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能否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
2019-03-02陈楸帆
陈楸帆
2019年1月20日,大寒,北京CBD万达影院九号厅里,和众多圈内好友一起第一次看完《流浪地球》成片的刘慈欣站到舞台上,十分激动地说:“之前我也一直在担心票房,但是看完片子之后,我认为就算只卖了十块钱,它也是巨大的成功!”而戴锦华老师更是站起来直接“盖章”:“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真的来了!”引起现场一阵鼓掌欢呼。
的确,从2015年《三体Ⅰ》勇夺雨果奖之后,媒体便开始了“元年”叙事,年年不落,却年年落空,尤其是备受瞩目的《三体》电影千呼万唤不出来,于是巨大压力便落到了之前只拍过两部低成本青春片,却一下子“劈叉”到3.5亿成本重工业科幻片导演的郭帆身上。甚至在豆瓣上,《流浪地球》条目下出现了诸多“喷子”和“无脑黑”,言辞间充满怀疑,电影尚未上映就先打一星为敬。
之所以“元年”概念会在近年被频繁提出,主要是中国电影产业进入了以好莱坞体系为标准的全球市场之后,所产生的一种结构性焦虑。因为科幻这样一种重工业、高成本、高概念的独特类型,代表了电影工业的最高标准,它不仅关乎资金与技术,更关乎价值观与文化自信。而一个国家在经济政治上崛起于世界之林后,必然会在文化与价值观上寻求更高的认同感与地位。
回到问题,我的答案是肯定的,2019年甚至会是一个跳空高开的元年。《流浪地球》的里程碑式意义甚至溢出了科幻电影的类型边界,将成为中国电影工业化进程中的标志性作品。
坐在大刘侧后方的我观影过程中并无暇关注他的表情变化,尽管熟知小说情节走向,但不输好莱坞A级制作的画面与惊心动魄的剧情仍然牢牢抓住我的眼球。可以用一句来概括《流浪地球》的故事核心:未来,太阳膨胀将吞没地球,人类不得不团结一致,建造遍布全球的巨大行星发动机,将整个地球推离现有轨道,前往宇宙深处寻找新的家园。这是非常典型的刘慈欣式宏大想象,在行星尺度上制造极端情景与终极抉择,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崇高审美体验。但小说与电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叙事媒介,小说之长倘若处理不当很可能成为影像之短甚至影像之难(无论是第二声还是第四声)。
《流浪地球》保留了原小说基础设定,但从故事层面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乃至重建,非常经济有效地从家庭—家国—家园三个尺度上层层深入地继承了“流浪”与“回家”的原作精神内核,可以说是一次极其具有示范意义的成功改编。而展现在画面上,则是从第一秒就令人咋舌的国际级概念设计与极其复杂的视觉特效,甚至贡献出某些即便在世界影史上都未曾出现过的奇观。在观看过程中,我需要不断提醒自己“这真的是中国自己拍出来的科幻片”,在所有制作层面上已经几乎能与好莱坞A级大片并驾齐驱。
……
对于我来说,《流浪地球》最大的成就在于解决了一个困扰中国科幻电影多年的难题:如何将中国人和中国元素不违和地融入科幻设定中。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接受美学问题,跟科幻类型的舶来品源头有关,也与观众长期形成的审美习惯有关。
科幻是源于19世纪初西方工业革命的一种文类,晚清梁启超等革命志士试图通过译介创作科幻小说来开启中国民智却宣告失败,因为与传统中国文化中的仙侠魔幻不同,科幻講究的是逻辑自洽与科学精神,这两点放眼当下,可能我们依然还处于启蒙未完成的状态。
另外,科幻产业在美国发展成熟并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统领全球市场,每年产生的外汇利润在所有行业里可以排到第三,我们的观众对科幻影视的认知和审美完全是建立在西方的美学体系之上,于是之前不止一次出现过,当美国科幻片里一旦出现中国演员,观众就开始全场哄笑。甚至有一种论调认为中国元素就是天然地与科幻不搭、违和。但是我们从邻国日本的许多科幻作品(如背景设置在香港的《攻壳机动队》)上可以看到,这样的偏激假设并不成立。
《流浪地球》中的中国人和中国元素真正做到了基本不雷、不尬,不圃,从最小的标识符号、器具细节,到末日后的中国城市景观、地下城春节,再到中国人成为救世英雄,中国“归乡”情节的升华,无不自然流畅,服务于主题故事,又让观者能够产生结构性的文化共鸣与审美体验,这真的是不下一番苦功夫,光模仿欧美科幻片皮毛必然是无法做到的。这也是为什么包括我在内的科幻迷所倍感激动振奋的原因。我们终于有了真正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科幻商业大片,以中国人所熟悉的情感结构与审美方式去讲述一个关于科技、时空、文明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故事。
看完片子后,我给大刘和郭帆都发了祝贺微信表达兴奋之情。身为原著作者兼监制的大刘依旧很谦虚,将成功归功于制作方的努力,说“算给科幻小说影视化开了个好头”。而低调的郭帆也一直在感谢吴京提供的各种帮助,说真正能够帮助中国科幻电影梦想成真的绝不是怀疑,而是信任。
(有删节)
《流浪地球》的“中国叙事”,适应于当前时代从近代以来即孜孜以求的救亡图存、富国强民的历史主题的几近完成,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历史使命的开启和升华,其切合“主旋律”的方面,不再是简单的“爱国主义”和“民族振兴”,而是与当前国力不断提升相匹配的话语表达——升华于固有天下观念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追求、农耕文明传统厚植的故土情结,以及蕴含历史传统和近代革命叙事的集体主义认知。著名科幻作家韩松老师在《(流浪地球)无可挑剔,好多人都看哭了》一文中写道:“《流浪地球》给出了一个新视野,改变了既有的审美,把中国人的春节、故乡、家园、家庭的情感,放到浩茫的太空中,放到千万年的尺度上,作了一个颠覆,而且它是很严肃的。它说过年也要有一个庄严的态度,要有敬畏心。”“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是农耕民族,我们是最早发展天文学的国家,对星辰太阳都很关注,但是近代以来,中国变得很封闭,视野局限在自己身上,觉得中国是世界的中心……(现在)人们开始重新把眼光投得比较远了,重新看星星了。”“这也是很有中国文化特色的一部电影,是中国人面对末日灾难的反应,不再是美国人才会面对。它有中国人的家国观和英雄观。这也是刘慈欣作品给人印象很深的一个东西。他始终以中国人的视角在观察宇宙。……这部电影很好地体现了刘慈欣的伦理思想:人类作为一个集体,和一般动物不一样。为了生存,我们必须重新找到联系彼此的纽带。”“这不是简单的一部电影,而有象征性,中国作为后来者,跨过了一个门槛。科幻电影是国家现代化进程的综合反映,你的价值观、世界观和宇宙观,你的工业基础,还有对现代科学技术以及对政治、权利、民主等的认识,是否进入世界现代文明的主流了。这部电影反映的是这么一个进入世界文明主流趋势。它是很多人多年努力的结果。中国近期涌现的科幻热,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它反映了社会的重大变化。这部电影可以解读的有很多。说它代表的是一个民族的进步,这并不夸张。”刘慈欣坦言,自己是在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下创作的,地球是全部历史、文化、文明之根的一个象征。带着地球一起在太空航行,表达了中国人对故土、对家园的感情和情怀。他试图在宇宙的大背景下去表现这种情怀,“当人类的‘太空大航海时代到来的时候,故乡的观念将再一次回到人类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