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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国学徒的城阳站日志

2019-02-26陈宇舟

旅游世界 2019年3期
关键词:城阳潍县德国人

陈宇舟

一个山东农民的儿子,为何报考青岛的铁路学校?学习两年后,在城阳站实习的过程中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在他和乡亲们的眼中,胶济铁路到底会给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1903年初春,胶东半岛南部的墨河边,堤岸枯草里残留的冰碴,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歇了一冬的村民早已在田间劳作了多时。顺着田垄边发亮的两条铁轨望去,不远处一座德式风格的建筑在暖阳中缓缓醒来,那就是城阳火车站,是十里八乡除教堂之外又一处洋人建的房子。硬山样式的屋顶上竖着高高的烟囱,四面墙角用一块块青砖交错砌成,在侧面灰白的墙面上清晰地写着“城阳”两个楷体字和一串外国字母“TSCHENGYANG”,站舍面积不足900平方尺,和铁轨之间是高出轨面1尺左右的土站台。

这时,从站外的路上风尘仆仆走来一个青年人,身穿土布织的大襟单袍马褂,直裆摺的短绑腿裤,脚穿一双布鞋,身后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他叫于祥修,是铁路学校的学徒,今天要去城阳车站实习。

如愿进入铁路学校学习

于祥修是山东潍县于家官庄人,今年不过20岁。1901年初,报名考取了山东铁路公司在青岛设立的铁路学校。这所学校是1899年秋,由山东铁路公司总办,德国人锡乐巴提议,在青岛斯泰尔教会支持下建立的,主要培养铁路运营需要的中国职员,是德国公司在中国建立的第一所学徒学校。于祥修小的时候,曾经在潍县的教会学校——文华馆学习,在青岛铁路学校正式学习前,又在青岛的一座教会学校学习了铁路运营所需的预备知识。随后,吃住在铁路学校,用了一年时间,系统学习了德语、算术、电报、运营和车站业务等课程。给他们上课的教师,有负责教授德语的两位牧师——亨宁豪斯和黑明,还有一位电报监工,指导学徒实际的电报操作,山东铁路公司还派来几位职员,教授铁路运营方面的课程。学徒如果学习的是开火车,还有特殊的教育课程,不过于祥修学习的是车站管理。

于祥修从小就对那些“新奇玩意”感兴趣,不想像父亲那样天天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虽然他们村祖祖辈辈人都是这样生活的。自从前几年德国人占领胶澳后开始修铁路,他就感觉大家的生活和以前不同了。起先是听说在高密姚哥庄、大吕庄,村民与修铁路的德国人发生了冲突,还聚众围了驻高密的铁路公司。德国人从青岛派来了军兵,洗劫了堤东庄、刘戈庄和高密县城,杀死20多名村民,伤者无数,离开时还焚烧了高密书院的全部书籍。结果惊动了朝廷,最后竟然撤了高密知县葛之覃。这件事情没过半年,高密张家大庄等地村民再次聚众阻止德国人修铁路,还袭击了铁路公司高密办事处,德国人都撤走了,铁路也没人修了。最后还是巡抚袁大人出面与德国人谈判,才没闹出更大的乱子。可谁知还是没过半年,更厉害的义和团来了,烧教堂、打洋人,据说替洋人做事的乡民都吓得躲了起来,他曾经上过学的潍县文华馆和青岛的这所铁路学校也停办了。据说,德国人在高密和胶州修建了好几所大兵营,几个村子又死了几百村民。直到1900年冬,这世道才太平些,德国人又开始修铁路了。

于祥修在老家的时候,就听文华馆的洋牧师说,外国在修铁路、跑火车。但他想不出铁路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只知道火车不用牲口拉,用水烧煤就能自己跑,力气还很大,一次就能装上千人。但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几年后铁路竟然修到了他的家乡——山东。后来听在即墨的远房表哥说,铁路公司在青岛开办了一所铁路学校,学成后分配到铁路工作,给的工钱也不少。于祥修心里就盘算着去青岛见见世面,说不定还能有个旱涝保收的收入,但由于兵荒马亂,这件事情就暂时搁下了。直到1900年10月,他听表哥说铁路学校的学徒全部返校复课了,才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了此事。父亲了解自己的儿子,青岛也不算远,有固定的工钱自然是好事,不行就再回来种地,也耽误不了什么。过了来年的正月十五,父亲凑了些盘缠,买了些杠子头火烧,雇了一辆大车,送儿子去了青岛。

参加城阳站的实习考试

转眼两年过去了,现在的于祥修只要完成城阳站的实习考试,就能学徒毕业了。他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满怀憧憬地走进了城阳站站长室。站长是一名德国人,正在不大的站长室里做着各种准备工作。由于城阳只是小车站,除了站长还有一名扳道工,忙不过来就雇佣车站外的中国苦力。站长见于祥修来了,轻声“嗯”了一声,接过实习证明书,瞟了一眼就放进了抽屉。随后,用半生不熟的胶东话夹杂着德语告诉于祥修应该做什么。于祥修在铁路学校学过一些德文,简单的交流不成问题,学的又是车站管理,所以站长一说,甚至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要做什么,而且动作麻利,透着一股机灵。站长逐渐露出了笑容,拍着于祥修的肩膀称赞道:“你很聪明!”

墙上的八角鱼尾挂钟响了,整整敲了八下,从青岛发出的列车出发了。站长在本子上记了下来,于祥修也掏出自己的小本子认真地记着实习日志。随后,站长让他再清点一下准备出售的车票,说很快就有乘客来了。果然,没过一会儿,车站外就陆陆续续走来了三三两两的村民,有的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看就是奔走于乡间的货郎;有的雇着大车,拉来了两大车鱼,应该是发到沿途的货栈;还有的提了三大篮行李,估计是要出门做大生意的商绅。坐车赶早的乘客,拿着不同的银元或制钱,通过站长室隔墙上的一扇九格窗提前购买去往昌乐沿途的车票,随后在候车室里两排坚实厚重的连椅上等着,喧嚣和嘈杂声透过售票的窗户挤进了站长室。

车票卖完了,于祥修忽然听见桌上的电报机响了起来,站长示意他去操作。于祥修熟练地接收到一份电报:“列车由赵村出发” ,他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刚过九点零六分。站长好像已经知道了电报上的内容,拿着摇铃和信号旗,叫上于祥修,来到了隔壁的候车室,让于祥修摇铃通知乘客准备上车。随后,站长走出站舍,登上站台,审视着不远处的进站道岔。他让车站上的苦力用喇叭朝东吹出一个拖长的信号,那里的扳道工正在进站道岔旁待命。这时,乘客们背着包袱、提着行李,一个挨一个地走到站台上,水果商和餐饭商大声地叫卖着。

这个场面让于祥修想起了两年前他第一次看见火车时的情景。那是1901年4月8日,青岛到胶州的火车开通,十里八乡的村民争相在通车日那天涌到铁道边看“西洋景”,正在青岛的于祥修也在其中。沿铁路路基挤满了中国人,大家都惊异地打量着这辆崭新壮观的“铁牛”,尤其是前面喷火的火厢。而当火车向大家驶来,村民们大惊失色,在这个轰隆隆的庞然大物面前四散奔逃。沿线的村民进城赶集的时候,都会顺便观看火车。站前站后,人山人海,对火车这个怪物品头论足。有的推测火车是神牛化身,否则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车头喷火的火厢能起着如同挽畜的作用;有的说火车是驯服的异龙,喷云吐雾就是证明。可当火车真的大吼一声,刚才还听得津津有味地村民无不惊恐万状。随后的两年,铁路沿线村民对火车的畏惧心理逐渐减小,也淡忘了筑路期间几次暴力冲突造成的抵触情绪,否则今天于祥修就不用使劲地让人们远离轨道了。

不是有钱就可买一等客票,山东巡抚也只能坐二等车

就在去年的6月1日,鐵路修到了于祥修的老家潍县附近。春节前,他就是从青岛一路坐着火车回家过年的。学校给他们这些山东本地的学徒每人一张三等客票,于祥修这张青岛到潍县的车票票价是1430文大钱,在老家可以买14斤小麦或10斤大米,能顶矿工5天半的工钱了。虽然只是三等票,但于祥修很知足,因为他知道,二等客票是三等客票的5.8倍,一等客票更是高达11.6倍,而且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已经不是他这种中国人有钱就能乘坐的了,那都是给蓝眼睛、高鼻梁的洋人,和巡抚、道台大人准备的。就在去年12月,山东巡抚周馥大人参加潍县至昌乐的通车典礼,也只是给安排了二等车。

于祥修来到三等车,但并没有坐下,车厢里乘客不多,机灵的他哪能放过这个学习的好机会,表明学徒身份后,就帮着车上的同行忙了起来。他好奇地询问,刚才站台上那么多乘客都去哪里了?同行告诉他,都在四等车。于祥修吃惊地脱口而出,那不就是货车吗?同行点了点头,又摇着头,用无可奈何地口气告诉他:中国人不放心他们的行李、买来的商品或要带到市场上出售的货物交给行李车看管,不愿自己独自去乘坐三等车。所以把箱子和行李包拖到货车上后,就直接坐在旁边车厢的地板上。于祥修听完更觉得好奇,独自来到了四等车。只见这里没有座位,所有旅客或坐在地板上,或坐在自己的行李上,鱼肉蔬菜也杂乱的放在那里,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这时,同行过来叫他去一等和二等车帮忙。当于祥修小心翼翼地走进一等车,四下张望,果然大不一样。座位有软垫和方便的靠背,座位前面的间距也很大,六人的隔间可以关闭。车厢两端各有一间封闭的小房间,一间是供车辆看守人休息和取暖用的,另一间是观景隔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沙发椅。观景隔间旁边是客厅,也有沙发、桌子和几把沙发椅,过道旁边还有两个睡觉的隔间,里面有床和厕所,夜间车内会有煤油灯照明。

火车呼啸而来的汽笛把于祥修拉回了城阳站,他惊喜地看到机车上拿着铁锨的司炉是他同村的老乡,正使劲地冲他挥手。老乡比于祥修大两岁,按照村里的辈分,于祥修还要叫他个叔。早他好几年就去了青岛四方的徒工养成所。听说是在德国技师的指导下,对从德国运来的机车车辆进行纯机械化组装操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学开机车了。于祥修挥动着双手回应老乡,但很快就被机车释放出的蒸汽遮住了视线。

胶济铁路全线通车后,站长和列车长有了五品至九品不等的官阶

火车停稳后,列车员招呼车上的乘客依次走了下来,站台上等待上车的乘客也耐心地排着队。虽然上下车只有很少的几分钟,但没有混乱和争执,也很少有人询问或叫喊,更不会有中国人在最后一分钟跑来,他们有的是时间。就是那些用大车送来的鱼勉强能装完,开车的时间就到了。站长用德语喊“出发(Abfahren)!”,他使劲太大,以至于“r”音嘎啦作响,周围的中国人笑了,于祥修也笑了。

列车离开后,于祥修跟着站长又去了货物仓库和附近的商街。铁路上除了客运还有不少货运业务,从坊子来的烟叶要在那里卸货入库,下午发往青岛的花生要在那里装车。忙忙碌碌很快到了下午,于祥修跟着站长又接送走从昌乐返回的客车后,已经过了4点钟。回到站长室,他们开始盘点一天的账目。客票收入、平常零货、指明零货、贵重物件等的收支情况,墨西哥银元、制钱、铜元等现金收支情况,于祥修都一一记了下来。

五天后,于祥修在城阳站圆满地完成了实习工作。半月后,于祥修被分配到潍县站担任车站助理。一年后,于祥修被调配到普集站担任站长。胶济铁路全线通车后,山东巡抚授予中国站长和列车长五品至九品不等的官阶,礼部批准将他们正式编入朝廷官员中。在欧洲人面前,铁路上的中国职员努力获得无条件的尊重,在中国的民众中,他们更享有较高的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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