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是世界观,还是美学?
2019-03-04王旭东
王旭东
2019年8月在德国科隆的Gamescom游戏大会上,《赛博朋克2077 》展区前聚集的海量玩家。该游戏从人设,背景世界观,到故事剧情均贯穿了“赛博朋克”的相关概念,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一款游戏作品了。
太阳西沉,夜幕东升,勾勒天际线的几幢摩天巨厦,迫不及待地点亮了外立面各自企业的logo。在它们脚下是成片的高层住宅,但在这里就显得矮了许多,这些楼房的间距很窄,前胸贴着后背,大楼上挂着空调外机和天线,凌乱不堪。和那几幢气派的摩天巨厦相比,就如同矮小的乞丐一样寒酸和落魄。大楼里面则更加破败,每间房都被分割成若干小的空间,供穷人们蜗居。
楼下的街道终年不见阳光,在漫长的雨季里,潮湿而又阴冷。摩肩接踵的人们踏着水洼匆匆而过,水洼里霓虹灯的倒影正用俗气的色彩渲染着路面,转角的大屏播放着富人公司的广告,攫取着穷人的每一分利润。穷人绝不会反抗,因为他们的思维已经和富人控制的“矩阵”互联,如果心存丝毫怨念,说不定何时就会被一辆“恰巧”路过,来不及制动的汽车夺去生命,穷人在灵魂上已经彻底沦为富人的奴隶。
在依山傍海的豪宅里,在摩天巨厦的最顶层,另外一群人指点江山,談笑风生。他们是那些巨头企业的大股东,也是这座城市幕后的主宰。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自己的主人,思维不受“矩阵”约束。他们坐拥巨额财富,可以换来任何想要的东西,包括穷人的身体甚至时间。只有极少数的黑客挣脱了“矩阵”的控制,游走在现实和虚拟之间,与富豪们进行着殊死的斗争……
在这座崩塌感十足却又科技高度发达的城市,大多数人活得如此卑微,用六个字高度概括就是“高科技,低生活”。这就是兴起于上个世纪赛博朋克科幻作品中的未来,今天我们读起来并不陌生,可能还会觉得似曾相识。准确地预见,深刻地批判,这正是赛博朋克科幻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赛博朋克:概念
赛博朋克的概念则来自1983年布鲁斯·贝斯克发表的短篇小说《Cyberpunk》。Cyber即Cybernetics:计算机网络或控制论;Punk:一种非主流反叛的亚文化。我们可以将赛博朋克直译为网络控制社会里的反抗者。
进一步为赛博朋克风格定调的是1984年威廉·吉布森发表的长篇小说《神经漫游者》,书中主角凯斯是一名高超的黑客,他纵横网络与现实,获得不菲的灰色收入。
此后出现的《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和《时间规划局》等作品,都是赛博朋克风格的延续。赛博朋克开创了科幻小说新的疆域,它不再仰望星空,而是关注地球,以至于有人认为这种风格的作品狭窄和内向,然而用幻想的方式标出了社会发展道路上的危险,更具有现实意义,也是它的价值所在。
赛博朋克源自人类对科技双刃剑的担心和忧虑,来自人们对自由主义经济体制下孕育的寡头企业,甚至对制度本身的质疑和否定。18世纪60年代,人类踏进了工业革命的大门,日新月异的变化让人们欢欣鼓舞,然而人类很快在战场上见识到了工业化赋予武器的可怕威力。20世纪80年代之后,和平和发展成为世界的主流,大规模战争的危险逐渐远离,但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以及基因编辑等技术的突飞猛进,更隐秘的危险似乎正在孕育。
不仅如此,每一次科学规律的发现,新技术的发明,都带来财富的洗牌效应,一个又一个的独角兽企业应运而生,当它们逐渐成长为巨头时,如果没有严格的监管和控制,独角兽必定会演变成嗜血的寡头怪兽,盘踞在财富食物链的顶端。在财富和责任面前,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吞噬财富,同时不忘在镁光灯前,披上肩负社会责任的华丽外衣。
更让人担忧的是,拥有财富意味着更容易占据下一个科技制高点,从中获得更多的财富。资本不会介意新技术的任何副作用,不管是人工智能奇点的到来对人类的巨大挑战,还是基因工程失控殃及人类自身的尊严。和财富相比,这些都可以忽略,资本控制的学者正在向着这些危险的研究领域挺近,以科学的名义。
反乌托邦的作家们,怀着忧虑的心情,用梦魇的笔触,蘸着科幻的色彩,告诉我们未来不一定是明媚的阳光,炫目的科技,和平而富足的生活,也有可能是表面繁华下的惨淡人生。正如美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布鲁斯·斯特灵曾总结的那样:“待人如待鼠,所有对鼠的措施都可以同等地施加给人。闭上眼拒绝思考并不能使这个惨不忍睹的画面消失,这就是赛博朋克。”
赛博朋克:视觉感
2019年11月10日,创造了赛博朋克视觉模板的电影《银翼杀手》美术指导劳伦斯·保罗因心脏病离世,享年81岁。令人唏嘘的巧合是,在这部1982年拍摄的电影里,未来故事的发生时间也是2019年,发生地点则是虚拟的洛杉矶——他缔造的那个雨中不眠不休的城市。昏暗的世界,人造的灯光,阴雨连绵,霓虹刺眼,发达的科技,苟活的人群,这些元素从此成为赛博朋克高辨识度的视觉风格,之后的影视作品以及游戏,都继承了这种风格。
这部电影改编自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作者菲利普·狄克,1968年创作。在这部小说中,赏金猎人Rick Deckard追捕一群试图伪装成人类逃离的仿生人。时隔35年之后,续篇《银翼杀手2049》公映,这说明赛博朋克风格经久不衰,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也具有独特的视觉美感。
赛博朋克视觉风格,运用了大量的人造光源,作品中很少看到自然光。《神经漫游者》开篇第一句就是“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也许是未来能源危机已经彻底解决,也许是污染已经遮蔽了天空,总之天空已经没有了日月星辰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的灯光。这暗示着,未来社会主宰一切的,不再是代表公平正义的昭昭青天和郎朗乾坤,而是人造灯光背后的人,是那些掌握了资源的垄断者。
这种风格营造的氛围,有一种异于日常生活的新鲜感,同时也让人感受到末世来临的压抑,光线颜色以蓝紫绿等冷色调为主,将一切染上了冷漠的钢铁感和炫目的科幻感。比如绿色调经常出现在《黑客帝国》中,因为早期的电脑屏幕绿色最为常见。影片中也会出现暖色调的场景,大多为了表现灯红酒绿的一面,是堕落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的末日狂欢。
赛博朋克的世界,经常伴随着雨雪交加。霓虹闪烁的夜空下,潮湿的路面变成了反光源,衬托出都市畸形的繁华。围绕着作品主题的一系列矛盾和冲突,如果是在室外展开,那么剧中人需要顶风冒雨,这让欣赏作品的读者或观众,油然而生一种置身事外的温暖和幸福感。
当故事发生在室内,比如《银翼杀手2049》K警官和他的虚拟女友在房间里温馨互动的桥段,窗外的风雪和门外充满敌意的邻居,又让观众感到一种短暂又难得的舒缓和甜蜜。
雨雪天气带给人安全感。人类对雨雪天气的眷恋,可能来自远古时期写入基因的体验,这种天气猛兽一般不会出来觅食,人们在雨雪天可以放心地睡觉。在农耕时期,雨水往往意味着丰收,因为地里无事可做,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享受农闲。著名作家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写到“雨天,雪天,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即来源于此。
赛博朋克的灯光可以遮蔽日月,但却挡不住雨雪,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在后信息时代和人工智能时代,剧中人孜孜以求的、为之奋斗的,仍是对安全的渴望、对田园牧歌的怀念。事实也的确如此,相较农耕时代,我们的人均寿命提高了,出入有车代步了,见过很多各地的美景了,但我们的幸福程度一定比农耕时代要强烈吗?更何况是赛博朋克作品里卑微生活着的人们呢?如果幸福程度没有提高,科技发展对他们的意义又在何方?那肆意飘洒的雨雪,正是无言的诘问。
赛博朋克:科技感
“我們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马克思的这句话穿越时空,是对赛博朋克科学观最有力的支持。爱因斯坦也曾惊呼“生活的机械化和非人化,这是科学技术思想发展的一个灾难性的副产品。真是罪孽!我找不到任何办法能够对付这个灾难性的弊病”。两位神一样的大咖,对科技爱恨交加,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赛博朋克的作品具有反乌托邦的色彩,科技往往是资本的帮凶,但有时也是主角反戈一击的利器。所以赛博朋克作品并不是简单地反对科学,而是在反思科学。科学在作品中亦正亦邪,就像性格立体丰富的人一样,充满着“人”格魅力。毕竟科学的发展带来了无穷的可能,这柄双刃剑是向外还是向内,完全取决于未来的我们能否驯服资本这头巨兽,能否有效地管控新的技术,终极的控制权掌握在智慧的人类手中。美是一定事物所具有的,给人期望追求留下想象余地或回味余地的特征。这正是科技之美。
赛博朋克场景概念图。或许赛博朋克概念的奇怪之处,就在于每个读者对其“都存在一定的排斥感,却又能接受的微妙平衡”上。
未来已来。最早一批的赛博朋克作品创作于上个世纪,那个时代的未来,就是我们生活的现在。《神经漫游者》这部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预见了互联网、神经网络、基因修改、芯片植入这些我们现代的科技细节。《银翼杀手》中占据整个大楼的广告屏,正在成为众多大厦的标准配备。当你在一个雨夜,从高楼上俯瞰城市,万家灯火的高楼,巨幅广告屏幕,被路灯照亮,点缀着霓虹的街道,几乎就是赛博朋克的真实再现。
与对技术发展的预言相比,对社会发展的预言更具有挑战性,也更发人深省。本文开头的那座虚拟的城市,你也许并不陌生。当然,在大陆我们看不到蚁巢般的平民窟,如果把视线转向大陆之外,审视那些贫富差距巨大的城市,会吃惊地发现,上个世纪的作家们不仅准确地预言了科技的细节,而且不幸言中了某些国家和地区社会的发展轨道。
赛博朋克关注的不是宇宙探索的宏大叙事,而是立足地球对人类发展前景的严肃思考。为了更好地打动读者,它调和了严肃和美感的界限,如同文学作品中那些亦正亦邪的优秀反派,没有谁天生嗜血,只不过是在这种世界观下,科技因为不受控制的资本力量,让人性中的恶野蛮生长罢了。而赛博朋克对它们的批评和反叛,充满了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深刻思索,对科学存在意义的终极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