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传家宝
2019-02-25孙惟宏
文/孙惟宏
父亲来电话叫我到他那儿去。他腿脚已不方便了,毕竟是上了90 岁的人。到家推门一看,父母都正襟危坐,想必两老已商量过,是要交代哪样事。
他们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一卷轴。
父亲开门见山:“这幅画,你知道吧?”“知道。是我祖父的祖父孙竹雅画的竹。”不用打开,这幅曾经在解五小区的客厅里挂过好一阵的画,我很熟悉。
“画有一百多年了,又是失而复得的,不容易呀。我们想了好久,只有传给你最恰当。”我一下惶然起来。怎么受赐得起?
高祖是清末名震滇黔的书画名家,他的作品在我们家经过文革的破四旧,被焚烧殆尽。现能有几幅,当然是家传宝了。
高祖孙清彦(1819—1884),字士美,因善画竹,故号竹雅,别号烛芽、筑哑等。云南呈贡人。少时受家传影响,酷爱书画。转至昆明继续学习,获廪生。婚后与兄弟专事文艺,名贯春城。时“金马”“碧鸡”牌坊重修,众绅唯推竹雅重书坊眼。咸丰时云贵少数民族起义,战火直逼昆明,孙竹雅投笔从戎,入赵德昌总兵麾下成为幕僚。庚申年(1860 年)转战贵阳,又东征西战,出任兴义、都匀、郎岱、安顺知府(同知)。同治癸酉年(1873 年)改任道员,调进省城。辞任后以书画自娱。光绪甲申年卒。其《墓志铭》上有“居官二十年,所遗书籍字画古帖数百卷,此外无长物”。
◎高祖竹雅孙清彦画的《中堂竹》
◎画中的题诗
高祖的绘画、书法皆因同源而长,功底深厚。贵阳黔灵山“虎”字、东山“龙”字均出自他的手笔。眼下这幅画也算得孙竹雅晚年竹画的代表作。
作品画于光绪七年(1881年),画高164厘米,宽94 厘米,是他少有的一幅中堂竹画。画面的左下侧是一尊度削如玉的美人山石,其后为一丛生机盎然的数株翠竹,竹竿挺上,竹叶下斜,仿佛在微风的吹拂飒飒着响,显得静中有动,动静相宜。画右面配古风一首,曰:蕉声清朗荷声脆,桐叶丁冬响更清。谁似竹稍秋夜雨,沉雄凄婉最关情。湘娥啼霜湖雁泪,画成層见湿痕啐。山人笔势扶风涛,晃听竹枝竹叶鸣萧骚。
此画高雅大气,诗意画境交融,观者无不称道。几十年后,这幅画由我祖父孙竹孙收藏。
孙竹孙在民国时期秉承祖上书画之渊源,不仅善绘梅兰竹菊,造诣深厚,而且书法以笔力雄厚而见长,也独树一帜。常与桂百鋳、景晓岚、李紫光以诗画切磋,二、三十年代在贵阳被誉为画坛“四君子”。
据父亲说,祖父住护国路后,这幅画就一直是挂在前院花厅里,祖父在这里会客,让客人品鉴那微风拂煦下一丛翠竹的飘逸,晃听那竹枝竹叶的萧骚。
在这幅画的诗的正下方,又有一题款,则是祖父孙竹孙1959 年题的。这题款,引出此画一段坎坷。曰:
祖考竹雅公画竹世人皆称之,此帧图面较大,尤见精神。只因往昔避乱居乡,收藏失慎,尘污水湿,并被鼠伤,有损先人清芬,自当引以为咎。兹为尊重遗墨,特请装潢专家加工整修,一面将题字中残缺之处敬恭填写,借作補过。事成,略记颠末,以告后代,更愿随时随地提供众览。
文中的“避乱居乡”,即指1939 年日寇飞机对贵阳城的疯狂轰炸,史称“二四”轰炸。为了避免市民百姓再遭涂炭,政府号召市民尽量疏散到城郊。我祖父便举家迁至城北小宅溪山背的茅屋暂住。取名“居危山庄”。搬迁时,祖父别的不顾,只将祖上传下来的字画随身带走。却不料山庄条件简陋,所带书画不慎被鼠咬水污。以后为了弥补损失,才有补白这段插曲。
这画经历了乱世,又经祖父虔心弥补,高祖和祖父遗墨同在一幅画上,增添了画幅的厚重,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此画的经历还不止这些,父亲又一次提起失而复得之事。
1966 年,我们家所有祖上传下来的书画在那场浩劫中未能幸免。红卫兵将整箱成捆的名家字画、碑文字帖,以及祖上传下来和自己创作书画搜出来,统统抱到太平桥下的贯城河烧毁。
哪知,父亲后来会在金沙坡收回这劫后余生的中堂竹!
◎祖父孙竹孙的补白
金沙坡,贵阳最大的旧货交易市场。就在我们岳英街北头的公园北路一带,热闹时整条街都是做生意的人。据说那儿从抗战起就热闹非凡。起初,华东江浙一带逃难之人到贵阳后,将随带的细软、衣物之类在那儿变卖,以求生活。贵阳人能在那儿买到些价廉物美的货,有如淘金,就索性将它称金沙坡。在那儿,金银首饰、破铜烂铁、旧书废报、文玩字画,应有尽有。与岳英街口北头交接处的一个摊位是黄瞎子的。“没有三下两下,不敢在金沙坡卖褂褂”。黄瞎子在这儿收破烂30 年了,那一只眼睛也磨炼了30 年,已独具慧眼,哪样东西没有见过?摊位上摆的表面上和其他家没有两样,扳手起子、电筒火机之类,但行人往往能在他摊位背后的破屋里,弄得一幅名人字画,一件大明宣德瓷器,或国民党军服。
◎父亲将赎回的《中堂竹》挂于客厅,还留了个影。
父亲得平反昭雪后,又回到科研所上班,还补发了工资。一天回家,从金沙坡正要拐进,“孙先生。”父亲回头一看,黄瞎子。他会认得我?不过这岳英街的人哪家是哪家的又能逃得过黄瞎子的眼?见父亲转过身,他忙凑到父亲的耳边:“我有你家祖上的一幅画,要不?”父亲很是意外:“真的假的?”黄瞎子把父亲带进后屋,两人习习展开了那卷轴。真的,是祖上画的中堂画!竹雅公那飘逸的风竹,书意合璧的题诗,以及我祖父敬恭虔诚的补白,绝对是真没错!父亲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与惊喜。
“哪来的?”
黄瞎子干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冒险得来的。”
据黄瞎子说,就在抄祖父家的那天,红卫兵来来往往撸着书画去太平桥下烧毁,他也看得痛心,陡生一计。见一红卫兵又抱一大捆卷轴过来,有意与他撞了一下,卷轴散了一地。黄瞎子一边嘴赔不是,一边帮助捡起,乘机用脚将滚在摊位下一卷轴扒了进去。却被红卫兵觉察,正要开腔,黄瞎子已将5 块钱在红卫兵眼前一晃,随即塞进他的上荷包里。那人哑了,黄瞎子顺便推着扶着他走了好几步。就这样,黄瞎子截下了这幅中堂竹!
父亲听他讲完后,好一会,淡淡问要多少钱。
“孙家是好人,你又是识货的,我是想成全你们,让它物归原主,给我点冒险亡命钱算了。”
“这当然要感谢你啦,出个数吧。”
黄瞎子默了一下:“不多,300!有心要归你。”
父亲没还价,立即回家取了钱,拿回了画。中堂竹画经过那场大劫难,竟因为黄瞎子的一个冒险之举,得幸存下来,现又完璧归赵!
父亲得画后,高兴万分。搬到解五小区新居,就将它挂在客厅里,还特意让人给他留张影。每当有客人来,在观赏画时,他会重复着“黄瞎子舍身巧救双‘竹’画,孙家骐平静收回传家宝”的故事......
父亲把画给了我,一再嘱咐要好好保管,这可是传家宝啊!我小心翼翼接过画,心里感觉到它的分量。
中堂竹画,一百多年的历史,到我手里经历5 代人。画好诗妙,补白对后人讲述画之渊源和经历的沧桑,如锦上添花。加之文革后的劫后余生,失而复得,乃不幸中的万幸。于我来说,已重于泰山。
把画收藏在家中,自然对收藏有了兴趣。贵阳的书画拍卖,我曾参加过几次,识得贵州达德同方拍卖公司的唐勇经理。2017 年他们组织的春季拍卖又邀我参加。一幅孙竹雅的约0.7 平尺小楷书法,起拍价7700 元,我带了1 万想收回。岂料一开拍就一路飙升,竞相举牌,最后竟以3.6万元成交,为此次涨幅最高的拍品。收购者是云南双真阁艺术品公司的,他坦言,在云南,孙竹雅的东西还不止这个价!
唐经理听在心里,在搭他车回来的路上,他向我开口了:“孙老师,能不能把你家的那幅中堂竹亮出来参加我们今年的秋拍? 我保证给你拍个好价钱!”
我看着他,笑了:“小伙子,我来参加拍卖会,只想尽我能力收回我祖上的书画,不会为那点钱又把它卖出去,当败家子吧。”
在我心中的,祖上的东西已是无价之宝。它的价值已不能用金钱衡量!
但是,我也明白,父亲把画传给我,并不就是我的了。保护好,再传下去才是我的责任。能让我珍藏,权当成对祖宗的虔敬和缅怀。
保护好它,连同它的那些故事也一并,一代一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