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风中芦苇》中日本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
2019-03-04靳成,周敏
靳 成,周 敏
(江苏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石川达三是日本著名作家,一生共创作长短篇小说一百四十余部。他的前半生,见证了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直至二战战败的全过程。石川达三创作的《活着的士兵》《风中芦苇》等二战题材作品被公认为“真实地记录了一个时代”。[1]中篇小说《活着的士兵》由于曾引发轰动一时的“笔祸事件”,一直是国内外研究的热点,而另一部石川历时七年创作的巨著《风中芦苇》则较少受到关注。目前,《风中芦苇》相关研究主要是探讨作品中的战争认识问题。如刘炳范指出,《风中芦苇》虽对日本军国主义罪行有所揭露,但也包含许多错误的战争认识,反映出日本战后文学淡化、模糊侵略战争性质的一面;[2]又如程通认为,《风中芦苇》虽然反映了石川达三对战争的反思,但这种反思局限在对“战败”的反思上。[3]笔者认为《风中芦苇》内容广泛、主题宏大,亟需从多个角度进行研究。尤其是作品深刻揭示了战时日本知识分子无可避免的悲剧性命运,如能对此加以深入探讨,将有助于开拓日本二战题材作品研究的空间,深化我们对于知识分子责任、命运与国家之间关系的思考。
一、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战时“抵抗”
《风中芦苇》描写了《新评论》杂志社社长苇泽悠平及其亲友的战时经历,内容涉及日本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包含了许多历史事件的细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历史的备忘录”。[3]113苇泽悠平主办的《新评论》杂志,原型取自日本历史最悠久的综合性月刊杂志——《中央公论》。战前,《中央公论》网罗吉野作造、大山郁夫、美浓部达吉等一大批进步知识分子,对当时日本的政治、社会进行过深刻剖析与批判。战时,《中央公论》因坚持自由主义立场,遭到当局严厉打压,并于1944年被强制停刊。
《风中芦苇》的故事发端于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前夕。小说开头写道:“外务省正门的大铁门被卸下来了。(中略)从今春开始的野村大使和美国国务卿赫尔之间的日美两国会谈,现在已经完全停顿了。(中略)就在这个时刻,日本外务省的大铁门被卸了下来,令人预感到这是不详的征兆。”[4]11941年夏,已深陷侵华战争泥潭长达4年之久,钢铁、石油等战略物资供应日益困难的日本当局发布《金属回收令》,强制征收日本民间的金属制品;另一方面,日美外交谈判陷入僵局,外务省不得不屈从于军部的扩张野心。拆卸铁门这一幕正是日本内外政策重大转折的象征。为准备对美开战,日本当局不断加强对国内的控制,甚至早在1940年11月便颁布《国民服令》,禁止普通民众穿着西装。在如此肃杀的氛围中,小说主人公、石川达三笔下的“贵族自由主义者”——苇泽悠平依然坚持自由主义精神,对抗当局的不合理做法。在赴书报检查部门接受约谈时,“苇泽悠平穿着黑色上衣和条纹的西服裤,打着黑色蝴蝶领结,挎着藤制的手账,一副老派的打扮。他这庄严的外表蕴藏着不可动摇的精神力量。”[4]71
《风中芦苇》中的所谓“自由主义者”,主要指曾受大正民主思潮影响,主张进一步扩大政治民主、保障国民自由的知识分子。“大正民主”是日本近代第二次民主运动高潮,以美浓部达吉为代表的学者主张限制天皇权力、打破藩阀统治、强化国会功能、实现普选和政党政治。大正民主思潮对日本知识阶层具有深远影响,形成了一批所谓的“自由主义者”。进入昭和时代(1926-1989),尤其是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之后,当局对自由主义进行了严厉打压,但仍有一批知识分子坚持抵抗和斗争。石川达三在回忆《风中芦苇》创作时指出:“类似悠平这样为数不多的优秀自由主义者,从战时到战后,到底遭遇了怎样的苦难、又是如何忍耐过去的?在这部小说中,我想对此加以描写。”[5]
日本的扩张侵略将苇泽凭着“不可动摇的精神力量”艰难维系的杂志出版事业逐渐逼入绝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本当局便有计划地加强对舆论的控制。1937年7月13日,日本内务省下发《处理有关时局报道的文件》,规定要注意并取缔“有将日本对外政策喻为侵略主义之虞的内容”;8月24日,日本内阁批准《国民精神总动员实施纲要》,要求“统一国家舆论,以收举国一致之实”。[6]1938初,石川达三根据随军采访见闻,创作了中篇小说《活着的士兵》,以写实手法披露了侵华日军的部分暴行。《活着的士兵》在《中央公论》杂志发表次日便遭查禁,石川本人亦被起诉判刑,酿成轰动一时的“笔祸事件”。
正是基于上述经历,苇泽悠平身上寄托了作者石川达三对于言论自由理想的追求,苇泽等人争取言论自由的斗争是贯穿整部作品的主线。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前夕,书报检查部门首次约见苇泽,命令苇泽在每期杂志出版之前,将编辑计划送交检查,未列入计划的文章一律不得刊登。在此阶段,面对逐步收紧言论空间的军部(即实际掌控国家大权的日本陆海军统治集团),苇泽尚能以挖苦的方式进行抵抗——“既然如此,干脆出一个用情报局第二部招牌的时局杂志得啦!那样,你爱登什么文章就登什么文章。”[4]72在苇泽看来,他并不反对“军部的方针”,但“只有国民被充分说服了,才能按着国家指出的方向走”,而军部对舆论的干预,等于是“把绳索套在国民的脖子上拉着他们走”。[4]73换言之,苇泽悠平一方面努力申辩、抵抗军部对言论自由的干预,另一方面,他又并不反对军部发动战争,反对的只是军部不准他们表达对动员方式、作战对象等的不同看法。即便如此,军部仍然认定苇泽的想法属于“自由主义”,并威胁说“我们并不想搞垮《新评论》这样有影响的杂志,今后还希望你们多多帮忙。”[4]74
面对时局变动,苇泽悠平最看重的是“真正自由的爱国心”。这种“爱国心”既与苇泽坚持的“自由主义”一脉相承,又同其一样具有两面性、局限性。一方面,苇泽强调“必须是不听命于任何人的,而是在自由的气氛中培养起来的爱国心”“需要和平的、美好的,不是好战的爱国心”,[4]79另一方面,这种“爱国心”并非真的追求和平、反对侵略,只是反对与英美为敌,担心日本战败——“仗要是打不赢那是不行的”,[4]73“从战争所需的资源来看,日本对英美是一比一百。(中略)战争的危机不知不觉地步步迫近了。”[4]2
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后,言论空间进一步收缩。日本当局在1941年12月颁布“新闻事业令”、“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临时取缔法”,取得对媒体的生杀大权,可以随时强制关停报刊杂志。在此背景下,书报检查部门再次约谈苇泽悠平等六家重要杂志负责人,下发所谓编辑指导要点,包括:“把舆论统一放在首位”、“不得刊登任何自由主义或其他左翼思想的言论”、“对政府军部发表的事项不得妄加批判”。[4]130此时距日本偷袭珍珠港仅仅过了十天,普通民众尚未察觉日本的命运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但苇泽已经意识到:“言论自由不过是空想而已。聪明一点,趁早把杂志停办了好。”[4]130
苇泽悠平在进退两难中维持着《新评论》的出版。一方面,“搞言论工作的人,如果没有节操,在军部和审查官跟前低头,那就应该把笔折断,保持沉默”,另一方面,“《新评论》如果保持自己的节操,《新评论》就得垮台。当然他不希望杂志垮台,失去这唯一的堡垒,那就是最后的失败。”[4]239随着战争的进行,《新评论》杂志不仅纸张配给大幅减少,“它的内容也不能与昔日相比,它的言论也失去了昔日的威力”。[4]297然而即便如此,《新评论》仍然没有摆脱厄运,“陆军当局按照既定方针,要摧垮《新评论》及其他两三家鼓吹自由主义的综合杂志”。[4]373
二、《风中芦苇》与“横滨事件”
战时,日本当局对思想言论的压制不仅体现为对媒体的管控,亦包括对知识分子人身的迫害。其中,规模最大、性质最恶劣的镇压案件便是所谓“横滨事件”。1942年8、9月,日本《改造》杂志连载了学者细川嘉六的论文《世界史的动向与日本》。尽管此文事前已通过当局审查,但发表后却被军部个别官员及右翼文人指为宣传共产主义。为弥补“工作失误”,同年9月,神奈川县(首府横滨市)警方逮捕细川嘉六。之后,神奈川警方在搜查中发现一张细川在故乡富山县泊町与《改造》杂志相川博、《中央公论》杂志木村亨、浅石晴世等人聚会的照片,于是诬陷他们密谋重建日本共产党,于1943年5月逮捕相川、木村、浅石等七人。1944-1945年,神奈川警方又拘捕与细川等人有联系的《中央公论》、《改造》、岩波书店等媒体机构的数十名员工。
石川达三亦将横滨事件改写入《风中芦苇》中。1943年5月,《新评论》的员工在聚会中首次提及细川嘉六被捕。此时,他们尚不知晓神奈川警方的侦办方向,只是将它当做与己无关的闲聊话题。1944年,《新评论》杂志多名员工陆续遭神奈川警方拘捕。苇泽悠平亦因横滨事件受到神奈川警方传唤。当时已因病住院的苇泽拖着病体,连续五天往返于东京和横滨之间。他从早到晚受到逼问,问题包括《新评论》是否宣传左翼思想、是否资助过横滨事件被捕人员等。特高警察甚至恐吓苇泽说:“你是共产党的第五纵队,你敢说你不是吗?你把情报送给了苏联和美国,赶快坦白!”。[4]405
在此之前,苇泽悠平要对抗的只是书报检查部门,抗争的是有关杂志内容、作者和纸张限制等问题,而“昭和19(1944)年1月底的大逮捕(横滨事件),使东京各综合杂志的编辑部受到了毁灭性打击。日本的言论自由,仅仅由于神奈川特高警察的暴力被践踏殆尽。”[4]307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杂志的命运已无可挽回,同年7月,《新评论》被勒令停刊。
但苇泽悠平还算幸运,终究没有遭受牢狱之灾。与此相对,横滨事件被捕人员普遍受到严刑拷打,其中4人死在狱中,另有2人出狱不久后死亡。石川达三为揭露特高警察的残暴,在作品中插入了部分当事人的“手记”。这些手记临场感之强,让人读后感到拷打犹如发生在眼前。
(河田充市)两手反绑,用麻绳把手脚捆起来,把我的身体拧成弓形吊起来,几个人踢我的背部,放下后,也不松绑,把我当做他们(警察)练习柔道的试验品,扔来扔去。
(河田夫人)他们(警察)用穿着皮靴的脚后跟提我的腿部、头部和腰部;用火筷子和雨伞戳我的身体,全身红一块紫一块发肿,有时甚至还露出我的阴部,用棍棒乱戳,受尽凌辱。
(冈部熊雄)(警察)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我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于是被脱光了衣服,拖到澡堂,用胶皮管给我全身上下浇冷水。[4]304-307
当然,查明及揭露横滨事件的真相并非《风中芦苇》的主要目的。石川达三曾谈到:“横滨事件等,我也调查了更多详尽的资料。但是,如果写的太多,则容易失去平衡。”[7]笔者认为,石川达三将横滨事件改写入《风中芦苇》的主要意义在于:
第一、横滨事件是日本战时发生的规模最大、性质最恶劣的思想言论镇压案件。由于真相一直未得到披露,直至战后,日本民众亦知之不多,因此,石川达三在《风中芦苇》加以揭露,具有重要的警示意义。
第二、通过《新评论》杂志等媒体的遭遇,说明日本当局的思想言论镇压已超越个别学者、个别媒体,而是波及整个日本思想界、舆论界。
第三、揭示战时思想言论镇压,并非仅是军部等中央机构的暴行,长期被人忽视的地方警察亦是帮凶甚至主谋。此外,各审查侦查机构间的争功诿过,导致侦办单位往往通过严刑逼供、牵连构陷,来坐实和扩大“战果”。
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
《风中芦苇》的最后一幕是苇泽悠平与儿媳榕子,在战后日本和平宪法颁布之日简短而耐人寻味的感慨。
(榕子)“那时候是多么幸福啊!”
那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悠平抬起头眺望着星空,努力追忆已经消逝很久的那美好的年代。[4]653
所谓的“那时候”,作者虽未明示,但无疑是指榕子嫁入苇泽家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的短暂时光。日本扩大对外侵略,发动太平洋战争后,即便是社会地位较高、生活优渥的苇泽悠平一家,亦无法继续远离战争苦难。长子泰介日美开战后应召入伍,在部队中被凌虐致死;次子邦平深受军国主义荼毒,主动加入所谓“神风特攻队”;长媳榕子改嫁后,再婚丈夫被派往满洲,战后被苏联扣留在西伯利亚无法回国;苇泽悠平本人则因当局打压,最后不得不停办杂志,赋闲回乡。苇泽一家是日本对外扩张侵略的受害者,苇泽本人对这场战争做了相当程度的反思与抵抗。然而,在战后和平宪法颁布之日,苇泽悠平竟怀念起日美开战前“美好的年代”。这具有讽刺意味的一幕,暗示了日本知识分子、乃至自由主义本身的局限性、软弱性。
如前所述,战时,苇泽悠平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抗争,针对的并非侵略战争本身,而是反对军部压制舆论,隐瞒真实战况;反对与英美为敌,担心日本战败。战后,苇泽目睹日本败降导致的政治、经济、社会混乱,亦并未认识到这是日本发动非正义战争的必然后果,仅仅将其归咎于战时当局“否定自由主义”所造成的“道德的低落”——“道德的低落——这是战争末期产生的问题。为什么低落,其原因是人民缺吃少穿,但更重要的是否定自由主义,鼓吹全体主义,镇压言论自由”。[4]495
由于对战争性质认知错误,日本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不仅无力坚决抵抗法西斯当局,有时还要主动或被动地充当对外侵略的帮凶。苇泽的好友、外交评论家清原节雄,在战争后期,欣然出任海军宣传顾问,企图用自己的稿件,挽救日军节节败退的命运。战后,由于《新评论》杂志曾被迫刊登鼓吹侵略的文章,苇泽悠平亦成为盟军整肃对象,受到解除现职的处分。这一处分对苇泽悠平造成致命的精神打击,“面对着标榜着民主政治的政府的‘整肃令’,他已丧失了斗志。究竟在什么样的政府的领导下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家才会使自己安全的活下去?他越想越觉得孤独。归根结底,自由主义者只能一辈子同国家这个强权组织妥协”。[4]628
苇泽悠平的困惑与孤独来自于外部政治环境对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命运的无情拨弄。战时,苇泽悠平等人虽然势单力薄,无法改变国家政治走向,但毕竟凭借自由主义信念,抵抗过当局的某些具体作为。战后,他们摩拳擦掌,原本准备用自由主义引领日本走上新的道路,然而,这一信仰不仅受到社会主义思潮的挑战,甚至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本身也未必能见容于标榜民主自由的美国占领当局。苦尽却未甘来,于是,日美开战前那段日本国内相对平和、安定的时光,反而成了他们深深怀念的“美好的年代”。这一命运正是他们最为可悲可叹之处。
四、结语
日本在明治维新后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但与英美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相比,日式资本主义带有浓厚的封建军事色彩,手握军政大权的藩阀与占有垄断地位的财阀相互勾结,操控国家内外大政。资本主义民主发展虽取得一定成就,但总体较为滞后,自由民主思想并未真正深入人心。这样的发展模式,导致日本资产阶级力量孱弱,虽能够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却无法左右国家发展方向。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军部攫取国家权力之后,不断强化专制统治,对共产主义、自由主义等各类进步思想言论进行了严酷打压,知识阶层更加无力阻止日本一步步滑向对外扩张侵略的深渊。《风中芦苇》生动描绘了以苇泽悠平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这种艰难环境中的抗争与妥协,点明了他们无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因此,虽有论者指出《风中芦苇》并非“反战作品”,但就刻画战时日本知识分子的形象与命运而言,《风中芦苇》仍有不可忽视的文学与思想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