧?”我慌忙问娘:“娘,咱们现在连斜梢子路都找不到,咋会上霍营村?咋会见到我的太姥姥呀?”小弟弟紧跟着问:“娘啊,我们千万不能冻死在这里呀!”一句话,时间也仿佛死死地冰冻了,小弟弟已经吓哭了,娘阴沉着脸,我拼命控制着自己不哭,谁也没有说一个字。半晌,娘看了看四周,暴风雪旋转着,天地混沌一片,人最多只能往前看三五米远,还是找不到斜梢子路,娘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反扣着的两只手使劲紧了紧,使劲把小弟弟的屁股往自己的背上托了托,继续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去。走在娘的身后,我忽然也变得坚强起来,走着走着,天和地就慢慢分开了,暴风雪就慢慢旋转向北了,慢慢地,就看清楚了斜梢子路和大路,看清楚了茫茫旷野,看清楚了远远近近的村庄。
一抬头,娘指着北风呼啸中的尚店村说:“到了到了。尚店村到了。那不是尚店前面的那块纪念碑吗?我的老天爷呀,可走到地方了!建伟四伟,记住,等会儿吃饭时肯定有肉,但是我先跟你们讲好,少吃肉,多吃馍!吃得别那么吓人……”
这时候,我们的耳朵里呀,风声消失了,雪声消失了,就连娘那么多的话儿,也全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