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
2019-02-25揭方晓
揭方晓
其实,北街侯老五剃头的手艺真不怎么样。
开门立铺数十年,除了会推光瓢子,就是剃短得露着大片青皮的小平头。也难怪“侯老五剃头铺”门庭冷落,比起左边的美容店、右边的美发馆,实在有些寒酸。
所幸,有人喜荤,就有人喜素。
一批老哥们,过了爱美的年纪,就图光瓢子或是小平头舒坦,隔十天半月就会找上门来,让侯老五推推剪剪、洗洗刮刮,蔫儿吧唧地来,清清爽爽地走。侯老五总算没饿着。
这群老哥们里,就有南街彭老二。
早年前,依托街对面那条大河,县里办起了航运公司,负责竹木、药材、砂石等大宗货物的运输。彭老二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蛮力,在航运公司里当了一个搬运工,也算吃上了皇粮,成为国家正式职工。
风水东来西往。几年前,航运公司倒闭,上头说是资产重组,彭老二年纪也大了,领了一笔遣散费,守着低微的退休金过日子,不干不涝,也还自在。
最自在的,就是去侯老五那剃头。
每回彭老二上门,侯老五总是喜笑颜开,顺顺溜溜地和他斗嘴。
一个说:“怎么啦,您这么大的国家职工,又屈尊来咱这小铺里剃头?莫掉了身价哈,否则赶紧伸手捞着,也好全须全影地装回去。”
另一个回答道:“若不是瞧你这便宜,涨了半辈子,到现在也才十元钱,我指定不会来。你这破手艺,害了我一辈子,白瞎了我这一表人才。”
又或是一个问曰:“咦,你这破铺子怎么还没倒啊?”
另一个笑着说:“放心,您归天的那天,我指定关铺子封刀。”
说说笑笑间,这头也剃完了,脸也刮净了。
与彭老二斗嘴,在侯老五看来,是人生中难得的快乐。
这天,侯老五心里总是不得劲,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可哪里不得劲又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一上午,除了剃那几个头时还算心神安定外,右眼皮跳个不停,心里慌慌的。对了,这几天彭老二得来剃头啊,怎么没见他人呢?
想给他打个电话,摸出手机侯老五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存彭老二的号码。手机、手机,在别人那如生命般须臾离不了身,低头族、手机控,都快成一种病了。可在侯老五这,除了跟外地的儿子联系外,几乎就是一块废铁。甚至,还不如废铁有分量。
也是,除了剃那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头,侯老五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喝酒、打牌、钓鱼,那都不是正经人该干的。侯老五人虽低微,可自命清高,不屑为之。
爱好少了,手机自然就成了摆设。
晌午時分,一辆轮椅远远地轧来,轧得青石板痛苦地吱呀作响。还没回头,侯老五就知道,彭老二来了。心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痛得直不起腰。
他回过头,微笑着点头:“来了?”
轮椅上,彭老二须发零乱,瘦得脱了人形,如骷髅般。可他勉强撑着笑脸,打趣道:“来照顾你生意,怕你饿死。”只是,声如蚊蚋,拼尽全力也到不了侯老五耳边。
推着彭老二来的,是他儿子小小。小小双眼通红,拉过侯老五,低声道:“侯叔,我爹卧病在床,这些天滴水未进,今天突然精神好点,挣扎着要来您这剃头。我们不让,说请您老上门为他剃头,他死活不肯,硬是要自己来。”
侯老五心头一热。自己从不上门剃头,彭老二自然是知道的。
一块干净的白布,倏地展开,又倏地铺在彭老二胸前。推剪徐徐,时高时低,将彭老二一头乱发推了个干干净净。肥皂沫儿,饱满丰盈,均匀地涂满了彭老二的脸。锋利的剃刀,在彭老二那张灰暗的脸上翻飞,从额头,到左颊,再到右颊……
突然,彭老二头一歪,没了声息。
小小用手指试试了,掩面痛哭:“侯叔,我爹去了,莫再剃。”
侯老五不理,将彭老二的头扶正,剃刀依旧翻飞,越过沟壑,跨过森林,溯过激流,穿过时光,将一切骄傲、荣光、失意、寂寥,通通剃个精光。
剃刀归来,已无光芒。
那一天,侯老五正式关铺子封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