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格非《人面桃花》的诗语叙事
2019-03-04谢洁蕾彭在钦
谢洁蕾,彭在钦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人面桃花》中的诗词韵文并不是在各个章节孤立存在的个体,它们相互联系相互呼应,整体布局于小说叙事话语中,构成了一条完整清晰的叙事线索。它们委婉含蓄、意象丰富,既喻示了人物性格与命运走向,传达了人物自身隐含的情感意旨,又与故事情节交织在一起,在情节发展方面承担了不容小觑的叙事功能,是小说的微型骨架。
一、以诗传情——基于人物形象的立体考察
谢有顺评价道:“这部作品的语言优雅、精湛,达到了古典和现代的完美结合,并且是彻底中国化的。”[1]94《人面桃花》中自然贴切而又不落俗套的诗词韵文使得全篇自然而然地渲染上了一层薄纱似的中国化的古典色彩。中国古代的诗歌素来有“言志”“缘情”的抒情传统,作者将诗词韵文隐藏在人物对话、书信之中,使得小说文白相间,生动活泼而富有诗情画意。更重要的是作者巧妙地运用了诗词韵文的抒情传统,这些看似无意的诗词韵文深隐了人物情感、人物性格、人物命运等信息。这些诗词韵文或为引用,或为作者撰写,实则都是人物内心的表露,人物的思想情感凭借诗文的文言话语方式得以痛快淋漓而又自然含蓄的宣泄。下面即以小说主人公秀米为例具体解析。
作品选取的主人公形象是江南深闺女子陆秀米,她美丽动人,出身优渥,天真烂漫,却又一生坎坷:童年时期失去父亲,少女时期与母亲情人发生不伦之恋,出嫁当天被土匪绑架、强奸,少妇时期从事革命事业而后失败,被捕入狱并经历两次丧子之痛。秀米坎坷一生的心性变化其实可以用李商隐的两首咏荷诗来概括。
秀米少女时期曾拜师于丁树则,熟读《诗经》《楚辞》,颇具才情,心性却和一般闺阁少女并无两样,当张季元提及李商隐吟咏荷花的佳句时,秀米答道:“莫非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吗?”[2]50“留得残荷听雨声”出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崔雍、崔衮是崔戎的儿子,李商隐的从表兄弟。李商隐在科举失利之后曾投奔过表叔崔戎,崔戎以及两个儿子崔雍、崔衮对李商隐可谓既有血亲之情,又有患难相助之恩。诗作作于唐文宗大和八年,此时李商隐已离开崔家,崔戎也已离世。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漂泊异乡的李商隐不自觉化身为飘零无根的枯荷。相思无眠,诗人或许在哀叹身世,或许在表现寄居他人篱下的孤独寂寞之感,或许诗人由枯荷联想到了已经逝世的表叔崔戎,不禁哀叹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李商隐将自己的寂寥忧思化入了对雨打枯荷之美的欣赏之中,而秀米则在这种寂寥忧思中找到了共鸣,独自体味那淡淡的感伤。秀米绝顶聪明,家境优渥,但是她的父亲终日沉迷在桃花源美景的想象中,他想要实现全村的大同世界,让全村每一个人的幸福都一样多,然而他忘记了对自己最亲近的女儿的关心,秀米自幼便缺乏父亲的陪伴,被父亲冰冷地隔绝在自己之外的世界。她与母亲也亲近不起来,母亲始终把她当作一个小孩,不在乎她的心灵诉求,她与母亲的关系始终微妙而疏离,她与母亲之间仿佛永远都隔了一层薄纱。宝琛、翠莲、喜鹊关心她,照顾她,可以他们的学识和阅历,他们也无法理解秀米,更不知道如何去理解秀米。秀米“觉得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有一圈铁幕横在她眼前”[2]61在闺阁生活中最使她受不了的是孤独,而她却常常感到孤独,而“留得残荷听雨声”却道出了她心中的孤独。静静的夜里,数不尽的独处时光,秀米独自品尝着诗中淡淡的感伤,独自体味那自然意境之中的凄美,她自怜自叹,她不解父亲为何远行,她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种模样,她孤独,只有在和她同样孤独的诗人的诗中,她才能得到细微的排遣。
秀米少妇时期,经历了绑架、强奸、革命失败、被捕入狱、母亲去世、骨肉早亡,饱经沧桑的她重回故乡老宅,然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那个带着点淡淡的忧愁的天真烂漫的少女了。世人都以为她是疯子,对自己生的孩子不管不顾,可是只有翠莲才知道她有难言的苦衷。普济被乱枪打死以后,秀米立禁语誓以此惩罚自己,她和喜鹊依靠纸条来进行日常交流。秀米依然喜欢荷花,喜欢李商隐的咏荷诗,她抄给喜鹊的诗句是:“芙蓉塘外有轻雷。”[2]297“芙蓉塘外有轻雷”出自李商隐的《无题·其二》。“芙蓉”即荷花,荷花常常在闺情诗中出现,表现女子缠绵深厚的爱情;“芙蓉塘”即荷花塘,荷花塘是著名的男女相悦的传情之地。“荷花”、“荷花塘”这一系列与爱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意象,给予了读者丰富的暗示和联想,表达了爱情失意的痛苦。
秀米这一生结过两次婚,有过三个男人,两个孩子,但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只有妈妈的情人张季元。在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中,张季元曾和秀米在院中谈论咏荷诗,张季元问:“玉溪生诗中有吟咏荷花之句,堪称妙绝,你可记得?”秀米答:“莫非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吗?”不料,张季元摇了摇头,笑道:“你把我看成林妹妹了。”“那表哥喜欢哪一句?”“芙蓉塘外有轻雷。”[2]50这一问一答之间,诗句和故事情节一起复制出一个微型才子佳人小说。从人物来说,秀米是大家闺秀,张季元会吟诗作赋还有一番要实现天下大同的抱负,但是从情节来说,秀米和张季元的故事并没有运用才子佳人小说“私定终身后花园”的模式,秀米和张季元从未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秀米将自己的情愫深埋在心里,故意与张季元冷淡疏离,而张季元将自己深沉的情感写在日记里,在言行上始终没有对秀米有过丝毫实质性的越界。多年以后,张季元早已惨死,而秀米再次和喜鹊提及这句诗时却是“兴冲冲地”。这句诗当然会让秀米想起自己的一生所爱张季元,可是秀米不再沉溺于自己的爱情求而不得的哀怨之中,此时的她已心如止水。实际上她将一切都放下了,自己是否有人爱,革命是否成功,百姓是否幸福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单纯的觉得春天来了,春雷响了,空气中有一丝凉爽,这句诗有那么一点意思。此时的她不问世事,不见俗客,一心归隐,她甚至能够感知到自己的死亡,并且平静地面对死亡。
二、以诗叙事——基于诗词意象的纵向分析
《人面桃花》中的诗歌常见于人物对话、书信、日记之中,它们看似是闲笔,却是与叙事相融合的整体,它们往往寓示着人物命运,在谋篇布局中对故事情节进行补充和交代,在整部小说中承担着举足轻重的叙事功能。更妙的是,在《人面桃花》中,作者别具匠心地化用诗歌意象,从而使客观物象带有丰富繁多的内涵寓意和情思韵味,这些意象贯穿于全书的情节发展之中,是作者埋下的伏笔,在整部小说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下面即以小说典型意象金蝉、桃花为例具体解析。
金蝉这一意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连接故事始终。在小说中一共有八处提及金蝉,其中有三次是在诗歌中。第一次是陆老爷在写给丁树则的一首诗中,借用李商隐《无题》诗典故,错把“金蟾啮锁烧香入”一句中的“金蟾”写成了“金蝉”。[2]10丁树则指出陆老爷的笔误,然而陆老爷恶语相向,于是两人大打出手,从此交恶。第二次是秀米出狱之前龙庆棠前来探望,龙庆棠建议秀米留在梅城,再干一番事业,而秀米的回答是“春笼海棠固宜燕,秋尽山榆已无蝉”。[2]273第三次是喜鹊在翻看《李义山集》时看到陆家老爷在“金蟾啮锁烧香入”的“金蟾”下圈了两个圆点。陆家老爷批注道:“金蝉。凡女人虽节妇烈女未有不能入者。张季元何人?”[2]300“金蟾啮锁烧香入”出自李商隐的《无题·其二》。“蟾”,即癞蛤蟆;“金蟾”,即蛤蟆状的香炉;“锁”指香炉的鼻钮,为投放香料的开关。室内唯一所见——香炉,衬托出女子独居的清冷落寞、寂寥怅惘。然而,在《人面桃花》中,被陆老爷改作“金蝉”的诗句有了更深的意味。据张季元的日记,“金蝉在打造之初,数量极其有限,总共有十八枚……它是‘蜩蛄会’头领间相互联络的信物。”[2]162格非将金蝉贯穿于故事的始终,用金蝉暗喻乌托邦的梦想。从陆老爷的离奇失踪到张季元的身先士卒再到秀米开设普济学堂,计划攻打梅城,这一切的个人经历由金蝉连接,陆老爷将金蟾改作金蝉,与丁树则大打出手,随后发疯、出走,张季元出逃前托付秀米保管金蝉,随后横尸野外,秀米追逐张季元的脚步,投身革命,她视金蝉为不祥的征兆,然而不管她逃到哪儿,金蝉都会于冥冥中重现在她的身边。陆老爷、张季元以及秀米的一生都在为济世救民的梦想奔波,他们甘愿牺牲自己的幸福自在去换取民众的大同安康,然而他们心心念念想要拯救的民众,似乎并不乐意被拯救。没有人理解陆老爷为何要造一条“风雨长廊”,没有人理解张季元宣称的“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为何物,更没有人理解秀米为什么不好好当千金小姐,去办什么“地方自治会”。他们对乌托邦的追寻使得他们患上了民众口中的“疯病”,他们的梦想和拯救换来的是“被拯救者”的嘲笑甚至是怨念。金蝉寓意着死亡与破灭,张季元以及小东西的死亡都与金蝉有关,然而金蝉更寓意着希望与幻想,凡是革命必有流血与牺牲,然而在这之后必将唤来金蝉的鸣叫。
桃花同样是小说中的重要意象。陆老爷要在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上桃树,因为他相信“普济地方原来就是晋代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15]。在大金牙的瞎子老娘看来,“秀米和翠莲都是千年道行的桃木魂灵转世。”[2]265而张季元所作的桃花诗更是别有深意:“咫尺桃花事悠悠,风生帐底一片愁;新月不知心里事,偏送幽容到床头。”[2]101此诗作于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六,即1901年7月21日。按常理,此时不是桃花开放的时令,自然张季元诗中的桃花就有了更深的意味。“《人面桃花》着力构筑了两个乌托邦世界,一个是带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历史乌托邦;另一个则是带有浓郁东方色彩的桃花源。”[3]106毫无疑问,桃花便寓意着这个东方桃花源。陆老爷以为普济便是桃花源,于是辞官返乡,然而在普济人人将他视为“疯子”,张季元以为终将有一天会天下大同,他希望将天下建成桃花源,然而他横尸野外,王观澄意图将花家舍建成人人安居乐业的桃花源,然而花家舍却成为了土匪窝,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桃花源并不是真正的桃花源。然而最后虽然秀米的乌托邦梦想破灭了,但她却能安睡了,能在痛苦中找到安慰,她意外收获了真正的乌托邦生活,她拥有了真正潇洒自由的隐士的灵魂。这实际上表达了作者的摇摆不定和左右为难:一方面,作者的现实主义世界观使其意识到大张旗鼓地进行乌托邦实践的愚蠢至极和不切实际,另一方面作者的浪漫主义情怀又使其不忍心彻底放下对于桃花源对于乌托邦的那一点痴念。
三、以诗入文——基于创作艺术的深度探究
在诸多批评家和读者看来,《人面桃花》汲取了不少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的元素,通体洋溢着古典的风韵和格调。喜鹊在与秀米相依为命的时光中,央求秀米教她作诗,这不禁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香菱学诗,此外小说中安插的诗词、戏文也比比皆是。格非对古典小说情节的模仿以及对诗词戏文的运用轻而易举地使读者感知到了古典的意韵和情调,为其打开了一个不同于当代先锋盛宴的古典世界。然而,格非的《人面桃花》并不是单纯地对古典文本的机械模仿与刻板摹写,“而是汲取了古典(不局限在小说领域,而是整个传统文化)的资源,孵化、孕育出一种新的情韵、意境,一种融合了现代观念的‘中国式诗意’”[4]116-117。格非通过赋予诗词在小说中传达人物情感、承担叙事结构的功能,对营造这种“中国式诗意”展开了有意义的探索,这种“中国式诗意”的营造或许正是新时代文化创新的一条出路。
对于格非《人面桃花》营造中国式诗意所作的尝试的肯定,并不意味着它已达到了十全十美的完美境地,并不意味着它解决了如何弘扬中国传统文学之长展现现代人的精神世界的当代文学书写的难题,更不意味着它终结了当代文学书写与传统文化对话有效途径的探寻之路。《人面桃花》并未成为不可逾越的高峰,它只是提供了一种探索的模式,正是有了众多的探索者的大胆实践,中国当代文学才有可能迎来广阔的创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