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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立“人设”?

2019-02-24孔冰欣

新民周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人设翟天临公子

孔冰欣

刚在春晚上露了回脸,演了个揭穿骗子的警察,翟天临就充分体会到某种“反弹”的威力了。向来自诩“学霸”的他,因不知收敛,近日遭到了网友360度无死角的学术打假。论文千万条,原创第一条,学术不规范,被扒两行泪;而除了学术不端、张口就吹的问题让“宝藏老男孩”欲泣难泣外,翟先生的其它黑料也被陆续曝光,骂临演怼观众私自加戏踩编剧,恶形恶状罄竹难书。总之,“北京电影学院博士、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博士后”的人设光环,谈笑间,已灰飞烟灭。

其实,这年头里,立人设者岂独翟某一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树倒猢狲散的悲苦,也非仅他一人尝到。大道既远,世路叵测,熙熙攘攘,都为私心来,蚩蚩蠢蠢,皆纳祸根去。

人设之风,经久不衰

一个卖人设的翟天临崩塌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卖人设的翟天临站起来。人设之风,自古而然,经久不衰。

妇孺皆知的“叶公好龙”的故事,就是个典型的代表例子。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叶公摆出了“好龙”的架势,但天龙真的现身时,他却非但没做出符合人设、大喜若狂的样子,还被吓到逃之夭夭,可谓丢脸之至。

刘向编撰的《新序》里有叶公,蒲松龄的聊斋里就有嘉平公子。《聊斋志异》卷十一《嘉平公子》载,嘉平某公子,风仪秀美,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见内有二八丽人,因目注之。女微笑点首,公子近就与语。一席攀谈,促生私情,两人频频幽会。一夕,女冒雨而来,听窗外雨声不止,吟道:“凄风冷雨满江城。”求公子续之。公子辞以不解,女顿觉“清兴消矣”,劝情人注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公子姊夫宋氏听闻小舅子金屋藏娇,窃求公子让自己见一见这位“小字温姬”的绝色,女不允,宋氏遂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丑态百出。再后来,大家发现温姬实为女鬼一枚,公子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之不能去。正僵持着,公子一张别字连篇的谕仆帖“帮了大忙”——“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言已而没。

这篇文章,异史氏借娼女之态度,将某些金玉其外的“世家子”人设撕得粉碎。俊俏郎君嘉平公子是世家子,可空有风雅表象,实际文化水平低到令人发指;姊夫宋氏也是世家子,可贪恋色相,猴急猥琐处,与底层粗鄙的贩夫走卒并无二致。最绝的是,聊斋先生在文末意犹未尽,附加彩蛋: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讹磘为淫云,“有要宜淫、定淫者,大小皆有,人内看物论价。”崔卢之子孙如此甚众,何独“花菽生江”哉!讥诮之意,力透纸背。

到了金庸的笔下,便更不留情了。《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人称“君子剑”,其端方君子的人设颇具说服力,初时,受迷惑者不知凡几。岳氏看似温文谦逊、正气凛然,内里阴狠毒辣、富有智计和野心;在膨胀的权欲的驱使下,他不惜以爱女为诱饵,猜忌迫害徒弟,巧取豪夺《辟邪剑谱》,暗杀正道仁人。最后,伪君子无论从身体上,还是从人格上,都异变成了真太监,众叛亲离,终是被一柄自背后直刺前胸的长剑,结束了虚伪的一生。

另一位武侠大家古龙,在《绝代双骄》里,也曾塑造了一个令读者印象深刻、人设特别的怪客——“十大恶人”里的老二,“不吃人头”李大嘴。李大嘴活了大半辈子,帮自己立了个嗜食人肉的人设,却在临死前忍不住吐露心声:“我现在一想起人肉就要吐……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吃人肉么?老实告诉你,我吃人肉,只不过是为了吓唬人而已……吃人的人,总是能令人害怕的。”

不如娱乐圈那般热闹、那般时刻曝光于镜头下的其它圈子,实则同好卖人设之风。

外国的作者们,同样熟谙卖人设的功能与风险。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写活了十六岁的郝思嘉,她乍看俨然无可挑剔的南方佳丽,眼睛绿得像爱尔兰的青山,笑靥可爱迷人,举止有礼且情绪饱满,一派闺秀气度;可骨子里呢,固执任性、爱慕虚荣、刚愎自用。在母亲面前,思嘉总是尽力表露最完美的那面人设,控制脾气,掩盖一切越轨行为;而真正需要继承的,关于毫不自私、宽容忍耐的品德,此姝只领会了最表层的一丁点而已。对心上人表白却得不到期待的回应后,她火山爆发,甩出连串恶狠狠的灵魂拷问,还赏了对方一巴掌,岂料小剧场全剧情被白瑞德尽收眼底,由此结下相爱相杀的孽缘。

莫泊桑名篇《项链》的女主人公玛蒂尔德,家境远不能与郝思嘉相提并论,但一直梦想着静悄悄的接待室,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家具,精致芬芳的小客厅,丰盛的筵席。“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飾,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诱惑人且被人追求。”就因为玛蒂尔德想在晚会上秀一秀“资产阶级娇太太”的人设,结果不慎丢了借来的项链,命运的轨迹,也因这串丢失的项链分岔、扭转。

所以,无论是学霸人设坍塌的翟天临们,还是文青人设坍塌的马思纯们,抑或是吃货人设坍塌的迪丽热巴们,都不稀奇,兜来兜去,不外乎围着那亘古未变的三招两式耍滑头。此外,不如娱乐圈那般热闹、那般时刻曝光于镜头下的其它圈子,实则同好卖人设之风——不知妻美的强东,故作不经意地彰显了身为人夫重德大于重色的“耿直”,偏偏管不住肉身,卷入沸沸扬扬的床单门事件,惨遭滑铁卢;亚马逊CEO杰夫·贝佐斯,多少年的好老公形象了,一番干柴烈火,败于婚外恋情。而吾辈凡夫俗子的朋友圈,更是毫不逊色于明星与名流,各路卖人设、戏挺足的群众演员们,一会儿晒晒珠宝玉石,一会儿晒晒周游列国,叙不尽的潇洒惬意,再仔细一查,工资不过吃土的水准……今时今日,不立个人设,仿佛缺了点什么、落于人后似的;旗帜鲜明地卖卖人设,委实是一股不容忽视的现象级潮流。

立人设者,常自毁之

相信各位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瓜友们早就发觉了,凡立人设者,往往容易自毁长城、自掘坟墓,常风光没几天,便原形毕露,招来四面八方道道天雷劈到天灵盖上,又找不到渡劫的避风港,最后无处话凄凉。

试看卖“情深不悔”人设的。文章和马伊琍这对夫妇,原也是娱乐圈一对模范生级别的姐弟恋,文章还发出过感天动地的倾城表白:“我从来没觉得我有什么牛的,我这辈子最牛的就是,我的女人叫马伊琍!”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在马伊琍坐月子期间,和姚笛在深圳你侬我侬。

林丹在自传《直到世界尽头》中曾说:“是怎样的缘分,才会让两个人一路走来变成一家人?很多人都知道,我跟谢杏芳的爱情几乎贯穿了我的职业生涯,但却不知我从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已对她一见钟情。”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在夫人的孕期出轨,和辣妹在酒店抵死缠绵。

陈赫跟许婧,十三年爱情长跑,“带着满心的憧憬结为连理”。陈赫觉得,“每次谈起这件事,我都骄傲得恨不得用下巴俯视世界。哥把初恋谈了13年,最后修成正果了,哥实在觉得自己帅爆了!”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牵起了张子萱的小手。

高云翔和董璇相识半年就走进了婚姻殿堂,三天两头在微博上撒撒狗粮,甚至说过自己“对感情很被动”,但认识了董璇,坚决选择“为爱向前冲”,“这样的女孩,绝不能错过”。当然,这并不妨碍,他深陷性侵疑云,具体细节据说能惊掉路人下巴。

试看卖“优质叔叔”人设的。影视剧里,“老干部”靳东多以精英面貌示人,既成熟稳重,又不乏书卷气;出了片场,翻看其私下的微博语录,嗯,不错,用繁体字不说,内容也都是文绉绉的。然后,靳叔就折腾出了“诺贝尔数学奖”的笑话;帮梵高发明了“在薄情的世界上深情地活着”;和李健对谈时不知所云,被素养更高的对方“吊打”。

吴秀波(《军师联盟》剧组有毒,倒下好几个)在被围攻之前,给众人留下的印象也是雅痞型男一类的,暖,佛系,有品味。然后,吴叔按捺不住,那条狐狸尾巴蹦跶出来,民间大侦探们顺势一拥而上,把尾巴上面的狐狸毛给拔秃了——据调查,波叔参的是欢喜佛,牙一咬脚一跺,还有请情人吃牢饭的魄力。

试看卖“上流社会”人设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微博、微信尚未横扫八荒的那段岁月,天涯论坛上有过一场激烈的“周易大战”。网友易烨卿发了N多帖子,中心思想就是递进式渲染自己贵不可言,且极端鄙视穷人。无论网友如何嘲讽、批判、教育,易小姐油盐不进,气焰嚣张。正义之师一筹莫展之际,天降神兵,网友周公子采取了别具一格的战术,“以夷制夷”,通过资本、格调、理念大PK,直指易烨卿就是个想往上爬的loser,“山鸡成不了凤凰”。

试看卖“天生我材”人设的。如今微信朋友圈的一些“豪门贵胄”人设,不过易烨卿的2.0版本;而成人世界暧昧的暗面,青少年群体中亦是不缺。同学们身边,有没有过几个自称“不听讲,不认真做作业,不复习补课,纯玩玩”的骄子?他们在人前逍遥随便,考试成绩却名列前茅;正当你惊叹着“这是神仙啊”的时候,天才们突然被“抓”到,人后无比刻苦努力,头悬梁锥刺股,比谁都用功。(行文至此,不得不说,这种人设,虽称不上超脱高蹈,但似含一定的积极意义……)

事实上,“人设”,初意是指虚构作品中、形形色色的出场人物的一个设定。在“虚构作品”的前提下,人设可以看作“等于人物本身”。创作者赋予人物的人设越是有特色、越是骨肉丰满、越是栩栩如生,效果便越是成功,人物就立起来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若真实。

但是,在与虚构作品对立的非虚构情境,即现实世界里,人设是人设,本人是本人,绝对不能混为一谈。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在与不同群体打交道时,或许会从经验主义、利己主义出发,为自己贴上标签、戴好面具,刻意放大易引发该群体关注的若干特质,以便更好地融入其中,乃至站到焦点位置。然而,人力与能动性在客观上又是受限的,有些标准你永远达不到,却渴望拥有,从而让他人欣赏、艳羡,于是,你盲目垒土堆高那堵摇摇欲坠的人设之墙,结果,装得很累,满是错漏,摔得很痛,伤痕累累。

太宰治在《斜阳》里写,“我伪装早熟,人们就传说我早熟。我伪装懒散,人们就传说我是懒汉。……我伪装有钱,人们就传说我有钱。我伪装冷淡,人们就传说我冷淡。然我当真痛苦得禁不住发出呻吟时,人们却传说我是伪装成痛苦的。”伪装支配下的人设,如同货架上被归纳在特定区域的商品,你首先要按照商品说明上的属性进行表演,构筑理想中旁人评判你、颂扬你、满足你的价值体系;而一旦剥开商品的外包装,让人洞悉你的表演后继乏力,并无内涵与支撑,迷梦幻影退散,崩坏的结局是必然的。

析其因果,原來如此

辽宁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毕会成对《新民周刊》表示,“太多的人在‘翟天临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个把微信朋友圈打造成秀场的自己。他们扮演花天酒地的富人,扮演公知,扮演愤世嫉俗或特立独行者。他们强迫别人围观自己或把自己的隐私强加给别人的做法,或许比翟天临更可悲。况且,‘扮演是艺人的本职,一个艺人习惯了扮演,或者入戏太深,分不清戏里戏外,这至少是能够理解的事。

“出身985高校或拥有博士学位,对于表演职业的特殊意义,是媒体时代粉丝经济的全新赋予。教派林立又画地为牢的各类‘饭圈教主们只有被包装得内外兼修,颜值与智商俱高,才能拥有更强大的吸金能力。高学历人设的意义,在于进一步拉大了作为偶像的艺人与作为普通人的粉丝之间的差距,以造成偶像崇拜的条件,造成粉丝对偶像的完全上交:思考、自我、财富,乃至身体。因此,是粉丝的弱小造就了偶像的强大,是粉丝的省吃俭用支撑了偶像的花天酒地,是粉丝的猥琐成就了偶像的完美。偶像崇拜见证了当代社会最大的异化。

“问题是,每一个自成一体的偶像崇拜,又都身处多神教的诸神之争的格局中,一个教派的偶像崇拜者,几乎必定同时是其他教派的偶像破坏者。演艺界的‘人设因而更容易坍塌,所谓‘男 / 女神变‘人渣的报道几乎每天都充斥着我们的厕所阅读,这种叙事模式的谓语、宾词乃至形容词都是固定的,更换的只是主语的名字。” 毕会成评论。

身为学者,他不由感慨补充道,发生在高校地界里的学历寻租现象,就像“壁橱里的骷髅”,终究会大白于天下;但此回是以翟天临人设塌方事件这种戏剧化的形式呈现,实在出乎意料。“这再度揭示了泛娱乐化时代的逻辑:只有娱乐的,才是全民的。再严肃的社会议题只有借道娱乐八卦,才能引起全社会的普遍关注,尽管关注的同时也被娱乐本身消解或消费掉了。悖论所以产生:社会问题因为娱乐化而被关注,又因为娱乐化而取消了自身的严肃性。”

当我们被引诱,立个“人设”将带来什么;我们便不该就此略过,损毁的“人设”又将破坏什么。

对公众人物而言,“人设”像是危险又美妙的通天捷径,不失为维持曝光度、国民度的一种方式,一个合适的人设,的确能够引来大量的关切和讨论。用投机取巧的公式算计出固化主观印象冲击眼球,借此“公关”不晓内情的外界,可迅速套现赚到快钱,转化成实际的商业利益。

对普罗大众而言,“人设”可以短暂满足人类无可回避的、肤浅的虚荣心,“我想让自己有特别些的地方,想让自己被铭记”——虚荣心作用下的产物,乐于让亲友团前来参观;可以营造更明亮、更可爱的天堂镜像——堆积所有“更受欢迎”的元素,“最好人人都愿意亲近我”;也可以被视为是一个安全的封印——只要封印不被打破,自我不够好的、甚至是丑陋的那一面,就永远不会被他者窥见。

从社会文化心理角度分析,轻视长远价值和真纯愿景,全因一己之私而假定的人设,经不起推敲和检验。上升到人性的角度,偶像明星人设的不堪一击,也是所有普通人人设的不堪一击——你装了(承受不起的),就输了;如斯脆弱,概莫能外。

一世为人,持身勿轻,用意勿重。虚浮的人设就是“轻”,为私利思前虑后就是“重”,拨开障眼的迷雾,你要分得清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哲学三连问也许在网络时代更像个段子,但,让我们忽略那些刺耳的、不和谐的笑声,这三个问题,你真的知道内心深处的答案吗?

很多关键时刻,万语千言,不如实话实说;万貌千面,不如寻觅真我。与其“人设”坍塌后绞尽脑汁遮掩,耗费心神弥补,倒不若一开始就放弃矫饰,只为真实的自己而活。毕竟,这世上唯一不会崩的,就是你原本的样子,哪怕,我们原本的样子,颇显差劲。无妨,正视不足,争取进步便是;踏实的付出,即使收效甚微,终也胜过虚假的欺瞒——此刻,不知已受到惩治的翟天临,是否暗暗后悔:就老老实实琢磨戏不成么?在《白鹿原》里的表现还是拿得出手的,何必昏了头,急不可待地自我膨胀、自我标榜?何必?何必啊。

當我们被引诱,立个“人设”将带来什么;我们便不该就此略过,损毁的“人设”又将破坏什么。重做个真的我,回问那假的我,半生为何?重做个真的我,回望那假的我,笑痴又傻。人,还是要做个真的“我”,做个,清醒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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