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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华文教育的生态环境*

2019-03-03曾毅平

关键词:华语华文华人

曾毅平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华文教育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610)

一、研究综述

从生态视角研究语言,近年来越来越受到重视。主要有:(1)语言生态环境的理论研究,包括语言的生态观、语言生态哲学、语言生态的构成、语言生态平衡、语言生态的监测与评估等;(2)语言生态视角下的民族语言、方言研究,包括生态环境对民族语言、方言的结构影响,濒危语言、方言的保护与传承,语言冲突与竞争,语言规划等;(3)语言生态与语言教学,主要涉及民族地区的双语教育、外语教学、课堂教学的生态环境等。

在海外华语、华文教育和汉语国际教育领域,从政治、经济、文化、民族、移民、跨文化交际、语言政策、语言接触、社会语言学等方面发表的一系列成果中,明确引入生态概念,运用生态环境的理论和方法的研究并不多见。本文试图将海外华文教育置于所在国家或地区的自然、人文、语言的生态系统之中,观察各环境因素对华文教育的影响。

二、华文教育的生态系统

(一)华文教育

华文教育是专指海外以华侨华人为对象,以中华语言文化为教育内容,以保持和传承华人的民族性为目的所进行的教育。早期的华文教育性质上为侨民教育,是国内教育在海外的延伸。华人落地生根以后,伴随世代衍生,逐渐在文化和身份认同上向居住地归化,华文教育也逐渐转型为族裔语言文化教育,其功能主要为传承和强化华族日益被销蚀的民族性。

自1690年海外第一所华校——印尼明诚书院创办以来,华文教育走过了开创、发展、繁荣、被禁锢到复苏的坎坷历程。进入21世纪,全球华侨华人已达6000多万,海外华文学校约2万所,教师几十万,在校学生几百万。(1)裘援平.“第三届世界华文教育大会”主题报告:发展华文教育、振兴华文学校[R].北京:国务院侨务办公室,2014-12-07.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持续提升,汉语国际化进程加快,海外华文教育也进入转型升级时期。华文教育的内涵进一步丰富,以华语和中华文化传承、传播为核心,培养能说汉语、具有中华文化气质的世界公民成为海外华文教育的时代内涵。

(二)生态系统

华文教育是中华语言文化在其本土之外的传承、传播。它依存于异域的时空和人文环境,诸多因素影响汉语的语音、词汇、语法、修辞、语用及其交际文化。汉语言文化与新环境因素从相互摩擦到彼此接纳,再到同生共长,最终达到一种平衡,呈现出生态系统的有机特征。对住在地而言,接纳汉语言文化,就如接纳一个新的物种,原有的平衡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彼此都将有所改变。所谓华文教育的生态系统,就是海外影响华族语言文化传承、传播,彼此制约又相互依存的种种在地因素所构成的环境系统。

华文教育生态构成涉及自然、社会人文诸多因素,与国际政治、民族政策、移民政策、教育政策、语言政策、语言国情等密切相关。这些要素大致可归为自然、人文、语言环境三个子系统。自然环境即是异域的自然界,包括地理空间及其自然事物,诸如所在地的地形地貌、气候天象、动植物等;人文环境是社会人文因素构成的子系统,诸如民族、历史、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宗教等;语言环境指语言国情或区域语言状况,如当地的语系、语族、语种的分布,全民共同语及其方言,官方与非官方语言,强势与非强势语言,母语与外语等。

(三)华文教育的语言观

华语传承与传播是华文教育最核心的内容。华语在华文教育中既是教学语言也是学习的目的语。华语是华人的民族共同语,华人的族群母语为华语,或者海外汉语方言。在民族性的传承和表现中,“人们通常把族群语言的前途,看作是族群传统文化的前途,对本族语言寄予了深厚的感情。”(2)马戎.语言使用与族群关系(民族社会学连载之三)[J].西北民族研究,2004,(1).华文教育中的语言观,除一般的工具论,更强调语言的族裔认同功能。华语是华裔民族性最外在的表现,是华族文化传承的重要标志,是华人身份认同的主要表现,寄托着华人对故土的民族感情。身为华人而不会说华语,大多被认为是一大遗憾。

(四)生态环境对华语语言文化的影响

自然、人文、语言环境等生态要素对华语语言文化的影响,表现在语音、词汇、语法等语言本体方面,也表现在修辞语用、交际文化等语言运用层面;同时,华文教育、教学以及华语的传播也要受到生态系统的制约。生态平衡是华文教育生存、发展的必要条件。语言生态学研究表明,语言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之间存在正相关关系。美国和英国的人类学家、生态学家和语言学家在研究了数百个地区的土著族群和传统民族的语言状况后,发现生物多样化程度高,文化语言多样化程度也高。如非洲热带雨林的雨季分布与生物多样化、文化多样化、语言多样化有密切关系;太平洋婆罗洲岛上物种丰富,居住的40多个土著民族使用着100多种语言。(3)单辉.生物学视角下的语言生态研究[J].湖北生态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3).

三、生态环境对华语结构的影响

(一)华语语音的变异

自然环境对音系、言语的腔调或风格有一定的影响。族群语言在其萌生期,发声方法很可能受环境中其他声音(动物、自然气候声音等)的影响。(4)单辉.生物学视角下的语言生态研究[J].湖北生态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3).美国学者研究了动物对环境的“声适应”,法国学者将其延伸到人类,梳理633种语言的数据后,发现了微妙而清晰的模式:在相对炎热、多森林的地区(如热带),语言趋于洪亮,采用较低频率的声音且较少使用不同的辅音;而在寒冷、干燥、多山的地区,则以重辅音为主。(5)赵熙熙.人类语言或由气候地形塑造[N].中国科学报,2015-11-11.对比夏威夷语与德语、北欧语言,由于元音和辅音在不同环境中“穿透力”或“表现力”不同,使得这些语言对元音和辅音的使用表现出偏好。即使同一语言,气候殊异也可能导致口音变化。(6)Italki.语言和气候有什么关系吗?[EB/OL].http://www.sohu.com/a/137517424_231759,2017-05-01.

某项语音特征是否由某个环境因素引起,科学验证不易,不宜遽下结论。但这种关联研究的思路有积极意义,和环境多样性与语言多样性相关的观点具一致性。此外,仅从命名和造词的角度看,各种语言都有“因声得名”的词语,这也显示了环境与语音的某种关系。

本土汉语语音演变的某些特征,可以从语言接触方面得到解释。如南方方言声调多,北方方言声调少,原因即在北方汉语在历时上与非声调语言的阿尔泰语系诸语言频繁接触;而中国南方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声调的格局存古较多。(7)桥本万太郎.语言地理类型学[M].余志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110~113;罗杰瑞.汉语概说[M].张惠英译.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10~11.北京话轻声儿化多,也与满语词“重-轻”语音格局的影响有关。(8)赵杰.汉语语言学[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1:70~71.桥本万太郎.语言地理类型学[M].余志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175.

华语在异域环境中,与当地语言长期接触,也必然在语音方面互有影响。华语的语音变异在音质、音位、言语的腔调和风格方面都可能有所反映。如印尼的爪哇华语,西爪哇与东爪哇就有着令人感受得到的差异——前者较为“马来化”,是明显的“马来腔”;后者则十足的“爪哇化”,形成所谓的“爪哇腔”,如融合了当地语言的颤音等。(9)杨启光.试论印尼华人文化[J].东南亚研究,2006,(4).

此外,华裔随着世代繁衍,以住在地语言为母语的比率逐代提高,华语能力则逐代磨蚀,以至于消失。此长彼消之间,对“华N代”的华语学习或习得来说,住在地语音的负迁移也必然加剧当地华语的语音变异。语言接触和负迁移反映了生态环境对华语语音的影响。

(二)华语词汇变异

海外华语的变异,在词汇方面最为显著。各地华语多有特色词语和特有词语。李宇明《全球华语词典》(10)李宇明.全球华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全球华语大词典》(11)李宇明.全球华语大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比较系统地反映了华语词汇的面貌。前者收词语约10000条,后者收通用词语和特有词语共88400条。宋飞统计《全球华语词典》的东南亚特色词语就有2734 条,特有词语 1183条。(12)宋飞.东南亚特色华语词汇的区域和国别比较研究[J].语言文字应用,2016,(4).特色词语和特有词语,就是汉语走出国门之后,与异域环境互动产生词汇变异的语言事实。

1.自然环境与华语词汇变异

华人在异域时空环境中使用华语,必然要指称当地的地理事物或现象,产生一批地域华语词汇,反映了自然环境系统与华语的互动关系。包括地形地貌、自然景观、气候天象、动植物、农作物、水果、地名等方面的指称词。如东南亚华语中的地形地貌词峒(山间平地)、那(水田);植物或水果名词,如糖树(一种棕榈科植物,树汁可熬糖)、胡姬花(兰花)、巴菇菜(一种野菜)、班兰叶(又称“香兰”)、红毛丹、噜咕/杜古(一种热带水果)、猫山王、金枕头、酪梨/牛油果、百香果;山川湖泊名词,如武吉知马山、花砵山、覆舟山、马达山、旗杆山,梭罗河,多巴湖等;地名如圣淘沙、马六甲、槟城、泗水、三宝垄、碧瑶、宿务、密三密斯、普吉岛、巴厘岛、芭堤雅等。

另一方面,从自然与人类生活的关系角度看,越是对人类生活重要的事物,人们倾向于对其划分得越精细,因而各地华语词汇对自然地理事物的划分,也产生了一批相应的词汇。如日本华语关于樱花、鱼和各种雨的名词就特别丰富。

2.人文环境与华语词汇变异

语言是社会人文的镜像,异域人文环境为华语输入了许多富有人文色彩的特征词。这些华语词汇反映了特定场域人们的生存面貌。如南洋华人中有一组“芭”族词语:芭窑、芭、开芭、烧芭、做芭、油棕芭、芭地、芭内、山芭、山芭小孩、山芭学校、山芭佬、山芭榴莲、山芭鸡。这组语词反映了早期侨民落脚南洋并逐渐当地化的过程。

“芭窑”来自马来语“paya”,是长满灌木林的沼泽地带。早期华人登陆后,在靠近河流或海岸的芭窑垦荒居住,称为“开芭”,像当地住民那样刀耕火种垦荒叫“烧芭”,开垦出的土地就叫“芭地”,以垦殖和种植为生叫“做芭”,种植油棕的芭地叫“油棕芭”,芭地就近而居之地叫“芭内”,又因远离城市叫“山芭”。“山芭”即乡村,与另一南洋华语词“山顶”同义。“山芭学校”即乡村学校、“山芭小孩”为乡村小孩。没见过世面的人叫“山芭佬”,野生榴莲为“山芭榴莲”,粗放饲养的鸡叫“山芭鸡”(也叫“甘榜鸡”,甘榜为马来语村庄的音译词)。华人还常说“我住在山芭”“我住在芭内”等。现代新加坡早已都市化,保留“芭”的地名的只有一个“大芭窑”(“芭”已写作“巴”),与它相邻的马来人聚居地“巴耶利峇”(PayaLebar)其实就是“大芭窑”。开埠之前,大巴窑和巴耶利峇就是两片毗邻的沼泽地。(13)河洛郎.烧芭点燃南洋华人词汇[N].新加坡:联合早报,2013-7-7:22.

南洋华语芭族词有其“华化”(14)河洛郎.烧芭点燃南洋华人词汇[N].新加坡:联合早报,2013-7-7:22.过程。选草字头的“芭”译“pa”,有一定的意会性,符合华人望文生义的接受习惯。“芭”在语素化的过程中与马来语的关系也逐渐变得模糊。“芭”是构词语素,与别的语素组合,产生了相应的复合词,“芭”的词义也有所引申。在这些复合词中,“山芭”最为活跃,组合出了若干固定短语。

3.语言环境与华语词汇变异

华文教育所“栖息”的异域环境,可能的语言有:所在国的民族共同语及其方言,当地的其他民族语言,外语,华语及其海外汉语方言。这些语言有着不同的地位,形成一种语言环境。各语言及其方言之间存在接触、竞争、融通等互相制约和互相借贷的关系。华语的词汇也在语言的互相影响之间产生变异。

(1)华语吸收当地民族语言的词汇

华语吸收当地民族语言的词汇,形成了一批有本土语言色彩的特征词。如,东南亚华语中有来自马来语的“沙笼(直筒裙)、卡峇雅(马来女上装)、加龙古尼(收旧货的)、哈拉(清真)、苏东(墨鱼)、巴刹(市场)、甘榜(村庄)、峇峇、娘惹、警曹(警阶的一种)、咖椰(一种果酱)、隆帮(搭脚、寄居)”等,来自泰语的“昂(群众性活动)、猜哟(干杯、万岁)、碌将(雇员、职员)、銮抱(佛寺师父、方丈)、娘少(小姐)”等,来自印尼语的“嘎美兰”(一种印尼传统乐器),来自越南语的“奥黛”(越南传统服装)等。

(2)华语吸收当地外语词汇

一些国家因殖民统治、宗教、移民等因素影响,某种外语在当地得到了比较广泛的传播。如菲律宾的西班牙语、英语,越南的法语,印尼的荷兰语、阿拉伯语,马来西亚的英语、阿拉伯语,新加坡的英语、泰米尔语,等等。这些语言的词汇有的也进入了当地华语。东南亚华语就有12 种外语的词汇,如来自英语的史古打(scooter,踏板摩托车)、安非他命(amphetamine,药物名)、安哥(encore,再来一次;uncle,对中年男子的称呼)、安娣(auntie,对中年女子的称呼)、罗厘(lorry,大卡车/货车)、固本(coupon,凭证、优惠券)、固打(quota,配额)、基罗(kilo,公斤/千克)等,来自阿拉伯语的“苏丹”,法语的“戛纳、卡叻(克拉)”等,印地语的“纱丽”(印度妇女的一种传统服装),来自泰米尔语的“嘛嘛档”(露天饮食档口,嘛嘛:Mama,印度人中的回教徒),葡萄牙语的“甲必丹(15)甲必丹:葡萄牙人、荷兰人殖民统治印尼、马来西亚时实行的华人侨领制度,殖民者选择有威望的华人为首领,协助管理。该词来源有葡萄牙语(capitão)、荷兰语(kapitein)、英语(captain)三说。甲必丹制度最早由葡萄牙人占领马六甲时设立,1641年荷兰人占领马六甲沿用葡制,继续设立华人甲必丹;1795年英国占领马六甲,1801年归还荷兰,到1807年二度占领,英国统治前期,沿用荷兰人的甲必丹制。、嘟嘟(全部、所有)、沙巴度(皮鞋)”,日语的“卡哇伊(可爱的)、妈妈桑、沙西米(生鱼片)”等,来自西班牙语的“厄尔尼诺现象、拉尼娜现象”等。(16)宋飞.东南亚特色华语词汇的区域和国别比较研究[J].语言文字应用,2016,(4).

(3)华语吸收汉语方言词汇

华语是海外华人社会的共同语,是汉民族共同语的海外变体。早期华人移民海外多是地区性移出,且有相对的行业分布,形成海外汉语方言聚落。华文教育也多由私塾或宗亲会馆举办,以方言教导同宗子弟。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之后,新式华文学校改以汉民族共同语教学,但方言仍是华人社会的生活语言,部分方言词自然为华语所吸收。此外,现代海外华人社会多追捧香港影视剧和流行歌曲,部分新生代通过流行文化掌握了粤语,一部分粤语词汇被带入华语。华语吸收了相当数量的方言词汇,成为华语的特征之一,这是华语受语言生态影响,在词汇层面的变异之一。

以马来西亚为例,早在15世纪马六甲王朝,就有华人移民。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批操闽语的福建、潮州、海南人和操粤语、客家话的广东人来到马来西亚。前者定居城乡各地,主要从事商业,而客家和广府人主要从事农业和采矿(锡)。闽语和粤语是华人的强势语言,马来西亚华语也吸收了相当数量的闽、粤、客词汇。闽语如:大葱(洋葱)、金瓜(南瓜)、菜脯(萝卜干)、角头(角落)、包用(包赔)、针车(缝纫机)、同门(连襟)、冬粉(粉丝)、空头(事儿)。粤语如:毛瓜(节瓜)、老豆(父亲)、大佬(大哥、老兄)、马仔、大日子、大耳隆、瓦煲(砂锅)、手信(见面礼)、电单车(摩托车)、威水(神气)、搏命(拼命)、醒目(聪明伶俐)、衰(倒霉)、听闻(听说)。客家话如:家婆(婆婆)、脚板(脚掌)、滚水(热水)、车衣(缝衣)、车工(加工费)等。(17)潘碧丝.多元方言下的渗透与包容——马来西亚华语中的方言词语[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2,(3).

4.华语和汉语方言词汇的输出

汉语传播于异域,一方面吸收环境中其他语言的词汇,同时华语及其方言也输出词汇。如“气功(qigong)、功夫(kungfu)、咏春拳(wingchun)、混沌(wonton)、点心(dimsum)、拼音(pinyin)、人民币(Renminbi)、普通话(putonghua)、关系(guanxi)、茅台(Maotai)”等词进入英语,普通话“汉办、红包、恭喜发财”等近年来也进入东南亚友族语言。历史上,闽、粤、客等方言的词汇就有不少进入东南亚语言。菲律宾曼纽尔教授认为,标准他加禄语的常用词汇,大约有2%来自闽南话。赵杰《汉语语言学》说“现代菲律宾语中来自闽南话的汉语借词就有1500多个。”(18)赵杰.汉语语言学[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1:70.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有人做过专门研究,编制来源于汉语的381个他加禄语单词表,其中:20%有关食物和烹饪法,如焖牛肚(gotoloryat)、茶(tsa)、乌糕(ukoy);16.3%是动词,如无人(即私语、谣传,bulong)、打喷嚏(hatsing);30%为抽象概念或名词,如朴素(pasyaw)、疲惫(lupaypay);9.2%是锻冶术名词,如金镀(gintu)、铜(tanso);6%为亲属名词,如二哥(diko)、姑爷(kuga)”。(19)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17~218.洪丽芬援引1985年对8本印尼语和马来语词典的统计,马来语中有511个华语借词,其中闽语借词456个,1989年对槟城的实地调查,马来语有华语借词341个,尚活跃的有90个。(20)洪丽芬.华语与马来语的词汇交流———马来西亚文化融合的表现[J].东南亚研究,2009,(1).华语及其方言词汇的输出,是华文教育生态环境的良性互动。

5.两种语言交互构词

在特定的语言生态环境中,汉语及其书写形式与当地语言交互作用,还会产生一些特殊的词语形式。其中“合璧词”和“蝙蝠词”最为典型。所谓合璧词就是由华语或汉语方言与当地语言复合而成的词语。含两类:一是由两种语言的同义词或语素复合,并列互注而成的合成词。如:菲律宾的闽菲并列互注词:mami(mi:闽南“面”,ma菲语同义语素)、闽语gin(金)与菲语同义语素to,合成ginto(金)。(21)赵杰.汉语语言学[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1:71.二是两种语言成分组合的词语,如马来语的:kongsige lap(黑社会或私会党),kongs即闽南话中的“机构”,ge lap为马来语“黑暗”;kopio(咖啡乌)kopikao(浓咖啡),kopi即马来语“咖啡”,o为闽南话的“乌”,kao为闽南话的“厚”“浓”。闽南语的mataliu(警察局) mata来自马来语“mata-mata”,指“警察”,liu为闽南话“寮”;dukunchu(医院),dukun即马来语“巫医’,chu是闽南话的“厝”“房子”。(22)赵杰.汉语语言学[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1:71.蒙式汉语手电筒叫“嘎勒灯”,“嘎勒”是蒙古语的“手”,与汉语“灯”复合为偏正式。(23)马戎.语言使用与族群关系(民族社会学连载之三)[J].西北民族研究,2004,(1).孟柱亿将韩语中与汉语书写形式相同,而所指完全不同或部分不同,或者用法不同的词语称为“蝙蝠词”,如:暗算(心算)、清楚(清秀)、操心(小心)、小心(小气/胆小)、洗手(洗脸)、寂寞(寂静)、颜色(脸色)等。(24)孟柱亿.韩汉孪生词对汉语学习的影响[A].第八届国际汉语教学讨论会论文选[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三)华语语法变异

语法的变异是语言受生态环境影响较为隐性的变异,但因语法的抽象性以及与思维关系的密切性,其变异也更为深刻。引起华语在异域生态环境中产生语法变异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一是当地非华语语法的迁移;二是华人汉语方言的影响。

新马华语中的“咖啡乌”(黑咖啡)“咖啡厚”(浓咖啡)“咖啡薄”(淡咖啡)“咖啡冰”(冰咖啡),这种定语后置的结构,来自马来语。由于早期南洋华人多来自粤闽客方言区,这些方言的若干重要语法特征也影响到南洋华语。如新马华语中的“有”字句:有去过乌节路/屠妖节有放假/有还钱;比较句:高过你/比萨贵过印度薄饼;比较句用于否定:比较不忙/我们在亚太轮胎市场占有率目前少过7%,希望两年内可增加一些。宾语在单音节动词和补语之间:瞧他不起/击它不倒;V不V+得:明天见不见得着你/这样做行不行得通?单音节形容词重叠直接修饰动词或做动词补语:直直走/快快跑/乱乱跟风;走直直/坐直直/跑快快/包紧紧/吃好好/穿美美。(25)解纪茹,赵君玉.普通话和华语的词汇语法差异[J].大家,2011,(2).

四、生态环境对华语语用的影响

语用关注的是语言单位在特定语境中的会话含义。华语所指会因语言生态的变化产生差异。比如,“远近”“冷热”等范畴词的理解就受地理和社会人文环境制约。幅员广大,远近概念相对就大;地域狭窄,相对距离就偏小。如,在美国开车2小时不说远,而在新加坡、文莱、毛里求斯,不到半小时,华人就说很远。问路说“远不远”,判断就很不一样。同样,热带和寒带对冷热冰雪霜的语义感知也不一样。热带地区常对温度不敏感,如马来西亚华语,把“热水”叫作“烧水”。普通话说“很烫”马来西亚说“很烧”,热、烫、烧概念模糊。(26)王敏慧.面向马来西亚汉语教学的词表研制[D].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中国北方人听到泰国华人口中的“霜橱(冰箱)、霜糕(雪糕)、霜柜(冰柜)、霜琪琳(冰淇淋)、霜枝(冰棒、冰棍)”不免哑然失笑。

多语并存、交际文化叠加,形成特有的语用环境,华语区常有特有的表达习惯,表现出区域语用特征。如,新加坡以英语为强势语言,在数字由千而万进位时,受英语影响,华语有“十千”“一百千”的说法。如:“我的房子卖了一百二十九千”(129,000)。(27)由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企业管理学院导师史志立提供。新加坡的巴士站牌提示“只限周日运行”,“周日”为weekdays,指星期一到五要上班的几天。而普通话“周日”是星期日,weekdays 则要说周一到周五,或者说工作日、平日。(28)由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企业管理学院导师史志立提供。

语言使用的得体性与交际文化密切相关。华语使用的得体性,受到当地自然、人文、语言环境的制约。比如,本土汉语用“吃了吗”寒暄是得体的,但在印尼斋月期间,对有伊斯兰背景的华语使用者打招呼却是犯忌的。笔者在梭罗市授课期间,友族学生见面问“老师,您吃饭了吗”,当回问“你吃了吗”时,学生说“老师您不可以这样问我,现在是斋月。”

通常认为,在陌生人之间,以天气、体育等公共话题寒暄是得体的,但在印尼,因为地处热带,一年只有雨季和旱季,气温变化不大,他们对天气缺少敏感性,天气就不适合作公共话题。印尼人生活比较随性、闲适,生活节奏慢,他们对竞技体育并不热衷。即使奥运会也很少见到有比赛转播,以体育为寒暄公共话题也不是很合适。

五、生态环境对华语教学的影响

华语教学应当因地制宜,教学理念、教学大纲、课程设计、教材编写、教学内容、教学方法、教学测试、教育风格等,都要适应当地的自然、人文、语言生态环境。所谓本土化,就是对当地华文教育生态环境的适应。

比如,词汇大纲中的收词,当地华语的特色词和特有词,是体现华语变体性质的重要模块,需加以筛选。如,甘瑞瑗研制的韩国词表收韩国华语特色和流行词语296条,(29)甘瑞瑗.“国别化”对外汉语教学用词表制定的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王敏慧“面向马来西亚汉语教学词表”收特有词179条,(30)王敏慧.面向马来西亚汉语教学的词表研制[D].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孙红泰国华语教学词表收特有词语44条。(31)孙红.面向泰国汉语教学“国别化”词表的研制[D].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其次是词表的分级,分级依据之一为词频。但,各地华语的词频受当地语言生态影响。词频的确立就必须参考当地主流语言词频、中国普通话词频、本地华语词频,并加以平衡。

再如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在东南亚国家教《北京的冬天》《寒号鸟》这样的课文,本地学生没有见过霜、雪,对冷、冻缺少感性经验。要让学生理解课文,就要借助多媒体手段,展示冬天的情景,也可开展一些教学体验活动,使学生理解教学内容。

菲律宾是多民族聚居的群岛,属南岛语系,具有多语接触和多元文化并存的特点。菲律宾除了他加禄语,本土语言繁多。历史上受西班牙统治300多年,又曾遭受美国的殖民统治和日本侵略。西班牙语对当地语言影响深远,甚至形成了混合语“查瓦卡诺语”(Chabacano)。(32)索飒.语言,走过历史的沧桑[J].读书,1999,(7).美国占领期间,曾有计划地推广英语,以致今日菲律宾英语使用相当普遍。中国人落脚菲律宾主要因谋生、贸易等原因。早期华人主要来自东南沿海,闽南方言和粤方言是日常生活语言。马来语、日语也有所影响。语言共处带来不同文化,形成多语接触、多元文化并存的语言生态。菲律宾建国后对华人推行“归化三法案”,华人融入主流社会程度相对较高。华裔儿童受菲族女佣看顾,从小习得菲律宾语,因而华裔青少年的语言认同为菲语第一,英语第二,闽南话第三,普通话第四。(33)黄端铭,廖赤阳,杨美美.菲律宾华人学生的文化背景与认同意识的调查[A].黄端铭.井蛙说大海——菲律宾华文教育面面谈[C].马尼拉:菲律宾华教中心出版部,2012.这是菲律宾华文教育语言生态的基本面貌。

在多语接触与多元文化并存的生态环境之中,菲律宾的华文教育应有以下针对性:一是华语交际的得体策略,应适应对象文化而有所调整;第二,菲律宾华语及汉语方言,与他加禄语、英语等在地民族语言和外语之间,存在着语言要素借用的对应关系,应注意发挥其正迁移作用,克服负迁移;第三,汉语方言及其文化具正面价值,应利用华裔的方言背景,促进华语学习。

总之,华语教学不是简单的语言要素的教学,语言学习的最终目的是得体地使用。海外华文教育的语言生态深刻地影响着华语在当地的使用,华语教学应适应并善加利用。

六、生态环境对华语传播的影响

汉语言文化在异域的传播速度、广度、效果,主要受到当地人文、语言环境的影响。语言感情和语言偏见、政治与意识形态、种族平权、二语竞争,多种生态因素,对华语及其文化的传播都将产生影响。

(一)语言感情和语言偏见影响华语的传播

语言本无高下美丑之分,而人们却存有语言感情和语言偏见。一般而言,人们总是对自己的母语充满感情,因为母语联结着自己的成长经历和环境,联结着个人浸润于其中的文化。而对非母语,因为语言距离、文化差异、学习的辛劳甚至痛苦,而存有偏见。裴文指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抱怨自己的语言不够好,而相反的情况倒是屡见不鲜。西班牙人说“西班牙语是情人的语言,意大利语是歌唱家的语言,法语是外交家的语言,德语是马的语言,英语是鸭子的语言。”可谓褒贬分明。(34)裴文.我们的汉语能走多远[J].粤海风,2007,(6).

当前,国际汉语教学存在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是汉语难学难教,有学习者站在印欧语言的立场,甚至认为汉语是一种低级语言。而母语者却诘问:这世界上还有哪一种语言比汉语更有人文气质呢?……汉语语音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像法语,颤着小舌噘着嘴,鹦鹉一般的声音;不像德语,撑着声门绷着唇,呆板得像德国制造的标准化零件;不像意大利语,不胜阴柔、娇丽;不像北美英语,挤捏出唐老鸭一般的腔调;没有俄语那般粗,没有日语那般硬,没有波兰语那般刺,没有英国英语那般腻,没有澳大利亚英语那般愣……(35)裴文.我们的汉语能走多远[J].粤海风,2007,(6).虽是嬉笑怒骂,不无调侃,母语感情,异语偏见,也是溢于言表。

对语言分高下,做感情评价,并不是一种科学态度。但语言感情和偏见却是客观存在,也是华文教育生态环境的构成要素,是华语传播必然要面对的生态问题。

(二)政治与意识形态影响华语传播

政治与意识形态,是华文教育生态环境中具有高度敏感性的因素。历史上,华文教育兴盛时期,都是当地政治环境相对宽松的时期,意识形态不具有敏感性。如,二战前东南亚国家华文教育的繁荣。而战后进入冷战时期,东南亚国家受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影响,华文教育相继被限制、取缔乃至于被禁锢。印尼从苏加诺执政的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到苏哈托执政,华文教育甚至经历了30多年带有血腥味的禁锢期。直至1999年瓦希德总统执政,以及之后的梅加瓦蒂总统实行民族和解和鼓励多元文化政策,在中国综合国力提升,汉语需求迅速增长的背景下,华文教育才得以复苏。

然而,即使在当代全球化浪潮的背景下,政治和意识形态对华文教育的负面影响,仍不时显现。如:2012年印尼《时代报》刊文,要求解散和禁止华人社团。缘由为我某官员访问印尼华商总会时,谈到此行的目的是帮助解决印尼华侨华人学华语的问题,希望华裔青少年学好华语,加强与中国年轻人的沟通,增强民族认同感。此番言论被印尼极端民族主义者解读为破坏印尼民族团结。再如,春节期间,印尼华社举行节庆文化活动,由于没邀请原住民出席,被指为搞隔离活动,媒体批评为不利于当局仍在提倡的全民大团结,从而引起原住民普遍反弹。(36)余歌沧.印尼《时代报》刊文 要求解散和禁止华人社团[N].新加坡:联合早报,2012-05-21:10.政治和意识形态下的民族对立是华语传播中极为重要的生态因素,其负面影响,将导致华文教育生态环境的迅速恶化,阻碍华语的正常传播。

(三)种族平权观影响华语传播

多样性是形成生态环境系统性的基础。华文教育人文生态的多样性,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族群多元。族群平等,彼此尊重,才能维护人文、语言生态的平衡与和谐。在华语传播中,有意无意表现的种族歧视,都可能引发语言传播的公共事件。如,2008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中文的非裔学生抗议哥大中国学生会种族歧视”事件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哥大非裔学生Lillian Okoye,在给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的公开信中说: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上演中文话剧《寻找李伟》,当她听到剧中那些对“黑人”的种族主义言论时,几乎崩溃。当剧中角色说到“我觉得哦,美国人还是挺好的啦。哦,不对,要除了那些黑人区的黑人。哎哟,我最怕黑人了啦!”观众爆发哄堂大笑。Lillian Okoye说:“我回家后痛苦不堪,不仅角色的对话伤害了我,还有几乎99%的观众,那些哥大的中国学生。”“作为一位哥大东亚文化系的黑人学生,我付出很多的努力学习中文和中华文化,也曾远渡重洋留学中国。”演出前,她是如此兴奋,还邀请了5位朋友同往观看,并取消了自己作为主持人的哥大的活动。当听到那些“歧视性”对话时,她哭着离开,深感受到侮辱。(37)中国流星的微博.学习中文的非裔学生抗议中国学生会种族歧视[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3fe27d401009s4c.html,2008-05-10.由此引发了哥大非洲裔学生的抗议游行,直到演出方道歉才得以平息。无疑,事件损害了华语传播的公共关系,恶化了语言传播的生态环境。

(四)二语竞争

在同一语言生态系统中,多个外来语言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如,在东南亚,作为外语的英语、汉语、日语,在同一生态环境中共存,彼此的竞争显而易见。第二语言竞争,背后是国力竞争、国际关系竞争、国家利益竞争,同时也是语言需求竞争、语言市场竞争、语言利益竞争。多语同场竞技,必有位序,终将归于语言生态平衡。而二语竞争的结果,有两个评价指标,一是纳入当地国民教育主流体系的情况;二是语言教育市场的份额和活跃程度。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曾经是国际或区域语言生态系统中的老牌高位语言,德语、日语、俄语也曾在战后风靡一时。而汉语,目前正进入国际化的快车道,2014就已有69个国家和地区将其纳入国民教育主流教育体系,(38)姚兰.中国大陆汉语国际推广政策与成效(2004~2014)[D].台湾:逢甲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民间语言市场也日益活跃。汉语国际教育一是要以老牌和战后新兴二语传播为镜鉴;二是要强调官方和民间推动并举。而华文教育在生态系统的二语竞争中,更应突出其族裔语言文化教育的优势,以和谐华族和友族关系,丰富和建设所在国多元民族文化的定位,在生态系统中获得更大的二语竞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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