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加拿大黑人英语小说创作论略
2019-03-02綦亮
綦亮
(苏州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0 引言
回首新世纪的加拿大文学,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经历了数次提名,阿特伍德终于在2000年凭《盲刺客》获布克奖;仅仅过了两年,马特尔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再次为加拿大摘得布克奖;2013年,门罗更是因短篇小说创作取得的巨大成就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开创了加拿大文学的新篇章。除了这些耀眼光环,还有一个事件是非常值得关注的,那就是黑人英语小说的异军突起。在过去的十多年间,黑人英语小说曾两次问鼎英语文学界最重要的文学奖之一——英联邦作家奖,三次摘得加拿大最有声望的文学奖之一——吉勒奖,曾多次获总督奖和布克奖等国内外重量级文学奖的提名,发展势头迅猛。可以说,黑人英语小说的优异表现是新世纪加拿大文坛的重要现象。目前国内学界主要关注美国黑人文学,对同属北美的加拿大黑人文学涉及不多[注]我国学界自20世纪90年代起开始关注加拿大黑人文学。王家湘在《外国文学》1994年第5期发表文章《漫谈加拿大当代黑人文学》,评述加拿大黑人文学的艺术和思想特征。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研究都没有跟进,出现了明显的空窗期。直至最近几年,我国学者才又重新关注加拿大黑人文学。总体上看,我国加拿大黑人文学研究还比较匮乏,与研究对象的规模和影响不成比例。。加拿大黑人文学虽不像美国黑人文学那样群星璀璨,但也成就斐然,不仅频繁获奖,而且进入《剑桥加拿大文学史》(TheCambridgeHistoryofCanadianLiterature, 2009)和《劳特利奇加拿大文学简史》(TheRoutledgeConciseHistoryofCanadianLiterature, 2011)等权威文学史著作的视野,学术价值和经典地位日益凸显。本文对新世纪以来的加拿大黑人英语小说进行个案研究,探讨其对加拿大黑人历史的追溯、对加拿大黑人移民生存困境的揭橥,以及对种族问题和黑人身份的多维思索,希望借此引起学界对加拿大黑人文学的进一步关注,从而更加全面地把握北美地区的黑人文学创作。
1 加拿大黑人的历史之重
加拿大黑人历史可以追溯至17世纪初,“1606年,一位名叫马修·达·科斯塔的黑人来到新斯科舍省,这通常被认为是加拿大黑人历史的开端”(Mensah, 2010: 46)。此后黑人一直在加拿大繁衍生息。毫无疑问,加拿大黑人历史上就存在,黑人历史是加拿大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但为了突出加拿大社会的包容和道德优越,加拿大主流叙事倾向于将加拿大历史“洗白”(whitewash),刻意遮蔽黑人的历史性,将黑人历史边缘化,因为“加拿大的种族关系建构受制于一种压倒一切的动机:抬高加拿大,把加拿大记录与美国记录区分开来”(Clarke, 2002: 315)。由于黑人历史的缺席,“许多加拿大人不愿承认这个国家有过或依然有种族压迫和歧视”(Mensah, 2010: 2)。因此,加拿大黑人文学的一项重要使命便是恢复与确认加拿大黑人历史,暴露加拿大的种族主义传统,重构白人话语主导下的加拿大民族国家叙事。
劳伦斯·希尔(Lawrence Hill)的《黑人之书》(TheBookofNegroes, 2007)就是这样一部作品。该作问世后广受好评,不仅荣获2008年度英联邦作家奖,而且长期占据欧美畅销书榜单,并被改编成电视剧,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重量级作品。小说讲述黑奴阿米娜塔·迪亚洛借助智慧和毅力从奴隶贸易中幸存下来,成为一名受人景仰的斗士,并最终为英国废奴运动作证的传奇故事。《黑人之书》虽然是一部虚构作品,但希尔在创作过程中参阅了大量的历史文献,融想象和史实于一体,将小说和奴隶叙事等不同文类杂糅在一起,从阿米娜塔的个体视角对“中间通道”(Middle Passage)进行了艺术再现,有力控诉了奴隶制的罪恶与反人性。
作为一部加拿大黑人文学作品,《黑人之书》的特殊文化价值在于揭示加拿大在非洲流散[注]“流散”最初指犹太人的背井离乡,后来延伸至其他族群的迁移,内涵不断拓展。王宁教授指出:“‘流散’最早的使用是西方人用来描述犹太人的大规模‘离家出走’和所处于的‘流离失所’状态,明显地带有某种贬义……时至今日,‘流散’这一术语已经越来越带有了中性的意思,并且越来越专指当今的全球化时代的移民所造成的‘流散’状态。”(王宁:《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认同》,《社会科学》2006年第11期,第172页)本文用“非洲流散”指非洲族群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和移居,其源头可追溯至18、19世纪的大西洋奴隶贸易。中的重要位置以及种族问题在加拿大的历史源流。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保皇派黑奴从美国迁至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还有一大批黑人为了自由而支持英国,也逃往加拿大,他们中的一部分后来因为种族歧视和恶劣的自然环境再次迁移,去往塞拉利昂,帮助创建了这个非洲国家。这些史实表明,加拿大从一开始就与非洲流散密切相关,加拿大也并非没有种族问题的“乌托邦”,而这正是《黑人之书》所要说明的。阿米娜塔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获得自由,跟随保皇派移居新斯科舍,希望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但现实是残酷的:黑人不仅没有得到被允诺的土地,经济上受剥削,而且针对黑人的暴力事件时有发生,阿米娜塔就目睹了一群白人光天化日之下将两位无辜黑人殴打致死。这一切让阿米娜塔产生了强烈的幻灭感,出于抵抗,也是为了寻找失去的家园,她踏上了驶向塞拉利昂的航船。通过再现这段历史,小说一方面凸显出加拿大在非洲流散网络中的“节点”(nodal point)位置(Simerling, 2015: 28),申明了加拿大黑人的历史性,同时证明“加拿大历史并不像许多加拿大人为了彰显和那个南方邻居的不同而抱定的,是关于加拿大作为一片乐土和黑人自由之地的一段让人感到舒服的讲述”(Simerling, 2015: 8)。可以说,《黑人之书》“是更加广阔的当代加拿大历史小说运动的一部分……因为它让我们注意到处在历史边缘上的一群人,并且明显介入到历史编纂本身”(Duff, 2011: 237)。
另外一部明显以“历史”为题的小说是乔治·艾利奥特·克拉克(George Elliott Clarke)的《乔治与鲁》(George et al., 2005)。克拉克是加拿大黑人文学批评的开创者之一,是一位卓越的学者型作家,致力于挖掘新斯科舍和新不伦瑞克省等地区的黑人历史,替黑人发声。和《黑人之书》一样,《乔治与鲁》也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在一次偶然的交谈中,克拉克从母亲那里获知了一段一直被隐瞒的家族史:他有一对亲兄弟表亲乔治·汉密尔顿和鲁弗斯·汉密尔顿,1949年因为谋财合伙杀死一位白人司机,在新不伦瑞克省首府弗雷德里克顿被当众处以绞刑。这段历史对克拉克造成了极大的触动,他以两位表亲为原型,在大量调查取证的基础上创作出《乔治与鲁》,以虚构的形式把那段凄惨的黑人史拉回人们的视线。小说中的乔治和鲁弗斯出身贫寒,因为黑人身份一直生活在歧视和偏见中,最终为生计所迫,走上犯罪道路。被害的白人司机本身就是一名种族主义者,对黑人怀有明显的敌意,嫌“他们天生傲慢、无礼、好挑事、嗓门大”(Clarke, 2005: 118)。这起案件让弗雷德里克顿的白人感到极度恐慌,媒体也推波助澜,兄弟俩成了众矢之的,“事实上,弗雷德里克顿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束手无策的黑人杀人犯被绞杀”(Clarke, 2005: 194)。即便在家乡新斯科舍,乔治和鲁弗斯也成为公敌,“那些认识汉密尔顿兄弟的人达成共识,不承认他们曾出生过,还要去他们洗礼的地方,用墨水把他们的名字从注册薄上抹掉”(Clarke, 2005: 214)。小说还告诉我们,就在同一年,蒙特利尔郊外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案件,但因为罪犯是白人,所以最后死刑改为无期徒刑。《乔治与鲁》不加任何掩饰地暴露出加拿大历史的污点与阴暗面,直指人心,发人深省。汉密尔顿兄弟固然有罪,但黑人暴力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在一个无情和冷漠的白人社会,黑人有被救赎或者说自我救赎的可能吗?这些是小说留给读者的问题,也是它的力量所在。
新斯科舍和新不伦瑞克省是加拿大黑人最早的聚集地,通过回访这些地区的黑人历史,《黑人之书》和《乔治与鲁》彰显出加拿大黑人族群的历史身份。克拉克曾指出,因为加拿大黑人历史被忽略,“加拿大黑人作家必须像历史学家一样去写作”(Clarke, 1997: XX)。他本人和希尔就忠实履行了历史学家的职责,他们扛起加拿大黑人历史的重负,借助文学想象开掘黑人受难史,抗拒主流叙事的抹除,对于唤起加拿大公众的良知,重新审视受制于白人话语的加拿大民族国家形象,具有积极的意义。
2 加拿大黑人移民的生存之痛
加拿大是一个移民社会,而黑人可以说是加拿大最主要的移民构成之一。20世纪六七十年代,伴随加拿大移民政策的开放,大批黑人从加勒比和非洲涌向加拿大,加拿大迎来黑人移民的高潮。多元文化主义是引发移民潮的重要因素,它强调平等与宽容,对移民极具吸引力。但多元文化从根本上讲是以白人文化为底基的,“多元”只是一个幌子。加拿大文学研究专家斯马洛·坎布莱莉质疑多元文化尽管承认文化多样性,但并没有颠覆“加拿大主流社会的传统表达”(Kamboureli, 2000: 82)。黑人作家兼批评家塞西尔·福斯特更加直白地道出加拿大社会的怪相:“我发现,这个美丽的国家种族关系并不和谐,有些事是非常离谱的。每个人都在设置障碍,好像要准备打一场持久战,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更糟糕的是,每个人都囿于他们自己的立场,闭目塞听,故意不讲道理,不尊重差异。这种事居然发生在一个声称是多元文化的国家,一个欢庆并鼓励多样性和差异的国家!”(Foster, 1996: 9)
绝大部分加拿大黑人作家都有移民背景,他们聚焦移民潮背景下的黑人移民群体,用敏锐的洞察和辛辣的文笔谴责标榜“多元文化”的加拿大对黑人移民的排斥和不公,再现白人社会对黑人造成的心理创伤。美国亚裔学者安林·成(Anne Anlin Cheng)认为,白人政治话语建构的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和民族认同遮掩少数族裔的创伤经历(陶家俊, 2014:122),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加拿大。多元文化制造了“人人平等”的假象,背后是挣扎在边缘的少数族裔难以言状的伤痛,因而拆穿假象,“还原”黑人移民遭受的精神戕害,就成为加拿大黑人文学的重要题旨。奥斯汀·克拉克(Austin Clarke)《更多》(More, 2008)中的主人公伊朵拉就是一个典型的受创者。尽管听闻“加拿大的移民政策‘只适用于白人’,加拿大讨厌有色人种移民”,伊朵拉还是满怀信心地从巴巴多斯来到加拿大,希望能在加拿大“上大学并且活出个样来”(Clarke, 2009: 65)。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落差是巨大的,因为黑人身份,伊朵拉举步维艰,只能从事最底层的工作,勉强维持生计,来加拿大30多年后还是住地下室。创伤经历“影响受创主体的幻觉、梦境、思想和行为,产生遗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态情感”(陶家俊, 2014:117)。伊朵拉整日生活在恐惧和焦虑中,表现出明显的抑郁倾向,她把自己禁闭在地下室,靠宗教冥想获得慰藉,精神恍惚,自言自语,不断念叨“贫穷是地狱”。“虽然从物理意义上说伊朵拉穿越了不同大陆,但她并没有作为一个加拿大人到达彼岸”(Barrett, 2015: 67-68),她始终是一个局外人,她的移民生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作为第一代黑人移民作家、加拿大黑人文学的拓荒者,克拉克曾生活艰难,甚至一度求助救济金,他的许多作品是他自身经历的真实写照。他曾在回忆录中尖锐地指出:“加拿大必须有个底层社会,因为它是一个种族主义社会,而种族主义社会需要有个——就肤色而言通常是可见的——阶级供自己使唤。”(Clarke, 2015: 218)《更多》入木三分地刻画了黑人移民“在加拿大塑造一个完整的自我、追求有意义的生活的艰辛”(王家湘, 1994:45),展现了加拿大等级社会给黑人移民留下的创伤印记。
黑人移民恶劣的生存环境不仅触痛了老一辈作家,也困扰着二代移民作家。2007年,加勒比移民后裔大卫·切利安迪(David Chariandy)发表《苏库扬》(Soucouyant),获包括都柏林文学奖、英联邦作家奖、总督奖、吉勒奖在内的十项文学大奖提名,一鸣惊人。主人公阿黛拉出生于特立尼达的穷人家庭,年少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家乡被美军征用。目睹母亲为了谋生向美国大兵卖身后,阿黛拉擅闯美军基地,母亲为了保护她被美国大兵浇了汽油烧成火球,虽被救下,但容颜尽毁。这事件成了阿黛拉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火球形象逐渐幻化成加勒比传说中以火球示人的女吸血鬼“苏库扬”,不断侵扰阿黛拉,最终让她过早患上失忆症。如前所述,失忆是创伤的典型症候,阿黛拉的精神失常不仅是童年经历所致,也与日后加拿大的移民生活相关。为了改善生活境遇,阿黛拉加入移民大军;然而作为黑人总是被区别对待:“在有轨电车和人行道上,大家要么冷眼相待,要么皱皱鼻子转身走开,要么盯着看,看她在这个国家的那副怪样子。”(Chariandy, 2007: 49)购物时,“找她的零钱永远放在柜台上,而不是她手里”(Chariandy, 2007: 49);到饭店用餐,被告知“这是家庭餐馆,不欢迎有色人种和妓女”(Chariandy, 2007: 50),只好悻悻离开。“作为‘北漂’一族的缩影,阿黛拉的故事体现了加勒比移民的真实境况:加拿大民族的白色空间容不下这些属于有色人种的外国人。”(袁霞, 2014:95)如果说童年梦魇为阿黛拉的精神错乱埋下祸根,那么悲惨的移民生活则是触发其失忆症的催化剂。《苏库扬》的副标题是“一部关于遗忘的小说”,“遗忘”既是对阿黛拉受创主体身份的表征,也指向黑人移民在加拿大文化记忆中的集体缺席,是透过表象与谎言对加拿大黑人生存困境的有力揭橥。
这种困境在埃西·埃多彦(Esi Edugyan)的《塞缪尔·泰恩的第二次生命》(TheSecondLifeofSamuelTyne, 2004,以下简称《生命》)中也得到了充分展示。埃多彦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二代移民作家,生于卡尔加里,父母是加纳移民,不到30岁推出处女作《生命》,获得广泛赞誉,英国《卫报》甚至把它与奈保尔早期的作品相提并论。《更多》和《苏库扬》主要关注初代移民的创伤体验,《生命》把视角转向二代移民。小说虽然沿主人公泰恩从加纳到卡尔加里再到虚构小镇阿斯特尔这条线索铺陈,但真正推动情节发展的是他的双胞胎女儿伊薇特和克洛伊。姐妹俩在学校饱受孤立和排挤,被嫌不懂礼数、发音不准,备受打击的伊薇特抱怨:“她受够了必须用甜言蜜语哄别人跟她玩,受够了总是被问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受够了别人跟她说话时以为她不说英语。”(Edugyan, 2004: 27)受白人社会冷眼与嘲弄的刺激,她们行为乖张,情绪极不稳定,最后蓄意纵火,烧掉邻居波特的房子。这件事成为整个故事的转折点。事后,在宣称移民“不能只享受做加拿大人的好处,还要承担做加拿大人的义务”(Edugyan, 2004: 141-142)的白人雷的胁迫下,她们被父亲送进教养所,泰恩也被迫把叔叔留给自己的小镇房产让出一半给波特,与他同住,多年的失意加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泰恩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动力,在懊恼和失意中度过余生。
加拿大黑人移民大都有一个“加拿大梦”,但在种族压迫和偏见根深蒂固的加拿大,他们的梦想注定无法实现。阿特伍德曾说,每个国家或文化都有一个核心的象征,如果说美国是“边疆”,英国是“岛屿”,那么加拿大则是“生存”(Atwood, 2012: 26-27)。显然,加拿大语境下的“生存”不仅与阿特伍德所论的险恶的自然环境紧密相连,而且与高度排他和白人化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加拿大黑人英语小说通过塑造黑人移民受创者群像,淋漓尽致地诠释了黑人移民的生存之痛,为认清加拿大多元文化社会现实提供了极具价值的文化读本。
3 对种族问题与黑人身份的多维思索
加拿大黑人来自美国、非洲和加勒比等不同国家和地区,构成混杂。多元文化主义虽然对改善黑人移民的生存环境没有任何实质作用,却有助于保证不同来源黑人文化之间的相互独立。这决定了加拿大黑人意识不会受制于一个先在和单一的国家认同,从而具有突出的多义和复调性。加拿大著名黑人学者沃尔科特(Walcott,2003: 50)认为,加拿大黑人与加拿大是一种“在与不在”(belong and not belong)的关系,“加拿大黑人……是一个综合体,总是处于修正和成为的过程中,是从失根、迁移、交换,以及反抗和自我重新定义的政治行为的多重历史中形成的”(Walcott,2003: 103)。由此,加拿大黑人文学对种族问题和黑人身份有独到的理解和阐释,表现出明显的多声部特征。
受加拿大特殊社会文化体制的影响,“种族”在加拿大一直被冷处理。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多重因素如战后非欧洲移民对加拿大人口构成的改变、高度种族化美国社会的话语影响、后殖民理论和“第三世界”视角在加拿大知识分子界的传播,以及国内媒体对种族关系的不断重视(Padolsky, 1996: 130)的综合作用下,加拿大社会的种族意识日益突出。帕多尔斯基(Padolsky)曾在20世纪90年代对加拿大文学和社会话语的种族化走向做出预测,认为可能出现两种情形:第一种是复制美国模式,强调“种族”的主导地位,使其成为“分析和社会互动的决定性因素”,最终导向“白人”与“非白人”“黑人”与“非黑人”之间的二元对立;第二种是“多元主义”(pluralist)模式,即破除对“种族”的本质主义理解,从多维视角(比如族裔、性别和阶级)审视种族关系,在更加开阔的视阈内构想身份、表征和权力等议题(Padolsky,1996: 131)。
从新世纪黑人英语小说创作来看,第二种预测似乎更符合实际,不少作品倾向于从关系和构成的角度思考,对种族问题的探讨具有明显的开放性。大卫·奥希安博(David N. Odhiambo)的《吉普力盖特的机遇》(Kipligat’sChance, 2003)就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特点。小说聚焦温哥华的肯尼亚移民生活,表现移民的代际冲突以及青少年移民面对友情和爱情时的迷茫与纠结。主人公——肯尼亚人吉普力盖特虽然是第一人称叙事者,但他明显被“去中心化”,其种族身份被置于一个宏观场域中进行考察。吉普力盖特的好友库尔温德是印度人,他们两家在肯尼亚就认识;和吉普力盖特发展过一段感情的斯维特拉娜来自东欧,是一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白人。通过在种族、族裔和阶级等范畴之间的交错和组合,小说将绝对意义上的“种族”语境化和动态化,所关注的不是单纯的黑、白之间的对立,而是不同族群互相理解和认同的可能性。荻昂·布兰德(Dionne Brand)的《我们都在希冀什么》(WhatWeAllLongFor, 2005)表现出类似的关怀。布兰德是加拿大最杰出的黑人女作家,有“加拿大托尼·莫里森”的美誉。《我们都在希冀什么》讲述四个移民家庭在加拿大的生活经历,探究不同移民群体如何在自我和他人、过去和当下之间协商,关涉“与复杂的来源建立一种全新的关联,进而在社会关系方面创造出新的可能性”(Mackey, 2012: 228)。小说中的四个家庭有三个是非裔,另外一个来自越南,和《吉普力盖特的机遇》一样,亚裔元素的融入丰富了作品的族裔内涵。不同的是,《我们都在希冀什么》以越南移民泉为核心架构故事情节,亚裔背景占了很大比重;与此同时,四个家庭故事既互相关联,又独立成篇,主导性视角的缺席使小说对种族和族裔问题的考量具有了更多的层次感;另外,小说还以细腻的笔法描写了泉与黑人女孩卡拉之间的同性情感,从性政治角度揭示出少数族裔所受的多重压制及其身份的复杂性。
加拿大黑人文学对同质化种族观的反思还体现在它对混血身份的关注。与基于“双人种”(bi-racial)和“一滴血原则”(one drop rule)[注]指19世纪出现在美国并在20世纪成为美国法律的种族划分原则:无论肤色,只要有黑人血统,就被认定是黑人。的美国种族体系对混血身份的拒斥不同(Padolsky, 1996: 133),在加拿大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混血”不是禁忌,而是被作为影响黑人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进行展示和研究。金·布伦胡贝尔(Kim Barry Brunhuber)的《凯姆利恩人》(KameleonMan, 2003)就涉及这方面的议题。小说主人公斯泰西是一位从事模特工作的黑白混血,一开始认为混血是自己的优势,可以像变色龙一样适应要求多变的模特职业,后来越发受困于混血身份,感觉自己既不是黑人,也非白人,没有归属感:“唯一比生活在那个黑白世界更糟的是生活在一个灰色世界……作为一个灰色的人长大就像生长在失重的月球上。回到地球就意味着要被自己皮肤的重量压垮。”(Brunhuber, 2003: 49)小说直面混血问题,把黑白混血儿的坎坷与迷失刻画得丝丝入扣。《混血布鲁斯》(Half-BloodBlues, 2011)也属于这类作品。该作是埃多彦的第二部小说,出版当年入围布克奖、总督奖和吉勒奖决选名单,并最终捧回吉勒奖,一举奠定了埃多彦的文坛地位。主人公、黑白混血儿希罗尼穆斯是一位音乐奇才,是20世纪30年代柏林一支乐队的灵魂人物,迫于纳粹的种族主义,乐队几经辗转,最后在巴黎完成了传世之作“混血布鲁斯”。黑白混血在非洲流散批评中多以异类形象出现,法侬(Fanon)、詹姆斯(James)、加维(Garvey)和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等都曾对黑白混血做出过负面评价,视其为叛徒或污点(Clarke, 2002: 212-216)。《混血布鲁斯》中的希罗尼穆斯正直、善良,代表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完全颠覆了对黑白混血的脸谱化,为重新认识混血身份的价值和意义提供了依据。
除上述特点外,还有作家在创作中刻意模糊黑人身份,规避种族题材,尝试摆脱“表征负担”的束缚,转而抒写普世价值和情感。安德烈·亚历克西(André Alexis)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的创作饱含哲学思辨与人文关怀,作品几乎没有黑人角色,也很少涉及种族议题,在加拿大黑人作家中独树一帜。《避难所》(Asylum, 2008)以20世纪80年代的加拿大政坛风云为背景,把虚构和历史交织在一起,表现人们在经历世事沉浮后如何重新发现自我,完成救赎,对人性进行形而上的思索。虽然主人公、第一人称叙事者是特立尼达人,但小说并没有强调其种族身份;而且,除第一部分的引入和最后一部分之外,叙事者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隐身的”。吉勒奖获奖作品《十五只狗》(FifteenDogs, 2015)不仅没有黑人角色,就连人类也退居其次,小说以动物为主角,讲述动物被天神赋予人类思想后经历的种种,以寓言的形式对人性善恶、爱欲情仇和生命意义进行了深度剖析。该作出版后好评如潮,被称赞已经达到了《伊索寓言》和《动物农场》等经典的高度。
新世纪黑人英语小说的创作实践凸显出“种族”的异质性和建构性,它“所理解的‘身份’更多的是一种处于游离和无根状态的‘杂糅’,所依据的不再是基于种族或民族身份的‘政治正确’,而是以种族或民族身份为参照、更具包容性的身份认同理念”(綦亮, 2014:38);它把焦点从“黑人如何不同于白人”的非此即彼,转移到对“如何定义黑人身份”,“作为黑人或者说人意味着什么”等命题的本体追问,拓展了黑人文学的言说空间,丰富了黑人文学的思想内涵,对重新认识黑人文学的功能和使命具有启示意义。
4 结语
与美国为邻,加拿大黑人文学要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吉尔罗伊(Paul Gilroy)影响深远的《黑色大西洋:现代性与双重意识》(TheBlackAtlantic:ModernityandDoubleConsciousness)尽管声称从“跨民族”和“文化间性”(1993: 15)视角重新考察非洲流散现象,但基本还是围绕美国来架构,将加拿大排除在外。沃尔科特(2003: 27)曾不无遗憾地表示:“要清晰地表述加拿大‘黑人性’,这项工作之所以难,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人尝试去书写,而是我们有太多人几乎总在关注别处,很少注意这里。”新世纪的加拿大黑人英语小说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这种“影响的焦虑”,它深植于加拿大这片土地,不仅具有强烈的历史和现实关怀,而且从多元视角阐释种族问题和黑人身份,表现出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批评内涵,有力地支撑起加拿大“黑人性”的格局,充分证明了加拿大黑人文学的艺术魅力和文化价值,对于全面把握北美黑人文学创作乃至重审非洲流散文学的版图,都是不可或缺的参照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