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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代性视阈下海洋文学的书写范式嬗变

2019-03-05罗伟文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鲁滨孙范式现代性

罗伟文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受到建设海洋强国这一国策的驱动,海洋文化研究激起学界高度关注。作为海洋文化重要载体的海洋文学自然成为学者们热衷拓展的重要领域,“构建蓝色诗学”的诱人口号无疑是大家共同愿景的鲜明表达。但是,透过表面热闹的遮蔽而深入研究的真正问题域,会发现海洋文学研究中的一些关键性问题并未获得澄明的学理阐释。要推动海洋文学的研究走向深入,就需深刻剖析海洋文学的发展规律。如引入现代性观念重新界定海洋文学的概念,并以此为基点,概括、提炼海洋文学的两种典型书写范式:人类中心论范式和生态范式。启蒙运动之后的一段时期,海洋文学的书写主要遵循人类中心论范式,而伴随着人类社会整体对生态文明的呼应,海洋文学书写出现了向生态范式的演变。因此,阐释人类中心论范式的特征并对其进行反思,建构新的生态范式并促使其走向理论上的成熟是深化海洋文学研究面临的双重任务。

一、现代性视阈下“海洋文学”的概念重释

颇为吊诡的是,学界在使用海洋文学这个概念时,却并没有约定俗成的共同理解。检视近年来刊物发表的各类文章,可以发现,学者们对于海洋文学的界定过于随意而缺乏应有的学理,这极大地制约了海洋文学这一文类的学术品格和未来发展。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因而为海洋文学正名是值得严肃对待的学术事件。

综观学界对海洋文学的定义,可以归纳出两种代表性的界定策略:(1)从广义角度界定海洋文学,力图将“所有与海洋相关的文献资料及文学作品”都纳入海洋文学的范畴。该种定义方式虽然赋予了海洋文学更为宽泛的理解,但却违背了人们对文学本身的“惯例”式接受,模糊了文学与非文学之间的界限。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指出,不应该把文学研究混同于文化史的研究,从而无限拓展文学的疆域。而要注意到文学研究特定的领域,强调文学作品自身的特有性质,即“虚构性”和“想象性”。(2)从狭义角度界定海洋文学,其策略有二。一种是借助关键词列举的方法从内容上确立海洋文学的固有特征,试图将海洋文学与其他文类相区别。常见的关键词有“海洋精神”“海洋意识”“海洋特性”等,如龙夫将“主题与海洋具有的特性密切相关,并受海洋特性支撑的文学作品”称为海洋文学作品。[1]这种列举虽然揭示了海洋的诸多特性,但没有赋予海洋文学的内在特质。另一种是以人海互动关系为主轴,将体现海洋元素的所有作品称为海洋文学。[2]如段汉武把“反映海洋”及“人类与海洋关系”的文学作品归之为海洋文学。[2]狭义海洋文学的定义意在更清晰地传达这一创作对象的基本特征,有助于形成对这种文类的大致认识。由于缺乏对海洋文学本质的深入把握,此文类的根本属性难以得到切近的学理说明。

究竟何为海洋文学,是摆在学人面前急需解决的一个重要理论课题。笔者认为,只有引入现代性的视角去阐释海洋文学,其质的规定性才能获得澄明。众所周知,一种文类的出现不是天降神迹般的突然冒出,而是时代精神孕育和催生的结果。具有现代意义的海洋文学诞生于18世纪的英国,其时正是英国资本主义急遽扩张并走上现代化道路的时期。伴随着社会政治生活的重大变革,新兴的资产阶级作为时代的弄潮儿积极“鼓吹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开展自由贸易和开拓海外殖民地”,体现了资产阶级强烈的进取精神。黑格尔曾将资产阶级的这种时代精神提炼为掠夺式、商业式的“海洋文明”,其典型特征是“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3],它可以看成是对资产阶级精神文化的普适性理解。海洋文学正是呼应了18世纪资产阶级的时代精神,它的内核表现为现代主体性的自我建构。从这个意义上看,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应视为第一部具有现代意识的海洋文学作品。鲁滨孙的历险奋斗故事体现了新兴的资产阶级敢于挑战自然,勇做自己主人的英雄形象,作品“以梦想形式赋予英国力量、意志,以便使英国人走出国门,探索世界、征服世界和统治世界”。[4]鲁滨孙凭借文明社会的成果和个人的智慧,不仅确立对小岛的“毫无异议的主权”,而且成为全岛百姓的“全权统治者和立法者”,从而成功地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学者张德明敏锐地指出,鲁滨孙所致力的空间建构与现代性的主体生成之间具有同步性,在两者的并进互补中小说为我们“提供了西方现代性展开的‘初始场景’”。[5]这个初始场景演出的是个体主体性的生成,它以张扬做“自己的主人”才是生活的真正伟大处为主题。在这一主题中回荡的是18世纪孕育形成的主体性精神,它成了现代性的标志性主旋律。这种主旋律在其后的西方文化发展中“被有机地统一在殖民文化里”,它在海洋文学书写中典型地“体现为人/自然、文明/野蛮、征服者/报复者等对立模式”。[6]如19世纪英国斯蒂文森的《金银岛》、美国麦尔维尔的《白鲸》,20世纪英国康拉德的《青春》、美国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经典海洋文学作品中,都在人与大海(自然)的对立中凸显和张扬了人类的主体精神。在人对大海的征服和凯旋中,讴歌了人类的至高无上性。

这种建立在以人为中心的征服式价值观,导致了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双重灾难。自然环境与精神生态急剧恶化,使一批思想激进的先驱者对弥漫于人类的这种征服式价值观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一种以生态为中心的和谐式价值观开始在海洋文学中得到书写和张扬。20世纪中期美国作家斯科特·奥台尔发表的《蓝色的海豚岛》是海洋文学发展的新高峰。小说以戏仿的方式对鲁滨孙代表的征服式自然观进行了无情的批判,阐发了以爱为基础的和谐式自然观。女主人公卡拉娜生存的海豚岛,在阿留申人入侵以前是一个海豚嬉戏、海象争雄的世外桃源。由于阿留申人的杀害,海豚岛的居民被迫远走他乡,卡拉娜因故被弃岛上。卡拉娜在小岛上孤独求生,她自己准备吃的,自己制作武器,孤身应对野狗。在长达18年的孤独生活中,她将这个蛮荒的小岛改造成了一个和谐的乌托邦世界。这个女版的“鲁滨孙式故事”,宣扬的不再是“人定胜天”的征服意志,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和自由游戏。它实质上是对“现代式个人”的反思与重释,肯定和阐发了生态整体主义的和谐共存观。这种新的生态价值观在21世纪的台湾海洋文学中得到发扬。吴明益的《复眼人》(2011年)批判了传统的掠夺式海洋观,小说以科幻的方式展示了人类对海洋的过度索取导致的生态灾难,致使海洋“从盟友变成杀戮者,供给者变成仇敌”。大海失去了往日的美丽和尊严,变得像“用忧郁和痛苦打造出来的一样”。[7]而海之子阿特烈也丧失了现代个人的自信和英武,成了体力和精神上都虚弱无力的焦虑者。小说解构了海陆二元对立价值模式,倡导人海对等的和谐关系,寄托了鲜明的生态关怀愿景。夏曼·蓝波安的《天空的眼睛》(2012年)同样致力于解构海陆二元观念。小说以鱼的视角讲述老海人与鱼在海洋中的生存场面,在黑潮涌升的海域,黑潮带来的“浮游生物多元又丰富”的养分是孕育人与鱼生命的共同起源,展现了一幅人与海洋生物相伴共生的壮阔奇景。[8]《天空的眼睛》对粗暴占有式的价值观所引发的海洋环境变化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倡导一种海洋在你我之中的间性意识,具有人与自然一体的诗意情感。

因此,海洋文学可以界定为以海洋为背景或叙述对象,致力于张扬现代性或反思现代性的虚构性文学作品。只有从这一新的角度理解海洋文学,才能对海洋文学的历史和发展做出新的叙述。其策略乃是陈思和所指出的,以“世界性的环境保护意识”取代“海盗式的掠夺海洋意识”,作为人类村的一份子积极参与全球新的思想文化建构。[6]联系海洋文学的创作实际,不难看出,此一取代的实质乃是海洋文学书写的人类中心论范式向生态范式的嬗变。这种嬗变有助于推进生态型社会的建设,它不仅是当下社会发展的要求,也是参与世界文化对话的需要。

二、海洋文学书写中的人类中心论范式及反思

从18世纪一直到20世纪,海洋文学书写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人类中心论范式。这种以人类为中心的观念在西方有悠久的历史,古希腊普罗泰格拉提出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就隐含了将人置于万物中心的观念。基督教教义通过授权人类治理、管理万物的特权,进一步深化了“以人类为中心”的意识。文艺复兴时期则将此种意识凝缩在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警句中。经过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人类中心主义逐渐演变成强大的思想潮流,成为支配人们运思的一种固有思维定势。杨通进在《人类中心论与环境伦理学》一文中对人类中心论的内涵做过明晰的阐述,将以人类自身为根据建构意义世界并塑造和确认“人类自我”的方式视为人类中心论的实质。[9]正是人类中心主义这一时代思潮的影响,锻造了海洋文学书写中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论范式,它包含着三个基本的理论命题:自我塑造、动物他者化和人与自然对立。

柯勒律治曾声称,任何时代都有“一种思考精神”,它构成了宗教、艺术和习俗的基调。罗兰·斯特龙伯格对这一观点深表赞同,在写作他的扛鼎大作《西方现代思想史》时将之作了更明确的表述:“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种时代精神,这种时代精神影响着思想和表达的所有领域。”[10]启蒙运动的时代精神是主体性,经过思想家的不断阐发和倡导,逐渐演化成影响深远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成为支配人们运思的新世界观。正是在此语境下,海洋文学通过生动的形象塑造反映和表达了这一时代精神,产生了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麦尔维尔的《白鲸》等脍炙人口的作品。这些海洋文学作品以人类中心主义作为思想武器,对它所内蕴的三个理论命题作了深入的阐发。

1.自我形象的塑造。一些海洋文学作品在塑造理想的人物形象时,着力张扬主人翁身上体现的坚强意志和乐观进取精神,将其经历解读为现代主体的自我塑造历程。《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孙成了人类伟大精神的象征。伍厚恺在《欧洲近代小说的先驱:笛福》一文中指出,鲁滨孙身上体现了不安现状、积极进取的精神,他身上“旺盛而又自信的精神”应视为人类不断探索追求的象征。[11]张德明在《荒岛叙事:现代性展开的初始场景》中认为,鲁滨孙式的荒岛叙事是“现代性主体塑造的起点”。鲁滨孙坚强、乐观的自我奋斗,可视为人类创造性劳动的雄伟礼赞。[5]麦尔维尔《白鲸》中亚哈形象和海明威《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形象的塑造中,同样礼赞、张扬他们的力量和勇气。他们在捕杀白鲸和鲨鱼的过程中,确认和彰显了人作为自然主宰的自豪和伟力。这些人物塑造的共同之处在于将大海视为自我锻造的理想场所,借以显示人的主体力量的伟大。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书写,赋予了人类主宰世间一切的特权。人作为万物的灵长,可以无限度地奴役、征服他者和自然,这种观念在激发人类创造巨大物质财富和文明的同时,也为人类自身和大自然带来了双重灾难。正如洛夫在评论亚哈时所说的,这个人物可以被视为“一个极端关注个人的文化的注脚”,他秉持的“人可以改变自然的观念”只能导致“他个人的和生态的灾难”。[12]尤其是人类文明发展模式由工业型向生态型转变的今天,更应对单纯以张扬自我为中心的主体书写方式进行反思和批判,并倡导和建构一种人与万物同一的主体间性书写。

2.动物他者化。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性观念导致人将自己置于主体位置,而将世间其他生命存在(他人、动物)他者化。对主体神话的痴迷,使人赢得了伦理上的优先性。主体代表文明与进步,他者则是蒙昧与落后的代表。而为了凸显主体的人文价值,人拥有征服和屠杀他者的特权。一些海洋文学作家正是遵循这一思想阐释人与其他生命存在的关系的。《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与鲨鱼之间被描述为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老人杀死鱼是为了证明“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在老人心中,制服、杀死鲨鱼能确立人自身的价值。刘铁在《给人类增添信心与力量的文学形象》一文中指出,桑提亚哥作为一个“生命英雄”,他身上体现的勇敢、自信和强悍品格,是在征服大马林鱼、冲出鲨鱼群的殊死战斗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在屠杀大马林鱼和鲨鱼的血腥行动中,主体“向生命的自然极限挑战”。[13]杨大亮、吴秀玲在《海明威笔下“硬汉”性格的成长轨迹》一文中认为,桑提亚哥制服大马林鱼,与大鲨鱼的拼死搏斗中,“把个体生命弘扬到最高境界”。[14]认真解读麦尔维尔的《白鲸》这一文本,可以看出,它的整个叙事所彰显的,同样回荡着人在屠杀动物的战斗中体现自身本质力量的声音。将动物他者化虽然高扬了人的主体价值,但却使得人对动物暴行合理化。其实物种之间本是相互平等的,人优越于动物,甚至人类执掌屠杀生灵的道德豁免权只是自己无知的狂妄。人类的发展历史证明,执着于人的主体性而无视动物的主体性,必将导致人与动物之间生命链条的断裂,从而发生令人恐怖的生态灾难,最终使动物和自己“遭受心理和实际上的毁坏”。解构人类以蹂躏、屠杀动物的方式来实现自我的观念,确立万物皆有生命和灵性、皆有价值和意义的自然共同体观,这种观念的颠覆性变革不仅有利于反思人类文明的偏失,而且有助于推进新的和谐生态社会的建设。

3.人与自然对立。主体性观念秉持的二元论,导致人类将自然作为与自己对立的存在物,是人类改造和征服的对象。在对自然攫取和征服的过程中,人不仅创造了满足自身欲望的物质财富,而且也使自我得到了确证。这意味着人作为主体是自然的绝对统治者,而自然作为客体则是被无情的奴役者。一些海洋文学家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正是依循人可以“驾驭自然,使自然服务于人的目的”的观念,充分肯定主人翁改造自然的行动。鲁滨孙就是将征服、掠夺自然看作是建设幸福乐园的唯一途径。伍厚恺在解读鲁滨孙形象时深刻地指出,鲁滨孙以无穷的精力和理智务实的态度同环境搏斗,“凭双手来征服和利用自然,求取生存和发展”,使自己不仅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而且“开拓和营造出一个奇迹般的新天地”。[11]在鲁滨孙心中,自然完全丧失了它审美的一面,只成为开发经营的对象,自然被彻底实用化和功利化了,是生成经济财富的宝地。吴瑛发表《解读笛福和他的鲁滨孙漂流记》一文,指出鲁滨孙充分利用了文明世界的成果“制造各种各样的器物”,“从而改变自然环境,改善生活条件”,最终不仅成功地使自己活了下来,而且缔造了理想中的“乌托邦”帝国。[15]鲁滨孙与自然的搏斗和创造的巨大财富是人类伟力的象征,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而海明威《老人与海》桑提亚哥形象塑造中,同样回荡着“以征服自然为荣,以征服自然为乐”的乐观声音。但是,应该反思这种“人定胜天”的意志,人类企图战胜自然的狂想没有建成所希冀的天国,相反,却带来了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极大地危及了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人对自然的征服和控制不仅会摧毁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而且还会反过来激发与强化人对人的征服和控制”。[16]必须解构人在自然关系中的主导地位,转变对待自然的征服态度,迈向“四位一体”神性世界。

三、海洋文学书写中的生态范式及新研究范式的建构

人类在追求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中代价惨重,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都遭到无情的破坏。为应对人类生存的危机,一些睿智之士对现代性引发的弊端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并积极倡导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新价值观。在这股批判潮流中,海洋文学以其前瞻性发挥了急先锋的作用,部分作品呈现出了新的伦理观念和象征寓意。面对世情和创作的这种变化,理论家有责任开掘新的创作范式所蕴含的积极价值。这既有利于海洋文学创作的发展,也有益于新的观念的建构。

“文变染乎世情”。20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均发生了深刻的变革,这些变革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1)人类设想的理想社会模式的改变。人类追寻的文明形态正由“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过渡”,这意味着人类建构的理想社会模式有了根本改变,其本质区别在于:工业型社会表现为“擅理智”,以“技术栖居”为目标,客观上引发了生存环境的恶化。生态型社会表现为“重生存”,以“诗意的栖居”为理想,追求人与自然的共生共息。(2)思想观念的革新。20世纪兴起的生态主义对现代性执念的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了持续的批判,它用全新的理论视角重释人与自然的关系,颠覆了人在宇宙中的伦理优先性,主张抛弃人与自然对立的二元立场,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间性观念。(3)审美观念的改变。生态主义对“人的本质对象化”这一主体性美学观进行了反思,认为它以人为中心尺度去衡量自然之美,欣赏被主体改造的人工美景。生态主义主张以生态整体为尺度,对未经改造的神秘、蛮荒自然给予满怀敬意的欣赏。与人类社会整体对生态文明的呼应相适应,海洋文学创作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出现了一种可称为生态范式的新写作模式。美国作家斯科特·奥台尔的《蓝色的海豚岛》、台湾作家吴明益的《复眼人》、大陆作家张炜的《鱼的故事》等诸多作品,都对现代性追求产生的危害进行了反思,对未来的理想型生态社会作了前瞻性预言。这些作品生动地传达了用主体间性建构人与自然共存的生命共同体、人与自然互动生成的审美观和视自然本身为审美对象等新思想。这些为消除现代性弊端而阐发的建设性思想,在人类整体生态环境恶化的今天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这些作品传达的新思想要转化为社会公共财富,才能“有效地引导社会各方面的发展”。因而,建构新的研究范式有效地挖掘、阐释其丰富内涵,是当下理论界面临的迫切任务。

近年来,我国学界在海洋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理论热点是用生态范式替代人类中心论范式,在一些方面取得可喜的成果。但新的研究范式仍处在起步阶段,远未“走上理论上的成熟”。从学科发展的预期来看,以生态为基点的新研究范式要切实走向成熟,应做好三个方面的理论工作。

1.以主体间性为哲学基点。针对主体性哲学的缺陷,西方现代理论家进行了尖锐的反思和批判,经过狄尔泰、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理论家的解构和建设,西方哲学“完成了由主体性向主体间性的转化”。这一转化带来了深刻的观念变革,存在的根据是主体间性而不是主体性。正如杨春时所指出的,“存在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而是主客不分、物我一体的‘生活世界’”,主体间性作为哲学本体论的规定,是自我主体与世界主体的共在。[17]海洋文学理论建构的哲学基点应是主体间性,它比主体性更能解释新的海洋文学创作实际。如奥台尔的《蓝色的海豚岛》中卡拉娜对待岛上生命的态度,就不是鲁滨孙式的占有和征服,而是尊重和敬畏。卡拉娜俘获的野狗朗图,她没有将之杀害以凸显自我的力量,而是给它疗伤、喂食、抚慰,最后成为自己忠实的朋友陪伴她散步、嬉戏甚至聊天。对于岛上每一个充满灵性的生命,卡拉娜都给予它同等的生存权利。正如小说中所说“动物和鸟也和人一样,虽然它们说的话不一样,做的事不一样。没有它们,地球就会变得枯燥无味”。[18]融入自然之中,用生命去体验生命的和谐与美好。显然,自然中的一切生命不是为人而存在,而是与人共在,这里传达的完全是人与自然共生的间性观念。

2.以生态美学为新的理论形态。鉴于哲学基点的变化,美学的理论形态也要发生相应的转型,即实践美学向生态美学的转型。实践美学以主体性为哲学基点,其核心命题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或“人化的自然”,美最终成了人的主体力量的成果。在此理论视阈下,自然对象本身的美则完全被漠视。实践美学的代表人物李泽厚就认为,自然美“不是自然对象本身,也不是人的心灵,而是社会实践的力量”。[19]在实践美学看来,自然美的实质是自然人化的产物。生态美学则是对实践美学的超越,它以“诗意的栖居”为理想,以自然的本真化为基本命题,美最终源于人与自然两个平等主体之间的互动生成。正如杨春时所说,生态审美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主主性关系,是“‘我与你’的关系……从根本上消除人与自然的对立,恢复了人与自然的亲和性、同一性”。[20]在生态美学这里,自然美根本不是什么自然的人化,而是自然生命同一的生态精神。生态美学应是海洋文学理论建构的新形态,它比实践美学更具阐释力。如卡森的《海的边缘》被认为是一部具有浓厚生态意识的海洋文学作品,作品体现的是全新的生态美学观。在卡森笔下,海洋生物不再是任人利用、捕杀的客体,而是和人类平等共处的主体,它们共同构成和谐的生命整体。正如研究者麦凯(McCay)所阐述的,卡森的作品为我们编织了“一个联系着地球上所有生物的网,在这个网中的所有生物和谐互动地共存”。[21]卡森将非人类自然视为平等主体的观念,只有在生态美学视阈下才能得到更合理的阐释。

3.树立生态主义世界观。在考察西方世界观的变革时,美国环境哲学家J.B.科利考特曾指出,我们生活的西方社会其世界观经历从现代机械世界观向生态世界观的革命性转变。现代机械世界观表现为人类中心主义,其典型特征是以人自身的生存和利益为一切价值预设的前提,将人的利益凌驾于自然万物之上。这种无视万物生灵的人类中心主义导致自然生态的严重失衡。生态世界观表现为生态整体主义,其典型特征是将自然万物视为一个巨大的相互联系的整体,人与自然万物处于平等的生态链条中。作为一种“革命性观念”,生态主义世界观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受到这两种世界观的影响,文学中对自然的书写形成了不同的审美原则:环境审美和自然审美。[注]王诺将文学中的自然书写区分为两种不同的审美原则,即环境审美和自然审美。这里沿用了这一区分。前者受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支配,固守“离开人类就没有自然美”,而自然美只是人的对象化的产物。因此,在文学中即便“审视自然也是为了表现人、衬托人的”。[22]后者受生态主义世界观支配,坚持自然本身拥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美”,强调在生态整体中人与自然的共存之美,意在显现自然本身的美。奥台尔的《蓝色的海豚岛》中对自然的书写就颠覆了借自然彰显人的力量的审美感知方式,充分体现了尊重自然前提下人与自然和谐的自然审美趣味。文本中动情地写道:

我趟在那里数我知道的星星,给我不知道的许多星星取名字。清晨,海鸥从峭壁裂缝里的鸟窝中飞出来,打几个盘旋落在潮水池旁,先用一条腿独立,然后用另一条腿独立,用弯弯的尖嘴往自己身上泼水,啄理羽毛。[18]

自然中的星星和海鸥不是卡拉娜任何品质的可见外延,更不是她情感表达的工具和精神力量的象征,而是星星、海鸥本身就是独立存在的美,它们本身就是与人没有隔阂的美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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