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逐富贵,埋骨唯常州
2019-02-24荷衣
荷衣
一场春雨之后,浮尘散去,唯余明澈,拔镫沉腕记下的是春花如笑四个字,在墨黑纸白的简静里,安放这一季的繁华与零落。
郭熙写“春山澹冶而如笑。”于我看来则是春花秀婉而如笑。春山的笑恰似君子,春花的笑则宛若佳人。春到常州,山水之间,馨花芳树,错绽掩映该是怎样的人眼怡情。
遥想当年,南田定是看了这样的澹冶天真的青峰和清姿研丽的玉英,才有了他笔下淡冶浅笑,清幽含情的没(mo)骨花卉吧。就如他在《南田画跋》里所写的“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诗贵有余韵,画妙在留白,那含蓄不绝的隽永是情,是绘者秉笔倾述胸臆的情,是观者拈花一笑了然的情。
对着这些简静闲逸,笼烟沐露的花卉看得久了,不免在想,那只搦管的手该是如何的修长而有力,那个作画的人该是如何的儒雅而细腻。真的很难想象它们的作者曾是沙场上征战的少年,以十二岁的稚龄辗转在浙东、福建奔波联络,守城歼敌。
“千载读书地”的江苏武进(今属江苏常州)是恽南田的出生地,恽家是个诗书传家的世宦家庭,族中自幼子弟濡染家学,大多出落的清逸儒雅。幼年时的他聪慧好学,早早就显示出了诗画方面的才华。
世事无常,历史这部大机器要转动的时候,没有人能阻止它的进程。崇祯十七年(1644),明亡,清人的铁骑踏碎了山温水暖的江南。
在那个明清鼎革的乱世,十五岁的南田已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无数次。顺治五年(1648年)闽浙总督陈锦率六万虎狼之师,强攻建宁城,南田同父兄坚守城池,兵败。
清立明亡,当年的烟尘早已落定,失败也在意料之中。城池失守后就是国破家亡,大哥战死沙场,二哥不知所终,南田被俘,恽父因为外出求援而幸免于难。
不曾意料的是被俘后的南田,结局颇令人惊异。失去自由的苦闷和失去亲人的痛楚时刻折磨着南田的内心,但是他却并不因此而颓废,他把内心的抑郁都倾注到了笔端,只要有时间,他总是在写写画画,借此排遣心中对亲人的思念。
恰好,总督陈锦的夫人要订制一批首饰,鉴赏力颇高的总督夫人总对画师所绘制的图样非常不满,觉得太过粗俗。这时,一位歌舞伎就趁机举荐了恽南田。
少年南田虽然衣衫破烂,气质却典则俊雅。尤其是经历了诸多坎坷和磨难后,他的眉宇间更是有超出同龄人的淡定和从容。和总督夫人初次见面时,他进退有度,对答得体,毫无忸怩之态。在进行了一番沟通后,南田基本上也就大体清楚了陈夫人的喜好。
在绘制首饰图样的过程中,南田和陈夫人经过几天的相处,不仅他创作的图样被陈夫人赞不绝口,就是他的人品、样貌也令陈夫人着实喜欢。陈夫人想到自己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就动了想要收南田为义子的念头,起初,陈锦并不乐意,但是经不住夫人的百般恳求,见过面之后,他发现南田果然如夫人所言,俊雅不凡,纬武经文,是个可造之才,就同意了。
世家公子出身的南田,并不贪恋总督公子的风光,他之所以答应认陈锦为父,不过是想要有更多自由的机会,来寻找父亲的下落。
时光在指间滑过,无声无息。转睫之间已是顺治九年(1652年),四年之中尽管南田极力的四处打听消息,却始终没有任何讯息。人海茫茫父兄如一滴水融入江河,无迹可寻,甚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健在。
世事的无常谁又能预料得到呢!也正是这一年陈锦于漳州遇刺身亡,于是,年方19的南田作为养子扶棂北归,就是这一偶发事件,让他在灵隐寺遇到了父亲恽日初。
在主持具德和尚的帮助下,谎称南田无长寿之相,需要舍身出家,方能保住性命。这才骗过陈夫人,让南田也在寺中为僧。
此后,南田随父亲在寺中读书,写诗。在晨钟暮鼓的静穆安详里,一濯俗尘。南田读书很用功,历代圣贤经典无不认真研读,体味个中三昧。这样的用功是纯粹的喜爱,而毫无所图,崇尚气节的他不肯为清廷所用,也就不再像古代大多数的文人一样,希望通过科举仕途来实现匡国济世的抱负。
身经世变,家国倾覆,这样大开大阖的悲欢离合早已把年轻的南田磨砺的静水流深,波澜不惊。两年之后,南田同父亲返回故乡,由于连年战乱,故居已经夷为平地,他们只好在白云溪渡口租了一个临溪小筑,并取名“瓯香馆”。
常州轻烟淡峦的土质山,静影沉璧的湖水,沙汀芦雁的河滩,繁姿低回的荷莲,错杂篱边的花树,无不是南田描摹的对象。他以宋人的笔意,元人的清澹,在山水之间濡墨挥毫,把一勾一折的清妍,凝于馨花素蕊;把一皴一斫的劲健,融入虬枝峻石。
在常州的瓯香馆里,南田不仅落地生根娶妻生子,还結识许多的名流,其中和他感情最笃厚的是王翚(王石谷)。王晕擅山水,于是南田就专攻花卉。
南田也不仅仅是一个画家,他还是诗画三绝的才子。他的诗或豪拓或雅逸都含蕴深籍,庄嵋生叹他:“可惜声名下,时为丹青掩”。他的书法成就也极高,自成一格,世称“恽体”。
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位大师级的画家,生活却极其贫困。为了生计他常常辗转江浙一带鬻画,因此他写过许多怀念家乡,想念亲人的诗。
一水家山隔,栖栖客路尘。
哪知残雪里,今夜尚江滨。
诗动鬼神泣,身同草木邻。
高堂儿女宴,应念未归人。
性子清高的他也常常会拒绝一些没有品位的达官贵人生意,而且鬻画所得的银子常常被他拿来周济穷人,自己反而所剩无几。即便如此贫穷困顿他还是谢绝了朋友想要对他提携的好意。写下了:“只应避世从屠钓,何用诸侯识姓名。”的句子。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南田为了给父亲迁坟急于筹款,抱病笔耕不缀,终至病故离世。常州是他的故乡,也是他最终的归宿,卸下了尘世的负累,他终于安眠在家乡的山环水饱,花围树绕之中。
从年轻时毅然谢绝爵位,到中年始终不肯出仕,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他始终是清澹涵雅的,不为世俗所动。心无尘翳的南田,他的没骨花卉追求的是形神兼备,这种似是历尽沧桑后的安详,是回复到最起初的明净。是洗尽尘滓后的孤迥。似与不似已不单单是笔墨繁复的刻画,而是删繁就简后,依然能尽得神形的笔中之笔。那些飞舞灵动墨韵,气安而静的淡远清幽。正如禅宗里的彻悟一般返璞归真。他的没骨花卉达到了艺术孤绝的高峰,追随者众多,也因此才有了常州画派。
春日看南田的花卉心是静的,如雨后的天,无尘,静美。没有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繁复,没有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喧嚣。如山谷所言:“盖世聪明,精彩绝艳。离却静净二语,便堕短长纵横习气。”南田的笔下的花是安娴贞静的,是水气匀净的,静与净被他描摹到了极致。至忠至孝如他,才有如此至美至静的画。
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高简,非浅;郁密,非深。墨到简处意最微,用心在笔墨之外,留白于尺幅之内。看春山淡冶如笑,春水漾波如笑,春花秀婉如笑,红尘里所有的相逢都简单到相视一笑,而世界清明。把最深的孤迥和最微的用意,安放在笔墨最简洁处,无言,有情,拈花一笑是我的了然。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