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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国叙事
——以《紫金山的姑娘》为例

2019-03-04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紫金山叙述者

李 莹

(黑河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黑龙江 黑河 164300)

许多美国华裔作家都特别关注中国题材。其中,第二代美国华裔作家常以回忆录和自传体小说见长,往往从祖辈的口述与故事中捕捉灵感与素材,获得原乡记忆与中国印象。第三代美国华裔作家的的作品题材更加广泛,叙事技巧也更为多样。《紫金山的姑娘》为一部家族回忆录,共26章,记录了在20世纪初中国的时代背景下,翟氏家族的颠沛流离。美国华裔文学的中国形象大多是作者在接受祖居国的前提下,塑造中国的文学形象,折射出的是居住国的文化。《紫金山的姑娘》则不同,为使叙述更加客观,作品有两位作者,由第三代美国华裔作家翟梅莉(May-Lee Chai)与其父亲——翟家女主人公曹美恩的大儿子翟文伯(Winberg Chai)合撰,每一阶段的生活均由两位作者分别进行记录与描述。这样一部具有两位作者的家族回忆录运用了独特的叙事技巧,追忆了曹美恩的一生,展现出了不一样的中国形象。

一、双重叙事声音与中国书写

叙事声音,即叙述者的声音,是“体现在叙事过程中的种种意图、价值以及各种权力和意识形态因素。”[1]73《紫金山的姑娘》为两位作者合撰,有两位叙述者,呈现了双重的叙事声音。

例如,在描述曹美恩与翟楚结缘的一章,两位叙述者就分别进行了叙述。翟梅莉首先就当时的中国社会进行了描写。19世纪初,随着清政府的统治面临危机,西方列强纷纷觊觎中国。从鸦片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到1911年中华民国定都南京,再到五四运动,翟梅莉都根据史料进行了简要介绍。这一时期,美国传教士纷纷来到中国的城市与乡村进行传教。许多中国人迫切地想要了解国外新思想,甚至放弃佛教信仰,转而开始学习基督教。正是在国家处于危机存亡之际,知识分子探索救国道路之时,翟梅莉的祖母曹美恩与祖父翟楚订婚了。确切地说,是曹美恩自己选择了丈夫。曹美恩是如何反对父母安排,为自己婚姻做主的?翟文伯听到的显然要比翟梅莉知晓得多,更具发言权。于是,在本章接下来的一部分,翟文伯则开始叙述母亲曹美恩是如何选择翟楚作为其丈夫的。在任职学校所举办的一次大型活动中,曹美恩曾与翟家的两兄弟有过一面之缘。翟家家长最初是替大儿子翟桓写信提亲,但由于曹美恩知道翟桓抽烟、喝酒、跳舞等喜好,很反感,当即就拒绝了亲事,而是选择了翟家二儿子翟楚,并向翟家提出三点要求:一是要一枚翡翠戒指,以证明翟楚的诚意。二是提出需要两年时间相互了解。三是要求翟楚放弃佛教信仰,改信基督教。貌似“苛刻”的要求让翟楚看到曹美恩身上的理智、冷静、聪慧,考虑过后答应了这些要求。

两位叙述者在同一章中针对同一主题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叙述,发出了不同的叙事声音。翟梅莉叙述了时代背景,叙述者翟文伯描述了其父母的结缘。读者可透过翟梅莉的声音了解到当时中国社会的动荡不安,通过翟文伯的声音窥见社会变革中新女性的觉醒与勇敢。双重的叙事声音彼此强化,使此部作品不仅叙事结构独具一格,而且令传记内容更加全面、真实。读者可透过不同声音透视翟氏家族的历史和20世纪初中国的波谲云诡。

《紫金山的姑娘》是一部家族回忆录,属于非虚构类叙事文本。为了使作品尽可能客观、准确,建立叙事声音的权威性,作品由两位叙述者共同叙述。此外,为了以在场的姿态进行记录,两位叙述者通过多种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自己在场。叙述者翟梅莉通过阅读历史资料、深入调查、走访的方式,了解了时代背景、民俗风情,获取写作素材。为了能够翻译出家族留下的资料,清楚战争时期家族的历史,她在大学时开始学习汉语;为搜集到更多史料,解答心中疑惑,尽可能准确地还原家族故事,她曾在十年间多次往返于中美,并选择在其祖母曾生活的南京居住两年。叙述者翟文伯则以自身的亲身经历、从家人的口述中获得写作灵感,进行非虚构创作,建立声音的权威性。

韦恩·布斯于1961年提出了“隐含作者”与“不可靠性”这两个概念。“倘若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则就是不可靠的。”[2]159根据这一理论,考虑到两位叙述者的经历、阅历、素材等均有限,可知:叙述者与曹美恩等所述人物间、与隐含作者间、与读者间均有距离。两位叙述者只能够尽可能地将翟氏家族的故事还原,但必然具有不可靠性。《紫金山的姑娘》叙述者之一——翟梅莉对于翟家历史及当时中国历史的了解主要出自历史资料,或是出自他人之口,始终是一位异叙事者,叙述的是他人的故事。从读者到真实作者,再到隐含作者,这一过程中,事实与叙事文本必然会出现偏差,叙事声音具有不可靠性。《紫金山的姑娘》的另一位叙述者——翟文伯为事件的参与者,童年时亲历中日战争和中国内战。日军在1937年入侵南京后,翟氏一家被迫搬家。战争的恐怖让大人们惊慌失措时,还是孩子的翟文伯却为乡村的新奇和自在欣喜不已。此处的叙述者是成年的翟文伯,隐含作者则是童年时期的翟文伯,是作者的“第二自我”,两者并不一致。倘若读者想了解当时中国社会的真实情况,首先需要“解读叙述者的话语”,而后“脱离或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推断事情的本来面目,或推断什么才构成正确的判断。”[3]134只关注“隐含作者”的声音无疑是不可靠的。

二、灵活的叙事时间与中国书写

曹美恩去世时,家人才得知她生前早已秘密变更了安葬计划,要求自己离世后被单独安葬。这一安排让家人大为震惊。作为一部回忆录,《紫金山的姑娘》以此事为引子,开始回顾叙述曹美恩的一生,努力寻求答案,力求理解老人的遗愿。回顾叙述的部分大致以曹美恩拒绝裹足为起点,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开始顺序叙述,总体上呈现线性特征。然而,叙述者并非全篇采用顺序叙述,而是在回顾往事的过程中,多次切换叙事时序。

例如,作者翟梅莉在《美国浪漫》一章中,用大段笔墨叙述了曹美恩初到美国的生活。曹美恩对当地生活适应很快,在威滕伯格(Wittenberg)大学就读,住在名为费恩克利夫(Ferncliff)的寝室。在美国的生活点滴与喜悦幸福,她每周都会通过书信与亲人分享。随后,翟梅莉笔锋一转,提到祖母后来给父亲所起的名字——温伯格(Winberg),正是改写了母校的名字,将Wittenberg缩减成中国名字常用的两个音节;而祖母后来为自己所选的墓地,则以当初大学的寝室命名,称作是“费恩克利夫(Ferncliff)”。这种预先叙述事件及其发生过程的时序,正是“预叙”。谈过名字后,作者继续之前的叙述:祖母到美两年后,终于与祖父完婚。此处的预叙使读者了解到威滕伯格大学与费恩克利夫寝室对于曹美恩的重要性。此外,灵活的叙事时序不仅使作品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单调,而且使作品结构更加丰富,层次更为分明。

根据热奈特的理论,“可以根据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的长度之比测量两者之间的关系。”若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则为“概述”;叙述时间基本等于故事时间,为“场景。”[4]119多样的时距交替出现在《紫金山的姑娘》一书中。由于叙述者翟梅莉查阅了更多史料,对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更加熟悉,所以在叙述同一事件时,翟梅莉多交待时代背景,而叙述者翟文伯则往往负责叙述家族历史。例如,在《继母》一章,翟梅莉首先用廖廖数笔概述了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从1925年孙中山在京逝世、1927年蒋介石与宋美玲结婚、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到1932年伪“满州国”的建立、日军侵华等事件,翟梅莉仅用两页的文本长度就完成了概述。而在本章接下来的部分,翟文伯用了十多页叙述了父亲从上海返回至南京丈人家的一天。透过人物视角,即父亲的视角,叙述者描述了曹家的庭院。读者可以通过描述,窥见当时中国大家族的传统庭院。文中写到:穿过院子时,父亲注意到在院里的陶瓷鱼缸中,有一条金鱼死了,于是告知引路的家丁。

引路的家丁拿着我父亲的行李正急匆匆的穿过走廊。“有一条鱼死了。”我的父亲告诉他。

家丁点点头。“好的,先生。您不必为此费神。”

“但这容易传染到其它的鱼。”

家丁露出为难的表情,“是的,不必担心。我会处理的。”

“我不介意。咱们可以现在就处理。”[5]98

在这一部分,叙述者采用了人物对话,将人物言行直观地展示给读者。人物对话的过程与叙述过程基本等同。读者置身其中的同时,也不禁好奇这位家丁为何对金鱼的死漠不关心?带着这种疑问,读者继续阅读,寻找缘由。在家丁的口中,父亲得知“小奶奶”会亲自照顾金鱼,他人不允许帮忙。此处,引出了人物“小奶奶”。原来,曹美恩的母亲已经病逝,众人口中的“小奶奶”是曹美恩的继母。

可见,概述将故事时间进行了压缩,介绍了中国历史和文化,使作品更具历史感;场景将故事时间进行最大程度的还原,让读者窥见当时中国大家族的庭院、房屋,并且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叙述者根据需要,灵活地安排了叙事时间。多样的叙事时序、灵活的叙事时距影响了作品的叙事速度,令作品呈现出不同的叙事节奏,使作品更具层次感、历史感、节奏感和运动感。

三、新女性形象书写

许多美国华裔叙事文本均以衰败、男尊女卑的封建中国为背景,女性常常被塑造为柔弱、被动、沉默的形象,这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迎合了西方社会对中国女性的文学想象和刻板印象。与这些作品不同,《紫金山的姑娘》作为一部非虚构、纪实类作品,摆脱了女性被客体化、边缘化的局面。叙述者笔下所塑造的女性人物曹美恩是《紫金山的姑娘》的主体叙述对象。作为变革时期新女性的代表,她勇敢且顽强,凭借信念与智慧带领家族在动荡的岁月里成功躲避战争与迫害,展现出变革时期的中国新女性形象。

首先,曹美恩是不缠足的新女性。虽然晚清政府就已禁止缠足,但民间的缠足历史更为久远。曹美恩身边的许多同龄女性就仍遭此噩运。自然,曹美恩的母亲更曾亲身体会过缠足带来的痛苦。幸运的是,她的母亲得到传教士的帮助,三个半月就放开了脚。基督教带给曹美恩的母亲健康、教育、一夫一妻的思想。受到母亲的影响,曹美恩成为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也没有被裹脚。“中国女性缠足的历史非常久远,缠足将女人演变为性的客体,并将女性的身体幽闭在有限的空间里,彰显了中国传统社会性别不平等的事实。”[6]138是对女性身体施加的暴力和对精神的摧残。曹美恩未被束缚的双脚体现了变革时期新一代中国女性的变化与觉醒。

其次,曹美恩是接受教育的新女性。在父权制的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已根深蒂固。这样的思想不仅被男性维护,女性也同样成为父权制社会的监督者和维护者。晚清时期,人们开始认识到倡导新式教育的必要性。但在20世纪前,中国新式教育发展得十分缓慢。直到20世纪初,民间创办女学活动才逐渐兴起。曹美恩的母亲在美国传教士朋友的帮助下,就创办了教会女子小学。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聪慧美丽的曹美恩早早就能够将“四书”、《圣经》稔熟于心,并学习了地理、数学、钢琴、英语等知识。1920年,中国国立高等学府首开“女禁”,在全国录取了八位女大学生。曹美恩就是其中之一,进入国立中央大学,即今天的南京大学就读。接受教育的曹美恩从“自己的房间”走入社会,获得更多接触到新思想的机会,从而成长为一个聪颖理性、独立自主的新女性。

再次,曹美恩是婚姻自己做主的新女性。20世纪初,一批先进知识分子纷纷谴责旧中国的封建习俗。但荼毒人们千年的封建陋俗并非一时就可肃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许多女性丧失自主选择婚姻的机会,许多女性仍把嫁人当成人生的终极目标。在这种环境下,曹美恩的父母倒并未急于催促女儿的婚事,曹美恩自己显然也没有将婚姻当成自己的最终理想。大学毕业后,擅长英语与音乐的她成为了一名中学老师,在工作中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新搬到南京的商人翟家有两儿两女。两个兄弟曾在曹美恩任职学校举办的一次活动中与她见过一面。面对撮合,曹美恩拒绝了家人一致看好的翟家大儿子,而是选择了翟家小儿子翟楚,并向翟家提出三点苛刻要求。曹美恩有着自己明确的婚恋观,她对自己婚姻做主的态度彰显了变革时期新一代女性对传统婚恋观的反思与抗争,是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表现。

与许多美国华裔作品相似,《紫金山的姑娘》将女性作为主体言说对象。叙述者翟梅莉和翟文伯共同回忆、塑造的曹美恩是变革时期新女性形象的代表。她独立顽强、聪慧理性、且具有出众胆识,带领翟家人在动荡岁月躲避战争,赢得了全家人的尊重。曹美恩在新旧交替时代之所以能够成功逃避父权制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与迫害,能够反思传统,并在困境中突围,一方面是由于母亲的开明,一方面得益于基督教与西方价值观的影响。不再被束缚的双脚体现了女性生存境遇的改善,争取到受教育的机会则使女性接触新思想,并习得独立的能力。女性可以不必依附于男性或他人而生存,走出家庭,迈向社会,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通过所描述的女性人物,读者可还原当时中国社会中女性的生存面貌。

四、结语

由于受到东西方文化的双重关照,美国华裔文学常具有跨文化性,美国华裔作家笔下的中国形象往往折射出美国的历史与文化,是一种不够客观真实的文学想象。《紫金山的姑娘》为一部非虚构叙事文本,通过两位叙述者翟梅莉和翟文伯的叙述,追忆了曹美恩的一生,并透过变革时期翟氏家族的颠沛流离管窥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两位叙述者的双重叙事声音彼此强化,尽可能地还原了真实的中国。多样的叙事时序、灵活的叙事时距令作品呈现出不同的叙事节奏,推动了事件的发展,使作品更具节奏感和历史感。女性人物曹美恩作为作品的主体叙述对象,是变革时期新女性形象的代表。作者通过对新女性形象的书写,帮助读者还原20世纪初中国女性的生存面貌。可见,《紫金山的姑娘》的叙事策略独具匠心。一方面,叙事策略的合理运用使这部回忆录更具艺术价值,有利于吸引读者的目光;另一方面,作品的中国叙事有益于扭转西方对中国的刻板印象,相对准确客观地还原中国历史、建构中国形象。“叙事技巧的精巧运用更是将中国形象建构得自然又生动。”[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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