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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的坚韧:论裘山山小说艺术

2019-03-05冯能锋

宜宾学院学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作家爱情生活

冯能锋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作家中,对于大部分女性作家来说,读者在欣赏她们艺术创作的时候,基本上可以发现,作为女性的作家们总是或多或少越来越自我:她们需要别人的安慰,而不是在作品中去安慰他者。同为女性作家的裘山山,创作文风别具一格,她的文学作品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因此值得我们大家关注。裘山山1976年入伍,自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以来,作家勤奋耕耘、下笔不辍,到目前为止已经发表的作品总计超过400万字。她的长篇、中篇、短篇小说、散文、剧本等都成绩斐然,尤其是短篇小说,近年来选载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并且还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其部分作品还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等,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阅读裘山山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作家以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努力践行着“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1]854。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对小人物状态的关照、对他人的安慰、对崇高的追寻、对当下女性生存处境的思考、对日常生活的注目等,这些在作品中流露出来的点点滴滴,都十分明显地表现作家时刻关注女性情感的取向、社会生活的现实。

一、俗世温情的向往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裘山山的创作从头到尾都萦绕着一种温馨暖和,又始终是含情脉脉,并且对女性深层次的人性守护在绝大多数作品中都或隐或显的出现。尽管有时候体现了作为女性不可避免的柔弱纤细,然而这些恰恰反射出作家不绝如缕、永不言弃、如歌如诉的艺术成就。这些艺术成就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对作家生出深深的钦佩。《小说选刊》主编徐坤女士与裘山山相识已久并且交往密切,作为曾获得过冯牧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的当代著名女作家,徐女士很早之前就说过:“山山不光是人好看,为人坦荡、率真,而且,作品也好看。在平庸的生活中去寻找新意和热情,这是她作品中最好看、最能激起人们阅读欲望、并诱发人们跟她一起去探究谜底的那部分。因为它们触及到了生活的本质,也触及到了女性内心生活的实质。”[2]38

结合徐坤女士的话,我们再回到裘山山作品中书写日常人物的普通生活、表现当下人类真实的生存状态、追求原生态家庭生活的朴实平凡这些基本事实,我们可以发现裘山山在她的创作中,一方面处处透露出一种对人性的温情关怀,散发着一种对人文精神的努力追求;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理想生活的憧憬向往,对未来社会的美好期待;同时又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奋斗力量。

正如裘山山在一次访谈中自己所说一样,“文学之于我,是生活的一部分。在我的心里,文学是应该给人温暖和抚慰的,作家是应当具有悲悯情怀的。罗素有一段话我非常喜欢,‘有三种简单然而无比强烈的激情左右了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难以忍受的怜悯。这些激情像飓风,无处不在、反复无常地吹拂着我,吹过深重的苦海,濒于绝境。’罗素所说的三种激情,其实也就是我的文学理念,或者是我从事文学创作的缘由”[3]9。在这次访谈中,访谈者提出有人评价裘山山的作品“缺乏一种男性作家的冷静和尖锐,而显得温情有余冷静不足”,裘山山温和地回答,“丑恶和残酷我看到了,但我往往回避了,我喜欢表达美好的东西,喜欢善良和温暖,愿意去肯定和包容”,并且说“文学是应该给人温暖和抚慰的,作家是应当具有悲悯情怀的”[3]9。因此,当她走出生活多年的故乡杭州,行迹遍布中国大地之后,作家在面对城市生存状态、城乡结构、农村生产方式等一系列重大问题时,裘山山对生活更多的是秉持着一种“肯定”又“宽容”的态度,而不是偏激的批评与训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面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时,作家并没有将两者对立或是推向极端,而是努力地试图去寻找调和的空间与可能,并且希望能够在文学创作与历史发展之间正确的做出自己合理的探索。不难理解,这文学主妇确实如徐坤女士所言那般“好看”。

作者曾经说过,“我不太喜欢象征意味很浓的东西。这可能和我的个性气质有关吧,我曾开玩笑说我的个性气质在艺术家和主妇之间,更接近于主妇,比较生活化,所以我喜欢写一些有意思的小人物小事情,只要有点意思,有点儿内在韵味,我就会着迷,想把它表达出来。对于那种很深邃、很抽象、很哲理的东西,天生有点儿畏惧,只好敬而远之。同时对那种恶的东西,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不想去揭示它”[4]102。如同许多女性主义作家一样,裘山山自然也是看尽人间爱情的作家,不过她不写像19世纪伟大女性作家艾米丽·勃朗特在《呼啸山庄》中所描述的惊世骇俗的爱情,也不写台湾当代女性作家琼瑶在《庭院深深》中所期待的风花雪月的故事。2000年华文出版社发行的《落花时节》封页背面写着裘山山这样一段话:“爱情肯定都是美好的,今后我肯定还要写爱情故事,爱情让生活变得美丽而生动。我爱‘爱情’”[5]。作者认为自己的爱情既是平凡普通的又是优雅高贵的,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既没有摆脱世俗但又是超越人间的。

于是我们可以在《爱情传奇》(《上海文学》2000年第6期)中看到一份表面上似乎被世人看作已经早已是支离破碎的爱情,然而在作者的眼中却是符合她审美意象的完美爱情;《绑架爱情》(《作家》1997年第9期)中的女人来到四川成都想见她朝思暮想的恋人,但却阴差阳错地被绑匪劫走了。然而恰恰是这次不成功的绑架让她心里顿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女人一直视如珍宝的东西,有时候在男人眼中却是一文不值。《落花时节》中女人在电话交流时和男人形成了精神契合,然而却在见面的那一时刻瞬间土崩瓦解,女主人公苏宜生气的原因是:他怎么能和她想象得有那么大的差距呢?苏宜的眼前,简直就是个小老头!顷刻之间,什么学识才华,风趣幽默,人生沧桑,统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个苏宜不能接受的小老头模样。”[5]318这让苏宜措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接受现实。《美人卧》(《芒种》2014年第19期)中曾经做过舞蹈女一号的叶晚云,在送走前夫之后本想一个人静静,不过在推却了赵姐之后却躲不开闺蜜晓晶。在晓晶猛灌鸡汤的纠缠下,叶晚云只得无奈地和她一块去参加赵姐的聚会,前往海陵阁333包房。这9位中年食客你来我往,觥筹交错。酒桌上各位女子相互倾诉自身家庭的现状、婚姻的困境、爱情的逝去。《百密一疏》(《上海文学》2018年第11期)中作者一开始便告诉大家“侯志清和李美亚已经分居三个多月了”,然后将二人相识、结婚的过程娓娓道来。最初李美亚只是希望有机会可以到县城工作,在遇到研究生毕业的侯志清后便觉得这个机会来了;侯志清在不知实情之下与她奉子成婚,刚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冤屈,不过在与李美亚生活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似乎是向往中的爱情。然而二人最终还是分道扬镳,看似美好的爱情终究还是逝去了。

大凡女性都向往爱情、追求爱情、崇尚爱情,因而她们的孤单寂寞也正是如此,那都是因为她们自己的情感没有得到合理的倾诉。步入现代,新时期女性已经开始自我觉醒,这就导致了她们肯定会反抗传统礼教、争取人生自由。在裘山山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人物形象一方面从女性自身的基本需要出发,寻求自己的真爱,追寻不同于性别意义上的男女平等。在另一方面,爱情与向往遭到社会现实的压迫,以及生活中的各种意外导致了女性产生焦虑,她们向往美好的生活,然而在事实面前却又无可奈何。裘山山通过描写女性们的家庭日常与学校生活、工作中的激烈竞争、各种人群对她们的特别看法……这桩桩件件、诸多际遇,都是女性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无奈、重重压抑。因此,女性从内心便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的虚弱,于是便不得不去寻求一种可靠的信赖。裘山山并没有过多地描写科学技术的发展给新时期带来的巨大福利,而是着重描写了现代社会的发展对女性造成的可怕破坏。

进入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和文明的快速发展,在满足了人们生活享乐的情况下,并没有给爱情带来更多更好的机会,相反在某些方面使爱情离人类渐行渐远。对于大部分注重感性直觉的女性而言,她们一致追求纯粹的爱情和美好的家庭,然而现代社会却似乎成了完美爱情的坟墓,重重阻碍了女性向往的纯真爱情。女性心灵的寄托早就被物质、金钱、权力逐渐摧毁,现代社会的生活环境已然是男女的游戏场。在欲壑难填与失落无望的二重对立中,在忙忙碌碌的寻找与慌不择路的试错中,女性的内心早已经在平庸之前逐渐老去。对于当代的女性而言,爱情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这或许与女性对生活的独特感受息息相关,她们总是在追求完美而感性的爱情生活,因此女性作家写爱情的作品处处可见,而裘山山便是这样一位向往美好爱情的文学主妇。

二、坚韧的人性追求

裘山山在创作的过程中常常流露出对底层劳动人民的瞩目。结合现实中的男女,这些鲜活生命远比裘山山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要复杂得多,绝没有那么简单纯粹。从作家的人生经历可以发现,她的这种单纯写作是离不开作家的所见所闻。裘山山1976年入伍,三年后考入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毕业后任职于部队文化教员。这种从军营到大学、又从大学回到军营的多年人生经历,不管是军营还是学校,基本上都比较单一纯洁。因此在面对社会现实来写芸芸众生的柴米油盐、日常生活,作家的文笔色彩也就显得有些单调、不是那么丰富。大家都明白生活若是单纯一些会更加美好,作家也深谙此道。因此裘山山笔下的男女人物,不会因为社会现实的残酷而消极生活,也不因家庭生活不和谐美满而在不完美的现实中放弃对幸福家庭的追求。作家笔下的男女在明白社会现实的真面目后,认同日常生活的美好与丑恶,迎接苦难的挑战,力求挖掘生活的美好。

现代社会中感性的知识女性十分清楚自己看重的是爱情,她们不断告诉自己要追求与精神相契合的美好爱情,然而社会生活的多种现实打破了这种单纯的愿望,我们常常会感受到生活的冷酷无情。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激烈竞争告诉我们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个人的不断努力奋斗。因而裘山山不但要继续给予我们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且也让男人跟女人在爱情之外的家庭生活上是和谐的。换而言之,这也就是在告诉我们精神上契合的男女在生活上也一定会和谐,只是需要我们去发掘生活中的美好。社会现实是冷酷无情的,家庭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作家的笔是体恤的,这就是裘山山对人性美好的歌颂,这就是裘山山对温暖人性的守护。因此有论者认为,“裘山山是一个情感主义作家,她不愿意以理性去刺破爱情,而面对比比皆是的情感的冰冷与破碎,也只有她这样的心性,能够给爱情以温暖和爱意了”[6]17。作为一位女性主义作家,裘山山小说向我们展示的,基本上都是她深深熟悉的女性内心世界,这应该与她自身的女性心理特征有密切关系。裘山山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作家挖掘了日常生活中女性的人性美与情感美,给读者一种非常温暖的感动。

她的小说书写普通小人物的日常作息,她的作品表现底层男女的生存状态,追求现实生活的普通平凡、真实趣味,透露出对人性的密切关怀,散发着一种人文精神的积极追求,表现出对某种理想生活的无限向往,给人一种向上而生的强大力量。历史没有假设,人生没有如果。《意外伤害》(《长江文艺》2012年第9期)一开头便颇具吸引:“如果沈庆国不把手机落在办公室,他就不会遇见老谭。如果不遇见老谭……”而沈庆国自己也说“如果我是个民工,今天这么跳下去救人,就大不同了。我们厅长说,所有偶然背后都有必然。”本着好心好意去救人的沈庆国,最后却得到了如此意外的伤害:他和女生安的关系被人怀疑是有外遇、包小三,他落在桌子上的那包软中华被人误解成贪污腐化、享乐主义。《寒露寒》(《江南》2013年第1期)以二十四节气之一为题,通过两男两女及其双方家庭的一次聚会,洞开了现实生活的冷暖庸常。女主人安璐敏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对方是大学期间的好友邱秀云,分开多年两人自是一番寒暄。这么多年的人事变化让安璐敏对多年以前的情敌邱秀云不再怀恨在心,反而是一种离别多年后期待相遇的新奇感。在得知邱秀云这些年饱受丧子之痛的折磨后,安璐敏由情敌间的嫉妒、羡慕,走向了好友间的和解、同情。《对影成三人》(《作家》2013年第4期)中刘正将租来的车停在山坡上给女友包晓妮拍照时,由于停车没有拉手刹而滑行撞伤了拾荒的老者。当刘正打电话向老板求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老板听完小刘的电话后立刻“卸磨杀驴”,一副急于撇清干系的丑恶嘴脸立时显现。面对这些社会中的人心向背、丑陋黑暗,裘山山从来没有视而不见,而是将人性之恶在小说情节之中紧锣密鼓地编织,希望有心读者能够发掘其中深意,看见作家在这些小说中彰显的坚韧的人性守护。

裘山山作品中的女性人物一般都比较感性,她们大都不甘于乏味的生活平庸,常常沉溺于幻想,渴望得到纯真的爱情,不过在幻想之后又都会回归于现实生活。这些女性形象,“不因为现实的不完美而拒绝生活,也不因为生活在不完美的现实中就放弃对完美的追求。她们认同生活,与生活和解之后,挖掘生活的美好”[7]154。她们既有人生理想又有实际追求,只是在行动过程中并不那么义无反顾,所以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形象不会像方方《奔跑的火光》中的女主人公英芝那样,走向人性的异化并且最终毁灭消亡。相对于男性而言,女性要更加的感性、敏感、内向,她们的感情也要丰富许多,只是常常无处排遣、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倾听,如此一来她们的心灵便更容易感到孤单寂寞、无可依靠。像《有谁知道我的悲伤》(《人民文学》2012年第1期)这样的作品尽管现在常常可见,然而值得一读的是作家在这部小说中,把中青年男女的底层生活描绘得那样鲜活逼真、淋漓尽致。裘山山在作品中书写的诸多现状,正可以说为女性走出精神困境极好的提供了一条有效出路——那便是与男性和解,发掘生活的美好,感受家庭的温暖。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次访谈中,裘山山曾经坦陈自身对农村生活几乎没有体验,亦即是说她对农村生活比较陌生,“没有切实可靠的生活经验可以调动”[8]7,然而我们在其作品中却可以看到,作家通过对普通人生存状态的细致描绘,广泛的触及了城乡结构变迁诸多当代社会变革的重要问题。在这方面,《春草》(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初版名为《春草花开》,2009年再版时更名为《春草》)可以称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春草》以“当代”“农村”“妇女”“奋斗”等这几个关键词语为线索,以当代农村女性的奋斗史为核心内容,锻造了一把开启作品的万能钥匙。在这部跨越40年的长篇小说中,丈夫何水远因负债累累、无力偿还而远走他乡之后,女主人公春草病倒了,同病相怜的娄大哥细心体贴地照顾她,让春草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温暖,甚至一度产生了奇异的快感:“到凌晨时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只手。也不知是谁的手,无比温暖柔和,轻轻抚摩着她的脸庞,抚摸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让她浑身都绵软无力,一种快感从头到脚弥漫开来,她快乐得想发出声音来”[9]196。按照弗洛伊德有关快乐原则的阐释,“梦是以一种幻觉的方式来使人的愿望得到满足的”[10]33。裘山山在这部小说中想要表达的不仅仅是春草的生理需要,应该更有在孤苦无依时对爱情的深切渴求。作为一部底层叙事的佳作,《春草》并没有处处弥漫着苦难的气息,也与充满批判的锋芒写作区别开来,我们透过作品更多地看到了作家对生活的“肯定”和“宽容”;并且春草作为主人公,透露出女性内心的坚韧。

著名文学评论家姜广平先生认为《春草》是最近几年来文学创作中最为丰满的女性形象之一,他说出了三点理由:“首先在于春草的形象真实可感,其次在于她的血肉丰满,再次是她在无穷尽的抗争路上,看不到希望却能有一种向上的力量,对自己有一种清醒的判断和认知。”关于第三点裘山山是相当肯定的,并且还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想现实中不一定如此,但我希望她如此。春草已经活在我心里了,她的抗争就是我的抗争,她的挣扎就是我的挣扎,我希望她不妥协、不气馁,不怨天尤人……之所以写这样一个吃力的长篇,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一直在关注着春草这样的人物,我希望她们能过上好日子,我希望草能开花,并且绚烂。”[11]104可以说这又是一篇非常具有警醒意义的社会问题小说,只不过裘山山并没有表达出那种生硬的理性痕迹与传统的说教意味。作家凭借她自身女性的直觉,以及她对农村中年女性人群的谙熟,表达了她对这一社会人生问题的深刻关注与切实忧虑,于是自然而然、颇具艺术性地创造了一个值得大家警惕是农村中年女性生存状态、情感世界。

三、杰出的艺术魅力

作家绝大部分作品的着眼点在人类情感的层面上要尤其显得浓厚一些,在灵与肉的冲突层次上显得比较单薄一些。正是如此,单纯便是她鲜明的艺术特色,因此在如何面对复杂的现实环境、社会生活中多种多样的饮食男女时,我们可以在她的笔下可以发现作家准备的还不够充分、深入的不够内里、体验的还不够切身。裘山山在开始创作的时候,她便努力避开许多现当代文学青年在开始创作时往往不可回避的模式:以文章故事情节为主,以人物心理意识为次。于是我们可以发现,在那篇取名《绿色的山洼》(《昆仑》1984年第6期)的早期短篇里,便选择了以人物心理活动为主,以故事情节为次的尝试之路。在这篇可以看作是作家第一部短篇小说中,我们可以捕捉到裘山山对于女性内心世界有一种天然的敏锐,这应该离不开作者的女性身份。时隔四年,当她再一次写完另一个短篇《房间里的女人》(《现代作家》1990年第1期)时,作家或许根本就没有去细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艺术魔力,使得她最初的尝试创造始终与她笔下女性的日常生活紧紧地粘合在一起。然而正是如此,在旁观者的眼中,在文学乃至于艺术实践中,创作者对女性人物内心活动的细腻把握与充分传达,正是寻找创作主体与客体对象心灵世界的有机联系,从而发现那种主体与客体、内心独白与外在世界相互交流的巨大引力。在裘山山努力的尝试下,读者深入其中,自得其乐。

如上所述,裘山山一边关注着那些都市边缘、乡村农民生活困境,同时也始终关注着这些底层劳动人民的精神困境。她耐心细致地去发掘这些小人物时不时涌现出来的内心深处的真善美,并且给予他们许多人道主义关怀,既让远离乡村生活的大城市阶层对他们的故事有了更深一层次的了解,同时又让大家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了更加深刻的感触。现实生活中,在比较弱势的民工群体之中,其实还有一个常常被大家忽略的更为弱势的女性群体,她们其实真的是弱势之中的弱势。为了能够更好地接触到最真实的她们,在《教我如何不想他》(《人民文学》2004年第12期)中,裘山山写到了同样处于底层的一对男女工人如何相互温暖、相互体恤的温馨又悲伤的画面。一个是为生活所压抑的男人,一个是为生活所迫而卖身的下岗女工,这一对男女的肩膀上、手脚上以至到整个身体上,都处处勒着生活深刻的层层重轭。一对善良的男女相遇了,在男人的眼中,那位女子不是妓女,而成了姐姐、妹妹;在女人的眼中,那位男子不是嫖客,是自己的哥哥、弟弟。当那个下岗女工黄书玲取了钱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发现四十五床已经空了,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的死了么?”路过的护士告诉她受重伤的农民工黄升华交不起住院费已经被家人接走。黄书玲心情复杂,一方面为他难过心疼,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可以留下钱了,毕竟她的生活也非常困难。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真实地表现出了底层人的挣扎,心灵和生存两方面的挣扎;小说里一直弥漫着一种酸苦,却又是那么的温暖感人,让读者一步一步逐渐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下层。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女性为什么会沦落,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

裘山山是一位女性主义作家,但她不是一个女权主义作家,她并不是要控诉男人,而是要向远离农村的人们传达一种最基本、最原始的底层现实。于是我们还可能看到,在《野草疯长》(《作家杂志》2007年第8期)中作者又写到了女性的悲剧命运。小说的女主人是一个在美容院工作的小姐,尽管她非常安分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力服务好每一位光临的顾客,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只希望能够养活自己、安身立命。然而她最终还是被生活抛弃,与其说是被生活抛弃毋宁说应该是被男人抛弃,而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只是一个与她有着同样悲剧命运的打工男人。与之相似,十年之后《累累的耳朵》(《芒种》2017年第3期)依旧是有关洗头妹的故事。患有耳疾的累累不受人待见,又常被欺负,没有尊严,不过“老天爷没有抛弃她,有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多番辗转后进如东珠美发厅后,当了洗头妹,靠着微薄的收入积累,终于可以有机会做手术摘除耳脓包。尽管累累有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却依然十分贫穷,只得依靠男朋友、大姐东拉西扯才勉强凑到了手术费。这个故事再一次说明打工妹的生存困境依然是普遍存在的。在严酷的现实目前,苦难仍是人生的常态,被现实压迫的累累“面色青黄,眼神忧郁”。累累的遭遇便暗示了每一位打工者的艰难,而作者将笔头对准他们,便是对每一个痛苦生命的关照体察,亦是对底层悲剧难以忍受的怜悯情怀。累累勤劳朴素的光辉人性并没有换来相应的尊严,其灵魂正经受着最沉重的折磨,其良知正在道德的边缘挣扎,其身心饱受伦理的煎熬。这才是作者的用心所在,也是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

裘山山一贯以来便保持着平民的朴实立场与温暖的人文关怀,对大自然一切生活生命都充满爱意和敬重。在她的文学作品中,作家表达了日常生活怎样对女性的幸福生活与价值追求造成损害,描写了女性内心的寂寞与精神的失落是怎样此起彼伏、相互缠绕、屈从现实,揭示了绝大部分女性不甘堕落却最终又坠入虚无深渊的无可奈何。这些在更深层次上表明了裘山山在作品中希望体现出的一些当代女性人物普遍的心理特征,以及她们在面对爱情矛盾、生存困境时所彰显出来的女性魅力。伴随着这一幅一幅人间实景展开的,是作家灵动的思想、优美的文笔。她在作品中一方面写出了都市边缘人、女性弱势群体工作艰苦和生存困境,时常为一众底层人民呼吁和呐喊;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写出了农民的温和宽容、坚韧不拔、乐观豁达。作为一名女性主义作家,裘山山作品中的女性意识并没有走向极端,而是始终弥漫着生活中的坎坷磨难,同时又饱含了人间温情。从已经发表的各种作品来看,她基本上是以中年女性为描写对象,刻画她们的日常生活状态,突出她们的内心精神困境。对于作家本人而言,这些以底层中年女性为核心对象的出发点,正好为她的审美心理构建提供了恰到好处的媒介。

也许正因为如此,裘山山小说的审美情感更多地被女性心灵的活动所吸引、瞩目。裘山山自己曾经说过:“我喜欢写女性故事。女性的命运更让我关注,似乎从文学的意义上说,也更值得关注。她们的敏感,她们的浪漫,她们的善良,她们的脆弱,她们的坚韧,她们的单纯,她们与自然的贴近,等等,都让人喜欢。她们几乎就是一些活在文学之中的生命。”[4]94

我们将上面这段话结合裘山山的力作《到处都是寂寞的心》[12],可以发现作家沿着其一贯风格,力图表现当代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悲喜实况。这些中青年女性在追求自己向往真爱的过程中,一方面感受到了新社会对她们的异化;另一方面尤其深刻地感受到在节奏越来越快的新时期,整个生活环境给她们造成恐惧和焦虑,这双重的压迫使得大部分女性分裂。在小说的最后,女性们只能一个一个自觉地回归到以前的状态,重新走向最初的家庭。她们就如鲁迅《孤独者》中大良们的祖母对魏连殳的印象,“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总是会回来的”[13]94。这些中年女性们就如魏连殳那般,尽管去外面游走了一圈,世界那么大,然而最终只能是从原点又回到原点,社会背景与现实生活和她们开了一个非常大的玩笑。可是她们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只有如魏连殳一般,接受社会赋予她们既定的位置与价值观,独自一个人孤单地抚摸着早就已经注定的宿命,黯然伤神地消磨自己剩余的后半生。

一般我们认为,裘山山小说创作的独特之处在于挖掘了日常生活中的人情美、人性美、人格美,既带给读者一种温暖的感动,在感动之余又体验出一种温和的坚韧。作家在文学创造的过程中,基本上都采用细腻的叙述语言,营造独特的人物形象,铺设灵动的情节结构,构建鲜明的小说世界。有时裘山山还会在作品中夹杂一些时下流行、颇具趣味的网络用语,因此整部作品蕴涵着一种朴素雅致、深切流畅的审美情调,这既具有传统小说阳春白雪的高雅,又富有现代小说下里巴人的简约。我们在起初阅读裘山山小说的时候,感觉其语言朴实、平淡,不知不觉地在作家的娓娓叙述中走近了她。然而回过神再次翻开她作品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作家已经不是我们最初习惯的那位裘山山了。她在平淡无奇、安详宁静的叙述中,给读者营造的是深邃悠远的审美空间,让读者逐渐地感受她在作品透露出朴实的机巧、温情的个性、女性情怀所饱含的人文主义精神。可以说,我们在浏览欣赏她的作品时,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少女的单纯美好、女性的成熟魅力、女人的乖巧个性。我们常常将女性比喻为艺术创作,而少女就像一首诗,正是那青春明媚的春季,豆蔻年华;那成熟的女人则是一篇散文,有深秋时节丰盛的收获与诱人的韵味。读裘山山的小说,曲径通幽,我们就像沿着苍松翠竹中的绿色小道,层层攀登,看万山红遍。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这位“好看”的文学主妇,其文学创作基本上是在一种令人郁结烦闷、颇有不顺甚至是有点忧愁哀伤的情绪中拉开了序幕;在中途感情基调呈现出平稳,开始转向了平淡;到了最后的时刻,作者给了作品一个和缓温暖而又充满希望的结局。由此我们一致认为,“温和的坚韧”大致可以概括裘山山文学创作的基本内涵。这即是说,裘山山的日常生活书写既有人性关怀的温和,同时又有生命成长的坚韧,我们可以在裘山山的作品里感受到温馨暖和的日常生活、依依不舍的真挚情感。她的这种创作风格一方面为日常生活书写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范式,更重要的是为当代文学的日常审美价值构建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向与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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