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内江新发现摩崖浮雕观音救难图像考察
2019-03-02李冠畿
李冠畿
内容摘要:文章阐述了笔者在内江新发现的两铺晚唐五代前后摩崖浮雕观音救难图像,认为普陀岩救难图像主尊两侧场面的内容与形式呈现左右对应的规律,而圣水寺救难图像则依据《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叙述次序顺时针环绕主尊排列,各具独特性。两铺图像选择的经文情节、艺术表现与当时汉文化地区流行的同类图像相近,其中圣水寺救难图像较完整地表现了重说偈内容,为目前所仅见。
关键词:圣水寺摩崖造像;普陀岩摩崖造像;观音救难图像
中图分类号:K87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9)06-0034-08
Abstract: This paper describes two images of Avalokite varas Rescue that were recently found by the author among cliff carvings from the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in Neijiang, Sichuan province. In the Putuoyan Cave, the images depicting the rescue scene on the two sides of a central statue of Avalokite vara are symmetrical, while in the Shengshui Temple, similar images are arranged clockwise around the central statue, the sequence of which accords with the narrative order from the repeated verses in The Universal Gate of Avalokite vara Bodhisattva. Research on the two images from Neijiang reveals that each image has its own characteristics, and that the plots and specific representations are remarkably similar in theme to the contemporary popular Chinese culture of the area. The images in Shengshui Temple more completely embody the content of the repeated verses and are more uniquely Chinese in their style of depiction.
Keywords: Shengshui Temple; Putuoyan Cave; Image of Avalokite varas Rescue
中国现存的观音救难图像实例,多见于敦煌石窟壁画和藏经洞出土绢纸本画,已发表的摩崖浮雕图像则仅见于陕西富县石泓寺石窟、四川乐至石匣寺石刻及安岳毗卢洞石刻等处[1-2]。笔者2015年于四川内江考察期间,新发现两铺浮雕观音救难图像(图1)。本稿将此二铺图像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比较分析[3-4]{1},进而考察二者在观音救难图像系谱中的位置。
一 内江普陀岩摩崖浮雕观音救难图像
1. 龛像现况
普陀岩摩崖造像位于内江市东兴区高梁镇清溪村,又名清溪摩崖造像{2},1988年刊布调查报告[5]。据笔者实地调查,第11龛为竖长方形双层龛,外龛高92厘米、宽72厘米、深3.5厘米,内龛高75厘米、宽57.6厘米、深30厘米。主尊现已不存,仅有头光背光及部分台座,按1988年调查报告记述,主尊为观音像,头戴宝珠式宝冠,身着双领下垂袈裟,饰璎珞,结跏趺坐于莲座上,观音双手捧持一净瓶于胸前。就主尊周边图像内容原报告没有仔细地辨识,仅简略描述为供养人像,实际主尊观音后壁及左右壁面,左右侧各分上下四层,共计八个场面,显然表现了八难救济(图2)。
2. 图像表现与内容
以下将八个救难场面先从右侧(以物象为基准确定左右方位,下文同)由上至下,再左侧由上至下的顺序解读(图3)。
场面{1}有三人物,右侧一人作坠落状,中间一人坐于山崖上,左侧一人已模糊。场面{2}有二人物,最右侧一人背包袱跪坐在地,另一人单膝跪地作合掌姿态,左侧有蛇与蝎。场面{3}有四人物,最右侧立一竖发怒目持杖罗剎,其旁有一人具火焰背光作合掌结跏趺坐姿,左侧站立二人作合掌状。场面{4}有四人物,中间一受刑人被反绑双手俯首跪于地面,另一人在前方拽其头发,还有一人于其后拉绳,受刑人侧后方另一人持刀欲砍,但刀身断成三截。最左侧地面又摆放一副枷锁。场面{5}左侧有二人物,一坐一立,细节已模糊难辨,右侧雷神于云中擂击连环鼓。场面{6}右侧有二人物,右一人已模糊不清,左一人似双手合掌,侧身面对前方一头匍匐猛兽。场面{7}有五人物,最右侧立一人身背包袱,另一人跪地,一包袱置地面,左侧立三人各持棍棒、剑与旗。场面{8}有四人物,最右侧一人单腿跪坐在地,手中似捧一器皿,中间有一人横躺于地面,另外二人坐于椅座上。
解读各场面,场面{1}表现可能有二,其一,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所述“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相应,表现火坑难。其二,表现重说偈“或被恶人逐,堕落金刚山,念彼观音力,不能损一毛”之意,即堕落难。由于此场面细节简略又无榜题,二者均有可能。场面{2}为毒虫难表现,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蚖蛇及蝮蝎,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相应。场面{3}为恶鬼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相应,正文为:“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剎,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重说偈为:“或遇恶罗剎、毒龙诸鬼等,念彼观音力,时悉不敢害。”场面{4}为刀杖难,又出现枷锁脱落在一旁,可能结合枷锁难一同表现,二者皆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相应。“刀杖难”云:“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重说偈”云:“或遭王难苦,临刑欲寿终,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枷锁难”正文云:“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杻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重说偈亦云:“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杻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场面{5}为表现雷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相应。场面{6}为恶兽难,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中“若恶兽围遶,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场面{7}为怨贼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相应,前者云“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怨贼,有一商主,将诸商人,赍持重宝,经过险路,其中一人作是唱言,‘诸善男子!勿得恐怖,汝等應当一心称观世音菩萨名号。是菩萨能以无畏施于众生,汝等若称名者,于此怨贼当得解脱。众商人闻,俱发声言,‘南无观世音菩萨。称其名故,即得解脱”,后者云“或值怨贼绕,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咸即起慈心”。场面{8}为毒药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中的“呪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相应。
此铺有九个救难内容,与经典文本比对后可知,此观音救难图像中有五个场面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相应,另外四个场面同时与正文、重说偈相应。各救难场面排列顺序没有与经文先后次序相合,然而左右对称位置的图像应有危难性质与表现形式的对称关系,如场面{4}与场面{8}中的刀杖、枷锁、毒药等难,同是以器物施加肉身之难,形式上皆有四人且其中一人正遭受苦难。场面{3}与场面{7}的恶鬼、怨贼难,皆是受诸多恶徒围困之难,均作人物合掌以祈求解围之形式。场面{2}及场面{6}的毒虫、恶兽难,同为受有害生物攻击之难,形式上皆作二人合掌祈求免于毒虫猛兽侵扰。由此推测,场面{1}及场面{5}也可能有对称关系,因为二者均表现从高空中落下的危难,故场面{1}作堕落难的可能性更大。此外,本例在刀杖难之中又加上枷锁难,在一个场面中同时表现两个救难情节,这种情况在其他同类图像中鲜少出现。
3. 图像组合反映的情况
据笔者实地调查,观音救难所属的第11龛与左侧第9龛紧邻开凿(图4),又介于第7与第12大龛之间壁面,右侧第12龛于主尊台座有一残缺纪年题记{1},推定为前蜀永平二年(912)[5],而第7龛地藏十王乃9世纪末叶开始流行于四川地区的题材[6]{1}。第9龛为观音地藏菩萨合龛造像,地藏菩萨半跏坐姿手持锡杖,观音菩萨为倚坐姿,造像形式类似大足北山佛湾唐乾宁三年(896)第249龛。又,第11龛下方还有一北宋“圣宋壬戌”纪年碑,实应为北宋真宗乾兴元年(1022),可知其下限当不晚于此时。综合判断,此铺观音救难图像应与第12龛同时或稍后,即五代或北宋初期雕凿。
普陀岩摩崖造像最早之纪年题记为唐大和三年(829),开龛时间从中唐延续至北宋初期,其中第2龛有清溪县令杨钊的前蜀永平二年(912)造像题记,显示此处摩崖造像与地方官员的佛教信仰活动关系密切{2}。因龛像非同时期开凿,布局缺乏统一性,然而其中的西方净土变相、地藏十王、千手观音、观音地藏菩萨等龛,多属晚唐、五代川东地区流行的造像题材,反映出当时信众对于西方净土以及观音、地藏信仰的重视。而此处观音救难图像,应是寄望通过《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所述诵持观音名号而产生的强大救济力量,对于各种人间苦难予以消灾解厄,进而发心修行往生净土世界。
二 圣水寺摩崖浮雕观音救难图像
1. 龛像现况
圣水寺摩崖浮雕位于内江市区圣水寺内,摩崖龛像中最大者为千手观音像[7]。于千手观音大像龛右壁外缘有四个由上至下排列整齐的附属小型龛,观音救难图像处于最上层,以往没有任何相关调查报告描述其内容,故未见学界作具体介绍。此龛为竖长方形龛,龛高111.1厘米、宽17厘米、进深37.3厘米。主尊观音立于仰莲台座上,有桃形头光,胸饰璎珞,二道披帛垂于膝上,左手垂持净瓶,右手持杨柳枝于胸前,头部及手部经修补,身躯被重新上彩。全龛亦被粉刷成红色,但观音救难图像未有改动痕迹,雕刻在主尊两侧的后壁及左右壁,右壁最下方还浮雕一尊乘于云上单腿跪坐的供养人像(图5)。此龛外右侧壁面尚有一残缺题记,字体多模糊难辨,现存四行,文字由左至右记有“敬造八难观音□萨一/□右女弟子□□□/□□□□□□……/……养”。题记中明确提到“八难观音”,当属此龛造像题记无误。
2. 图像表现与内容
以下按先右侧后左侧,由上而下的顺序将此铺救难图像加以辨识并解读其内容,前例已引用之经文不再赘述(图6)。
场面{1}左侧有一人物细节模糊仅存轮廓,其右前方出现一张口龙首,龙首前又有一形似摩羯鱼的张口怪物,最右侧有一人物双手合掌。场面{2}有一人物置身于一坑中,上半身作合掌姿态,下半身被火焰覆盖。场面{3}右侧有一人物姿态不明,双手合掌,前方有毒蛇与毒蝎。场面{4}有二人物立于左侧,一者跪地双手合掌,另一者持杖背负包袱,其前方有一野兽作匍匐状,野兽后方接着出现两位面目狰狞、身材魁梧的罗剎。场面{5}有二人物,左侧者头戴枷锁似困于牢中,右侧者作合掌姿态。场面{6}有五人围坐一桌,坐最右侧人物合掌,最左侧有一人跌坐在地,口中似有呕吐物,其旁一人搀扶。场面{7}分上下二层,上层一人似持剑作追逐状,下层一人作合掌坠落姿态。场面{8}分上下二层,上层有一人双手向前作推人姿势,下层二人物,一者合掌结跏趺坐于半空中,一者于地面合掌祈祷。场面{9}分上下二层,上层飘下云团中有二人物,兽首人身者应为雷神作击鼓姿势,另一者举旗。云团下方二人行走,左侧者合掌,右侧者持杖背负包袱。场面{10}有四人物,右侧三人各执刀杖,最左侧一人跪地合掌,前方地面放置一包袱。场面{11}分左、右两组,左侧一组立三人,最右一人手持长卷垂至地面,似狱吏,右边二人合掌祈祷。右侧一组有四人准备行刑,一受刑者双手被绑于身后,一人在左侧拽其头发,另一人在右侧拉住双手,右后方一人举刀欲挥砍,但刀仅存一半。
解读各场面,场面{1}為水难,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云“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又重说偈云“或漂流巨海,龙鱼诸鬼难,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场面{2}为火坑难,《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云“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又《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有“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场面{3}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相应,为毒虫难。场面{4}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相应,表现恶兽难。值得注意的是,恶兽右后方接着出现两位面目狰狞、身材魁梧的罗剎,又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的恶鬼难相应。此处是综合表现二种救难。场面{5}是表现念诵观音名号祈求牢狱中人平安解脱之情景,即枷锁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相应。场面{6}为《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中的毒药难。场面{7}为堕落难,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或被恶人逐,堕落金刚山,念彼观音力,不能损一毛”。场面{8}为推堕难,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所云“或在须弥峯,为人所推堕,念彼观音力,如日虚空住”。悬浮于半空中的人物契合“如日虚空住”的譬喻。场面{9}为雷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相应。场面{10}为怨贼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相应。场面{11}为刀杖难,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相应。
此龛题记作“八难观音”之名,实则十一个场面中表现出十二个救难内容,并非局限于八难,而且场面均可与经典对应,其中有六个场面对应《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另外五个则同时对应《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再者,有在一个场面中表现两难内容,以及利用上下两层表现垂直空间感的场面,构图手法十分巧妙。值得注意的是,刀杖难场面人物最多且所占画幅最大,显示此铺似乎强调诵持观音名号得以化解现世刑罚之灾的用意。
考察此铺图像排列情况,若由后壁主尊右侧场面{2}的火坑难为起始,按左旋方向绕至左壁上方场面{8}的推堕难图像,再往下续绕至右壁场面{3}的毒虫难,最后连接至左壁对称位置的场面{9}雷难作结尾,则完全符合重说偈所述诸难之顺序(图7),即:
{2}火坑难→{1}水难→{8}推堕难→{7}堕落难→{10}怨贼难→{11}刀杖难→{5}枷锁难→{6}毒药难→{4}恶鬼+恶兽难→{3}毒虫难→{9}雷难
由此确认此铺救难图像完全依据《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重说偈所作,诸难完整环绕于观音主尊左右两侧。目前同类浮雕图像中仅此铺完整呈现重说偈诸难形式,其独特性不言而喻。
3. 图像组合反映的情况
就周边图像组合分析,千手观音大像龛的右壁外缘整齐排列四个小龛,由上而下的第三龛中有一方纪年题记为唐乾宁三年(896),此铺观音救难图像龛位于最上层位置,其开龛时间可能稍早或同于乾宁三年,应为目前学界所知中土现存最早的摩崖浮雕观音救难图像。
在圣水寺千手观音大像龛中,主尊具四十二臂正大手,手中各有不同持物,周围配置眷属,整体内容大致体现伽梵达摩译《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以下简称《千手经》)。千手观音除了强调各正大手所具有的强大救济职能外,于《千手经》又有“持大悲神咒者,不被如是十五种恶死”之说,其中如“不为枷禁杖楚死”“不为犲狼恶兽残害死”“不为毒蛇蚖蝎所中死”“不为水火焚漂死”“不为毒药所中死”“不为山树崖岸坠落死”“不为邪神恶鬼得便死”等部分功德[8],与以《普门品》为本的观音救难图像内容相通,且于《千手经》消除灾祸清凉偈中,又重述与普门品同样的救难功德,如“若行旷野山泽中,逢值虎狼诸恶兽,蛇蚖精魅魍魉鬼,闻诵此呪莫能害。若行江湖沧海间,毒龙蛟龙摩竭兽,夜叉罗剎鱼鼋鳖,闻诵此呪自藏隐。若逢军阵贼围绕,或被恶人夺财宝,至诚称诵大悲呪,彼起慈心复道归。若为王官收录身,囹圄禁闭杻枷锁,至诚称诵大悲呪,官自开恩释放还。若入野道蛊毒家,饮食有药欲相害,至诚称诵大悲呪,毒药变成甘露浆”[8]108,可知诵持大悲陀罗尼与诵持观世音名号具有几乎等同的效力。信众于千手观音大像龛外侧壁面并列开龛雕造观音救难图像,意图在于强化观音救难职能。综言之,此铺观音救难图像的造作应该也是强调观音的现世救济,且图像重视解救牢狱刑罚之灾,一定程度反映了当时信众的实际祈愿情况。
三 内江观音救难图像
在整体系谱中的位置
圣水寺与普陀岩浮雕观音救难图像在所处地域、造作时间相去不远,试将二者作一比较。整体构图上,均为观音主尊置中,于左右两侧描绘救难图像,明显差异在于前者雕刻出崎岖的山峦轮廓以区分各个场面,后者则采用水平线作区隔。于场面构图上,前者的堕落难、推堕难、雷难利用地形分隔线的上下两部分画面来表现垂直空间的作法,与后者局限于单一场面的构图手法不同,更富有变化性。而二者皆有在单一场面表现两个救难内容,则更加丰富救难场面的内涵和图像表现张力。内容上,二者皆有堕落难、毒虫难、雷难、恶兽难、怨贼难、枷锁难、刀杖难、毒药难、恶鬼难等九难,前者包含后者所有内容,并额外增加三种救难场面。于形式上,二者的刀杖难、毒虫难、怨贼难相似,场面中人物姿态亦大同小异,而且毒虫难、怨贼难的分布位置基本上相同,可见所据粉本有一定程度的共通性。此外,二者均着力刻画刀杖难,显示信众对于解脱此难的现实渴望。在雕刻风格上,前者的浅浮雕手法较近似绘画表现,物象欠缺量体感,后者于人物及山石则更加表现出石雕的立体效果。综言之,圣水寺浮雕观音救难图像其构图形式灵活自由、内容完整,而普陀岩浮雕观音救难图像的内容及形式则更趋向简略化、程式化。
以下将此两铺图像放入中国与印度观音救难图像系谱中考察其所在位置。学者宫治昭曾以斯瓦特地区一尊八臂救难观音坐像为例,探讨中印之间的图像交流与差异点[9],而学者李静杰则归纳梳理前人研究成果[1],其中有四点值得参考:其一,印度救难图像制作于后笈多时代(6—8世纪)这些图像的构成是以直立观音为中心,左右两侧分成自上而下各四个救难场面,左右对称表现八难,如西印度奥兰伽巴德(Aurangabad)石窟第7窟之例(图8)。敦煌石窟的观音救难图像,也有这种以立像观音为中轴,左右两侧描绘救难场面的结构,与印度图像关系密切。其二,印度直立观音像一手持瓶,一手执从大地生长出的莲花形象亦不见于敦煌,且敦煌的主尊观音出现结跏趺坐姿与游戏坐姿为印度所无。其三,印度之八难内容由象难、狮子难、毒蛇難、剑难、火难、枷锁难、恶鬼难、船难构成,而敦煌之内容则较为自由,常见雷难、堕落难、怨贼难、毒药难等,有别于印度的内容。其四,中国此种八难图像几乎只表现诸难场面,而印度实例中有的表现一尊或二尊小坐佛,且往往诸场面各自表现为观音前来救济的形式,敦煌之例则基本上不见如此作法[10]。
依上述分析,内江两铺观音救难图像皆采取主尊居中,左右两侧排列救难场面的结构,与印度及敦煌中唐以来所流行之形式相同。普陀岩观音救难图像以横线整齐分割出八个对称场面的构图形式,同于奥兰伽巴德石窟第7窟等印度实例,而圣水寺救难图像则较近似敦煌壁画和绢画中以山水区隔场面的方式,如敦煌莫高窟第112窟东壁南侧中唐观音救难图像。主尊观音一者为立像,手持净瓶与杨柳枝,另一者为结跏趺坐像,这也同于中土作法。在内容上,二者均是采用中土常见的经文情节,救难场面中也未见小坐佛及现身观音。在图像细节上,将二者与巴黎吉美博物馆藏MG17665敦煌藏经洞绢画比较(图9),绢画榜题“为人所推堕,如日虚空住”的推堕难场面描绘同于圣水寺的场面{8},后者毒虫难中蛇口喷毒气的表现也同于普陀岩之场面{2}。再者,圣水寺图像刀杖难中一人手持垂地长卷之姿态,大英博物馆藏编号Ch.0021敦煌藏经洞绢画地藏十王像中的狱吏亦有近似的形象(图10),不排除圣水寺观音救难图像还有借用当时十王图像因素的可能性。
以上分析可知,内江两铺图像系谱与敦煌遗存关系密切,造作粉本来自于中土传统的信息相当明确,且此两铺造像的地理位置和开龛时代相近,呈现一定传承关系。若从风格而言,乐至石匣寺浮雕将诸难场面各自雕刻在小圆圈中,晚唐五代四川摩崖造像中罕见此种龛形,月轮状龛形基本出现于北宋时期[11],且表现形式更加简略化,应较内江两龛稍后出现。据笔者考察,普陀岩摩崖中现存唐大和三年(829)造“救苦观音”题记,而内江地区晚唐以后还流行千手观音像龛,例如圣水寺、翔龍山、东林寺三处摩崖开凿千手观音大像龛,资中北岩、西岩集中开凿多处千手观音龛像。周边区域如大足北山、安岳庵堂寺等摩崖亦于晚唐五代时期开凿各种观音龛像[12]。内江地区唐宋时期属资州,从现存中晚唐至北宋初期诸多观音龛像来看,当时资州及其周边区域的观音信仰应极为盛行,而且造像活动与当地官员的佛教信仰有关。在此氛围下,以《普门品》为本的观音救难图像亦受到重视而造作。总之,此二铺图像内容典型且具代表性,不但体现了川东地区晚唐五代时期观音救难图像的地域特色,也扩展了中国同类图像的发展地域。
附注:本文未注明出处图片来自笔者拍摄。特别感谢李静杰教授提供宝贵意见及图照,一并感谢内江圣水寺法师及朱宗妙、朱宗玉师兄协助考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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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观音救难图像依据《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正文及重说偈之内容绘制,此类图像学界又称观音经变,即脱离“法华经变”而独立存在,以观音像为主尊,搭配救诸难、三十三现身说法之经变。相关经典最早为西晋竺法护于太康七年(286)译《正法华经》中的《光世音普门品》,而鸠摩罗什于后秦弘始八年(406)译《妙法法华经》第二十五品《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最为流通,有单行本流传,影响广大,从敦煌藏经洞出土写本及壁画是绢纸本画中的观音经变榜题可知,敦煌流通的《观世音经》基本采用鸠摩罗什译本,故本稿也依该译本解说图像。
{2} 据现场2012年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所立文保碑称为普陀岩摩崖造像。本稿所用像龛编号沿用1988年刊布的调查报告,像龛尺寸则为笔者实地测量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