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及其他 （外一篇）

李长平

哀牢山及其他

1

我们好像一直都在等待。小的时候，老想着外面的世界，有意无意想挣脱母亲的怀抱和父亲的视线，盼望着有一条船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别亲离乡之后，总想打造一条属于自己的船，驾驶着回到故乡。中年以后，常常想起家乡的那条船，炊烟、老树、旧屋、猪鸡和一丘丘梯田时常在梦中出现。

头发被父亲的棺底擦过之后慢慢变白。小时候父亲慈祥地摸着我的头：儿子，我老了能享着你的福吗？

母亲的棺椁徐徐入土放稳之后，我衣襟兜土，弓着腰一把一把撒到棺材上。儿时母亲躬身迎我抚我乳我，无不是弯腰拢臂。

船上有自己编织的网。生活的海洋除了风吹日晒雨淋寒浸雹打之外，海底的风暴更容易使人滋生绝望和后怕。自己的这张小小的网，在捕捞中千疮百孔，在航行中痛不欲生。

在身衰志屈的时候想，这条船能否开到老家？村口的老树能识我否？情怯胆战的我打得开老屋的门吗？

2

一条狗跟我诉说它的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它作为撵山狗，有太多的收获有更多的失去。它劳苦一生，却没有一个窝，跟着主人这么多年，最后被遗弃偏僻山野。而今世道变了，把它搞得狗不像狗。现在城里的狗都讲造型穿华服，不啃粗骨不食烂肉，吃屎更是可耻至极的丑事。我一边听着这条老狗诉说，一边使劲想：狗怎么能说话呢？它是何方神狗？为何对我说这些话呢？挣扎着醒来，浑身是汗，惊愕不已。以后一看到各种狗，就想起这个梦。

3

她坐在轮椅上，目光忧郁，一脸茫然，在川街的这条小集市上，每经过这座桥，她都会骨髓发凉。她的摊位、她的健康和银铃一般的笑声乃至她的下半生，都从这里跌落。男朋友早已不知去向，哥哥也不知飘落何方。她想起去世不久的父亲和早已散失的母亲；闭上眼睛从坡头向下猛冲，轮椅粉碎了，她却还睁着眼睛。

4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能说出的愁，就不是愁了。表舅被包谷米饭撑死了，前来烧香送殡的人都说，都快60岁的人了，还是个孩子，唉……

5

哀牢山中有两个村子是世仇。每年为了争夺水源和山林都要举行斗法大会，每次斗法大会由3名德高望重的本族长老主持。斗法无外乎烟筒走路、竹篮盛水、滚锅捞币等内容。这法术，一方表演一方就想尽办法去破。烟筒走路被人用不满6个月的小男婴的一滴尿破了，盛水的竹篮被初潮的少女跨过后就盛不住水了，而在滚开的油锅里捞币，则用千年马油涂一下手即可如探温水。这一年，又到斗法时日，族中耆老大宿，两村男女老幼，齐聚两村中的大道场，周遭人山人海。斗法正在入巷，突然发生火灾，天火借助风势，围住了所有人等。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哭闹声尖叫声震耳欲聋，几百人性命危在旦夕。在这生死一瞬之际，一神虎从哀牢山顶飞奔而下，嘴叼一通红的犁头冲进火海，犁出一条逃生通道，拯救黎民于烈焰之中。除房屋皆被焚毁之外，群众无一伤亡。这一奇迹，深深震撼了全体村民。斗法陋习随即解除，后来的每年这一天，全体村民都要燃起大火，通宵达旦模仿老虎的样子跳虎笙舞，为每户祈平安，为全村全族人求富足吉祥。在虎笙节上，还有人表演徒嘴叼烧红的犁头，赤脚踩通红犁头的绝活。

6

2015年12月10日，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厅，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奖典礼正在进行，获奖者屠呦呦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站立演讲。于是诺贝尔主题演讲会的主持人，卡罗林斯卡学院传染病学教授JanAndersson先生在屠呦呦研究员演讲全程中一直跪在地上，一只手从后面扶着屠教授，另一只手为她拿着话筒，30分钟一动不动……

这是一种尊重知识、尊重老人的本能反应。不知有多少人能把这个雕塑般的场面放在心里？

7

白竹山四季云雾缥缈，原始森林中万鸟欢跃百兽徜徉，半山藏龙寺香火正旺。山下一农妇，从30多岁到60多岁，初一、十五必然持花拈香前往拜谒。传其妇产女临死和其夫坠崖都有一小青龙显身相救。整整祭拜30年这天，正逢农历九月十五。是夜全村人都看见一条青龙从这家老妇屋顶飞起，降落于白竹山中。第二天女儿寻找母亲，孙女寻找奶奶，方圆数里不见人影。从藏龙寺回来的人说，祭供的菩萨脸好像变了一样，横看直看都像村中的这位失踪老妇，家人跑到寺中一看，跪在地上就拜，大哭不止。妇人头巾，逸遗寺外，变成大片绿玉般的茶园。

8

绿汁江的野鱼，太和江边的牛羊，都是哀牢山中诱人的美味，就地取山泉水煮野鱼，不用作料，鲜美无比。用来煮牛羊肉，汁甜肉香，精品牛羊肉中的精品。动物与植物，动物与水土，浑然一体，它们在这个自然圈中已经成为一个挚爱的不能分离的整体，谁离开谁，就变味了。

9

达摩见梁武帝，梁武帝自认为修建寺庙无数，应该是功德无量。达摩却说他毫无功德，梁武帝不悦，赶走了达摩。

后来，在另一位高僧的指点下，梁武帝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因贪图功德而建功德。贪图功德是恶，建立功德是善，一善一恶，相互抵消，自然是毫无功德。为了声名而做善事，福德大打折扣，而买只狐狸到养鸡场放生，只能是祸患。

10

里约奥运会因掺入非体育因素，给世人留下了一些碎片化的狼藉。最近，有网友翻出了2015年底在西班牙举行的自行车赛中的一段视频。事情是这样的，车手埃斯特万在距离终点只有300米时不幸遭遇爆胎，他只得扛起自行车跑向终点。令在场观众感到惊讶的是，他身后的竞争对手纳瓦罗拒绝超越，慢慢地跟在爆胎扛车奔跑的埃斯特万身后。颁奖后，埃斯特万想把奖牌转送给纳瓦罗，纳瓦罗婉拒。理由是：在快到终点时超越一个爆胎的对手取胜，这样不公平，更不道德。

11

瘦马村人以乐观豪迈闻名。在闹饥荒的年代，家里再穷，也会想法子过点有声有色的生活。最穷的人家遇到有贵客来，就到河边捡些小石子，酷似花生蚕豆，淘洗晒干后，在仅剩的一点腊肉皮上反复擦，然后放到锅里炒，如果油盐不够，再少许放一点，整个农家破院也会香气四溢，一会儿上桌，引导客人搛炒石头放在嘴里咂舔，有肉味、油腥味、沙鳅味，大家都心照不宣，把饭吃得有模有样。稍好的家庭，会咬牙把做种的黄豆、豌豆分二三十颗出来，炒熟后放在小口径的大肚瓶中，置于餐桌的核心位置，一次只能搛其一颗。热情的主人多劝客人多搛多食。最好的家庭，会在此基础上倒出半盅小酒，有几个客人就发几根猪鬃，划拳喝酒。“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谁赢了就用猪鬃蘸酒喝，你一盅 （鬃）我一盅 （鬃），煞是热闹。不明就里的人就感叹，这些人酒量真大，喝了一晚上的酒都没人醉。

12

公元前140年，汉武帝欲联合大月氏抗匈奴，但路途凶险，没人愿意前往，郁郁不得志的张骞自荐为使者前去联合大月氏。此去路途不顺，几次落入匈奴人之手，几经周折，十多年回到家乡。联合抗匈奴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但却走出了一条闻名世界的商贸流通之路——丝绸之路。每个人都会面临顺境逆境，得志或不得志，但只要不放弃自己，成就不一样的人生并非不可能。

尘露风霜，吾人炼心之境；世事冷暖，吾人忍性之地。

流年似水在平淡中演绎人，浮生若梦于从前里珍视现今。

13

在以色列，学校教育是真正的质疑教育。能够提出疑问、质疑教师观点和书本知识的同学都会受到鼓励。老师每堂课结束都会说上这么一句话：有谁不同意我的意见？

帕斯曾经说过： “世界上有两种人最可怜，一种是有灵魂没身体的犹太人，一种是有身体没有灵魂的东方古国。”1948年随着以色列建国，犹太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身体，这个身体面积小，而且80%都是沙漠，但犹太人用这只有北京市大小的沙漠面积，建成了世界一流的绿色家园。

以色列作家阿莫斯·奥兹说，怀疑和争辩，是犹太文明的特征，也是犹太民族保持巨大创造力和生命力的主要因素。

爱读书，爱思考，爱质疑会成为我们的特质吗？

14

据说，亚历山德罗斯花数年时间雕塑好维纳斯后，自豪地向世人展示，每一个看过维纳斯的人都无不夸赞维纳斯的手臂真的太漂亮了，于是亚历山德罗斯毅然打断了维纳斯的手臂，当众人惊愕于作者的毁坏行为时，作者却告诉众人： “我要展示的是维纳斯人体艺术之美，并不是一只完美的手臂。”

纵观这个社会，有特长的人往往被社会定义为只具备其特长的能力，别的方面的能力往往被特长的光芒所遮盖。令人想起龚自珍的 《病梅馆记》。

15

从老家抱来一只生蛋母鸡，把它的住处安排在一个纸箱里。它天亮跳出纸箱，在花园里散步觅食。天黑之前，它会站在纸箱前的砖上跳飞入巢。每天回巢产蛋一枚，大且洁净。

忽一日，妻子发现母鸡把蛋生在花园地上，并啄而食之。联想到近几日皆无蛋捡，全然被其食也，建议杀之。我近纸箱一看，砖块不知被挪往哪里去了。母鸡无法进入纸箱，才无奈把蛋生到地上。我把它放入纸箱盖上，它在纸箱里却生不出蛋来了，才放出须臾，蛋就落地，前往捡蛋，已被其啄破正在食用。

遂杀之。与妻曰： “是人把砖拆去，鸡无法进入纸箱生蛋才遭今日之祸。”妻曰： “是人拆砖之过耶？抑或鸡啄蛋之过耶？”

16

纪伯伦说，我们已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

梁漱溟认为，人类面临三大问题：人和物之间的问题，人和人之间的问题，人和自己内心之间的问题。

你见过一边堕落一边升腾的灵魂吗？

天人合一，需要一种强大的内心宁静。

17

有时自己亲眼所见，也不一定是真相本身。

一日闲翻 《吕氏春秋》，看到孔子误会颜回的故事。“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米，得而焚之，几熟。孔子望见颜回攫取其甑中而食之。选间，食熟，谒孔子而进食。孔子佯为不见之。孔子起曰：‘今者梦见先君，食洁而后馈。’颜回对曰： ‘不可。向者煤室入甑中，弃食不详，回攫而饭之。’孔子曰： ‘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

亲耳所闻，就更不靠谱了吧。两个人的交流其实是六个人的交流，你：一个主观意识中的你，客观的你，他主观意识中的你。他：主观意识中的他，客观的他，你主观意识中的他。如果你总在和 “你主观意识中的他”交流，你知道 “客观的他”的想法吗？

你曾经多少次误解了你的家人、朋友和同事？

18

佛经上说，虚空法界跟自己确确实实是一体，一个自性变观的。佛是自性观的，魔是自性观的，净土是自性观的，无间地狱是自性观的，只是遇缘不同而已，觉悟的人要用平等心去看待。对一切造作不善的，自然生怜悯心，同体大悲。看到善的好的，自然生欢喜心。慈心，帮助大家得乐；悲心，帮助大家离苦。

佛说，学佛的好处，不是升官发财，不是名闻利养，而是法喜充满、身心健康、幸福快乐。

虚云大师曾在终南山种地自养，一年种土豆三百六十五窝，每日取食一窝，多则多食，少则少食，若被地鼠拉去一窝，则一日忍饥不食。

真个是 “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

要使一滴水永不干涸，就把它放到大海里去。

19

有一夫妻感情甚笃，育有一儿，聪明又刻苦，品学兼优，最后到国外留学深造去了。两口子近年五旬，孤寂难耐，密议再生一孩。开始，一直不能如愿，正要放弃之时，妻子却意外怀孕。夫妻二人忧喜参半，夫忧妻子的身体承受不了，甘食无味；妻忧孩子出世没有精力抚养，夜不能寐。一日，夫妻俩同做一梦，孩子曰： “汝等患得患失，皆不得要领。吾之苦楚，无人知矣，吾带泣去也。”梦醒，其妻忽感小腹坠痛，然后流产。夫妻相依唏嘘不已，郁郁寡欢。留学儿子归来，竟不能认。

20

当刀在手的时候，我经常弄伤自己。把刀给别人，没有指望其来保护我，我只愿不要随意出刀。捅别人和伤自己，都是疼痛的。

21

《庄子·盗跖》：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诞生了一个成语：尾生抱柱。后以比喻坚守信约。这个与孔子同时同地的年轻人，用诚信捍卫了爱情，谱写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幕惊心动魄的爱情悲剧。《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说的是秦朝末年楚地有个叫季布的人，性情耿直实在，为人侠义好助，被时人尊为诚信之人。说话算数，原本是做人的一个基本品行。几年前突然对中国古代哲学感兴趣，一天在读傅佩荣的几本书时，傅先生说，什么事情都会变化，而我们如果不会融通，好品质会办坏事。比如答应一个朋友要借他猎枪，话说过后不久，这个朋友患上忧郁症，你还能借猎枪给他吗？再比如，请朋友集会，可突然家中有变故，你能为诚信而置变故不管吗？

把诚信作为自身品德的一种追求是应该的，根据变化的情形做一些改变和融通也是应该的。只要你把诚信植入骨血，一些临时的状况也改变不了你的本真。但如果你虚情假意、口蜜腹剑，再会乔装扮相，也会被人嗤之以鼻，令人生厌。

22

尼采说，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普罗米修斯因为以铁旦神族之爱来爱人类，所以应该被苍鹰啄食，俄狄浦斯因为解答斯芬克斯之谜的过分聪明，所以应该陷入纷乱的罪恶旋涡。德尔斐之神阿波罗是这样解释希腊古史的。

在古希腊神话中，孔雀是天后赫拉的宠臣。在赫拉对情敌伊娥的监视行动中，百眼巨人阿古士被宙斯的儿子赫尔墨斯所杀，赫拉在极其痛苦之下，把百眼怪物的眼睛移到自己的宠鸟孔雀的尾巴上，算是对监视失败的一种安慰和对阿古士的铭记。孔雀拥有了无比漂亮的羽毛却还向赫拉诉说夜莺有悠扬、动听的歌喉而打动了人们的心。赫拉说：“你有出类拔萃的外表和身材，绿宝石的光辉闪耀在脖子上，开屏时，羽毛更是华丽富贵、光彩照人。”孔雀说： “既然在歌唱上我远远不及他人，这种美丽，对我又有什么用呢？”赫拉回答说： “个人有个人的命运，这是由命运之神决定的。他注定了你的美丽，老鹰的力量，夜莺的歌唱，乌鸦的凶征。所有鸟类都有神赋予它们独特的东西。”

希望自己集所有优点于一身，无异于痴人说梦，看不到自己的缺点，就是最大的缺点。闪闪发光的金子，代替不了生铁的用途。所以尼采又说：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23

有一种观点认为，理性的思考会扼杀想象力。《苏菲的世界》中，艾伯特给苏菲举了一个例子，说是从前有一只蜈蚣，可以用它那百足跳出非常美妙的舞蹈。每次它跳舞，森林中的所有动物都会跑来观赏，惊羡蜈蚣的曼妙舞姿。乌龟心里却很不舒坦，绞尽脑汁想出计策，写了一封信给蜈蚣： “伟大的蜈蚣呀，我对你精湛的舞艺极真佩服，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跳才跳得这么好的。你是先举起你的第28只脚再举起你的第34只脚？还是先举起你的第17只脚再举起你的第44只脚？我热切期盼你的回信。”蜈蚣读了信之后，马上进行了思考，蜈蚣从此就没法跳舞了。

这样的例子和孩童问美髯翁胡须那么长，晚上睡觉时放在被子外还是被子里，是相同的道理。

当然，没有理性的想象是无稽也是无当的。一段时间以来，我感觉自己哲思不俊，想象力也委顿，就读了一些哲学方面的书。写诗作文，如果没有自己的理性思考和丰沛的想象力，是不会有好作品的。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有的作者 “人情”与 “人性”不分， “可怜”与 “悲悯”相混。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理性的思考和一定的想象力是同样不可或缺的。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理性的思考和丰富的想象须如影随形。我们没有必要用数字模型来推演我们的日常生活。

24

周日偶闲，在墙脚看一群蚂蚁正运送一蚂蚱，途中遇两粒饭粒。蚁群放下蚂蚱，围绕饭粒反复嗅探商议，然后分而食之。待大伙把蚂蚱运回洞里不久，蚁群大乱。少顷，几只蚂蚁抬举一只奄奄一息的蚂蚁弃之野外，各蚁又对其咬了几口，视其气绝才返，我看了看，这群蚂蚁应该是刚才那伙，它们的嘴角还有饭渣，而僵死者的嘴则爆裂变形。

25

哀牢山腹地有一世外桃源，名叫高家寨。此寨山环水绕，四季鲜花，茂林修竹，珠帘溅玉，百鸟啁啾，万物谐和。所产何首乌，皆为百岁以上，是著名的云药之乡，道地药材基地。一日，寨中神医高大上在山中采药，多喝了几口醪泉，晕然睡于万岁林下。迷糊之中，竟听到旁边两棵千岁何首乌的谈话。说是药神谷一万年开谷，一万年闭谷，今晚夜间正子时刻，就该到闭谷时辰。届时药王大仙将派赤色仙鹤带走灵草仙药，如此仙境将成瘴疠之地。高大上乃百岁灵医，有些通神本领。惊醒之后，飞身赶往药神谷，缩身藏于万年苏铁之中。赤色仙鹤才站于万年苏铁之上就风雨大作，山洪流石滚滚而来。在赤色仙鹤凌飞之时，神医高大上翻身骑于鹤颈，用万年血藤勒住仙鹤之嘴，让其无法发声，又把随身携带的迷眼粉撒于仙鹤眼中，手起刀落，截掉仙鹤翅羽。仙鹤訇然撞于西山崖上。第二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一切如昨，只是在药神谷的西山下，飞来一块巨石，通体赤红，像半飞的仙鹤，其上如有一素白长者，抱鹤颈状。

高家寨的人当晚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神医高大上在梦里说： “我已驾鹤西去，药神谷已居仙灵，可保高家寨万事无虞。”

每年的六月二十四，高家寨所有人等，都会在正子时刻准时来到驾鹤崖上举起熊熊火把，把药神谷照个通亮，那些仙药灵草会在山谷显现灵光，为全村人带来吉祥如意。

26

《论语·子张》： “子贡曰：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防微杜渐”一词出自 《宋书·吴喜转》： “且欲防微杜渐，忧在未萌。”

一个房子如果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隔不久，其他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地被人打破；一面墙，如果出现一些涂鸦没有被清洗掉，很快的，墙上就会布满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个很洁净的地方，人们不好意思丢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现之后，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抛撒垃圾。这就是著名的“破窗效应”。

当我们穿上新鞋的时候，面对泥泞脏水，定会小心翼翼，然而一旦弄脏了鞋子乃至当鞋子完全脏了的时候，我们就会无所顾虑，这样的结果是鞋子越来越脏，而我们也再无禁忌。因此，列夫·托尔斯泰说，鞋子弄脏就要立刻清洗干净，再倍加小心；犯了错误就立刻忏悔，继续加倍防范。这才是君子的做派。

天资和俊俏是父母给的，要保持谦卑；名望和头衔是别人给的，要心存感激；自负和狂妄是自己给的，要慎防谨戒；错误和罪愆是自己作的，要律己思过。

孔子说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要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才能做到的。

27

黄石岩村有一姓格的人家，夫妻恩爱，膝下有一女聪明伶俐。一年，天下暴雨，绿汁江水暴涨，一辆拖拉机陷入江中，眼看就要被江水冲卷而去，格山一绳索系于一巨石，涉险抵车上救人，七人如蚂蚱一样，拽着绳离险登岸，惊魂未定之际，快到岸边的格山绳断力乏被怒吼的江水吞噬，获救的七人和黄石岩村的上百村民找到了红河下游，都没有找到格山的尸体。母女俩面对这惊天变故，整日以泪洗面。其女不足10岁，每日沿江呼喊其父，声哑泣血，大雨之中昏倒于江边。被人背回村后，数日高烧不退，昏迷中送医院抢救，打针烧退却双耳失聪，她看到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很是伤心自责。后来根据母亲的口形来 “听”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居然达到了畅通无碍的境界，这令母亲稍为慰怀。逐渐地，全村人的话她都能 “听”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有的话，人们不说出口她也能听到。村里的老人说，能听出人们的所思所想，就是 “鬼人”，是“老活鬼”。那段时间，恰好有几个村民遇到她后都出现了大病小痛的不同症状，人们就都对其敬而远之。其母受不了人们对其误解和嘲讽，在月明星稀清风徐徐的一个夜晚，从千丈岩上飞翔而下，全村人都在梦中听到了她优美的歌声，看到了她飞翔的优雅姿势。孤苦伶仃的格山之女站在千丈崖上，跳了一天的舞蹈，在百鸟归巢的当口，纵身飞跃而下。次日旭日东升，人们看到石碑山上的马樱花全部不翼而飞不知所终。孤女在马樱花垫中醒来之后，径直走向哀牢山更深腹地。

若干年后，哀牢山中的硞庵声名远播，善男信女所求之事无一不灵验，庵里女住持被说得神乎其神，被乡间誉为女菩萨。

28

母亲生他时，难产。他长时间滞留产道，命是捡了一条，但这个白痴不解青山绿水的风情，经常把自己弄得污浊不堪。十五六岁了，还赤身裸体的大冬天坐在粪堆上。时常就手持一根竹枝，在村旁的田埂上转悠，口里念念有词：“噫——，嘘——”，不知是欢呼还是叹息。村里人见怪不怪，对于这个穿不住衣服的人，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人们还是经常给他点能吃的东西果腹。他从不做坏事，不会损害庄稼，不会偷鸡摸狗。过去，我们村是赶川街的必经之地，星期日赶街天，他会在村口看着熙来攘往的人发一会呆。有一年寒假期间，我见他脚手上生了些冻疮。有一次我从田间回来，在田埂上遇见他，他为我让路，我看见他的疮口已经溃烂化脓，一群苍蝇起起落落地跟着他，我剥开一个土瓜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就吃。我走到转拐处回头看了一看，他还在低头啃土瓜。

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回村过春节，不见哑巴兄弟，家里人说两个月前就在大河里淹死了，被河水泡得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的。

29

我在一首诗里曾写了一个堂哥，因为严重的肺气肿提前退养，医生断言时日不多矣。回到小山村后，每日参与劳作，喝山泉水喝自酿的粮食酒，20多年过去了，步履矫健，气血充足，俨然枯树生新根发新芽。另一叔辈，原在国营建筑企业当工人，家里翻修牛圈，请假回来帮忙，不意从茅草屋顶檐上摔下，双膝跪地，右膝盖正好砸在一个尖石上，膝盖当即碎裂，由于家贫无钱医治，整日在床上呻吟咒骂，夜深人静，凄惨的号叫令人毛骨悚然。由于他丧失了劳动能力，被单位开除，拄着一个拐杖，颠簸在村间田径。我多次见过他在来回川街的小道上负重横行。十多年过去，回家过年遇到他，挑背扛拉无所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般。我很纳闷，这山水可以养心可以治病，而且治得这么彻底，那还要医院干吗？如果说病是自找的，那在什么条件下病会悄然离去呢?

30

我认同这种说法，马雅可夫斯基是作为一个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诗人而死，茨维塔耶娃则是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

31

无奈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苦难。

这个石匠90多岁了，在敬老院里整日摇着一颗酷似爱因斯坦的脑袋，目光依旧有神，牙齿能碎各种硬豆，吃饭时咬碎排骨的声音令人惊悸。

他有一个女儿，20岁时因被一场大雨冲刷之后，水激伤寒，耽误了医治时间，在婚礼前撒手离去。他家为了留住入赘的未婚女婿，到远方为他找了一个16岁的小姑娘。未几，两人突然失踪，老夫妻俩忧郁终日，经常发生吵闹。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妻子离家不归，后在其女儿坟前找到，七窍流血，早已西去，苍蝇蚊虫都不敢近其身。石匠成了鳏夫之后挺直的腰板瞬间成了一张弓。

牙齿能咬碎的东西，毕竟有限。

原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十月》2018年第6期

方寸之间

1

在哀牢山中行走的毕摩认为，万物有灵，自然有道。人、动物、植物以及河流、山石都应自行其道。他们在行威仪颂中，每每告诫彝民循规蹈矩，不可肆意妄为，要心存善念，不可荼毒生灵。有一次，毕摩正在做法事，一只猫钻到摆放三牲的案上，被主人一把揪住丢进火塘，毕摩双手将小猫从火中捧起，吹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须臾隐身而去。半年后，这家人突发火灾，三间房子被焚为灰烬，主人被烧得面目全非，此事从红石岩村漫议到整个哀牢山寨。

黑石村前临江后靠山，森林环绕，氤氲悠然。一日，老杞家的羊失踪了一只，全家人寻找，在村外的大黑石下发现一巨蟒，肚腹如鼓。老杞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一不声张二不气恼，放了些稻草掩了洞口。一天深夜，大雨瓢泼，黄连箐发生山体滑坡，洪水裹挟着泥沙掩埋了黑石村靠箐的一排房子。天亮以后人们惊讶地发现，坐落靠箐的老杞家的房屋安然无损，再仔细一看，一条大蟒蛇犹如一截堤岸挡住了涌往老杞家的沙石。老杞一家惊魂未定，走近一看，大蟒蛇皮开肉绽，已经僵死，它的姿式像座小山一样，定格在了老杞的心中。

从小父母就教育我们：怂人莫要欺、恶人莫要怕；坏事做到头，阎王来兜搂。

2

公安特派员来到李滑家，问李滑：“你就是李滑？”李滑紧张木讷的说：“是呢。”公安特派员带走李滑的路上墙边都有些看热闹的人，他们当然指指点点，各有不同的表情。

乔包的父母看着她的肚子日渐胀大，就逼问乔包： “那个野男人是谁？”乔包咬牙不说，后来被父母痛打，也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老俩个就商量：我们村最老实最穷的就是李滑家，李滑三十多岁了还在打光棍，要不去他家商量一下，叫他承认下来，以后女儿就跟他过日子了。两家老人一通商量后，怕李滑不干，乔家还送来了布票和粮票，想不到李滑竟同意了。

李滑被判了三年徒刑。就在刑满释放前，乔包和孩子却失踪了。李滑回村后，更加木讷少气了，村里的人自然瞧不起他。后来农村改革，家庭生产承包经营，李滑因为在服刑时学到了一手养猪的绝活，他把生产队分给的田地全部种上包谷，自制饲料。三年以后，他把破旧的老黑房子掀了，盖了三间大瓦房，成为了村里发家致富的典型。日子好过之后，李滑的父母年事渐高，一直催李滑的婚事，李滑除了一声不吭之外，就是埋头养猪，全然不顾父母的左叮右嘱。十多年后的一天，乔包突然带着孩子回村了。此时的乔包又黑又瘦，她的儿子十多岁了身板还没有抽条，才1米左右高。李滑知道乔包回来后，专门去乔包家看过她，他俩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乔包不说话，只是抽哭不已。李滑只说了一句话： “我猪场人手不够，来帮帮我。”

乔包始终没有到李滑的猪场来帮忙。这年清明节前，村里组织到大石坝放水准备泡田撒秧，闸门的钢绳被锈断了，闸门提不起来就没法放水，村里水性好的人轮番下水撬闸，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村民不由自主的想到一个水性更好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李滑。他们见识过李滑一个猛子就到对岸的惊人游技。李滑二话不说就下了水，几分钟后，隧道里就响起了水流的声响，大家高声叫好。水放出来了，可是李滑没有出来。请来县里的潜水队员把李滑弄了上来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乔包的儿子抱着李滑的尸体大哭不止，不让任何人动他。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乔包回村后，她的儿子就经常出现在李滑的猪场。还听有人说，乔包的儿子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病痛折磨，都是李滑一直在关照，李滑还领着他到昆明、上海的医院瞧过病，两个人过从甚密。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报告，大石坝水库的涵闸被人炸了。涵洞一炸，这个水库就等于是废了。公安局的人来了一段时间，询问过所有人，一点线索都没有。眼看雨水就要来临，如果不在雨季之前把坝修好，明年全村人就没法撒秧了。如果等上面给钱修水库，黄花菜都凉了。全村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村长发动大家捐款，也才捐了一万多元。要修复水库涵闸，还差八万元。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乔包的儿子丢给村长一个存折，刚好八万元。村长惊愕之余，才想到这肯定是李滑给乔包儿子看病的钱，感动之余，他说： “我打个借条给你吧，算你借我们的。”乔包的儿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涵闸修好后，当年就蓄了满满一坝水，坝水清亮晶莹，在阳光下放光，微风一吹，与岸边的花草相映成趣。就在这时，乔包却不见了，全村翻遍了也不见乔包的踪影。几天后，放羊的村民报告说，大石坝水库飘着一样东西，像一个人又不咋像。派出所的人打捞上来一看，是乔包。村民们至今也想不通，过得好好的乔包怎么就自寻短见了。

3

哀牢山中的方证法师一生很传奇。他小时候上山采药，从悬崖上摔下来，正好落在一只老虎跟前，他两眼一闭就昏死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却睡在虚火寺的厢房里，风竹师父等几个和尚为他治伤调理。风竹师父对他说，你命大，与佛有缘，是一只老虎把你叼到寺门口的。在风竹师父的调教下，方证法师心静如水，佛理精进。十多年过去，声名鹊起。风竹师父命他做3年的云游僧再回寺院来。离开寺院才几日，方证法师就心里隐隐作痛，来到他出生的瘦石村，寻找他的药师，看到药师苍老衰朽的样子，他双手合十，唱喏：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心里掀起阵阵涟漪。想自己来到世上，不知父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药师收养了他，教他识药辨证。如今药师垂垂老矣，不照顾几日以尽孝心，与禽兽何异？3天过去了，5天过去了，药师撵他走，他仍然不忍遽别。第7日，前半夜月明星稀，后半夜却大雨滂沱。方证法师起床查看，瘦石河水已涨到村边。法师贴地听音，听到地下轰隆作响。法师猛然一惊，返回把药师背送到高处平敞之地，然后挨家挨户敲门，告诉他们赶快奔逃到药师所在之地。全村刚好撤到高处平地，山摇地动，地震来了。大雨中，瘦石村的房屋瞬间夷为平地，哀哭之声四起。惊魂之余，他们才想到，是那位和尚把全村给救了。和尚却说，是药师所告。村人遂把药师奉为神人，轮番供养，直至仙逝。

方证法师返回虚火寺，只见一片废墟。他从瓦砾中挖出风竹师父的法体，为他建了浮屠。又用近十年的时间，为众生化缘布法，看病祛灾，重建了虚火寺。寺院建好后，方证法师夜夜听见虎啸，可是他觅遍附近几座山都不见半点老虎的踪迹。夜静，他循声而去，这虎啸竟然从风竹师父的浮屠下面发出，方证极为震惊，从此在塔前夜夜趺坐诵经到天明。

方证法师五十多岁了，他的佛法达到极高的境界，放眼望去，空无一物，身心澄澈通透，医术精湛，手到病除，妙手回春。方圆几百里，善男信女云集虚火寺。此时的方证法师，气清身逸。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时常感到胸中有一只老虎在狂奔在咆哮。一天他在大殿上做法事，偶染风寒，忍不住咳了一下，人们听到一声震地动尘的虎啸。方证法师感到他肉身将灭，焚香沐浴之后，来到风竹师父佛塔旁的悬崖边，叮嘱7日之内不准接近和打扰。方证法师坐在一块巨石上沉冥入定，第7日深夜，乌云散尽，祥云罩顶，百花盛开，鸟兽聚集，只见方证法师徐徐升空，岩中地水喷薄而出，烈火被祥云包裹，一声虎啸，天地澄明。天亮以后，住持带着众僧来到风竹师父的塔旁，看到悬崖变成了平地，边沿隆起一座小山，山腰躺着一只硕大的石虎，那虎的额头，竟与方证法师生前的额头一模一样。众人惊呼：方证法师已石化为虎！

到如今，法脿一带，每年的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五，人们都要来祭拜石虎，跳虎笙，迎虎神，祈求平安吉祥、富足美满。

4

人心如叶，不动不伤。人心一动，叶子就开始掉落。有人说，文明也致人向恶。文明是不会致人向恶的，致人向恶的不是文明，而是现代条件下伪装和“正义杀戮”。有时候我们痛恨 “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宵小之徒不懂感恩，而对伤害自然之行径却肃然起敬。大自然是我们的栖息之地，我们赖以生存的所有物质都来自于她的馈赠和无私奉给，伤害了自然就伤害了人类。

方寸之间，可以放得下一个地球；方寸之间，也能容得了一个万物。心中有阳光，目之所及，都是一种生长的力量；胸中有丘壑，一粒风尘一颗雨露，都是爱的传递者。

原载中国作家出版集团 《民族文学》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