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还乡
2019-02-28王莫之
王莫之
几年前,拆违刚起步,不像后来,一部分马路的街边店几乎尽数拆除。在整治之初,刘奶奶还能走动,是个满头银发、喜欢拄着手杖的倔老太,她会跟着太阳去文化广场对面的花市,买几支粉红色的康乃馨。
那支手杖通体乌黑,产自欧罗巴,它的原主人在上世纪30年代学成归国,违逆长辈,沿长江顺流至远东之都。他翻译小说,替朋友的电影公司编写剧本,卜居在这条弄堂的深处。而今,弄堂里只有几个老者还记得刘先生的风姿气度,他们和刘奶奶年纪相仿,自出生以来就没怎么离开过这个家。对于弄堂现在的环境,他们颇有微词:附近那些街边店啊,拆就拆了,不能说找不到门面就打民房的主意吧,搞得那么多陌生人出入。
那日正值元旦,午后有陌生人摁刘家的门铃。佣人胖阿姨迈起步子来动静颇大,她的一部分身子躲在屋内,另外一部分瞪着那个穿咖啡色羽绒衫的中年人。
“刘老师,侬好。”他开上海话,面露尴尬,像是小学生在课堂上被突击提问。他自称是刘先生的读者,一向喜欢老先生译的小说,又是如何打听到这处地址。
他自知唐突,只想进来看看。
“看什么?”
“只是想进来看看。”他吓得改说国语。
一声闷响,复合门被用人关拢。突袭者傻站着面壁,环顾还得寻找目标,盆景边上的青苔,露天水斗的水龙头没有把手。他的手颤巍巍地往门上攀,又放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好像在翻阅通讯录。后来,助他翻越的是更详细、更有逻辑的自我介绍。他等到了刘奶奶的亲自过问,他试着复述,脸涨得通红,增补的内容涉及他的一位朋友,在某出版社任职,恰巧是刘先生尚未出版的译文集的责编。
“我知道刘先生早就过世了,只是作为一个读者,我很想进来拜谒一下。”他那恳切的语调以及斯文的相貌,轻易就能与读书人划上等号。刘奶奶虽有疑色,却还是吩咐胖阿姨好生迎宾。而他呢,丝毫没有半点宾客的大方,倒像是犯人从狱牢里提解到探监室,怯生生地打量着沿途的布局与陈设。挂在正厅的三幅黑白照片目送他坐进沙发。待到茶沏好,胖阿姨帮忙端过来,他的惶恐被放大了。
“吃茶小李,勿要客气。”刘奶奶宽慰道,陷入沉默,再发声则是向他打听那位责编的近况。
“我也不太清楚,我们有好几年没联系了。”
他的回答加重了女主人的疑心。然后,他仿佛换了一个人,或者说,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起来。
七年前,他有一本小说由某出版社印行,由此认识了几个编辑,吃过几顿工作餐,席间得知刘先生那套编选中的译文集,家属提供手稿,包含好些未发表的素材,比如译者绘制的插图。他回忆闻讯时的激动,精读刘氏译本也好些年了,自己的文风与其说是受作者影响,倒不如说是受了译者的滋养。总之,他对那套书的期待溢于言表,当他得知译者曾住在这条弄堂里,他完全惊坏了,太多的巧合迫使他去骚扰责编,为了具体的地址。
“我老早也住在这附近呀,”他喝口茶,杯子小心捧着,“喏,就在‘牙防所对过,从小住到大,住了廿多年呢。”
刘奶奶追问细节。
“我是结婚之后再搬去闵行的,后来我父母还住着,又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不是改造菜场嘛,老房子拆掉也有十多年了。”
“哦,菜场,”她嘀咕起来,“对的,对的。”
他说自从得了地址,总想着来拜访,却一直提不起勇气。
“原来你也是作家啊。”
“不敢当,随便写一点,跟刘先生比起来差得远了,”他说,“对了,刘老师,你也写吗?”
“我不写的,我跟文学的唯一关系就是帮爸爸整理他的手稿。”她说退休近三十年,这就是她的工作。总的来说,父亲的译者形象要高大、明晰一些,译作虽多,只有两三本畅销,原创的小说很难再版,剧本大多未能成书。他附议,顺着提起他与刘先生的一些相似。“本来我是想等有了一点成绩再过来。”说完这句,他关了话匣子,目光闪烁,拒绝眼神交流,鼻息猛地加粗了一下,像在自嘲。许久,他想到摸裤兜里的皮夹,取身份证展示给刘奶奶,也算是应答她的疑问。
今天是他的生日。据他所知,也是刘先生的忌日。四十九年前的一个巧合,把两段生命无缝衔接,写作上的奇妙传承,还有住址的邻近——虽说他在引述、分析的时候吞吐含糊,但那点心思还是被她点破了——打着转世的旗号来认女儿。
“不敢不敢,刘老师,论岁数,我叫你一声姆妈也不过分。真的,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想来看一看。我晓得自己自作多情,但是这也算是我的一桩心事。”他说来之前,预设了三四种的失败。他感激今日之结局,羞得直接站起来道别。她虽然讶异,却没打算挽留,见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也没有当即收下。那是他以前写的长篇小说。等她勉强接納,他说:“实在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刘老师,我先回去了,下趟再来看你。”这几分钟,他沉醉于自说自话,临了,挪到门口,还在念叨鞋套的再利用。
“不要了,不要了。”胖阿姨赶来阻止。
他答应丢到外面,还帮着关门,这一切,赶不走一顶诓骗的帽子。屋内短暂地恢复平静,能听到那台老迈的挂式空调对寒冬的顽固抵抗。胖阿姨开始了对突袭者的控诉。她先前在厨房里是一个感官完全打开的劳务工。
刘奶奶问她,是否相信转世。
“我是不相信哦!”胖阿姨嚷道。
“你不是信菩萨的嘛,佛教徒怎么会不相信转世呐。”
胖阿姨辩说相信转世,但是不相信小李是刘先生的转世。现在这个社会啊,身份证造假多容易,即便巧合是真的,无非只是骗术的辅助,因为天上不会掉馅饼,平白无故的认亲都有图谋。
“是呀,图谋。”刘奶奶喃喃道。后来,她与远在加拿大的儿女通电话,颛桥的亲戚过来探望,她必要先提小李的拜访。她在这道逻辑混乱的推理题中嗅到了图谋的气味,一厢情愿地将他定义为说客,一种回暖的迹象。她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要说心愿,无非是看到父亲的四卷本译文集如出版社应许的那样煌煌问世。可是,都七年过去了,早先签的合同已失效,续签只是口头协议。她早就怀疑了,出版社的拖沓另有图谋。前阵子,她读到一则新闻,说老舍、傅雷在内的二十多位名家的著作明年就要进入公版期。她给编辑打去问罪电话,被对方的一贯态度彻底激怒了,撕破了脸皮。于是,局面更僵了。她有点后悔。另起炉灶的代价太大,她对版税啊稿费啊原本就不太看重。她只是实在气不过。钱和颜面,天平现在倾向后者。在她还不打算拉下老脸的困局中,小李突然搅和进来,她不知道他的话几分是真,但是他居然能找上门来,说明他与那家出版社交情匪浅。
胖阿姨是个粗人,不太理解东家的盘算。她照顾这个家近二十年,从钟点工升级为贴身护理。有一些玩笑话,像共享单车一样违规出入于弄堂,说等刘奶奶百年以后,怎么着也得分一点家私给胖阿姨,奖励她的贴心、忠心、手脚干净。除了电视剧,她的生活远离娱乐,只有上午买完菜,会去附近的高档小区放松放松。她有一些老乡住在大楼里面,帮老外带孩子遛狗。这些外地保姆喜欢晴天聚在小花园里开例会,放任各种肤色的孩子嬉闹,各种规格的育儿车乱停乱放,还有一大堆激情燃烧的大型犬。她们被牵绳拽着,头却望向另一边,叽呱叽呱讨论东家的八卦,各自的工资,如果谁的明显低于行情,其他人就会一致撺掇,让她去跟东家提。当然,每年还得有一定程度的递增,就连菜场周边的早饭摊位,过完年回来,大饼油条糍饭豆浆,样样都要涨五毛钱,这是规矩。刘奶奶也挺喜欢那个小花园的。通常是午后,她坐在轮椅上,由胖阿姨慢悠悠推过去,去孵太阳。这个习惯新近废弛,近一周,老太太都不怎么愿意出门了。
好在,他终于来了。
刘奶奶吩咐胖阿姨找拖鞋。家里男客少,胖阿姨翻出了尺码最大的那双。至于小李送来的几种水果,就像上次那本书,历尽波折,有一个欢乐的结局。
“你怕冷吗?”刘奶奶问,“怕冷要么还是穿鞋套?”
“不冷的,”小李呵呵笑,“空调开着老暖热的。”他踏着小了两号的拖鞋,坐在老式沙发上,后来,还在刘奶奶的敦促下,用牙签分食水果拼盘。胖阿姨拖着怪异的神色,退回厨房,坐着啃那几个削剩下的苹果芯子。屋内的家具是那么古朴,包括五斗橱上面的三五牌座钟,指针在滴答滴答的掩护下消除了他与这套房子的排异期。即使是后来,刘奶奶指示胖阿姨网购了一双更大的厚底棉拖鞋,当他穿上之时,他的反应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他请刘奶奶回忆她的父亲。
这俨然成了一个常规节目。周五下午,三点过后,不是水果就是蛋糕,或者一些应景的食物来敲门。他的这片心意备受女主人的非议,可他坚持如此,坐半个小时就走,只怕聊久了有损她的健康。
她也不是毫无怀疑,也许小李在编写父亲的传记。回忆父亲的文章比较少,所谈的也只是解放前的那些事跡,浮皮潦草的倒影或背影。如果这就是他的图谋,那是好事,没必要遮掩,可是好生奇怪啊,从未见他掏出过什么录音设备,或者做一些笔录。他从未解释自己为什么打听这些;她也从未把自己的心理摆上台面。倒是他,非常爽气,第二次来就提到了那套译文集,好奇怎么还没出来。她长叹说自己也无能为力啊,一直在催,一直在催,估计责编接到她的电话都烦了。
“你不是也认识她们的嘛,有机会,你也帮我问问看。”
他满口允诺。隔周,传来答案:“我问过朋友了,讲书还在做,具体啥时候出来还不清楚,不过今年应该是比较困难了。”
一如既往的坏消息,此刻却有着“奶油小方”的清甜。她说这个蛋糕还可以,不甜,清口。他同意,说自己之所以敢送也是因为它比较清雅。
不全是被动受访,她也会提一些问题,譬如顺着蛋糕的回忆复现他的童年;他比较关心的则是刘先生的晚年,他说这些内容在网上是一片沙漠。他问刘先生是怎么去的,是在上海吗?她只说父亲是突发心脏病,然后,她的表情以及飞降的沉默告诫采访者,这是禁区。一段熟悉的旋律响起,胖阿姨啪嗒啪嗒赶去开门,快递员请她签收,原来是前天在网上订的旋转拖把。
非常突然,清明前夕,半年没有音信的责编打来电话。刘奶奶接听的时候心怦怦怦乱跳。那位女士说译文集最迟明年一月问世,编校已完成,封面正在设计,至于稿费,由于老先生的著作临近公版,倒是有些尴尬。她恳请家属谅解,因为拖了那么久,拖出这样的结局,她总要担一些责任。“但是请你相信我,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呢,只是一个编辑,我犯不着替公家省这点钞票……”她的辩解如旧,而刘奶奶的态度全变了:“如果书已经做好了,就不要再拖了,稿费啥的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你们担心我们家属打官司,我们可以再补一份合同,反正之前的合同已经过期了。”此后的谈话,如同抹了蜂蜜,临了,刘奶奶向女士打听小李,就从地址的泄露说起。
“实在对不起哦刘老师,当时他叮我叮得实在紧,我看他诚心诚意的——他这人呢,怎么讲呢,人品还可以。”
“倒也没啥,来看过我几趟,看上去蛮老实的。”
“要不是你提起来啊,我都快忘记他了。”女士说。她主管外国文学,原创的情况全是从同事那里搬来的二三手货。就她所知,小李在她们社里只出过一本书,远在七年之前,销量不好,对于某些新作家而言,这可以是开始,也可以是终结。
“他讲他还写过电影剧本。”
“这我倒不大清楚。”女士说。
电话挂断,刘奶奶想起小李初访时相赠的书。那本绿皮书,被胖阿姨丢在书架的角落。翻看的念头第一次如此凶猛。封面的勒口已经翻卷,上面印了作家作品简介,证明小李是上海人,1967年出生。这本书是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故事主要发生在市区的一家澡堂子。那个下午,阅读冲刷过往,痛苦也罢,美妙也罢,如同一道闪电,一阵雷雨,平息后,空气里弥散着似曾相识的清新。一种熟悉的语感惊悚地向她袭来,先前,它主要封存在父亲的手稿里。
再见小李,她有选择地公开读后感。
如同得了什么奖项,小李洋洋洒洒地大谈文学观。他说他写这本书呢,刻意规避模仿,却不否认早年私淑过刘先生翻译的那位名家。转变在他给自己定了上海小市民的写作方向之后,与那位篆刻上流社会的唯美派有了抵牾。他说,也许是早年读刘先生的译本太痴迷,等到把外国老师赶出租界,语感却挥之不去,有时候,怎么写都像是被什么人牵着鼻子。
她又问小说的开头,为什么有一个老者死在浴室?
他说那些老的浴室现在只有民工和老头子会去。老年人天天孵混堂消磨时光是一种生活方式,让浴室又欢喜又头痛,生怕他们滑倒啊出任何意外。他说滑倒已经不算意外了,所以设计成心脏病突发,寒冬温差大,浴室里热气腾腾,心脏可能一下子承受不住。
她没再追问,而是把内心的疑云、震颤释放给她的儿子。电话那头在打哈欠,温哥华已是深夜。
“妈妈,你讲的这些呢,讲穿了还是巧合。我呢,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啥转世,外公是怎么没的,你应该跟人家讲讲清楚,不要再误会下去了。”他给母亲提了几点建议,还说,他打算明天找姐姐谈谈,今年圣诞期间一起回国。
刘奶奶乐坏了。
她的生活为两大心愿所缀饰,笑容更多地在她的脸上绽放。如花的五月,她打电话给小李,约了明天下午出去逛街。小李已经在小花园里学会了如何平稳地操控那辆轮椅。尽管,他横插一手让胖阿姨在斩肉饼子的时候干劲十足,但这毕竟是东家的意思,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东家推出房门。
“我们要么先去买几支康乃馨。”刘奶奶对阳光说,父亲的手杖被她紧紧攥着。
“好啊,但是这附近还有花店吗?我记得文化广场的花市已经拆掉了呀。”
沿复兴中路向东。陕西南路的转弯口倒是有一家花店,只不过它的邻居让人不敢亲近。上海大戏院的改建工程从感官上过于刺激,路人容易忽视那家名为野兽派的店面。直到穿过瑞金二路,他们才在大同幼儿园的隔壁找到一家店铺,有卖康乃馨。斜对面,复兴公园的围墙已经不远了。越是往前走,越是能听到節奏在舞动。
“估计是公园里有人在跳广场舞。”小李说。
“老长时间没来了。”她笑了。
那地方,现在叫音乐演奏亭,五根纯白的石柱顶起金铜色的帽子。倒像摇滚乐队开演唱会,坐在亭内的中年男子,周围尽是真材实料的打击乐器:非洲鼓、爵士鼓、中国鼓,配置豪华,他还根据喇叭里放的不同曲风,花哨地搭配节拍。而在亭内的另一边,有几个老阿姨老爷叔在跳探戈,那个戴眼镜、穿花衬衫的,腰肢扭起来,表情风骚。
刘奶奶试着在公园里寻找记忆。
“这是啥时候造的啊?”她指着马恩雕像问。
“这我倒不大清楚,我们老早春游的时候,好像没的呀。”
他们就以雕像为景,请一个围观打“斗地主”的老爷叔帮忙,用小李的手机拍了一张合影。刘奶奶的意思。她还坚持要把轮椅推远一些,不能在镜头里出现。她靠那根手杖撑得笔笔挺,小李的姿态仿佛是在搂自己的慈母。那照片多冲了几张,有一张被刘奶奶插入家庭相册。夏天太热,那些老照片以及如蜘蛛网一般慢慢编织的过去,给小李带去了无穷乐趣。弄堂之外,这片区域标志性的法国梧桐渐渐秃了。
十一月的尾声,刘先生的译文集如愿问世。红色的硬盒子非常漂亮,四本精装书,欧式版画藏书票,橙色的书签带。出版社守约地给刘奶奶多寄了一套样书。小李笑逐颜开地剥出实物,特地找来一支黑色的美工笔:“刘老师,你帮我签个名好吗,随便写点啥也可以。”
翻到版权页,上面印的是“2017年1月第1版”。
那套包含赠语的样书,小李拿回家后再未舍得翻看,而是装进本该包衣服的自封袋,宝贝似的供在书架的最高层。他后来通过京东又补了一套,天晓得新书上市即参与了满两百减一百的促销,折算下来不足四折。这件事情,他瞒了刘奶奶。
屋内的空调一刻不停地推送热风,一切似乎恢复到他们初识的光景。每周共处的时间减回半个小时。那双灰色的厚底棉拖鞋重新登场,自从它进了这个家,刘奶奶亲自叮嘱胖阿姨又买过其他季节的替代品。
小李有幸还在刘家吃过几顿晚饭。相传,小绍兴三黄鸡的味美得益于一群流氓,面对吃白食的又来了,店家愤懑地将新煮好的、冒着热气的整鸡浸在刷马桶的污水里,鸡肉却意外地愈加鲜嫩。工艺由此改良。小李并不知道,胖阿姨的厨艺何以精湛。日后,他能够想起的最美好、最丰盛的回忆因为用餐人数超标,改在老锦江饭店,整整两桌圆台面。他有幸坐在刘奶奶的儿子旁边,两个人年纪相近。
“哦,你好,一直听妈妈说起你,你就是外公的转世吧。”他的开场白让小李羞得低下头,连声否认。还有礼物,这是小李无法拒绝的,一本《英国病人》的原版小说,扉页上的所谓作者签名远不及封面上的印刷体好辨认,尤其是作者名字里唯一的字母O,被红色勾勒得无比醒目。
“这是我们加拿大最好的作家,我在eBay拍了这个首版的带签名的hardback给你。”
家宴是临时打电话通知的,小李为自己的疏于准备道歉。若不是坐在旁边的人,都听不清他在咕噜点什么。包房里,小辈们的英语吵囔如迷雾一般。
“哎呀,你太客气了,”那位帅气的男士笑道,“谢谢你一直来看我妈妈,我代外公敬你一杯。”
那晚,小李喝了很多红酒。就像玩接龙游戏,好些人都在复述,我代什么,我代什么,敬你一杯,以至于,他为了回礼确实大为破费。还得抓紧置办,这些“海外亲戚”只在上海住几天。
整整一周,礼物闹哄哄地成了关键词。心醉神迷,这个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就像公园到了深夜,工作人员在闭园之前举着手电筒巡视人影,照亮了落叶铺就的昏黄色的地毯。
公历的最后一天,小李意外接到了刘奶奶的电话:
“今天夜里过来吃饭哦,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可是周六,他自己家里已有安排。
“那么尽量夜里过来一趟,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临近九点,弄堂主要靠那些小店照明,美甲店正要打烊。他赶去摁门铃。照例是胖阿姨开门。他闻到供香燃烧的特殊气味。屋内的灯火、摆设让人想起某种仪式。
“今天是爸爸的忌日。”刘奶奶平静地宣布。
“不是一月一号嘛,应该是明天啊。”
“是今天,他们搞错了,你也搞错了。”
他傻站着,确认这不是开玩笑。三五牌座钟叮叮当当,准点报时。
那年冬天特别冷。刘奶奶说,她的父亲,情绪一直很不稳定,有天吃晚饭,突然想起要回武汉老家,说太久没回去了,必须回乡探亲。在这件事情上,刘奶奶当时觉得还挺神奇的,不光是他唐突的念想,还有他当时的处境。好像整个上海都把他给忘了,他只不过是退休工资降了几级,降到二十块。但是他既然说了,非常坚决地表示想回去看看,家人也不能不答应,寒冬腊月的,他们建议推到开春之后。可他固执地蔑视家庭这个组织的安排,自顾自坐电车去十六铺买了船票,特地选在平安夜启程,除了钱,随身只带了一些衣物,几本自己的译作,说要回老家住一阵子,也许吧,也许春节也在那里过。
这就是刘先生给女儿留下的最后印象。刘奶奶说,等到她接到电话,已是元旦的下午,武汉的派出所让家属过来认人。他是在澡堂子里猝死的,医院说是心肌梗塞。据老家的人回忆,三十一号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晃荡,到了晚上,气温极低,他大概是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想到去澡堂子里取暖过夜。寒冬温差大,浴室里热气腾腾,心脏可能一下子承受不住。
整栋房子仿佛在摇摆。小李用拳头撑住沙发,一双手,拇指之外的指甲都在狠狠地扎掌心。他想起十多年前,有一日心血来潮,想更多地了解翻译家刘先生。他在百度百科看到了刘先生的卒日,恰巧是自己的生日,而他们都生活在上海。当时,这个发现犹如一场地震。
“爸爸,你离开我们,马上就要五十年了。”刘奶奶仰望墙上挂的黑白照片,“那么多日子啊,为了你的书啊,我的心都快要碎掉了。两个哥哥临走的时候还关照我,要好好地打理你留下来的作品,让爸爸继续活下去。现在好了,从明天开始,你也要进入公版了。”
她长叹一口气。
“好了,我也终于解放了,不用再操心了,也没这个资格去操心了。随便他们去了,随便了!”
她用剩余的力气吩咐胖阿姨,把手杖拿过来。用人胖阿姨迈起步子来动静颇大。面对那份礼物,小李彻底没了方向,就像冬日闯进澡堂子,温差大,眼镜起雾。他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一个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