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四章—第六章
2019-02-25周铃甘江林王凤琳撰著
周铃 甘江林 王凤琳 撰著
第4 章 水产
回家的路上,女儿朱娟一直哇哇哭着,不停喊着阿波的名字,阿洛只能暂时强忍心中的伤痛,抚慰着女儿,哄道:“乖乖,别哭,你的阿波很快就会回来的。”
其实,朱娟不是阿洛的亲生女儿,她跟李虎的前妻姓朱,这不仅是李虎对前妻的一种特殊纪念,也是僚人的一种习俗。儿女可以随父姓,也可以随母姓。僚人有汉姓,也是南平僚高度汉化后的事情,以前的“生獠”,是没有姓的。
李虎的前妻、朱娟的生母,是李虎的表妹,他舅舅的女儿。
朱娟虽然不是阿洛的亲生女儿,但阿洛已经视若己出,比亲生闺女还疼她、爱她。
李虎此时被青僚人绑在草料场中心的一根柱子上,他牵挂着阿洛和女儿朱娟,不觉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慈祥的阿姆向他款款走来……
李虎记得从小时候开始,自己也随母亲姓朱,为此,花僚部落酋长李光吉以前强迫他为家奴而改姓“李”,他觉得那是莫大的耻辱!宁肯被撵出部落,也不愿做李光吉的家奴而改姓。做了李光吉的家奴,他和阿洛的命运就攥在他手里了,任由他宰割。每当他想起李光吉看阿洛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就愤怒不已。
李虎的母亲怕他遭遇不测,也不敢告诉他的身世。一直到临终前,才告诉了李虎的身世。李虎那时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和李光吉一样,都是夜郎王族,自己也姓李。于是,李虎按照母亲的意愿,为了光大夜郎王族,重振夜郎雄风,恢复了李姓。李光吉至今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李虎居然与他同根呢!
阿洛拖着沉重的躯壳,恨不得早点死掉,以求解脱。她实在太累了,李虎被掳走了,她必须把他救出来,她还要坚强地活下来,因为肚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快要瓜熟蒂落了,这是她和李虎爱情的结晶。她爱李虎,再艰难,她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不管经历多大的磨难,一想到这个孩子,她就再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她牢牢地搂着女儿,一遍一遍给她擦干眼角的泪水,直到她停止哭泣:“乖,阿波很快就会回来的,阿姆(“姆”为古仡佬语,意为“母亲”)会好好照顾你的……”,朱娟不知不觉地睡熟了,嘴角还挂着微笑,脸颊还有个浅浅的酒窝呢。
阿洛看着朱娟,叹了一口气。权衡再三,只有冒险去花僚部落求李光吉,才能救李虎了。其实,即使李光吉不撵他们出大僚坝,他们也只有逃跑,远离狼窝。阿洛年轻又有几分姿色,穿着一身蜡染麻布通裙,凹凸有致。李光吉第一眼看见阿洛,就对她垂涎三尺。但碍于李虎力大无穷,武艺高强,才强忍着占有阿洛的欲望。
阿洛知道此行的风险,但是李虎是她的唯一希望。她只有豁出去求李光吉去救李虎这一线希望了。
阿洛乘着夜色,背着朱娟,挺着大肚子向大僚坝方向奔去。雪光照亮山林。她沿着大僚河边的小路一直往上游疾弛,她知道大僚河发源于大僚坝,沿着河走,就一定能找到大僚坝僚人谷的花僚部落王宫。
阿洛翻山越岭,卯时,天刚麻麻亮,终于来到了花僚部落寨门——兰干门。
为何称寨门叫兰干门呢?这还要从大僚坝有两道兰干门说起。大僚坝产麻布,远近闻名。麻布中的上品,就是僚女精工细作的僚布,称之为兰干细布。兰干细布是麻布中的极品,一直是僚王向朝廷进贡的贡品。兰干细布制作工艺非常复杂,精心挑选上等麻布,经过兰干滩打磨、晾晒后,运到染坊蜡染,最后送到位于都府庙中都府司验货。一匹兰干细布要用99 道工序方可制成,它的珍贵可想而知。商人来购买贡品兰干细布,必须要经过兰干门交税方能同行,如果有僚家走私漏税,一旦被查获,面临非常严厉的刑罚。为此,兰干门,进易出难。
高高的寨墙,让人望而生畏。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在雪光中增添了几分阴森,让人不寒而栗。寨楼上,迎风“剌剌”直响的黄色大旗上绣的那只张牙舞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平添了几分王者之气。阿洛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严寒笼罩下的大僚坝,干栏式建筑依山而建。“人并楼居,登梯而上”的干栏,是僚人建造的独具特色的建筑形式,经过上千年演变,发展成为今天的“吊脚楼”。
虽是寒风凛冽的腊月,僚汉和僚女早就忙活开来,有的僚女正在熏肉,有的僚女在河边浣衣,有的僚女在露台上纺斑布。有的僚汉驾着柳叶舟在大僚河中捕鱼,有的僚汉扛上叉、背上弓箭上僚山打猎去了。
然而这人烟繁庶的场景,增添了阿洛心中的悲凉。她一个人憔悴而落寞地从满布碎石的河滩小径走过,衣衫褴褛,步伐极为沉重。
走过大僚湖畔的时候,浣衣僚女的目光都注视着她。
阿洛顾不得与她们打招呼,径直朝僚人谷王宫方向奔去。
王宫门楼旁,几个花僚人正在给十几头驴子卸货,一看便知,领头的是一个汉人打扮的富商。他正向门楼下一个身材高大、眼睛中露出几许狡黠的中年男人抱拳行礼。这中年男人正是花僚部落酋长李光吉。他亲自出宫来迎接贵客,可见客人身份尊贵。
接着,那个商人被迎了进去,许久都没有出来,阿洛也有些着急了,想冲进去,不料却被王宫守卫拦住。阿洛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李光吉正在和商人谈一桩兰干细布的大买卖。
虽然是自己有求于人,但人命关天,此时的阿洛也顾不上体面,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寨子中很多人都认得阿洛,都知道她几个月前和阿虎一起逃离了大僚坝,也不知去了哪里,然而没想到此刻却又莫名其妙回来了。
好奇心驱使着附近的花僚人都聚拢在了李光吉的王宫门楼前,很快阵仗便越闹越大,惊动了楼内正在谈生意的李光吉。
“到底怎么了?外面是谁在闹?”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却看见楼中走出一人,正是李光吉,他面露不悦,显然是里边的谈话受到了干扰。
接着,里面的富商也跟了出来,故作客套说道:“李酋长如不方便的话,我们改天再谈嘛?”说完,欲向李光吉辞行。
李光吉赶忙向那富商鞠躬赔了个礼,深表歉意道:“周大官人辛苦了半个多月才从播州赶过来,嫩个劳累不易,你先进去,管家陪您先喝口茶,我随后就到!”李光吉向站在一旁的管家示意。
管家向前一步,在富商面前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周大官人有请——”,说完,径自在前面带路。
那姓周的富商嗯了一声,转身跟随管家身后踱进王宫中去了。
守门的几个护卫见酋长转身又黑起脸来,赶忙把阿洛推搡向前,道:“酋长,就是这婆娘,她一直叫喊着要见你!”
“哦——”李光吉故意拖长了语调。
那色眯眯的双眼从头到脚打量着可怜兮兮的阿洛,眼神定格到阿洛丰满的酥胸上,目瞪口呆。阿洛见他那个色相,浑身不自在,想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身上爬一样。下意识避开他那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光。
“你不是逃跑了,怎么又跑回来啦!”李光吉有点幸灾乐祸。他吃准阿洛一定是有非常难办的事情求他,才会自投罗网回来。
“有什么事要找我嘛——”
“啷个见了我又不敢说了耶?”李光吉一阵淫笑。
他上前一步,用右手托起阿洛的下巴,欲火中烧的双眼盯着她,像一匹狼一样恨不得一口吃掉她。
阿洛惊恐万分,但又怕得罪了李光吉。她只有默默地承受着侮辱的煎熬。
她清楚,在她和李虎选择离开花僚前,这李光吉早就对她产生过非分之想。
“哈哈,肚子挺起啦!揣的是哪个野男人的种嘛?”李光吉明知故问。
“我……”阿洛无言以对,痛苦万分,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但是为了救李虎,她已经豁出去了。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阿洛气愤至极,但底气不足,只有忍辱负重。
“你的阿虎呢?他又在哪点?他跑了?嘿嘿!我早就说过,你终究会回来找我求我的,你看对不对?”还没等阿洛道明来意,李光吉的挖苦就劈头盖脸朝她砸来。阿洛强忍着,不敢还口,怕惹恼了李光吉。
她只能在心里暗暗克制自己,把这些刀子般刻毒的话全都吞到肚子里。
“我的阿虎被青僚人的抓走了,梁承秀说只有你亲自出面才放人……”阿洛如泣如诉说道。
李光吉顿时哈哈大笑,笑声贫添了几许人世间的冷漠和凄凉。
“你说你的阿虎啷个了嘛?他啷个被青族人抓了耶?你再说一遍,我刚才好像没听倒?”他故意装聋作哑地道。
阿洛十分清楚李光吉的用意,他不过想霸占自己的身体而已。不过,她现在不会让他得逞。迟疑片刻,又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哈哈——哈哈——”那群看热闹的花僚人也加入了讥笑阿洛的队伍。
要知道,在僚人的观念中,偷猎这东西如果成功了,别人会说你有本事;但若被捉,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没想到啊,你们都沦落到了这一步,可惜啊可惜!”李光吉语气中没有丝同情之色。看到阿洛挺着大肚子的模样,欲火一下子熄灭了。
无聊的僚人嘲笑戏弄了一番后,都觉得无趣,毕竟是孕妇。
一个老阿姆道:“酋长大人,不管啷个说,阿虎都是我们花僚人,我看还是……”
“我才不得救他,我丢不起这个人!”还没等她说完,李光吉转身欲走。
李光吉看到阿洛背上还背着一个女孩,腆着大肚子,想占她的便宜是不可能的。那是人神共愤的事情,他知道还是要顾全大局,而今也只有从长计议啦。
阿洛紧咬牙关,那一字字的羞辱如万箭穿心,她却不敢反驳。
李光吉一番得意后,也觉索然无味,话峰一转,说道:“不过,作为酋长,我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念在阿虎也是我花僚人的份上,你和孩子,可以搬回大僚坝居住……”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和蔼,佯装关心地说:“你看你,挺着大肚子还出来抛头露面的,阿虎这家伙也太不争气了,是他自食其果,但孩子总是无辜的!”
李光吉的这副嘴脸,让阿洛感到一阵恶心。不过细思其话,却猛然点醒了她。来自腹中的隐隐阵痛让她不得不考虑孩子的着落问题。
孩子快出生了,但阿洛还没有做好他到来的准备。没有李虎在身边陪伴,没有接生婆,甚至连一个遮风挡雨的山洞都没有。
阿洛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将如何面对。
李光吉目光扫了一圈,说道:“阿洛快生孩子了,你们谁愿暂时收留她们?”
身为酋长,李光吉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指定一户人收留阿洛母女俩;但他却使用了询问的语气,话里的意思,花僚人都读懂了,大家都不敢接茬,只有保持沉默。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阿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一头栽倒在地上。
李光吉不管阿洛的死活,径直迈入王宫大门,有说有笑,笑声击起阵阵飞雪。
阿洛想挣扎起身,却疼得扭曲起来,她听到身旁的朱娟惶恐地啼哭着,声音却越来越模糊。
哀,莫大于心死。
或许,她真的快要死了,冰雪已经冻得她半边身体失去知觉。她浑身无力,感觉灵魂在一点点逃离身体。
不知什么时候,围观的花僚人也渐渐散去。这群无聊的看客!
无助的阿洛宁肯死,也不向那些冷漠的人求助,因为她深知,求也没有用的。
阿洛不愿再去想李虎的事情,她只想静静地死去,于是慢慢阖上了眼睛。
朱娟的啼哭声也渐渐哑了……
“哎,真是可怜,男人是个贼!造孽啊——”
一个干瘦的老阿姆,身上麻衣,迎着凛冽寒风,步履蹒跚。
只见她手上拽着两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则系在一架木轮板车上。
她轻轻走到阿洛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探测她的鼻息,微弱的呼吸让老茧满布的手感到一丝温热。
“可怜的小阿洛,还活着……”老阿姆的声音苍凉而沙哑,但阿洛却依稀能够听得清。
“喂,聋子老娅(“娅”为古僚语,敬称,意为“老婆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确定能养活她么?”老阿姆拉着板车,没有力气回答路人的疑问。
老阿姆是村中唯一一个活到八十岁都没有被卖出去给有钱人当婢女的僚女。
老阿姆其实并不是聋子,只是她性格比较孤僻,懒得跟人打交道。渐渐的,大家便以为她是个聋子。
老阿姆年轻时受尽了凌辱,就连大巫师都说她是扫帚星下凡,谁若嫁给她谁就要遭殃,所以没有男人敢嫁给她。南平僚人的风俗是女人娶男人,只有有钱的僚女才能娶到男人。家贫的僚人,只有卖给有钱人作奴婢。
这聋子老阿姆父母死得早,有钱人都不肯买她为奴,很多人还厌恶她,久而久之,便再没有人理会她了,任她在大僚坝自生自灭。
老阿姆到底叫什么名字,估计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了。
没有人问她,久而久之,她连自己的姓名也忘了。大家已习惯叫她“聋子老娅”,她也渐渐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风雪逐渐消停,冰冷的雨点,在静夜中敲打着厚厚的积雪,“嗖—”一下子溜进雪的被窝中去了。
阿洛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孩子临盆,她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母子能否平安,一半靠自己努力,另一半则寄托天母大神保佑了。
想到这些,阿洛内心不禁涌起阵阵酸楚。
老娅没有生过孩子,当然也不会接生,整个分娩过程的痛楚和辛酸都被阿洛尝尽了,也只有阿洛一个人懂。
老娅没有力气抱起阿洛,只好把阿洛用麻布从胸前捆到窝棚前溪边的一棵老树上,让阿洛面朝溪水站立着。老娅扶着阿洛,让阿洛使劲,不知阿洛忍受的多大的痛楚,嘴唇都咬破了,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挂在下巴上。阿洛差点想放弃了,全身乏力,几乎精疲力竭了。但是眼前浮现出李虎正期待看着她,终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孩子的一声啼哭,终于脱离母体掉进溪水里,不过,一下子就浮上来了。
南平僚人盛行水产习俗,每个新生儿都必须要经历这个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过程。掉到水里,浮起便抱起来养;沉下去,便弃之。面对残酷的生存环境,南平僚人有自己的优选法则。
一触到凉水,孩子的哭声更大了,拼命挣扎着,载浮载沉,仿佛在控诉着世界的冷酷无情。
阿洛瞧着孩子,心中阵阵刺痛。所幸那孩子求生欲极强,他拼命挣扎,似乎领会到什么,竟屏气不动,自然就浮出水面。
老娅迅速将孩子抱起来用麻布包好,放到窝棚中的被窝中。然后才将身体虚弱的阿洛扶到床上躺好。喂了阿洛一碗熬了很久的鱼汤,为她补身子,让她很快恢复体力,才有奶水养孩子。
阿洛躺在发霉的床榻上,裹着残旧不堪的被子,看到孩子吮吸着乳头睡着了,她这才虚脱般舒了口气。
老娅的家虽然简陋,却无比温馨。
阿洛挣扎起身,慵懒地轻抚着孩子的头,仿佛在欣赏一件杰作:这是个男孩儿,李虎终于有男丁啦。想起,不觉心里充满了温暖,再苦再累也值得。李虎曾经和阿洛商量,如果生个男丁,就给他起个名字叫“李轩”,因为阿洛没有汉姓,没有办法随阿洛姓。
朱娟非常懂事,跑前跑后,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现在成了照顾弟弟的好帮手。
阿洛心里感慨万千,却只幽幽地说了句:“娃儿呀,你来了这个世道,我就没有啥子牵挂的了,只望你好好活下去。”
此时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完,便如释重负。
这孩子的求生存欲很强,样子就像他的爹。现在,她又想到了他爹。还剩下两天,她的李虎还没有被救出来。
老娅走到灶房,从墙上又取下几片熏得有些发黑的鱼干,洗干净,用僚人独特的方式浸泡后,用来熬汤,还加了些山菇之类。这在穷人的眼里,绝对算是一锅丰盛的佳肴美味啦。
鱼片在陶锅里游泳,鱼片和山菇片随着水温沉浮。
阿洛的心,此时早飞到了几十里外的青僚部落中去了。只是刚生孩子,身子很虚。想要动弹真还力不从心。
老娅一个人忙里忙外,心情却十分畅快,并不知道阿洛心中所想。
陶锅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老娅先给阿洛盛了一碗,喂她吃下。
阿洛受到如此礼遇,胸口激荡起一股暖流。
老娅又给早已饥肠辘辘的朱娟盛了一碗。朱娟吃得美滋滋的,她用舌头舔干了碗里的最后一滴汤还觉得很饿,但她很懂事,没有再索要。
阿洛喝完鱼汤,力气开始渐渐恢复。她牵挂着李虎,担忧他的安危。要不是为了孩子有奶吃,其实她一点胃口也没有,甚至喝汤的时候还有的反胃。
前前后后忙碌了大半夜,大家都很疲倦了,不久也就睡熟了。
雨一直下着,今晚的孩子却没有哭闹,或许也是因为太累吧。黑暗中,阿洛借着窗外的雪光,凝望着怀中的孩子,陷入了沉思。
不知不觉过了两天,今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了。
清晨,天还没有亮,老娅就被孩子的哭声给吵醒了。老娅爬起来一看,却不见阿洛的身影。难道出门上茅厕被老虎叼走了?
第5 章 殉情
老娅寻遍附近所有地方都没有瞧见她的身影。难道阿洛一个人去救她男人了?
朱娟不知何时醒来,她忽地从小楼里冲出来,一把拽住老娅,咿咿呀呀地哭诉着,虽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但她那悲切的模样,着实令人心疼。
老娅搂着朱娟慢慢回到屋里,刚出生两天就没了娘的孩子李轩也哭了起来,老娅只能尽力宽慰他们。
阿洛走了,留给她的是两个孩子。她现在连自己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冬天都不知道。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呢。
正在这时,李光吉带着一干人来了,顺便还送来了很多衣物和粮食,还有很多鱼干、野味。老娅三口过冬是没有问题啦。
“聋子老娅,听说你收留了阿洛,她现在啷个样?”李光吉试探着问。
不过,老娅继续装聋作哑。
李光吉也懒得跟她周旋,径直闯进内屋,搜遍各个角落,除了两个孩子,再无别人。
李光吉质问道:“阿洛生了娃儿又去哪儿了?”
老娅只是摇头。
李光吉脸色一变,狠狠地盯了她一阵,老娅一脸无辜,看来是真的不知道阿洛的去向。
原来昨日李光吉与姓周的富商谈完生意之后,突然又“于心不忍”,顾念起阿洛来。为了讨好阿洛,李光吉便决定亲自来“关心”阿洛。生了娃的阿洛,就是他砧板上的肉。
“难道……?”李光吉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她一个人去青僚人部落救人去么?哼!她可真有胆子!”
李光吉又产生了攻占青衣部落的念头。其实,他早就想占领青衣部落的鱼米之乡——扶欢坝。可是,一直找不到合理的借口,他知道师出无名去进攻青衣部落,会犯众怒,可能受到多个部落群起而攻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青衣部落有东溪水和僚山这两道天然屏障,他也不敢轻易犯险。
李光吉知道,这是千载难逢一探青衣部落的虚实的机会了。能救出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但想他拯救她的男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说着,他便精挑细选了几百个得力的勇士,火速向青僚人部落进发。
扶欢坝,青僚人部落王宫座落在这儿。
李虎被擒的第三天晚上。夜空像一张巨大的黑幕,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吞噬殆尽,只剩下一点雪光。
大雪覆盖着僚山上的一个草料场,草料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草料场正中,一根根木棒搭成的篝火架子被点燃,顿时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草料场。
篝火架前的木柱上,绑着一个满脸血污的人,正是李虎。他嘴唇干裂,精神萎靡不堪。
青僚人在他周围不停地唱唱跳跳,张牙舞爪,跳着奇怪的傩舞。
青僚部落酋长梁承秀则站在人群正前方,面无表情。巫师在他的授意下,代表天神正在列数李虎的罪状,声音拖得很长,每述完一条,便吹一次牛角,旁边的刀疤大汉梁生则使劲捶着一面大大的铜鼓,声音沉闷,其余人则“喔喔——”附和着,手里的兵器一齐敲在地上,声音铿锵有力,充满阵阵的杀意。
每隔一段时间,这种祭祀仪式便重复一遍,青僚们仿佛乐此不疲。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大家会鼻饮一些米酒,一边朝篝火前的李虎指指点点。
李虎已经被这群青僚活活折腾了三天,他滴水未沾,神志迷糊。
正是今天午时,有人来报:“红衣僚人部落的贵客到了,安顿在小僚祠了。”
梁承秀左手一挥,“诸位随我一起上僚山迎客,让贵客一起‘祭山’。”
原来酋长梁承秀所说的“祭山”就是僚人的祭山节,僚人的新年是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新年过后,最重大的节日就是农历十一月十一是祭山节。这一天的子时,族中男女都会带上糯米饭、米酒、肉脯、鲜鱼一类的祭品上山“拜山神”。“拜山神”的仪式主要拜山王和老树,其目的是为了祈祷来年收成更好。
梁承秀特意邀请红衣僚人来扶欢坝“祭山”过年,却是别有深意。他知道,这花僚部落势力太强盛,虽然花僚部落的李虎已被李光吉逐出部落,但若阴险狡诈的李光吉以此为借口,攻打青衣部落也是有可能的。而南边的红僚部落酋长王兖自顾不暇,也时刻在防范花僚部落的侵犯,只要拉拢了红僚部落,与红僚部落联手,才可能与花僚部落抗衡。
梁承秀一行人迎到小僚祠,只见来客约有百多号人,个个都身着左衽无领红衣,袒胸露乳,大冬天的都还赤着脚。
一个五短精悍的男子上前一步,抱拳向梁承秀行礼道:“不才王进才,位居红僚王国第七洞洞主。此次代表父王前来祭山,多谢大王的盛情相邀。”
原来在僚人部落中,妻妾的子嗣都不像汉人那样称“房”,而是称“洞”(洞,僚语,指两山间的平坝)。
梁承秀面色有点难堪,却不露声色地回礼道:“辛苦辛苦!啷个王酋长没来耶?”
梁承秀有意打探王兖的行程,王进才察言观色,也随机应变,恭恭敬敬回答道:“阿波病了,半个多月没有主事。这段时间,让我长兄代理部落中的大小事务,临行前,父王和长兄还特别交代,青僚人部落和红僚部落要永结同心,共御外辱。大王有什么主张,我都会带回去向父王和长兄禀报的。”
梁承秀知道王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来这王兖在没有摸清他的真实意图之前,还是不敢冒然赴约的,怕青僚部落把红僚部落一口吞啦。梁承秀不是不想,但是手长衣袖短,自顾不暇,还没有那个实力。
梁承秀佯装不悦道:“你看,我诚心诚意邀请王酋长一起来祭山,但他老兄却怀疑我的诚意,这岂不是不把我们青僚人放在眼里么?”他故意给王进才一个下马威。
王进才不敢接茬,只是连连诺诺,赔不是。
梁承秀做事向来全面考虑,他想:既然红衣僚人部落的人来了,也总算给了他面子,只要有人撑场面,来了总比没来强。
梁承秀将红僚部落的客人带到小僚祠前的草料场 “祭山”后,在小僚祠中大摆酒席宴请客人,席间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忽有人向梁承秀耳语密报了一番,只见他的面部抽动了一下,对客人笑道:“今天各位来得正巧,一会儿有一场好戏给大家看看!”
王进才饶有兴致的道:“啥子好戏哦?”
梁承秀故作神秘地笑笑,说道:“洞主请随我来。”
梁承秀在前带路,红衣僚人满腹狐疑地跟着他出了小僚祠,来到了一处火光通亮的草料场。此时那堆巨大的篝火已经散了架,一个女人,就像一条游蛇在人群中乱窜,她披头散发,目露凶光,状若癫狂。这人手执短刀,拼命护卫着身后的李虎,正是阿洛。
此时的李虎双手被绑在身后,赤着上半身,身上全是纵横交错的剜痕,血肉模糊,也不知是死是活。而李虎的身旁不远另躺有一人,脸上有刀疤,却是青僚人梁生,只见他手上紧握着把一尺长的短刀,上面沾满了血迹。
原来那僚人部落中流传着一种“食人之俗”,据传,这种风俗是从楚地一代的“啖人之国”传过来的。原来那梁生眼见三天过去还没有花僚部落的人来要人,他身受过阿洛的折辱,把所有怒气都撒到李虎身上,急不可耐地就把李虎处以凌迟了,青僚人拍手称快,一边吃着李虎身上割下来的肉,一边还兴奋地叫了起来。
岂知此时的阿洛早已埋伏在暗处观察着一切,她本想等待机会伺机救人,但目睹了此情此景,她的心中宛若刀绞。她情急之下,突然跳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上前一刀便刺死了梁生。
青僚人瞬间就涌上前来,向铁桶一样将他团团围住。阿洛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她情急拼命,狂舞短刀,将近身者打得人仰马翻,其他人都不敢上前。当她发现李虎已死去,抱住他的尸体,拼命摇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阿虎……阿虎……呜呜……”
阿洛满心悲苦,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得支离破碎。
目睹这惊心的一幕,在场僚人都愣住了,不敢轻易上前,对阿洛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
梁承秀见只有阿洛一个人前来救人,略松了一口气。望着眼前这一幕惨剧,他也有点心神不灵,眼皮直跳。
“你走吧,过去的账,我们算扯平了。”梁承秀命令族人让出了一条路。
但阿洛像没有听到一样,伏身在李虎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她那喷火的双眼,愤怒地盯着梁承秀道:“走?往哪里走?你杀害了我的阿虎,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向你索命!”说着,抓起地上的短刀向梁承秀投去。梁承秀一闪,短刀插进了他身后一个护卫的胸膛。
“快抓住这个疯女人——”,梁承秀慌忙往护卫中躲避。
阿洛知道今天已经没有办法带走李虎了,她顺手捡起梁生尸体旁边散落的短刀,割断绑在李虎身上的绳子,抱着李虎的尸身,纵身一跃,跳进那熊熊烈火之中。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烈火很快已将二人吞噬,浓烟肆意,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焦臭之气。
这场景血腥而悲惨,阿洛的刚烈,让梁承秀都感到震惊。
“将他们的骨灰收起来,厚葬了!”梁承秀叹一声,吩咐道。众人无不是一阵唏嘘。
正当众人转身欲行,夜色中却又亮起了火把,却是另有一帮人杀将过来。梁承秀的面色愀然一变,心知不妙。怕是李光吉借机兴师问罪来了!
花僚人迅速将草料场围了起来,李光吉目光一扫,但见青僚和红僚都凑到了一起有两千多人,心中大骇,今天怕有一场硬仗啦。李光吉干笑两声道:“没想到我来要个人,还惊动了红僚部落的大王啊!”
那王进才是何等聪明之人,怕趟这趟浑水,立马接茬道:“我们只是受梁酋长之邀来扶欢坝过祭山节的,来者是客,客听主便而已。”
梁承秀人多势众,一点都不示弱道:“你要的人已经跳进火堆烧成灰了,要的话我这里只有他们的骨灰。”
李光吉愤怒道:“阿虎和阿洛真的死了?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想拿我当三岁小孩,是糊弄不过去的。”
梁承秀心中盘算了一阵,就猜出了李光吉对阿洛格外在意,他吩咐人将二人的骨灰交还给李光吉,乘势数落道:“要怪就要怪你没有按三日为限的约定,是你来得太迟了,不管你来不来,我们都要给族人一个交代。”
李光吉捧着李虎夫妇的骨灰,心情十分复杂,他喃喃自语道:“阿洛,怪我来迟了……”
或许,斯人已去,梁承秀还欠他一个交代;又或许,他也欠阿洛一个交代。
“叛军之嗣,何以言勇!”对这种威胁,李光吉不惧丝毫,他朗声骂道:“你们青僚和红僚的祖先背叛夜郎国先王,本就罪不容诛!如今,你们这群叛徒子嗣,竟找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欲滥杀我花僚族民,甚至还想干涉我族内务,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随后,李光吉冷笑几声,道,“就算你们和红僚部落联合起来,也休想奈何我们!”
听得这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所有花僚勇士们义愤填膺,嘴里叫嚣着响亮的口号,并开始主动擂鼓进军。
梁承秀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居然无法威慑到李光吉。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梁承秀也只得硬着头皮出战了。
青僚部落人口千余户,壮丁不亚于两千人。与之相比,花僚部落的几百勇士,从人数上看,倒显得有点势单力薄。
就算是青僚们的战斗力薄弱,在军械装备上显得原始点儿。但这种人海战术,也绝对不能小觑!
花僚部落的勇士们奋力冲杀,他们都是李光吉甄选的勇士,手中的濮镰刀更是砍、剁、勾、劈,挥洒自如。
此时,红僚人在一旁当看客。既不敢参战,也不敢轻易离开。他们在等待机会。
濮镰刀,锋利无比,花僚人作战时就是兵器,劳作时就是生产工具。
这些勇士,个个都体壮如牛,有万夫不当之勇。不一刻,他们便将这坝子中的一干人杀得落花流水,如鼠辈四处逃窜。
不过这濮镰刀也有一个弱点,只有在近身搏战中,它才有强大的杀伤力。
战斗持续约一盏茶功夫,青僚部落已有几十人壮烈牺牲,而李光吉一方却只有寥寥数人受点轻伤,而且越战越勇,士气高涨,令青僚人不寒而栗,节节败退。
梁承秀气得磨牙痒痒,没想到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偷猎者,竟掀起这么大的杀戮。
他想息事宁人,但却不想拉下脸来,他一面鼓噪着青僚人拼命向前冲,一面用铁叉指着李光吉,喝道:“我劝你还是乖乖投降,保你一个全尸,否则我全族一齐上阵,管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李光吉道:“少废话,有什么本事,尽管拿出来,简直是不自量力!就算你再多人,也只有送死的份!”
“什么!”听到这出言不逊的谩骂,梁承秀那僵直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气急之下,梁承秀猛挥铁叉,向李光吉头上劈下来。
第6 章 擒王
牛角号吹得呜呜直响。听得这急促的号角声,村中男女老少拿着武器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有些僚民将寨门钉死,完全是一副关门打狗、同归于尽的阵势。
这草料场高踞于村寨之上,只有一条小路迂回登顶。青僚的援军根本无法冲进来,几个花僚僚汉一夫当关,这里便形成万夫莫敌之势。
青僚们试了几次都被李光吉的勇士砍瓜切菜般压了回去,他们顿时便阵脚大乱,互相踩踏,惨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李光吉顿时眉飞色舞,越战越勇道:“想不到啊,这一块草料场倒成了天然的屏障,你们部落僚人不管怎样也攻不上来!”
梁承秀眼见自己身旁两侧的僚兵被杀得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身体正对面的僚兵也被围困在草料场一角,形势不容乐观。
梁承秀不禁暗皱眉头:看来靠人海战术还是难以奏效,如今只有把老骨头豁出去了,擒贼擒王,杀了李光吉,就万事大吉!
梁承秀便把心一横,把这柄陪伴了他几十年、不知饮了多少敌人和野兽鲜血的铁叉挥舞更得心应手,对李光吉愤怒地叫道:“老夫虽然年迈力衰,但也算得上是久经沙场,岂容你这小子欺侮!”
说罢,他手握铁叉,旋风般便朝李光吉直飞扑过来。
勇士们欲揽战,李光吉咻地冲出阵去,暴喝一声,道:“尔等休要逞能,让我来会会这无耻老儿!”
蓦见一个身影腾空一跃,跳到梁承秀跟前,只见他手中拿着两把濮镰刀。
哐当一响,金铁交鸣之声撞得众人耳膜嗡嗡不绝。两个强者之间的对决,着实让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梁承秀的铁叉倏然打横,径直破开李光吉的濮镰刀狂劈,但听得啵的一声脆响,李光吉的濮镰刀,砍在铁叉上,溅起几点火花。
梁承秀出师不利,眼见对方的连环劈接踵而至,暗叫不妙。不过他的动作也极为灵活,居然能够从容避开对方招招致命地攻击。
梁承秀闪避的动作一气呵成,虽落于下风,却寻机反击。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李光吉本想一举击败对方,然而短时间却也难分胜负。
毕竟是年轻人,李光吉心中的焦躁,要比梁承秀表现得更为明显。
激战双方都停下来观看这场惊天地的高手对决。王进才也往前凑了过来,看热闹,机会难得。特别是两个部落的僚酋对决,这是千载难逢的。
梁承秀被逼得节节后退,但他却老谋深算,且战且退,脸上始终挂着淡定的微笑。虽身形缓慢,腾挪大不如前,但也还能次次抵挡对手的攻击。
他手中的铁叉纵舞如风,声东击西,蛮力厚积而薄发,越战越雄壮!
姜还是老的辣,李光吉毕竟年轻气盛,经验不足,险象环生,倒显得有几分力不从心了!
交手不过七八十个回合,梁承秀的铁叉影影绰绰,便欺近了李光吉的腰胸各处要害,完全是以一套缭绕不绝的封缠之法,让李光吉招架困难。
李光吉闻得风声,却不敢有半步退让,而是不顾一切往前冲,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手中的濮镰刀越挥越慢,明显没有先前那般敏捷自如!真可谓,一寸短一寸险,濮镰刀虽然锋利,灵活,但在梁承秀的铁叉面前落了下风。
“好机会!”梁承秀心中暗忖,好不容易揪住这个破绽,抓住机会他便将铁叉一挥。李光吉左手中的濮镰刀被重重一震,像断线的风筝飞上天去,然后哐当一声砸落在一块巨石上,磕出片片石屑乱溅!
登时,梁承秀猛然出击,用铁叉戳向李光吉的左臂。李光吉挥动右手中的濮镰刀迎上去,碰出了阵阵火花。梁承秀感动双臂发麻,的确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真的老矣!
梁承秀考虑的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擒住了李光吉,就不怕花僚部落不投降。当想到富饶的大僚坝都将收入囊中,梁承秀不觉憧憬美好的未来。
李光吉知道这么打下去,只有两败俱伤,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情急之下,他跳将开去,左手一抓,竟将躲在草垛子前看热闹的的红僚洞主王进才给擒住。
王进才“啊也”一声,早吓成了一滩烂泥,嘴里连连叫道:“救命啊!”
梁承秀想用人海战术,累死李光吉。但见李光吉将王进才抓住,要挟他,他现在投鼠忌器,无计可施。两眼都要喷出火来,大骂:“卑鄙!”
此刻,青僚和红僚两族众人都愤愤不平,大骂李光吉手段下流。
李光吉却不以为意,道:“无毒不丈夫!你们只需打开寨门,放我们安然回去,我自然会放了王洞主!”
梁承秀心忖:这王进才是自己请来的贵客,倘若有三长两短,红僚部落酋长王兖一定会跟自己翻脸,甚至反目成仇成为敌人。
梁承秀只得捶胸顿足,对李光吉恨得咬牙切齿。放李光吉走,已经别无选择。
他便只能长叹一声,:“打开寨门,放他们走!”
李光吉知道,今天只有走为上了,不然这把骨头只有留在这草料场啦。他挟持着王进才,迅速地撤离了草料场。渡过东溪水,抵达珠滩,李光吉才将王进才放回,他暂时还不想得罪王兖。
一些青僚人愤愤不平说道:“酋长,咱们得罪了花僚人,到时候他们倾巢而出来报复,恐怕我们独力难支啊,咱们现在不应该放虎归山,应他们全部斩杀呐!”
梁承秀回应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妙计,保大家平安!”
虽然话说得如此坦然,但梁承秀心里明白,以目前青僚部落的实力,是不足以与花僚部落分庭抗礼的,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当日,他便派心腹将王进才一行护送回红僚部落。并把事情的原委向称病的王兖说明,希望王兖知道,他的儿子是青僚部落尽全力才保护下来的,不然早就被李光吉杀掉了。
王兖安排人好酒好肉款待护送使者,并让他们回去转告梁承秀。一旦花僚部落打过来,红僚部落会全力弛援。
心腹回来把王兖的话禀报给梁承秀,梁承秀非常满意,像吃了颗定心丸,对抗花僚部落报复的底气更增加了几分。
为了以防万一,梁承秀日夜加紧操练兵将,并修缮城防工事,作好了应战的准备。
李光吉回到部落,对阿洛之死却还一直耿耿于怀。此刻,对阿洛的愧疚之情,让他放下了对阿虎的芥蒂,于是他便下令,将阿洛和李虎的骨灰一并厚葬。
李虎和阿洛的葬礼,花僚部落族人都来了,他们敬重他们的壮举。
僚人葬俗,贵族择崖而葬,称之为崖墓。普通僚人,多实行土葬或水葬。
巫师将李虎和阿洛的长眠之地,择在大僚坝天神坛对门的崖壁之上。
这是坐东朝西的风水宝地,夕阳的余晖洒在崖壁上,岩石更红,这儿被花僚人称作“落魂坡”。
只见离地数丈之上石壁间,有几十座崖墓。
这些崖墓进深七尺多,宽五尺多。墓顶是穹窿顶,有四壁和墓顶有很多纹饰;墓门呈正方形,有一层、两层、三层门楣不等。有的墓是单座,有的两座墓是相通的,墓中间有五铢钱孔相连。
这一片石壁上的崖墓群,所葬之人皆为花僚族内的贵族。墓越高,说明墓主人生前地位越尊贵。
按习俗,李光吉将阿洛夫妇按照贵族的规格来安葬。他们墓穴的高度离地数丈。
出殡的时候,李光吉还安排女婢抱着为阿虎和阿洛披麻戴孝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让人动容。
李光吉的表情十分复杂,他为香消玉殒的阿洛而伤心,他为未能将青僚部落一举拿下而失望。
凿穴的石匠们,早已架设好栈梯。便有两个僚汉分别沿着两边铺设好的栈梯攀爬,二人手中各执一根横木,目光和动作都是紧随着装有骨灰的瓮罐上升而上升。
这瓮罐则是用粗麻绳将头尾牢牢绑住,绳索经过最高的栈木,再从墓穴两边垂下。最顶端的栈木上则以人工磨出轮槽,并打上油蜡,增加润滑度。地下的僚汉,则分立两拨,他们都以“杠杆原理”平行拉动绳索。这样,瓮罐便会随之上升。而攀爬栈木的两个僚汉则负责尾随着瓮罐,每上一个台阶,便用横木搁在瓮罐下面,这样就可以暂时搁放瓮罐,保证地上僚汉们的体力不至于过多消耗。
这样一阶一阶地上升,等到这瓮罐上升到墓穴之旁,两个僚汉便一齐用力,将瓮罐推入墓穴之中。待稳固之后,便用刀子将绳索斩断,挪动瓮罐,到最佳位置。最后,他们才会从地下升上墓门,将墓穴紧紧封上。最后再用粘附性的粘土和石灰混合物填满缝隙,将墓门封得严严实实。
墓穴前众巫师正在唱傩,鼓乐齐鸣。
巫师结束了唱诵,两个僚汉才将栈木撤除,防止别有用心的人爬上去破坏。
李光吉瞧着两个孩子,似乎触动了内心深处还没有泯灭的人性。其实他们的父母,都是因花僚部落一直和青僚部落的矛盾而死的。作为阿洛的后人,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没了阿波阿姆,自己是见死不救的帮凶。
李光吉瞧两个孩子的目光便显得和蔼了些。然而朱娟望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恐惧,仿佛对方是食人的猛兽,她胆怯地躲到在老娅身后。
李光吉吩咐左右,道:“这两个孩子没了阿波阿姆,十分可怜,把他们收养在宫中吧。”
就在这时,身侧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两个杂种和我们非亲非故,那对狗男女早被大王逐出大僚坝,按照先王定下的规制,似乎有不合之处吧!”
酋长大人的话,居然有人敢不从?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其丑无比的老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头上挽了一个髻,戴着插着几根羽毛。
这人手中握一绿玉竹杖,满身油光可鉴,看上去像一头猛鸷的矫禽,他是花僚部落的大巫师。
这人名叫李隼,乃李光吉同父异母的长兄。本来李隼才应该是王位的继承者,但李光吉的父王李绅一直不喜欢他,因此将王位传给了李光吉,而今李隼觉得李光吉骑在他头上,处处跟他过不去,怀恨在心。
李隼身为大巫师,权力虽然没有酋长大,但在大僚坝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僚民心中是能够传达天神旨意的人,还是有很高的地位的。由于僚人们的社会文明程度不高,生产力又十分低下,于是他们便对大自然和神力充满了敬畏和虔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想要收留两个可怜的孩子都不行么?”李光吉有些气愤,看不惯李隼与他处处作对。
李隼眼见李光吉恼羞成怒,不觉露出了阴险的一笑,便将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突然出现的一个女人。
这女人来得了李光吉身旁,只见她浓眉大眼,肤如重枣,身上赘肉成堆,却丝毫不减她那股无形的彪悍之气。
“阿蛮夫人?”
识相之人都不禁失色,叫出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原来她是李光吉的姑母,他父亲的妹妹,李光吉从小是她带大的,她在部落中有非常高的声望。
李光吉继位之后,阿蛮夫人便显得很低调了,平时也很少站出来参与族中的事务。但李光吉非常尊重阿蛮夫人,他知道,没有阿蛮夫人的支持,他对花僚部落的统治会有很多障碍。
李光吉在瞧见阿蛮夫人的脸色不对。他知道是李隼在搞鬼,在姑母面前添油加醋,说他的不是。
其实,当初李光吉刁难并驱逐李虎夫妇时,并不单单是因为他对阿洛由爱生恨,还有一个原因是来自阿蛮夫人的压力,阿蛮夫人想将她的女儿嫁给李光吉为王妃。
“你倒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那我就不为难你!”阿蛮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她这话中摆出的立场,既有对李光吉有一定的偏袒,又有强烈的不满。
那种无形中的威严,令李光吉忐忑不安。
要知道,对阿洛这个女人,李光吉一直都念念不忘。阿蛮夫人十分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刁难。
李光吉不想跟阿蛮夫人正面交锋,似乎她每一句话,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应道:“阿虎虽然被我驱逐过,但他毕竟还是我们花僚部落族人,我没能及时救他,让他枉死于梁承秀那厮之手,我只希望好好善待他的孩子,来弥补我内心底的愧疚。”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委婉,并没有直接把阿洛给摆出来碰钉子。这样就无形中避免了会与阿蛮夫人发生尖锐冲突的可能。
阿蛮夫人一听这话,也无话可说,毕竟逝者为大。她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落下口实,虽知道这李光吉是在避重就轻,但他的这番说辞,却也一时难以找到合理借口予以驳斥。
只见她面目沉肃,目光一扫在场噤若寒蝉的众人,喟叹道:“好吧,我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既然大王执意要养他们,就把这个老娅也带到宫中,我给他们安排一个落脚处吧。”
李光吉喜形于色,阿蛮夫人还是支持他的。
李光吉连忙让老娅给阿蛮夫人磕头道谢。
阿蛮夫人挥手止住道:“不用了,毕竟年纪这么大,不要折腾老娅了。”
老娅和两个孩子便进王宫中了,这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不过这宫中的日子也并非想象那么容易,这里等级森严。老娅被安排的地方,是西南角最为偏僻的一进干兰楼中。
李光吉为老娅安排了一个仆人,这是一个僚女,叫阿雨。这少女约莫十二三岁,毛发枯黄,身瘦如皮包骨,许是水土不服,她满脸痘疮。宫中那些比她年长的经常欺负她。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不管看谁,眼里始终都带着敌意。阿雨负责照看朱娟和小李轩。
对何种人采取何种态度。老娅拿捏得十分到位,这阿雨是个极为势利的僚奴,自己若跟她硬来,根本就讨不了什么好处。平时老娅任她放纵,即使无法无天,老娅也不说一句话。这倒让阿雨以为老娅是个聋哑人,于是欺负她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突然有一天,李光吉来看望老娅和两个孩子,嘘寒问暖。当问及僚奴伺候孩子的情况时,老娅当着阿雨的面,向李光吉禀报阿雨的不是。
李光吉雷霆大怒,严斥阿雨。欲让护卫拖出去杖打二十,再将她拿到市场上卖掉。
僚奴阿雨急得大哭,赶忙跪地求饶,老娅出面求情,替她说了诸多好话,才让李光吉息怒。老娅也只是想惩戒一下阿雨,并没有想置她于死地。
李光吉道:“那你就好好教导她便是,有什么情况都可以向我禀报,这种事情,绝不容许在我的部落里发生!如果再有下次,定当重罚。”
阿雨吓得唯唯诺诺,心中既恨老娅告她的状,又感激她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
小李轩怔怔地凝望着阿雨那张苦瓜脸,发出咯咯的笑声。
站在李光吉后侧的李隼,用他那鹰隼般的眼光狠狠地剜了阿雨怀中的小李轩一眼,发出了一阵阴测测的笑声。
链接——《旧唐书·南平僚传》:“南平僚者,部落四千余户,土气多瘴疠,山有毒草及沙虱、蝮蛇。人并楼居,登梯而上,号为干栏。男子左袵露发徒跣,妇人横布两幅,穿中贯其首,名为通裙。……土多女少男,为婚之法,女氏必先货求男族。贫者无以嫁女,多卖与富人为婢。俗皆妇人执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