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读书·革命:鲁迅与北新书屋的往来史实考证
2019-03-05胡余龙
胡余龙,王 茜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2.阿坝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汶川 623002)
目前为止,学界对于北新书屋的出版研究①、对于北新书局创始人——李小峰的个案研究②、对于鲁迅与北新书局的关系研究③已有不少学术成果,然而北新书屋不被关注,但其至今仍有诸多珍贵的史实和细节需认真梳理。北新书屋设立在广州市芳草街四十四号二楼的一间小屋里,主要由鲁迅创办和操持,1927年3月15日正式开业,维系到当年8月中旬结束。根据鲁迅的书信和日记记载,鲁迅早在1927年1月就开始筹备北新书屋,直到当年10月份才彻底完结相关事务。也就是说,从预先筹备到最终关闭,北新书屋几乎贯穿了鲁迅的整个广州时期。如果想要全面、深入地理解广州时期鲁迅的思想质地和前后变化,北新书屋是一个绕不开的“结”。此外,鉴于眼下学界对于北新书屋的研究尚不充实,通过梳理鲁迅与北新书屋的关系,一方面可以厘清北新书屋的基本史实,另一方面能够提供理解广州时期鲁迅的另一种角度。北新书屋承载了鲁迅对青年、读书、革命等诸多方面的理想和规划,北新书屋的最终倒闭象征着(至少是广州时期)鲁迅的理想的破灭和规划的落空。
一、创立北新书屋的原因
关于北新书屋的创立原因,过去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鲁迅有感于广州文艺氛围太差,“为了给青年输送精神粮食”[1]230而设立北新书屋;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是孙伏园“以为广州的文坛太寂寞了,想‘挑拨’一下,从外面运些家伙来”[2]76,但是他很快前往武昌,北新书屋只得由鲁迅接手。第二种说法出自许广平,基本上是她一家之言,本文不准备探讨。北新书屋为鲁迅而非孙伏园所创立,笔者基本赞同这一观点。第一种说法基本上成为学界的常识,虽然有一定道理,但存在可待商榷的余地。
我们需要追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广州的文艺氛围真的那么差吗?
如果回到民国历史情境之中,不难发现广东出版业并非像通常印象中的那么糟糕。根据相关统计,民国初年仅仅广州市便有百余家书局。等到大革命时期,广东出版业迎来进一步发展,“据不完全统计,大革命时期广东的出版机构有115家,出版图书约582种”;此前发展较为滞后的杂志业在本时期也取得显著成绩,“从1923年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的短短四年多时间里,目前可知的刊物便有200余种”[3]95-96,117,而且有过全国性影响。广州是当时广东省的图书出版中心,在大革命时期不仅“出版发行了大量的政治性图书和学术专著”[3]117,而且引入了《新青年》《向导》等外地出版的报刊。由此可以看出,本时期广州的图书杂志出版业还是可圈可点的,而其文艺环境也不是通常认为的基本上是一无所有。但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广州的图书杂志确实多数带有强烈的时事政治色彩,“革命性”和“战斗性”是其突出特征。大革命失败后,广州出版业的确陷入低潮之中,“劫后的广州,出版界除了几种新闻纸及宣传品以外一切出版物都好像在停顿的状态”[4],但是大革命时期的广州出版业有过短暂的春天,而广州文艺环境也并非一般认为的那么差。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很自然地要追问第二个问题:一般认为鲁迅有感于广州文艺氛围太差而创立北新书屋,这种理解与鲁迅的表述之间是否存在偏差?
鲁迅刚到广州不久,在给学生韦素园的信里写道:“本地出版物,是类乎宣传品者居多;别处出版者,《现代评论》倒是寄卖处很多。北新刊物也常见,惟未名社者不甚容易见面。”[5]16由此可见,在鲁迅看来广州当地的出版物确实不多,而且以政治宣传为主;但是其他地方出版的、运送到广州的出版物并不少,《现代评论》和北新书局的刊物就很常见,而北新书局更是当时的“新文艺书店的老大哥”,所以怎么能断言鲁迅认为广州文艺氛围很差呢?鲁迅之所以说广州文艺状况“实在沉静得很”,其实主要指的是由当地自己创办的文艺出版物太少,并不是指在广州公开发行的文艺出版物太少,所以鲁迅才会对中山大学的学生说:“我要问广州许多青年那里去了?”[6]86鲁迅的言下之意是希望广州青年勇敢地站出来,担负建设广州文艺的职责,创办文艺出版物,以此尽可能地改变“广东是旧的”的境况。
人们之所以会认为鲁迅创立北新书屋是有感于糟糕的广州文艺现状,跟毕磊、鲁迅各自说过的一段话密切相关。
1925年1月25日下午,毕磊陪同鲁迅出席中山大学的欢迎会,事后他如是追忆鲁迅的演讲内容:“鲁迅先生劈头一句话对我们说,就是‘广州地方实在太沉寂了。’同志,这是何等教鲁迅先生南来以后失望的一件事啊!并且这实在是教每位热情南来的同志失望的。你们看,北京有着烘烘烈烈的火,上海也有着烘烘烈烈的火,在广州的文坛上,几乎可说如同一块沙漠连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冷静,只是沉寂。”[7]19这段话很明显地表现出鲁迅对广州文艺状况的强烈不满,林霖记录的《鲁迅先生的演说——在中山大学学生欢迎会席上》一文里也有类似的记载。但是对这段话,应该结合当时的历史语境,而不是仅仅从字面上去理解。鲁迅批评广州文艺环境很差,一方面如上文所说,鲁迅是在批评广州本地的文艺出版物太少,想要激励中山大学学生积极创造出广州文艺的新局面;另一方面可能带有某种目的性。鲁迅曾经明确批评全国文艺环境不甚理想,他在1927年9月25日写给李霁野的信中说道:“创造社和我们,现在感情似乎很好。他们在南方颇受压迫了,可叹。看现在文艺方面用力的,仍只有创造,未名,沈钟三社,别的没有,这三社若沉默,中国全国真成了沙漠了。南方没有希望。”[5]76鲁迅离开广东之前,只跟创造社广州分社成员告别,这次告别令鲁迅不禁感慨万千,让他进一步确证创造社跟他在文艺追求上的相通之处。鲁迅之所以给李霁野写下这封信,一方面是表达对创造社成员的不舍,另一方面也是在确认和鼓励自己在文艺建设上的伙伴和战友。
1927年4月8日,鲁迅前往黄埔军官学校,做题为《革命时代的文学》的演讲,说了这么一段话:“广东报纸所讲的文学,都是旧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证明广东社会没有受革命影响;没有对新的讴歌,也没有对旧的挽歌,广东仍然是十年前底广东。不但如此,并且也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止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8]440。鲁迅的着眼点并不只是广州乃至广东文艺氛围究竟如何,而是从新文学/旧文学的二元对立的角度来谈论广东报纸上所刊载的文学作品,并由此探测出广东革命形势一如十年前的不利情形。也就是说,广东民众是否被普遍动员到革命运动之中,这才是鲁迅最关心的问题。既然鲁迅是想通过文艺考察当地社会情况,那么鲁迅有感于广州文艺氛围很差而创立北新书屋的说法,当然也有一定的道理,然而似乎并不是最深层的原因。
重新回到鲁迅写给韦素园的那段话。鲁迅说《现代评论》和北新书局的刊物在广州很常见,而未名社的刊物则很难见到——这恐怕才是鲁迅想要创立北新书屋的最幽微的心理动因。紧接着,鲁迅又说“旧历年一过,北新拟在学校附近设一售书处,我想:未名社书亦可在此出售”,而且是“待他们房子租定后,然后直接交涉”[5]16。鲁迅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在看到了广州文艺市场的潜力以后,他显得有些兴奋,甚至是迫切。鲁迅想要借北新书屋来拓宽未名社刊物的销路,并不意味着鲁迅带有他所抨击书贾的“惟利是图”和“不纯洁”[8]163,况且他是为了帮助未名社,而不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从客观层面讲,鲁迅之所以有如此表现,主要是由民国时期的文学出版环境所决定的:“在晚清民国时期,我国仅出版过文学书籍的作家和翻译家人数就多达4 500余人。如此庞大的一个作家群体,所争取的文学市场份额(经济资源)总量却不及美国一家杂志的十分之一,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9]正因为作家、作品多,而文学市场又极其有限,所以鲁迅在看到了未名社的发展机遇之后,其兴奋之情不言而喻。这也是人之常情,无损于鲁迅的伟大。
鲁迅之所以创立北新书屋,除了想要拓宽未名社刊物的销路,还出于帮助北新书局进一步扩大销售市场的考虑。这一点不难理解,需要说明的是鲁迅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得从鲁迅与李小峰的公私关系说起。北新书屋之名明显仿自上海(及北京)的北新书局,鲁迅与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既是商业合作的好伙伴,亦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李小峰是鲁迅在北大的学生,他在新潮社和之后的北新书局工作期间,都得到了鲁迅的鼎力支持。而鲁迅及其同仁,十分需要北新书局这样一个新文学出版平台。李小峰和鲁迅之间,以北新书局为中介,互相成就了彼此。鲁迅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自述:“我以为我与北新,并非‘势利之交’,现在虽然版税关系颇大,但在当初,我非因北新门面大而送稿去,北新也不是因我的书销场好而来要稿的。所以至去年止,除未名社是旧学生,情不可却外,我决不将创作给予别人,《二心集》也是硬扣下来的,并且因为广告关系,和光华交涉过一回,因为他未得我的同意。不料那结果,却大出我的意料,我只得将稿子售给第三家。”[5]357在鲁迅去广州之前,厦门大学泱泱社主办的《波艇》月刊创刊号四处寻求出版而不得,最后鲁迅请李小峰帮忙才能够公开发行。也许正是因为离开厦门之前承受了李小峰的义举,鲁迅才会在广州为自己所开书店取名为北新书屋,而且转售北新书局和未名社的书籍,颇有投桃报李之意:“我到上海后,看看各出版店,大抵是营利第一。小峰却还有点傻气。前两三年,别家不肯出版的书,我一介绍,他便付印,这事我至今记得的。虽然我所介绍的作者,现在往往翻脸在骂我,但我仍不能不感激小峰的情面。情面者,面情之谓也,我之亦要钱而亦要管情面者以此。”[5]99鲁迅说李小峰“傻气”“胡涂”,并不是贬低,而是褒奖,“在唯利是图的社会里,多几个呆子是好的”[10]。即便鲁迅后来说李小峰“糊涂透顶”,也并非是针对李小峰而言的,而是表达对北新书局的强烈不满。[11]192当然,由于未名社与北新书局的密切合作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这样说:鲁迅创立北新书屋,为未名社考虑同时也是为北新书局考虑,为北新书局考虑同时也是为未名社考虑。
二、青年·读书·革命
上文提到,鲁迅创立北新书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广州革命形势的不满。在鲁迅的思考中,青年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鲁迅对青年的关心、重视和扶助众所周知,至于如何培养青年、帮助青年培养独立思想一直是鲁迅在求索的主要问题之一。青年的思想在相当程度上由他们所读的书籍塑造,这是鲁迅坚持办刊物、写文章的重要原因。而且鲁迅不仅自己如此,还热心帮助青年办刊物、发文章,希望他们用文艺来针砭时弊,一起反抗社会的黑暗:“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作为发言之地,可惜来说话的竟很少。”[8]4鲁迅素来认为青年是中国的希望,认为他们是“新时代的创造者”[12]513,因而对之期望值很高,鼓励他们勇于担当社会责任和发出自己的声音:“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13]341
遗憾的是,青年的阅读环境远远没有鲁迅设想的那么好,鲁迅为此感到而恼怒不已:“中国国粹、虽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坏种、要刊丛编、却也毫不足怪。该坏种等、不过还想吃人、而竟奉卖过人肉的侦心探龙做祭酒、大有自觉之意。”[13]363-364这还是新文化运动以后的情形。几年后,鲁迅应《京报副刊》之邀写下饱受争议的《青年必读书》,其中重要考虑的一点是公开提出“对胡适‘整理国故’的尖锐批评”[14],阻止旧思想卷土重来。鲁迅在广州时期同样非常重视青年的读书问题,这跟广州的社会情形息息相关:“广州是革命的策源地,以前大家是忙着去革命的,大部分的学生(或可以说是全部)都不注意于读书,是以出版界再沉静也没有的。鲁迅告诉中大学生说,喊着总比睡着好,真是实情”[15]。即便是在离开广州以后,鲁迅仍旧非常关心当地青年的读书问题,例如他在给廖立峨的信中写道:“广州中大今年下半年大约不见得比上半年好。我想,你最好是自己多看看书。靠教员,是不行的,即使将他们的学问全都学了来,也不过是‘瞠目呆然’。倘遇有可看的书,我当寄上”[5]82。
虽然鲁迅一直在苦苦挣扎,但是现实状况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发生根本性转变。尤其是在“革命文学”的时代巨浪面前,鲁迅的个人力量显得如此渺小。从1920年代开始,“革命”成为众多政党的政治诉求和宣传旗号,其中以国民党主张的“国民革命”、共产党倡导的“阶级革命”与青年党提倡的“全民革命”为代表。不仅如此,“革命”还成为政党争取和笼络青年的重要手段,事实上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无论是三民主义、共产主义,还是国家主义,也无论是国民革命、阶级革命,还是全民革命,在1920年代各自都获得了一大批青年知识分子的支持和响应”[16]91。在这种大环境下,尽管广州时期的鲁迅对革命十分警惕,甚至不肯轻易将“革命”作为一个褒义词或中性词使用,然而大量“革命文学家”的存在和蛊惑,使得鲁迅不得不考虑如何引导和培养青年的问题:
刊物的暂时要碰钉子,也不但遇到检查员,我恐怕便是读书的青年,也还是一样。先已说过,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这才是“革命文学”。我曾经看见一种期刊上登载一篇文章,后有作者的附白,说这一篇没有谈及革命,对不起读者,对不起对不起。但自从“清党”以后,这“直截痛快”以外,却又增添了一种神经过敏。“命”自然还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于过激,过激便近于共产党,变了“反革命”了。所以现在的“革命文学”,是在顽固这一种反革命和共产党这一种反革命之间。[8]507
“革命文学家”准确把握住大众尤其是青年的革命心理需求,利用“革命”的旗号来满足个人私欲,他们对于革命的文字宣传根据形势发展随机应变,令青年们难以辨别、防不胜防。以至于青年错误地生出了一种不直接写出“革命”二字的文章便不革命的观念,文章的作者甚至还要为此公开道歉!当时的青年乃至社会对革命的理解过于激进和偏狭,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在此情况下,“读什么书”不再是简单的、个人化的兴趣与选择,而是引导社会风气和青年思想的一种有效手段。鲁迅为了帮助青年避免落入革命的思想陷阱之中,展开了多方面的努力,除了上课和演讲以外,其中最突出的三点行动是创立北新书屋、扶助南中国文学社和支持社会科学研究会。对于中国文学社、社会科学研究会的组织经过及其与鲁迅的关系,已有学者进行过详细的爬梳[17]9-12,本文着重论述鲁迅如何通过北新书屋引导青年读书,从而对他们的思想产生影响。
三、作为媒介的书刊
“在井底蛙主持的地方不能谋发展,鲁迅先生才另觅途径。那么他的培养新书业,实在是不得已的。文学的宣传,在同恶势力的作战上,只是武器之一;要出阵得先自己打刀铸剑,要种花得先自己开垦荒地,鲁迅先生太苦了!”[18]然而再苦,鲁迅也得这样做下去,创办北新书屋正是鲁迅在这方面的一次重要尝试。鲁迅通过写信让上海北新书局邮寄书刊,从而在北新书屋售卖北新书局和未名社的刊物。鲁迅在日记和书信里记载了大量与之相关的信息,通过梳理这些信息,可以看出鲁迅认为青年应该读什么书,从而获得哪些思想资源。与此同时,还能通过北新书屋的销售业绩,窥测广州青年对于鲁迅和北新书屋所售书刊的反应,进而从侧面表明鲁迅创立北新书屋的现实作用。
1927年3月17日,鲁迅收到了北新书局邮寄《莽原》《坟》《象牙之塔》等书刊。[5]24-25鲁迅日记对此也有记载:“收未名社所寄《坟》六十本,《出了象牙之塔》十五本,又北新书局所寄书九包。”[19]13
3月24日、4月7日,鲁迅分别在日记里写道:“午后收上海北新局所寄书籍二十六包”“收北新沪局所寄书二十二包。”[19]14、17可惜的是,鲁迅具体收到什么书籍现已无从考证。
4月9日,鲁迅告诉李霁野:“前回寄来的书籍,《象牙之塔》《坟》《关于鲁迅》三种,俱已卖完,望即续寄。《莽原》合本业即卖完,要者尚多,可即寄二十本来,此事似前信也说过……《穷人》卖去十本,可再寄十本来。《往星中》及《外套》各卖去三本。《白茶》及《君山》如印出,望即各寄二十本来。《黑假面人》也如此。托罗兹基的文学评论如印成,我想可以销路较好。”[5]26由此可以看出北新书屋的生意还算不错,至少在鲁迅看来是比较可观的,言语之中含有暗自得意的色彩。同日,鲁迅写给台静农的信也包含这种乐观情绪:“《莽原》合本,来问的人还不少。其实这期刊在此地是行销的,只是没有处买。第二卷另本,也都售罄,可以将从第一期至最近出版的一期再各寄十本来……(以后每期各寄卅本)”[5]28。4月20日,鲁迅写给李霁野的信同样如此:“《象牙之塔》卖完了,连样本都买了去。”[5]30
4月30日、5月30日,北新书局也曾向北新书屋较大规模地邮寄书籍:“下午收上海北新书局所寄书籍三十二包,又未名社者计八包”“收北新局船运之书籍十一捆,即函复。”[19]19,23鲁迅收到的书籍名称同样暂时无从查找。
通过以上记载可以看出,在短短数个月的营业时间里,北新书屋跟北新书局往来频繁,销售了北新书局和未名社的许多书刊,至少是在小范围内改善了一部分青年的阅读环境。而且通过北新书屋比较不错的销售业绩,可以看出广州青年对于北新书屋所售书刊还是较有兴趣和热情的,鲁迅由此参与到部分青年的思想塑形过程。在上述所引鲁迅的日记和书信中,北新书局邮寄到北新书屋的书刊,除了鲁迅作品和《莽原》杂志以外,以国内和苏联的文学作品为主,具体包括:韦丛芜的长诗《君山》(1927年未名社出版),台静农编的文选《关于鲁迅》(即《关于鲁迅及其著作》,1926年未名社出版),苏联戏剧集《白茶》(1927年未名社出版),俄国陀思妥夫斯基的小说《穷人》(1926年未名社出版),俄国安德列夫的剧本《黑假面人》(1926年未名社出版),俄国安德列夫的剧本《往星中》(1926年未名社出版),俄国果戈理的中篇小说《外套》(1926年未名社出版),日本厨川白村的随笔《象牙之塔》(又名《出了象牙之塔》,1926年未名社出版)等。此外,尽管苏联托洛茨基的《文学和革命》直到1928年才由未名社出版,但至少可以看出鲁迅认为青年应该阅读这本书,从中汲取文学、革命、革命文学的正确观念。北新书屋之所以大量出售苏联文学作品,既跟当时向苏联学习国内风气有关,也有着鲁迅自己的思考:“中国社会没有改变,所以没有怀旧的哀词,也没有崭新的进行曲,只在苏俄却已产生了这两种文学”[8]440。鲁迅认为广东社会从根本上讲依然是旧的,表现到文艺上便是同时缺少“对旧的挽歌”和“对新的讴歌”。要想改变这一状况,使得广东文艺土壤里长出“怀旧的哀词”和“崭新的进行曲”两种新文学作品,很有必要向已经拥有了这些作品的苏联看齐。所以鲁迅引导广州青年阅读苏联文学作品,既是为了改善广州文艺状况,更是为了改善广州革命形势。
尽管鲁迅反复强调自己不愿做青年的导师,而且不认为真的存在青年的导师,但是上海北新书局向北新书屋邮寄的书刊都是经过鲁迅事先思考,然后在信里写下书目的,其中既有鲁迅自己的作品,也有其他鲁迅认为青年可以读、应该读的书刊。在北新书屋销售的书刊里,国内外的书刊都有,不管它们看上去有多么大的差异,但无疑都是鲁迅精心挑选给广州青年的精神食粮。也就是说,鲁迅以北新书屋为媒介,通过引导青年读书的方式,来培养心目中的理想青年。鲁迅不只是用言语来提点青年,更是用行动来改善现状。
四、“皇皇然若丧家”的“新月”
对于如何经营北新书屋,鲁迅有着自己的想法,通过刚才梳理出来的售卖书籍可以有一个大致的判断。另外,我们还可以从鲁迅对待新月社、新月书店和《新月》月刊的态度,从侧面加深对刚才那个问题的了解。1927年,大部分新月社成员从北京移至上海,创办新月书店,并于次年3月发行《新月》月刊。
相比鲁迅对待上海北新书局的态度而言,鲁迅始终非常瞧不起新月社、新月书店和《新月》月刊的做法和业绩。鲁迅在1927年8月17日写给章廷谦的信里提道:“《语丝》中所讲的话,有好些是别的刊物所不肯说,不敢说,不能说的。倘其停刊,亦殊可惜,我已寄稿数次,但文无生气耳。见新月社书目,春台及学昭姑娘俱列名,我以为太不值得。其书目内容及形式,一副徐志摩式也。叭儿辈方携眷南下,而情状又变,近当又皇皇然若丧家,可怜也夫。”[5]65鲁迅认为新月社的近况“皇皇然若丧家”,不仅蔑视新月社所出的“一副徐志摩式”的书目,还深为春台、学昭也在上面发文而感到不值。鲁迅之所以对新月社如此不屑,主要是因为新月社的“文无生气”,即文章缺少奋发、强健、实干之精神,过度沉醉于自我感伤之中。所以后来鲁迅又说:“新月书店的目录,你看过了没有?每种广告都飘飘然,是诗哲手笔。”[5]70同样是在写给章廷谦的信里,鲁迅提道:“新月书店我怕不大开得好,内容太薄弱了。虽然作者多是教授,但他们发表的论文,我看不过日本的中学生程度。真是如何是好。”[5]99鲁迅指责新月书店的文章内容太过薄弱,认为它们只达到了日本中学生的作文水平,辛辣的讽刺折射出鲁迅自己的文章观和读书观。即便是移居到上海以后,鲁迅仍旧对《新月》不依不饶:“《新月》忽而大起劲,这是将代《现代评论》而起,为政府作‘诤友’,因为《现代》曾为老段诤友,不能再露面也”[5]200-201。鲁迅此前多次抨击“现代评论派”甘当“政府诤友”的做法,现在认为《新月》在重蹈覆辙,是对当局者的谄媚逢迎、对文艺和社会的不负责任。
正是因为鲁迅一贯看不起新月社、新月书店和《新月》月刊,所以在北新书局出版徐志摩的散文集《落叶》、聘请陈翰笙担任编辑主任时,鲁迅将之作为北新书局即将走向灭亡的征兆:“北新被捕已经鱼烂,如徐志摩陈什么(忘其名)之侵入,如小峰春台之争,都是坍台之征。”[5]51
通过鲁迅对待新月社、新月书店和《新月》月刊的态度,可以看出“新月”的文艺作品是不会进入到北新书屋的货架上的,这些“飘飘然”“内容太薄弱”“徐志摩式”(或曰“诗哲式”)、“政府诤友”的文字是鲁迅历来所反感和痛斥的,不会位居鲁迅心中的青年阅读书目之列。鲁迅让青年阅读的文章,富含生命的气息、行动的意志和血性的担当,从这一点上说,鲁迅在广州时期延续了北京时期注重培养青年的“行”而非“言”的思想观念[8]12。
五、《做什么》还是《这样做》
可惜的是,经过数月的努力,鲁迅所取得的成效甚微,广州青年在读书问题上依旧是跟着社会风气摇摆,缺乏个人独立的见解和判断:“未名社出版物,在这里有信用,但售处似乎不多。读书的人,多半是看形势的,去年郭沫若书颇行,今年上半年我的书颇行,现在是大卖戴季陶讲演录了。这里的书,要作者亲到而阔才好,就如江湖上卖膏药者,必须将老虎骨头挂在旁边似的”[5]74。鲁迅“抱着梦幻而来”,最终却梦碎得如此彻底!其实早在“四·一五”政变以后,中山大学的读书氛围再次恶化,“老文章”再次虎踞,鲁迅梦碎的萌芽当时已经显露出来:“中大当初开学,实在不易,因内情纠纷,我费去气力不少。时既太平,红鼻莅至,学者之福气可谓好极。目前中大图书馆征求家谱及各县志,厦大的老文章,又在此地应用了,则前途可想”[5]35。
更为可悲的是,尽管鲁迅一心想要为改善青年的阅读环境做点事情,可是其中有一些人接近鲁迅的目的并不单纯,他们想要攀附鲁迅的“青年的吸铁石”[10]的社会声望来服务于自己所属的团体。当然,这种做法不一定是错误的或污浊的,毕竟所有的人都被各自的社会身份所规约和牵制。鲁迅在从厦门辗转到广州的过程中,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调侃自己莫名其妙成为学生们眼里的“名人”“公物”和“招牌”,不堪舆论重负的鲁迅直言:“我想,不得已,再硬做‘名人’若干时之后,还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5]4。正是因为这种因素的存在,虽然鲁迅非常支持青年办刊物及从事其他文艺活动,但是同时对青年保有一定的警惕,尤其是对于部分青年有意或无意地借他之名创办刊物,鲁迅表现得比较谨慎。例如报纸上有一则新闻引起了鲁迅的重视,他还特地裁剪并保存:“自鲁迅先生南来后,一扫广州文学之寂寞,先后创办者有《做什么》,《这样做》两刊物。闻《这样做》为革命文学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内容注重革命文艺及本党主义之宣传。”[20]20-21毕磊主编的《做什么》,主要宣传共产党的策略和方针;而孔圣裔主编的《这样做》,主要配合国民党的反共政策。过去人们通常认为鲁迅认可《做什么》而抵触《这样做》[21]69,事实上鲁迅并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情感判断:
开首的两句话有些含混,说我都与闻其事的也可以,说因我“南来”了而别人创办的也通。但我是全不知情。当初将日报剪存,大概是想调查一下的,后来却又忘却,搁下了。现在还记得《做什么》出版后,曾经送给我五本。
《这样做》却在两星期以前才见面,已经出到七八期合册了。第六期没有,或者说被禁止,或者说未刊,莫衷一是,我便买了一本七八合册和第五期。看日报的记事便知道,这该是和《做什么》反对,或对立的。[20]21
单从字义上看,鲁迅并没有表现出对其中一种刊物的肯定或否定,而是同时撇清了他跟两种刊物的关系,公开声明他没有直接参与这两种刊物的创办,至多不过是因为别人送或自己买的缘故,使得他手里有一些往期的《做什么》和《这样做》。但是通过鲁迅对毕磊的看似冷静平淡实则包含追念之情的回忆性文字,不难看出鲁迅对《做什么》是没有敌意的,尽管他拒不承认自己跟《做什么》的创办有任何关联。而且鲁迅直到写作《怎么写》的这一刻都还在猜想毕磊应该是共产党员,由此可以推测毕磊在与鲁迅往来的过程中没有透露自己的党派身份。这种做法能够减轻鲁迅的心理戒备,增强鲁迅对他的好感,也符合毕磊惯用的跟鲁迅交往的策略风格。在初见鲁迅之前,毕磊便有所准备,至少对鲁迅的性情做了一些调查,陈延年还特地提醒他:“鲁迅是热爱青年的,你要活泼一点,要多陪鲁迅到各处看一看。”[21]12在上级授意和自行揣悟下,毕磊初步了解了鲁迅的脾性,抓住了鲁迅真诚关心青年的性格特点,在日常交流中潜移默化地向鲁迅宣传共产党的方针思想。当然,从整体上看,毕磊对鲁迅的态度还是比较真诚、热心的,要不然鲁迅也不会跟他有那么多往来,日后还用煽情的笔墨缅怀他,其实鲁迅早已看穿毕磊经常送给他的《少年先锋》“分明是共产青年所作的东西”。相比之下,鲁迅对《这样做》则没有什么好感,但似乎也看不出带有明显的敌意。即便指出了《做什么》和《这样做》是两种对立抗争的刊物,鲁迅也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没有做过多地评论。根据鲁迅自己的表述,他在看过通讯栏以后,失去了阅读《这样做》的兴趣,只是翻了翻目录,调侃了其中一篇名为《郁达夫先生休矣》的文章,之后便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概言之,无论是否有私交成分掺杂其中,鲁迅并没有对《做什么》和《这样做》的表现出明显的好恶,而是同时撇清了跟它们的创办之间的关系。鲁迅从内心深处不愿意当青年的敌人或绊脚石,但是也不甘被人利用。鲁迅很清楚,如果他被人为地跟《做什么》和《这样做》扯上联系,那么必定会有更多的青年阅读这两种刊物:“在杂志上,只要登着鲁迅先生的文章,销路就可以保险。只要有两种鲁迅先生的书,开起书店来就总可以发达;所谓‘文坛权威’,并非没有道理。”[18]至于青年因此受到何种影响是难以预料的,而鲁迅并不想冒这个风险。
六、鲁迅与李小峰、钟敬文
鲁迅之所以对青年如此警惕,一方面是因为此前所受到的来自青年的攻讦;另一方面是因为跟北新书屋有关的青年让他感到有些不放心,其中以钟敬文和李小峰为代表。
从1927年4月中下旬开始,鲁迅把北新书屋作为自己的收信地址之一,还专门在信里解释:“这是一间小楼,卖未名社和北新局出版品的地方”[5]30。但是到了六月中上旬,鲁迅指定的寄信地址发生了变化,可能是因为当时就有了关闭北新书屋的念想:“在这月以内,如寄我信,可寄‘广九车站,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许寓收转’,下月则且听下回分解可也”[5]38。就在邮寄了这封信不久后,鲁迅真正萌生了关闭北新书屋的念头:“这里的北新书屋,我想关闭了,因为我不久总须走开,所以此信到后,请不必再寄书籍来了。”[5]42
在李小峰的牵线下,钟敬文尝试找鲁迅商量把北新书屋改造成北新书局的广州分局,却被鲁迅坚决拒绝了:“近日有钟敬文要在此开北新分局,小峰令来和我商量合作,我已以我情愿将‘北新书局’关门,而不与闻答之。钟之背后有鼻。他们鬼祟如此。天下那有以鬼祟而成为学者的。我情愿‘不好’,而且关门,虽将愈‘不好’,亦‘听其自然’也耳”[5]46。鲁迅真正确定关闭北新书屋的时间,应该是在七月中旬,其中就有钟敬文的原因,鲁迅想要尽早断了他的念想:“这里的‘北新书屋’我拟于八月中关门,因为钟敬文(鼻之傀儡)要来和我合办,我则关门了,不合办。”[5]51这里所说的“鼻”,跟“鼻子”“红鼻”“鼻公”一样,指的都是顾颉刚。鲁迅与顾颉刚的嫌怨由来已久,及至鲁迅从厦门大学来到中山大学,矛盾进一步激化。鲁迅在广州时期在写给章廷谦、孙伏园、台静农、江绍原等朋友的多封书信里辛辣地讽刺顾颉刚,尤其是在1927年7月底8月初得到顾颉刚的信,要求鲁迅“暂勿离粤,以俟开审”[19]31,更是令两人的矛盾尖锐到不可调和的状态。鲁迅对顾颉刚的怨恨情绪直到上海时期仍旧没有消退的趋势:“至于鼻公,乃是必然的事,他不在厦门兴风,便在北平作浪,天生一副小娘脾气,磨了粉也不会改的”[5]222。
钟敬文早在1927年1月22日就拜访过鲁迅,此后在2月27日、3月11日又去过鲁迅家里[19]3、10、12,他当时与鲁迅并未交恶。钟敬文与鲁迅的关系恶化看似突然,其实早已埋下伏笔。钟敬文在《记找鲁迅先生》一文里说道“把顾颉刚兄从厦门大学寄来的一封信,先行拆着。原来是报告鲁迅先生来粤消息的话……顾颉刚所以给我这个消息,大概是因为两月前,我曾去信文他‘鲁迅先生是否要来粤’”[22]5,据此可知钟敬文与顾颉刚素有往来,而鲁迅与顾颉刚矛盾丛生,因为这层缘故,鲁迅自然会怀疑和疏远钟敬文。根据已有材料,当时鲁迅并不清楚钟敬文与顾颉刚的关系,所以才有了日后的另外两次面谈。但是当鲁迅搞清楚了这一点以后,他对钟敬文的态度自然会发生转变,甚而以“鼻之傀儡”来指代后者。
因为怀疑钟敬文是顾颉刚的傀儡,所以鲁迅不仅拒绝他的建立北新书局广州分局的提议,还对他编选的《鲁迅在广东》一书都不大看得起:“《鲁迅在广东》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是怎样的东西,大约是集些报上的议论罢。但这些议论是一时的,彼一时,此一时,现在很两样”[5]67-68。有趣的是,该书是上海北新书局在1927年7月出版的,鲁迅对此更是感到不满:“北新出了一本《鲁迅在广东》,好些人向我来要,而我一向不知道”[5]70。
因为北新书局不断出现新情况,鲁迅对李小峰的态度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正如前文所说,鲁迅在北京时期、厦门时期与李小峰保持了友好、和谐的关系。及至广州时期,鲁迅与李小峰的书信联系频仍。尽管如此,并不是说鲁迅与李小峰之间一点罅隙也没有。鲁迅不仅猜忌过李小峰,还怀疑过其他与北新书局有关的人:“春台小峰之争,盖其中还有他们的纠葛,但观《北新周刊》所登广告,则确已多出关于政治之小本子,而陈翰笙似大有关系,或者现代派已侵入北新,亦未可知,因凡现代派,皆不自开辟,而袭取他人已成之局者也”[5]46。在1927年7月28日、12月26日写给章廷谦的另外两封书信里,鲁迅也谈到了这件事情,所持观点基本一致,增加了一些细节:
小峰和春台之战,究竟是如何的内情,我至今还不了然;即伏园与北新之关系,我也不了然。我想,小and春之间,当尚有一层中间之隔膜兼刺戟品;不然,不至于如此。我以为这很可惜,然而已经无药补救了。至于春台之出而为叭儿辈效力,我也觉得不大好,何至于有深仇重怨到这样呢?[5]55
伏园和小峰的事,我一向不分明。他们除作者版税外,分用净利,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但就从来没有收清过版税。即如《桃色的云》的第一版卖完后,只给我一部分,说因当时没钱,后来补给,然而从此不提了。我也不提。而现在却以为我“可以做证人”,岂不冤哉!叫我证什么呢?[5]99
根据上述引文可知,对于李小峰与孙福熙的内斗、孙伏园和李小峰对北新书局版税的使用、现代派陈翰笙侵入北新书局、李小峰与“鼻子傀儡”钟敬文的合作往来等大小事件,鲁迅并不完全了解情况。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鲁迅为此感到非常不安,甚至带有些许恼怒,而且对北新书局的印象越来越差,对李小峰也不如以前那样信任。
但是总体上,鲁迅还是与李小峰保持了比较友好的关系,从鲁迅在尚未动身去上海之前,将李小峰的地址作为自己的收信地址这件小事可以窥测一二。[5]68即便是日后经历了版税风波,鲁迅仍旧保持着与李小峰的往来,继续把自己的一部分文稿交给上海北新书局。
七、轧账:漫长的告别
尽管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但至少对于北新书屋,鲁迅充满了不舍之情,既有对北新书屋的不舍,也有对广州青年的担忧,还有对理想未酬的惋惜。“在动身的前夕,鲁迅抽空料理北新书屋的存书,不忘用精神粮食滋养南国的文艺青年。他在几个青年的热情帮助下,把它全部廉价交给共和书局”[1]248,鲁迅之所以有如此表现,是在为广州青年做最后的考虑,也是在为自己做阶段性的告别。
鲁迅为北新书屋耗费了大量心血,通过前文梳理鲁迅为北新书屋而与北新书局的往来,不难看出这一点。而且鲁迅为北新书屋投注的时间,要比通常的认知要久。虽然北新书屋直到3月25日才正式开业,但是鲁迅为此筹备了不少时间。鲁迅在1927年2月23日的日记里写道:“下午收未名社所寄书十三包。”[19]9鲁迅让未名社邮寄这么多书,明显是为以后的北新书屋所准备的,也就是说,鲁迅萌生创办北新书屋之意要早于这一天。虽然北新书屋在8月份就结束了,但是直到10月份,鲁迅才彻底做完相关事宜。北新书屋承载了鲁迅的幻梦,当幻梦破碎之际,任凭鲁迅的内心有多么强大,他难免会感到凄凉与不舍。
鲁迅没想过凭借经营北新书屋来为自己谋私利——事实上他不仅没有成功谋利,还亏损了一笔钱——但他在客观上充当了北新书屋的会计。尤其是鲁迅决定关闭北新书屋之后,需要清理以往所有的账目,耗费了他许许多多的精力。
1927年6月30日,鲁迅在写给李霁野的信中第一次提出准备关闭北新书屋的计划,并且已经开始整理北新书屋的账目:“从北新书屋寄上钱百元,寄款时所写的寄银人和收银人,和信面上所写者同。”[5]417月2日,鲁迅将最近北新书屋代售未名社书刊的钱邮寄给未名社成员:“上午寄霁野及静农信并北新书局卖书款百元。”[19]288月12日,鲁迅收到了上海北新书局发至广州北新书屋代售书籍的总账单:“得上海北新局书总账,一日发。”[19]33
即便是在北新书屋关闭以后,鲁迅还要为轧账的事情操心,而且轧账的结果是他自己亏损了将近八十元:“北新书屋账等一二天再算详账云云,而至今未有照办者,因为我太忙。能结账的只有我一个人。其实是早已结好,约欠八十元。我到邮局去汇款时,因中央银行挤兑之故,票价骤落,邮局也停止汇兑了,只得中止,一直到现在。这一笔款只能待我到上海时再寄。”[5]75
直到10月14日,广州北新书屋的账目才最终告一段落:“书帐早已结好,和寄来的一张差不多。因为那边的邮局一时停止汇兑,所以一直迟至现在。今从商务馆汇上八十元,请往瑠璃厂一取(最好并带社印)。这样,我所经手的书款,算是清洁了。”[5]78鲁迅日记里也有记载:“下午寄未名社信并书款八十元。”[19]41这是北新书屋代售未名社刊物的尾款。
除此之外,转交北新书屋同样耗费了鲁迅不小的精力:“近来因结束书店,忙了几天。”[5]66具体说来,8月13、14、15日,鲁迅分别在日记里记载:“下午同广平往共和书局商量移交书籍”“上午收共和书局信”“上午至芳草街北新书屋将书籍点交于共和书局,何春才、陈延进、立峨、广平相助,午讫,同往妙奇香午饭。”[19]33-34
鲁迅为北新书屋轧账的过程不可谓不漫长,为转交北新书屋的事宜也耗费了不小的气力,他对北新书屋的情感投入也体现在其中。鲁迅创办北新书屋,不仅没有赚到钱,反倒亏损了一些存款,更为重要的是没能实现他最初的期许,那时的鲁迅也许多多少少会感到些许怆然。
大革命失败后,广州出版业陷入暂时的低潮。两三年后,广州的出版环境得到了明显的改善,不仅拥有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共和书局、启智书局、北新书局、开明书店、神州国光社、泰山书店、广州图书消费合作社、万人书店等颇具影响的书店,还出版了《万人杂志》《中华杂志》《万人月报》《读书周刊》《细语》《十日》《X旬刊》《火星》《时代》《向日葵》《星星》等杂志——其中有不少是文艺杂志。[23]这样的局面是广州时期鲁迅翘首以盼的,然而他没能亲历。在大革命时期,广州并不是没有文艺出版物,但是本地的文艺出版物实在太少,鲁迅创立和经营北新书屋既是为了改善这种局面(包括文艺建设和革命运动两方面),也是为了给未名社和上海北新书局铺路。对于鲁迅而言,北新书屋绝非仅仅只是一个书刊出版和营销的机构。北新书屋是鲁迅将脑海中的想法付诸实践的一次尝试,虽然最终失败了,但是它的确改善了一部分广州青年的阅读环境;而且通过引导他们的阅读行为,鲁迅得以潜移默化地影响广州青年的思想观念。这次尝试在此体现出鲁迅的“以‘立人’‘改革进步’为首的启蒙诉求”[24]。尽管北新书屋的存在历史不过半年光景,但是其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信息值得深入挖掘下去。如果将北新书屋放置在民国时期广州文艺出版史之中进行,也许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北新书屋的历史价值,从而更加深入、全面地认识广州时期鲁迅的精神世界和文学史地位。
注释:
①例如胡砚捷《北新书局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7年;陈树萍《北新书局与中国现代文学》,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陈树萍《北新书局新文学书籍出版研究——经典、畅销与滞销》,《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陈树萍《北新书局: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1期;朱金顺《也说北新书局成立的时间——兼对〈北新书局: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一文略作补充》,《新文学史料》,2007年第3期;韩元春《民国中小型出版机构书刊出版经验探微——北新书局的发展经验与启示》,《出版广角》,2016年第17期;颜浩《民间化:现代同人杂志的出版策略——20世纪20年代的〈语丝〉杂志和北新书局》,《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杨茜《民国时期北新书局通俗书刊出版转向研究》,《兰台世界》,2015年第25期。
②例如陈树萍,李小峰《渐行渐远的新文学出版家》,《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李中法《“催促新的产生”——李小峰的编辑生涯》,《出版史料》,2006年第4期;李中法《关于李小峰》,《新文学史料》,2002年第1期;王建辉《李小峰与北新书局》,《出版广角》,2001年第8期。
③例如陈树萍《天然的盟友与“对抗性联盟”——论鲁迅与北新书局的始终》,《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梁伟峰《透视鲁迅与北新书局的版税风波》,《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期;王媛《从偏爱到疏离——鲁迅与北新书局关系透视》,《出版科学》,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