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中国文学》翻译叙事对沈从文“作者功能”的话语建构
2019-03-02唐绪华
唐绪华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0 引言
英文版《中国文学》(1951—2000)虽已停刊,但其历时50年之久的文学外译事业是新中国国家话语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翻译实践是主权国家以国家名义为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而实施的自主性翻译实践(任东升 等,2015:93)。《中国文学》的翻译实践不仅是以“忠实”为原则的语言转换,而且还经历过筛选、过滤和修正,以符合文学外宣、自塑形象的需要。国家文学外宣翻译以源语文化语境为出发点,致力于向外国读者展现中国形象和社会风貌。近年来,已有学者从翻译选材、赞助人及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文学翻译建构国家形象、中国文化走出去等角度研究《中国文学》的翻译问题(郑晔,2012/2017;吴自选,2012;林文艺,2014a & b)。翻译的叙事建构和副文本调解机制可作为研究《中国文学》翻译话语实践的重要视角,通过检视《中国文学》翻译叙事对沈从文“作者功能”的体制性调解机制,不仅有助于我们检视《中国文学》翻译叙事对沈从文“作者功能”的体制性调解机制,有助于我们理解翻译实践在现代文学外宣话语体系建构中的重要功能,而且可为当下的文学外译事业提供镜鉴[注]此处“现代文学”指“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到40年代末期的文学,但不包括1942年《在延安座谈会上的讲话》影响下以解放区文学为代表的左翼文学。。
1 翻译叙事对源文本的选择性采用
作为国家机构策划和赞助的体制内实践行为,《中国文学》的翻译事业是新中国国家话语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学》通常以源文本选择、副文本调解和刊译相关文学评论等方式协调文学翻译与文学外宣的关联度。中国作家沈从文新中国成立后30年间湮没于文坛,改革开放后,在夏志清等海外汉学家的影响下,国内文坛逐渐又开始关注其人其文。沈从文的很多小说都有众多的版本,因此研究沈从文作品的英译情况和译文对比不可忽视译文的源文本选择。贝克认为,翻译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既有文本内部有迹可循的种种省略和添加,也不排除更高层面的选择和多文本并存时的选择性采用(Baker,2006:114)。为了建构国家话语实践的叙事框架,《中国文学》有意选择沈从文作品的特定版本进行翻译,如1962年10—11月刊连载的《边城》、1980年8月刊译介的《萧萧》《丈夫》和《贵生》以及1989年夏季刊译介的《菜园》,翻译的源文本均选择性采用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沈从文小说选集》版本(后称选集本)。[注]相关译文见《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1962年10期第3-46页、11期第38-69页;1980年8期第3-64页;1989年2期第12-25页。在当时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处于第三世界的《中国文学》选择性采用翻译源文本符合新中国构建民族环境和“人民性”的内在要求,是文学外宣翻译中言语叙述或表述的重要策略,在当时国内亟待建立文化秩序、国际上面临帝国主义冲击和渗透的环境中具有正当的合理性。
对于选集本中作品的校改问题存在不同见解。凌宇在《沈从文传》中提到,这部选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编选,聂华苓在《沈从文》中指出是编者作了某些修改,金介甫(美国汉学家)则认为改动之处出于沈从文本人之手(李晖,2012:2)。无论修改出于何人,都是在新中国现代文学体制化背景下对现代文学作品加以筛选、过滤和修正后予以出版的实例之一。该版本所作校改出于当时构建民族主义“人民性”和第三世界国家“民族寓言”的时代需求(詹姆森,1993:235),具有简洁化叙事、明确对旧社会的批判、讴歌劳动人民的特征,校改后的沈从文作品文学普适性或有所冲淡。为此,2002年出版的《沈从文全集》均尽可能采用最早发表的文本或初版文本(沈从文,2002:1)。《中国文学》刊译的沈从文作品呈现出特定历史背景下文学主题的“滑变”和人物形象的两极化叙事,顺应了当时以文学翻译叙述或表述现代文学话语的时代需求。
《中国文学》中,沈从文作品的部分翻译源文被从源文本语境中最能代表作者意图的初版本(或初刊本)剥离开,置入50年代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主流的文学语境当中。福柯(Foucault,1977)对传统作者理论进行层层辨析后提出,“作者”不是一般的专有名词,而是一种话语功能。作者的名字始终与作品形影相随,它划定作品的界限,决定作品的存在方式及其特征,从而最终给予作品重现的可能性,并赋予作者的功能性地位,即“作者功能”。翻译文学的“作者功能”是一种尤为特殊的话语方式,因为译文作者的署名权与实际的“作者功能”话语主体常常不一致。虽然《中国文学》译文署名将著作权合法地归于沈从文名下,但与其说是源文作者沈从文,毋宁说是翻译行为发起方(《中国文学》出版社)、杂志编辑和译者充当翻译文学的“作者功能”话语主体,代为行使其话语功能。《中国文学》采用的源文版本将沈从文的作者意图与面见读者的译文作者形象加以区别,通过翻译建构起新的“作者功能”,以符合新中国公共叙事话语的叙事框架。
以《中国文学》相关译文为例,可大致窥见沈从文作品的翻译叙事重构图景。选集本过去的《边城》版本中,翠翠父母系双双自杀殉情而亡,选集本将此处改为:
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在一场偶然来到的急病中就死了。(沈从文,1957:227,228)
《中国文学》据此译为:
…there seemed no way for them to live together, but nothing to prevent their dying together…and indeed a severe bout of illness carried him off.
译文中翠翠父亲的死因选集本译为“暴病身亡”,使小说中相恋却不能相守的翠翠父母选择殉情自杀的悲剧叙事落空,而平添一股天遂人愿的滑稽感。
《萧萧》译文完整地再现了选集本凸显阶级立场、趋同主流意识形态的新增话语。在祖父和萧萧的一段关于女学生的对话中,选集本加了这样一句话:
她们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沈从文,1957:11)
《中国文学》据此译为:
They bite. Like Officials,it’s villagers they bite. They eat people up bones and all. Doesn’t that scare you?
而《萧萧》文末几段译文也忠实再现了选集本中萧萧哄幼儿要给他找女学生做媳妇的期许。此番修改使译文中“女学生”的形象矛盾重重。
译文《丈夫》依据选集本增添了大段批判旧社会民不聊生、强化阶级矛盾的叙事话语:
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去。(沈从文,1957:82)
《中国文学》译文如下:
But the soil was really poor, and more than half of their small yield was exacted from themby the authorities. So no matter how hard the villagers worked on the land, for three months out of twelve they had nothing to eat but sweet potato leaves or chaff. It was hard to make ends meet.
译文再现选集本预设的政治立场,更改了沈从文描写人性之复苏,作为人的尊严在几番刺激之下终于得到自我肯定的作者意图。
选集本中《贵生》叙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修改导致作品主题的滑变,使一种生存景象上升至阶级对立的关系,似有牵强附会之嫌(陈国恩 等,2006:13)。选集本源文本:
(1)这退职军官私欲过度的瘦面(沈从文,1957:389)
(2)什么四老爷、五老爷,有钱就是大王,糟蹋人,不当数……(沈从文,1957:391)
(3)……你个做官的,总是做官!(沈从文,1957:403)
《中国文学》据此翻译如下:
(4)lean face of this lecherous retired official
(5)That Fourth Master, Fifth Master lord it over others just because they’re rich. What do they care how many people they ruin?
(6)once an official, always an official…
以上三处译文再现了选集本对四爷、五爷嘴脸丑恶的刻画、贵生的心理活动和金凤的实话。由此看出,译文再现了选集本中对地主形象的丑恶刻画和劳动人民人物形象从蒙昧到觉醒的转变,将主题引向丑化地主阶级与美化劳动人民并存的两极叙事。
与初版本用“XXX”指称小说所涉地点、时间、历史事件和党派的做法不同,据选集本翻译的《菜园》将叙事时间(1927)、地点(长沙、武汉)、事件(马日事变)与党派属性一一挑明。相关译文如下:
(7)First he went by a small sedan chair toChangsha, then caught a bus toWuhan, and from there took a train to Beijing…
(8)At the time of theMay 21 Incident in 1927, young people were killed, the trade union was disbanded, new people took over the party…and Beijing changed into Beiping…
(9)She sent someone all the way toChangshato meet him…
(10)…she and the townsfolk learned simultaneously that her son had been aCommunist.
(下划线为本文作者添加)
此外,译者以脚注方式注解“马日事变”(May 21 Incident in 1927):
On that date the Kuomintang reactionaries staged a coup in Hunan and massacred thousandsof Communists and trade union activists who had been their allies in the campaign against the northern warlords.
此举进一步强化了作品的革命叙事。个别字句的改动使作品主题发生迁移(叶军彪,2002:31)。由此可见,《中国文学》翻译沈从文作品时注重源文版本的选择性采用,并始终服务于新中国话语实践中文学外宣翻译的宏旨。国家翻译叙事的话语建构功能要求《中国文学》翻译实践的组织主体(国家级翻译机构)和行为主体(制度化编者与译者)首先要忠实于其形式主体(国家)的利益,其次才考虑文学翻译中忠实再现源文作者意图和译文读者的阅读期待(任东升 等,2016:107)。
《中国文学》依据选集本翻译的沈从文作品,诠释了“作者功能”在翻译中因源文版本的选择性采用而被文化语境重构的体制化过程。如福柯所言,某个专名作者的名字代表着体制化语境中话语的一种特殊存在方式,这种话语的地位和被接受的方式受制于其流通的文化(Foucault,1977:123)。源语国家发起的文学外译行为通过在新的文本和语境中复现源文作者的文本,建构符合其翻译目的的新“作者功能”。翻译实践过程体现了新的话语语境如何通过源文本选择与语际转换建构或重构源文本的“作者功能”。我们将透过《中国文学》副文本的调解机制,进一步审视翻译文学的作者如何成为话语实践中的建构客体。
2 副文本对“作者功能”的调解机制
翻译文学在文化叙事中的特殊跨界性赋予自身不同于原创文学的异质性。福柯的“作者功能”理论与热奈特的“副文本”定义均未涉及“翻译文学”这一特殊的话语形式。热奈特认为,副文本是文学话语实践中最社会化的一面,该观点广受学界认同。热奈特将副文本分为内副文本(如出版物文本内的前言、注释或封面等)和外副文本(如独立于文本而单独流通的访谈、信函或营销材料) (Genette,1997:14) 。从热奈特鉴定副文本的标准可知,他将统摄并区分副文本类别的权力归属于作者。由此可见,热奈特显然未体认到作者身份在翻译视域下变得脆弱的问题性话语特征(Summers,2013:14)。热奈特预设的作者施于副文本的控制权导致他将翻译行为看作由作者授权的作者身份衍生过程,这一说法遭到翻译研究学者批评 (Tahir-Gürçaglar,2002:46,47) 。热奈特和福柯将翻译文本视为源文本附属的观念被翻译的叙事建构性推翻。文化翻译过程中的叙事建构途径表明,当文本进入新的话语语境时,文本意义发生的改变将瓦解“作者”的主体统摄性,从而赋予翻译文学自身独立的文本地位。
语言与时空的阻隔常常疏远源文作者与译文的距离,作者对翻译文学副文本的控制权可谓微乎其微。翻译活动中,代理行使“作者功能”的主体(如出版社、编辑和译者)通常利用译文副文本这一媒介平台,为作品建构新的叙事框架,从而引导翻译文学在目的语文化语境中的传播和接受。热奈特对副文本的分类为分析文本与周边话语的多重关系提供了可贵的开端,但是他辨识副文本的标准未考虑到“作者”作为文学“把门人”的不稳定性。作者理论认为,作者身份、文本意义与话语语境三者相互依存,呼吁重新思考热奈特副文本鉴别的主要标准,即“作者意图”,从而既完善、又超越了热奈特的副文本概念,暴露出作者属性的问题所在(Summers,2013:15,16)。在大部分翻译文学中,作为叙事框架的副文本无论是顺应或是更改源文的作者意图,均非源文作者所能掌控,而是由“作者功能”的代理方行使作者权能,充当文学“把门人”。
《中国文学》在以文学翻译为手段的文化外交话语叙事框架下从事翻译活动。译文前后的编辑按语、译文注释及同期刊译的文学评论和文学动态栏目等副文本,均可对源文作者的“作者功能”话语做导向性的理解阐释,引导译文读者对中国文学的认知和接受方式。副文本作为最易辨识的译文与外围话语互动的场所,为译文建构了字面和比喻意义上的框架。该建构行为常由译文出版社、编辑和译者的话语权威代理执行,源文作者对于自己(被翻译的)文本所处的框架体系缺乏控制。在《翻译与冲突》一书中,贝克(Baker,2006)整合建构概念与叙事学,为“向新语境传递经验”的翻译行为提供洞见。叙事建构可以在读者接触文本之前,廓清文本的框架边界,引导读者反映。翻译过程中的阐释提示在不同叙事语境与读者之间起着居间调停的作用。由国家机构发起的文化外宣翻译活动以传播中国文化为己任,通常在译文的副文本中力证译文的作者与作品在源语社会的文学地位和影响力。
《中国文学》20世纪60—80年代对沈从文“作者功能”话语叙事的跨越和延续体现了时空建构特征。时空建构是指选择一个文本,并将其置于另一个可能与该文本原本的时空语境迥异的新时空框架内,新框架使该文本的叙事更加凸显,并引导读者将它和现实生活中的叙事联系起来(Baker,2006:112)。以《中国文学》1962年10—11期《边城》译文的副文本为例。首先,两期的目录排版中,以排版次序、字号大小和标题全文大写/首字母大写等方式凸显作品栏目名称“上一代作家作品”,并彰显其与相邻栏目“当代作家作品”的区别。“上一代”和“当代”的命名方式突出作品的时代框架,提请区别对待作品中与60年代公共叙事不谐之处。《边城》译文首页的排版布局也印证了栏目名称重于作者与作品名称的话语秩序。其次,《边城》译文后的作者简介将沈从文的作者属性框定为“30年代知名小说家”,并将新时代中沈从文的作者属性转向“物质文化研究者”身份。第三,与60年代公共么事中被冠以“第三类作家”等称号的沈从文作者形象不同(王瑶, 1982;丁易, 1955;刘绶松, 1979),该简介采用了30年代出版的《从文自传》中有关沈从文生平的本体叙事。最后,译文避谈源文版本的做法,意味着翻译叙事建构采用选集本却忽略该版本所做的删改,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源文作者的“作者功能”。可见,仅仅通过时空建构(或重构),文学翻译的副文本就足以突出或者淡化叙事立场。文本或话语的含义与诠释空间从来都由时空语境决定(Baker,2006:113)。
改革开放以后,国内关于沈从文的公共叙事发生了很大转变。《中国文学》中沈从文作品译文副文本的叙事重心经历了由公共叙事向概念叙事及本体叙事的流转。《中国文学》1980年8期目录排版中,首行粗体字栏目名称“沈从文作品”凸显了作家属性;译文正文排版居首的作家姓名是“沈从文”,次行以大两个字号的加黑加粗字体“三个故事”表明其虚构类作品的文类属性。“编者题记”首句将沈从文定性为“著名现当代作家”。相比1962年译文副文本中“小说家”称谓,“作家”称谓扩展了作者身份。作家年代归属从“30年代”扩为更宽广和恰当的“现当代”视域。此外,译文脚注明示翻译源文本版本为选集本。1982年2期卷首语中,主编杨宪益以近半篇幅重点介绍沈从文及该期译介沈从文的三篇散文,置于作者名前的描述词“著名、资深”(1983年第5期卷首语更称其为“最优秀的中国现代作家之一”)体现源语文学语境对沈从文“作者功能”经典地位的叙事建构。译文正文前的“编辑按语”申明“所译三篇散文为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发表作品”。此举强调两点:其一,作品为根据亲自经历所写的短篇散文而不是虚构的故事,因此更贴近作家本体叙事;其二,作品为“新中国成立后首发”,即为确保作品未经特殊时代版本校改,可更真实地体现作者意图。此外,译文后紧随刊译的沈从文专为熊猫丛书《湘西散记》所作自序中称“选篇表明英文版编者理解我的意图”[注]相关译文参见《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1982年2期第5-55页: Recollections of West Hunan、56-63页: Preface to “Recollections of West Hunan”。,表明《中国文学》翻译中沈从文的“作者功能”各主体间达成契合,编者与译者作为话语(代理)权威之一,终于与作者意图协同一致。一言以蔽之,60—80年代《中国文学》中沈从文作品的副文本作为翻译叙事框架的调解机制,对沈从文及其作品的时空建构和渐趋概念叙事与本体叙事的话语实践,反映了国内公共叙事对沈从文“作者功能”话语方式的流转。
4 文学评论建构的经典话语
热奈特(Genette,1997)在《副文本:阐释的门槛》一书中将文学评论等作者建构行为排除在副文本阵营之外,因为这些并非作者(授意)所写。然而由于文学评论参与“作者功能”的建构过程,且具有不容小觑的重要性,可认为作者通过参与出版社和其他机构的体制叙事,而授权此类文本的构建。如果我们接受“关于文本有特定的由‘作者功能’授权或写作的元话语”(Tahir-Gürçaglar,2002:44)存在,便可将文学评论囊括于“外副文本”当中。翻译文学的“作者功能”并不是由将话语归于某个话语制造者名下的归属行为所界定的。相反,话语是在“作者功能”的活动及其自身的修正中运行的,它由一系列特殊而复杂的运作界定 (Foucault,1977)。由于谙熟策划选题的初衷、了解国家翻译叙事的功能需求以及改革开放的时代气候转变,80年代《中国文学》的编译者常通过选择性译介国内对沈从文的文学评论、概括提炼其“作者功能”、烘托作者声望、提升作品主题意义等多种途径来建构沈从文经典形象。
通过翻译叙事的标示式建构,《中国文学》力图建构与国家外宣翻译相匹配的沈从文现代经典作家地位。标示式建构是指使用词汇、用语或短语来厘定人物、地点、群体、事件以及叙事中的其他关键元素,所有这样的话语过程都叫标示。标示提供一个诠释框架,引导和制约我们对当前叙事的反应。其中,标题是非常有力的标示式建构手段之一。文本作品中的标题一般不构成有争议的对立体系的组成部分,但在翻译过程中却同样可以用来有效地建构或重构叙事(Baker, 2006: 129)。《中国文学》通过作品标题翻译的标示式建构提升沈从文的经典地位。如1981年8期“作家与艺术家评介”专栏中,标题《沈从文二三事》译为A Versatile Talent,Shen Congwen(回译:全能型天才——沈从文)[注]相关译文参见《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1981年8期第108-112页。。源文平实的中文标题经翻译改写后凸显了沈从文文学地位经典化的叙事建构。
同时,《中国文学》80年代选译的文学评论还以连贯、累积的评价性词汇(evaluative lexis)协力建构沈从文经典形象。例如,1983年5期刊译的有关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评论中,“纪念碑似的不朽之作”“重大贡献”“伟大价值”“首创性的创作成果”“前所未有的新颖见解”“伟大的智慧”[注]本段落中的评价性话语均由本文作者根据《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1983年5期第109-118页、1985年3期第219-231页相关英文翻译回译为中文。等大量赞赏性评语进一步提升了沈从文的经典地位。1985年第3期“文学研究与文坛动态”专栏刊译《沈从文的寂寞》(作者为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目录页文字注解称沈从文为“伟大作家”,正文对沈从文的评价概括为“强烈的爱国者,永恒的抒情诗人和不知疲倦的语言大师”。该评论话语把沈从文的爱国热情和他对国家命运的担忧摆在首位,认为关切人民和民族复兴的沈从文是与鲁迅比肩的文学大师。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刊译的沈从文文学评论话语以累积、连贯的翻译叙事,一步步将沈从文的文学地位从改革开放前30年间的无名,推举到堪与文学大师鲁迅相提并论的荣誉之巅。沈从文终于被冠以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作家之名,《中国文学》刊译的沈从文作品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之作。
《中国文学》翻译的生产、译本的出版和发行流通被纳入国家文化生产的一部分,其翻译实践是一种超越传统翻译实践的话语实践(任东升 等, 2015: 95)。1989年第3期“作家及作品专栏”《一个爱国作家沈从文》译文指出,长期以来沈从文是一个被中国现代文学史忽视、误解甚至歧视的作家。文章总结了长期以来国内对沈从文的三种误解:一是不革命;二是不描写劳动人民;三是理想化旧社会农村、抹杀尖锐的阶级矛盾。该文作者汪曾祺以《中国文学》曾译介过的几篇小说(均以选集本为源文本翻译而成)为例,叙述沈从文支持革命、以劳动人民为描写对象、批判旧社会的“作者功能”连续统:如以《菜园》等为例证明沈从文对党员的深厚感情;以《丈夫》《贵生》等为例证明沈从文描写劳动人民;以《边城》为例证明沈从文理想化的是人民大众而不是艰苦的农村[注]相关译文参见《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1989年2期第26-28页。;至此,《中国文学》中沈从文作品及相关文学评论的翻译叙事形成文学与政治话语互释的国家话语实践建构体系。
《中国文学》20世纪60年代摆脱公共叙事的桎梏,以选择性采用源文本与时空建构的方式,给予《边城》翻译的礼遇;20世纪80年代翻译的沈从文评论话语以“是否爱国,是否革命,是否描写劳动人民,是否抹杀阶级矛盾”作为其“作者功能”定位的坐标体系。《中国文学》的译文均体现了国家翻译实践的制度化特质和国家话语实践的第三世界国家“民族寓言”本质。国家翻译实践忠实伦理的核心在于:参与译文“作者功能”建构的各方出于爱国的价值诉求而忠实于国家,而不再是传统翻译伦理所讨论的忠实于原作作者或译文读者。这既是对传统忠实伦理的遵循,也是突破和发展(任东升 等,2016:106)。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外文局的翻译体制逐步实现了从制度化翻译向市场化翻译模式的转型,《中国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译介的沈从文作品终于跳出了从选集本到源文本的翻译叙事传统,进入以爱情叙事为主的文学翻译视域[注]相关译文参见《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杂志1993年2期第86-104页Three Men and One Woman、4期第129-141页Meijin, Panther, and the Lamb。。
5 结语
综上所述,英文版《中国文学》通过选择性采用、时空建构与标示式建构等叙事建构方式翻译了沈从文的作品及相关文学评论。以社会学叙事建构为框架,可有效考察翻译源文本的选择性采用和译文副文本调解机制的话语建构功能。沈从文的“作者功能”话语建构主体在翻译叙事中体现了新中国国家话语实践的“人民性”和“民族寓言”特征。《中国文学》对文学文本的限定性建构,使其翻译叙事的连续统协同于文学外宣的叙事框架,形成完备、独特的国家现代文学外译话语体系。《中国文学》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翻译实践中产生的翻译文本,为研究者提供了大量有待检视的中国文学外译话语库存。当下亟待建立的中国文学外译话语体系当以此为镜,认清时代对文学普适性的追求超越民族叙事的诗性转变,在更深的文化内省与自觉中推进中国文学的翻译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