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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敬,从纽约回到铁西区

2019-02-26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9年2期
关键词:铁西区艺术家音乐

许晓迪

2019年1月7日,艾敬在北京工作室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艾敬的工作室,在东北五环的环铁艺术区。在一排排仓库式的建筑群里绕了一会儿,才找对了门。

画室的地上,沾满了经年累月滴落的油彩,桌子上堆着一管管用完的颜料,凌乱、干瘪、脏污。主人指着它们笑:“艺术家也有被自己挤干净的一天。”

出生于沈阳铁西区,艾敬身上有着工厂女儿的敞亮爽直。采访前,记者发给她的工作人员两篇写过的文章。她打印出来,仔细看了一遍。一见面,她有些吃惊:“我以为是个男的写的。”停顿了一会儿,“而且是个直男”。大家都笑了。

20多年前,艾敬就在《我的1997》里,一边唱着“1997快些到吧”,一边笑得花枝乱颤。那是1992年,在此之前,中国大陆还没有一个女歌手像她那样唱歌,抱着一把木吉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经历:从沈阳到北京,从上海到广州,将来还要去香港这个“花花世界”,到八佰伴和红磡体育馆看一看。

和当年一样,她还是一头蓬松的长发,“不吹就炸成一团”。她站在两排平行的画板之间,那是她正在创作的“玉米地”系列,一个个“LOVE”字符,裹着深浅不一的红、黄、绿色,铺满画布。那是她记忆中东北乡村的颜色。“我这样走过去,就像经历了玉米在不同的光线下,从生长到丰收的生命旅程。”

“沈阳才是我的世界”

当艾敬在工作室遥想家乡的玉米地时,沈阳铁西区的工业博物馆里,她的个人艺术展《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正在展出。

开幕那天,是艾敬母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2015年9月,她带着父母去欧洲旅行。在一个安静的午后,他们在巴黎一家理发店里吹头发,三个人坐在二楼,每人占据一个面,背对着背,可以从理发店的镜子里看到彼此。

“母亲当天使用的发油香极了,我很喜欢那个味道。”艾敬回憶。从欧洲回来两个星期后,母亲脑血栓,送进医院,再没走出来。母亲去世后,她打开了那瓶带回来的发油,“那个味道让我顿时泪流满面,那是妈妈的味道”。

那年11月,艾敬在老家沈阳,陪父亲住了一个月。有一天,一个朋友建议她到铁西区的工业博物馆看看。那里曾经是铸造厂的车间,一进去,艾敬觉得,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

她出生在铁西区的艳粉街。相传这条街在努尔哈赤时代开满了夺目的胭脂花,取其种子研磨成末,为皇室生产化妆品,称“脂粉屯”。在艳粉街的边缘,有一片荒野草原,以前是个废弃的机场,叫滑翔机场。小时候,艾敬常在那里玩耍,一举手,蜻蜓就落在手上;看看天空、云、风,就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

她的父母都是工人,在她的记忆里,工厂的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机油味道,机床里迸发着耀眼的火花,巨大的吊车在车间里移动,工人们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脸上洋溢着骄傲自豪……

曾经的铁西区,拥有工业化时代的漂亮名片,它的荣光终结于上世纪90年代。2003年,王兵导演的纪录片《铁西区》,记录了这段没落的历史。年久失修的厂房里,冬天暖气管爆裂,结成冰柱,工人在里面无所事事地混日子打牌;艳粉街上的年轻人在即将动迁的居民区打架、聊天、买彩票,偶尔也为前途焦虑。

这部长达9小时的纪录片,艾敬认真看了两遍。“这些真实记录的画面,与我童年里看到的工厂景象截然不同,没有一丝关联。”她忽然有了一种动力,用艺术的方式再现父母那一代产业工人,以及重工业区的昔日荣光。

她的个展就这样铺展开来:一片开着野花的青青草坪上,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高高地荡着秋千。一个硕大的红色球体散发着母亲当年发油的香味,在它的外面,母亲的雕像坐在椅子上织毛衣,脚下是长长的LOVE挂毯。

这件挂毯,6米宽,16米长,创作于2012年,是艾敬发动母亲和54位家乡的亲朋邻居编织而成的。他们大多是昔日的工人,奉献出各家的旧毛衣毛裤,拆成毛线后,夜以继日地穿针引线。

这个耗时3个月的编织行动,给予艾敬很大触动。“我看到了东北人对色彩不拘一格的热爱,看到了一种淳朴的生活状态,看到了集体劳动的魅力和美感,也看到工厂子弟们久违的快乐、信念与创造力。”她说,“我仍然相信,我们有机会找回这种精神,无论时代怎么变迁,无论我们经历了怎样的风云变幻。”

然而,时代的车轮始终滚滚向前。铁西区的工厂已迁到新园区,产业工人在老师傅的带领下迈入“90后”时代。都市化进程中,宽阔的马路仍保留着“建设”“保工”一类“重工业”式的名字,到处耸立的却是“巴塞罗那晶座”等充满欧洲风情的崭新楼盘。

如今,工业历史的遗迹,在铁西区几乎荡然无存。在工业博物馆旁边的一个废弃化工厂里,艾敬拍了一个短片《我的家乡沈阳》,黑白的影像中,她沿着一排粗壮的水泥管子漫步,缓缓地说:“我曾经想要走遍全世界,今天我才豁然发现,沈阳才是我的世界。”

中国的苏珊?薇格

曾经,艾敬觉得,这座老工业城市施展不了她的梦想。

17岁那年,她离开家乡,先去了北京,“进了王昆领导下的东方(歌舞团)”。待了大半年后,她把沈阳和北京做了一番比较,“就像鸡蛋和鸭蛋,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她又去了广州。那是1988年,毗邻港澳的广州,歌舞厅遍地开花,娱乐业发展得风生水起,也集中了一批中国流行音乐最先锋的优秀人才。这其中,东北籍的歌手,像毛宁、那英、火风、李春波等,是一支很重要的力量。

同样是东北歌手闯广州,艾敬和当时音像出版界的大公司都合作过,翻唱了很多港台的流行歌,甚至还拍了一部电视剧。导演正是看到了她的唱片海报,觉得这个姑娘“长的像山口百惠,笑起来像栗原小卷”,选她演了女主角。

但音乐道路该怎么走,艾敬還是一片茫然。1989年,广州东方宾馆,艾敬和那英两个沈阳女孩见到了香港音乐人梁和平。梁向艾敬推荐了美国的苏珊·薇格,20世纪80年代民谣运动复兴的领军人物,时常怀抱着木吉他出没于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她有一首歌叫《卢卡》,开头是这样:“我的名字叫卢卡,我住在二楼,在你家楼下……”

一年后,《我的1997》问世。艾敬用了相似的叙述语调,漫不经心地唱着:“我的音乐老师是我的爸爸,20年来他一直待在国家工厂。妈妈以前是唱评剧的,她总抱怨没赶上好的时光……”

这是她自己作词作曲的第一首歌。那时,她又回到了北京,在中央戏剧学院大专班学表演,反复聆听的音乐,除了苏珊·薇格,还有平克·弗洛伊德、帕蒂·史密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和鲍勃·迪伦。

她的第一张专辑也在静悄悄地筹备着。当时的唱片市场仍以翻唱为主,“唐朝”“黑豹”还在“地下”活动,几乎没有人做原创音乐。艾敬的专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北京摇滚圈的朋友都来帮忙,“臧天朔帮我弹琴,王迪帮我编曲,还有打鼓的三儿、刘效松,都是崔健乐队里的,艾迪、何勇也来帮我”。

艾敬的装置作品《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该作品创作于2012年,由她的母亲带领着54位沈阳家乡的亲朋邻居一起制作完成。

1992年,香港“大地唱片”进驻北京,出品的第一张唱片就是艾敬的《我的1997》,制作人黄小茂将它定位为“城市民谣”。艾敬独特的个人气质迷倒了一批人,她被称为“中国的苏珊·薇格”,牛仔裤、匡威鞋、披着长头发,穿大一号的男士西服,抱着木吉他,自己作词作曲,在叙述个人日常生活的同时,卷挟着微妙、复杂的历史痕迹与社会议题。

那一年,艾敬23岁,红遍中国。她的两首歌曲的MV,《我的1997》和《流浪的燕子》,分别由张元和顾长卫导演,是90年代最“洋气”的音乐电视,在CCTV播出后,“观众的来信像雪片儿一样飞来”。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艾敬参加了NHK(日本放送协会)的电视直播,现场弹唱《我的1997》。然而,当1997真的到来,她却有一种失落,“似乎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音乐生活正像我那首歌《流浪的燕子》一样,注定在主流以外漂泊、孤单”。

一年后,她的音乐生活发生了急剧的转变。她离开了唱片公司,“选择静静地下沉,就像海底的一粒细沙”。

她开始寻找,一种音乐以外的生活。

1992年,艾敬发行第一张个人专辑《我的1997》。

艾敬创作的“玉米地”系列绘画。(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艺术家需要过一种游牧的生活”

1999年,艾敬拿起了画笔。

她的师傅是张晓刚,与王广义、岳敏君、方力钧一起,被媒体称为“中国当代艺术F4”。艾敬常去他的工作室玩,画布和颜料都是现成的。她那时热衷于画骷髅,起了个名字叫“Mr.Bone”(骨头先生)。

她并没有完全放弃音乐。2002年,艾敬成立了自己的音乐工作室,一年后发行了新唱片《是不是梦》。令她措手不及的是越来越娱乐化的电视媒体。那一年,她参加了很多歌友会和综艺节目,在一段神侃和游戏之后,马上进入一首歌的深情演唱;演出不用现场演奏,都是用伴奏带,对口型也行。

她的左耳开始“耳塞”,里面鼓满了气,听力下降,“就像一个会生气的小孩,想要拒绝听从那些无聊的工作”。

在工作室举办了一场烧烤会后,第二天,她到了纽约,决定在那里定居,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创作中。

艾敬的画室在曼哈顿下城,周围有很多咖啡厅、餐厅、乐器店和Live House(现场音乐表演场地)。她每星期去三四回绘画用品商店,订制最好的画布、画框和油画材料,到了周末就去博物馆、美术馆、拍卖预展和旧货市场闲逛。

“我只是过着艺术家的生活。”回忆那段生活,她说,“我只是在画画、煮饭和看展览,在别人眼里看似无为,我却过得津津有味。我知道自己在收获和采集,我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生活方向的改变。”

十余年来,艺术家艾敬的创作,始终没有固定的标签,从绘画、雕塑到装置、影像,从波普、涂鸦到现成品。但有一个创作却是连贯的,那就是“LOVE”系列。“LOVE”是她从艺术家基思·哈林和罗伯特·印第安纳那里沿用的符号。在她看来,“爱是一个全世界都能读懂的符号,它是一种通行的语言,每个人都在这个词中注入了对生活的感受和经历。”

2009年的秋天,艾敬从纽约回到北京,将工作室搬到了偏远的环铁艺术区。“我仿佛又回到了艳粉街,回到了‘蓝领状态。”她说,“在纽约,我认为‘LOVE的观念最重要;回来后发现,重要的是把‘LOVE转化为具体的绘画语言。” 这是一个如工匠般的劳动过程,每一天,每一天,颜色不断堆积、重复,每一层颜色都留下痕迹,又被另一层颜色覆盖。

“艺术家就得干活儿,用自己的手去创造。”最初,她钟爱黑、白、灰和金属的色调,到了“I Love Color”(我爱颜色)系列,又义无反顾地向色彩狂奔,各种蓝、绿、橙、黄、红,深深浅浅地叠加在一起,浓烈、丰盈、炫目、神秘。

“过去我唱歌,可以用声音、用表演、用服装、用氛围去传达情感和思想。但LOVE,它就是一个平面的符号,不是人像,不是风景,不是故事,怎么去读解?这是我的难度,在一块空白的画布上,你操控着各种颜色,不断地放大、收缩、增补、叠加,来构建一种感觉,传递一种力量,影响自己,敲击观众。这是一个痛苦的挣扎过程,但每个艺术家都享受着这种受虐的快乐。” 艾敬说。

在这间工作室,艾敬已经“挣扎”了10年。她决定今年一定要搬离这里。“艺术家需要过一种游牧的生活。”她说,“我要把对它的依恋和需要做一个了结,然后把自己归零,重头再来。”

在此之前,她要把“玉米地”系列完成。她扫了一眼四周,“说不定就在这儿做一个展览”。

“在一个更开阔的空间,是不是更好?”一旁的摄影记者问。

“那就去玉米地。我们把作品放在收割前的玉米丛里,在外面烤苞米,开派对,喝玉米酒。”艾敬拍了下膝盖,“就这么定了。”

艾敬 1969年生于辽宁沈阳,歌手,艺术家。1992年发行第一张个人专辑《我的1997》。1999年开始画画,后移居纽约学习当代艺术,2012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个展“I LOVE AI JING:艾敬综合艺术展”,成为国博建馆以来首位举办个展的当代艺术家。2018年10月27日,在中国工业博物馆举办个人艺术展《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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