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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少年

2019-02-26龚曙光

初中生·作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柴禾茅草松林

龚曙光

老家的屋场,西朝平原东靠山,风景风水俱佳。因为这个缘故,村上的人家都选了这个朝向,几十座房子由南到北,一字形排在山梁与平原的皱褶上。平原上的水田产稻米油菜,山坡上的旱土产棉花红薯,山上山下就是没块田土产柴禾。老家人所说的柴禾,是能煮饭烧水柴草的统称。老家人眼中的柴禾,与禾稻一样金贵。

田里虽然一年收两季稻子,但稻草要堆在那里冬天喂牛。夏秋收了菜籽和棉花,茎秆扯来晒干可作柴烧,但总共就那么百十捆,分到每家每户填不了两天灶膛。老家人一年到头烧的柴禾,要到别人家的柴山上去砍。那时的柴山,不是公家禁了,就是每户人家自己守着,找不到一亩一分天不管地不收的野山。老家人说上山砍柴禾,其实就是去偷。一日三餐的饭菜,都是靠偷来的柴禾烧熟的。

这事让老家人与周边一二十里柴山里的人关系十分紧张。有人偷便有人防,一来二去冲突多了,也有红脸动手的时候。若看山的是部队上复员的,还会将偷柴的人绑了交到队上。不管是谁偷柴被绑了,家人一吆喝,家家户户都会聚拢来,带上扁担砍刀去要人。柴山里的人也只是想宣示一下主权,讨回一个公道,群架终究是不会打的。大家心里都明白,山边上的人没柴山,但饭总得烧熟了吃,山里人守着大片的茅草山松树林,总不能让人家天天嚼生米。捉归捉,放归放,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纠缠一阵子,人到底还是要放回去的。只是日子长了,三天两头被捉住,大人们觉得没面子,慢慢地便支使孩子上山去——如果不是家里开不了火,大人便不好意思上山偷柴禾。

少年农事中,偷柴禾算是最苦最累的一桩。一捆茅草砍倒捆好,顶到头上撒腿跑,生怕慢了被看山人抓到。从老屋场到周边的柴山,近的五六里,远的十几里,一路奔跑到家,茅草一扔便瘫在了地上。顶在头上的茅草捆子有四五十斤重,又硬又尖的茅草秆子一颠一颠将头皮戳破,渗出殷殷的血来,流过额头糊在眼睛上,模模糊糊地看什么都有几分血色。汗水早就流干了,脸上身上结出一层盐花,用手一抹,满掌都是细碎的盐粒子。如果被看山人盯上了,还得在柴山上绕来绕去,不能让看山人找到家门。实在被追得急了,便扔下头上的茅草拼命逃。跑回家里觉得脚疼,一看脚上的布鞋只剩一只,光着的脚上糊满泥巴,好几道口子在流血。裤腿被山上的荆棘挂成了布条,走起路来晃晃荡荡。

那时节已有了胶底布面的解放鞋,还有防水的橡胶靴,但这样的鞋一是卖得贵,二是砍柴不顶事。柴山上满是砍了荆棘的蔸子,斜斜的砍口晒干后又硬又锋利,一脚踩下去,鞋底扎个透穿,还会在脚上扎个洞。再说胶鞋不吸水,奔跑中全身的汗水顺着两腿流进鞋里,溜滑溜滑地摔死人。我唯一一次被看山人抓住,就是因为穿了膠底鞋,摔在一道陡坎上,脚下滑滑的,怎么也爬不上去。砍柴禾最好是穿千层底的布鞋——我穿的就是祖母和三婶用旧布片纳的,不仅吸汗水,而且再尖利的树桩也刺不穿,奔跑中也不易跑掉。只是万一背时鞋跑丢了,脚板便会伤痕累累。老家那边的孩子,从童年到少年,总会有几回被人追掉鞋子的经历。

苦也罢累也罢,老家的孩子终究是喜欢上山砍柴禾的。一来上山满世界跑,没有大人拘束,顶着砍柴禾的名分,干尽调皮捣蛋的勾当:夏天在人家的南瓜“肚脐”上插根小木棍,冬天在人家的狗窝里偷个小狗仔。二来偷柴禾要冒被捉的风险,紧张而刺激,久了也会和看山人捉迷藏——先派一两个胆大的同伴装成偷柴禾的样子,将看山人吸引到另一个山头,留下的便大摇大摆进山砍柴。砍完顶着、担着柴,绕到看山人呆的山头窝棚边,一边大呼小叫地唤同伴归队,一边唱着《打靶归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看山人回过神来,便气急败坏地站在山顶上骂娘……

更重要的还是觉得自己成了家中的劳动力,一家人吃生吃熟靠着自己,没人再说是吃闲饭的。老家的孩子谁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看看屋檐下摞了多少茅草、火坑里码了多少劈柴、灶屋里堆了多少松毛,不聊不问,便心知肚明。

砍柴禾是分季节的,什么季节砍什么柴,还真有些讲究。茅草最好是晚秋时节砍,早了茅草还没老,含的水分多,不经烧,一担茅草挑回家,把人压个半死,抵不了半担老茅草。冬天砍茅草又太干枯,砍起来伤刀也伤手,弄不好便一手血泡。春天茅草刚发芽,山上光秃秃的没柴砍,只能慢慢寻找刺蔸子挖。秋天砍茅草,连同山上的黄荆、狗骨、野蔷薇一起砍了,留下这些灌木的树蔸子在土里。春天草浅容易找,挖出来晒干,烧起来火力比松枝还猛。砍松枝至少要等到夏天,要等到春天里新发的松毛长齐长出油,燃出的火苗才不软不硬。

松针在老家叫松毛,是一种用途特殊的柴禾。腊月家家户户打豆腐、熬米糖、蒸阴米、摊绿豆皮,无一不要用松毛。干了的松毛带油性,火力比茅草硬,比劈柴软,火势易控制,正好适合这些事情。腊月里谁家要是缺了松毛,熬的糖不是嫩了便是焦了,摊的豆皮不是厚了便是薄了,难得恰到好处。挨近腊月,家中老人便会催促:上山耙松毛吧,家里等着熬糖摊豆皮呢!

不是经常去山上偷柴禾的人,是耙不到松毛的。哪一带柴山有松林,哪一片松林松毛厚,哪块山坡平坦松毛好耙,还有哪一座柴山看山人好说话,即使被抓住了也不会被没收耙子和箩筐(箩筐是家里的重要农具,一年四季用来担红薯挑油菜,送公粮卖余粮,每天都缺不了),只有经常偷柴禾的才知道。

通常,我过了午夜才上山偷松毛。那时候看山人在山上转了大半夜,要是有人偷柴禾,便赶来赶去赶累了,要是没人偷柴禾,便转来转去转累了,怎么也得回到搭在山顶的茅草棚里喝口热水、捂捂耳朵、搓搓手掌。腊月的山风拂过林子呜呜地叫,刮在脸上手上刀子似的。看山人缩进棚里躺下,常常一睡便天亮了。腊月里的满月格外明亮,白晃晃地照着漫山黑压压的松林。月光从树冠的空隙泄下来,金黄的松毛地上银光闪烁。松涛大海般起伏,月光水银般流淌,金银辉映中的山林霎时光辉灿烂!那漫无边际的金山银海,那摄人心魄的光影映照,即使奢华如西班牙皇宫,其堂皇与绚烂亦不能及其万一。我于是成为了一个童话中的人物——这个在月光森林里奔来奔去的少年,不再是一个偷儿,而是一个精灵,一个拥有日月光华、天地灵气的精灵。

写 法 探 讨

这样的文章显得非常“结实”和“厚重”。

从内容上看,它是对一段特殊年月的历史性记录。特殊年月里的那些艰辛和沉重,反映出了人生以及人性的厚度,既具有独特性,也具有普遍性,因而一旦书写下来,就既有文学价值,也有史料意义。

从写作手法上看,本文从头至尾都是通过细节来陈述和展现事件。大量的细节透露出大量的信息,因而本文充满了各种“知识”(有着独特地域性与作者独特体验的陌生化的“知识”),值得读者反复探究和品味,比如:

“田里虽然一年收两季稻子,但稻草要堆在那里冬天喂牛。夏秋收了菜籽和棉花,茎秆扯来晒干可作柴烧,但总共就那么百十捆,分到每家每户填不了两天灶膛。”

“腊月家家户户打豆腐、熬米糖、蒸阴米、摊绿豆皮,无一不要用松毛。干了的松毛带油性,火力比茅草硬,比劈柴软,火势易控制,正好适合这些事情。”

“不是经常去山上偷柴禾的人,是耙不到松毛的。哪一带柴山有松林,哪一片松林松毛厚,哪块山坡平坦松毛好耙,还有哪一座柴山看山人好说话……只有经常偷柴禾的才知道。”

……

本文还有一大写作特点值得我们留意,就是作者一开始叙述的是老家人为什么要偷柴禾、偷柴禾的遭遇、大人们要小孩子去偷、小孩子们的各种表现等整体事件,而到了结尾那段,作者则叙述了“我”这一个体的经历和感受。从整体到个体,就如同电影镜头从全景到特写,既体现了一种叙述上的变化,也让阅读者的感受更为清晰、真切。这样的手法,值得同学们好好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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