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楼:“毛选”编订的尘封印记
2019-02-24余玮
余玮
新中国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国务千头万绪,朝鲜战场激战正酣。然而,此时的毛泽东却选择离开北京休假,并且一休就是近两个月。
言及毛泽东的休假,想到的肯定是在河北北戴河、武汉东湖、杭州刘庄的休养生活。然而,毛泽东建国后第一次离京休假选择在“开国第一城”石家庄。
小白楼,曾是石家庄解放之初最高级别的军事禁区,如今鲜有人知。新中国成立初期日理万机的大国领袖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节点离开京城来僻静的这里?在小白楼“工作狂”般地伏案工作又做了些什么?工作人员眼中的他每天忙于选稿编目、修改文章、撰写题解注释,这些到底是什么?
找个地方“下乡休息”
1950年11月25日,毛岸英入朝参战的第34天。当天,因志愿军司令部所在的大榆洞发报甚多而被美军测出,美军认定有重要机关并派飞机前来轰炸。当时,毛岸英等4人在木板房中。燃烧弹落下瞬间,形成上千度高温。有两人先后侥幸跳出,木板房化成灰烬。事后,在两具遗体中,依据一块苏联手表的残壳,才辨认出其一是毛岸英的遗体。毛岸英是毛泽东一家为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献出的第6位亲人,为了保证主席的身体健康,党中央曾经有意对他隐瞒过他心爱的长子在战场上不幸牺牲的噩耗一段时间。
1951年1月2日,在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次战役取得胜利、朝鲜战局得到基本扭转之后,周恩来才决定将志愿军司令部1950年11月25日关于毛岸英牺牲情况的电报送给毛泽东看。
時任中央军委秘书长兼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负责安排毛泽东的日常工作和出行日程。《杨尚昆日记》里有这么一段:1951年1月2日,星期二,“岸英死讯,今天已不能不告诉李得胜(毛泽东1947年离开延安来到西柏坡时的化名)了!在他见了程颂云(程潜)等之后,即将此息告他。(毛泽东)长叹了一声之后说:‘牺牲烈士成千上万,无法只顾及此一人。事已过去,不必说了。主席精神伟大,而实际的打击则不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此时(毛泽东)流露有下乡休息之意”。据警卫战士陈长江接受采访时回忆:“汪东兴提出了天津、张家口、石家庄这3个地方,主席最后选择去石家庄,说在修养期间专心修改《毛泽东选集》1—3卷。”
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一些解放区就出版了几种毛泽东著作集。由于处于战争年代的分散环境,所出版的毛泽东著作体例庞杂,多有错误,而且都未经毛泽东本人审阅。随着中国革命迅速走向全国胜利,在党内、在全国人民中间,用毛泽东思想进行教育、武装思想,成为党和国家思想文化战线的一项重要工作。这样,由中共中央正式编辑出版一部《毛泽东选集》的工作便提上了日程。
毛泽东把中央警卫处处长汪东兴叫来,对他说:“搞‘毛选,在北京事情太多,要找个地方,集中精力搞出来。‘毛选现在中国需要,苏联也催着要,要集中突击一下。要找个地方,离北京不要太远,不准占老百姓的房子,也不要住招待所。”
时任中办行政处副处长田畴先期抵达石家庄,与石家庄市副市长臧伯平一起为主席“号房子”。保育院西与胜利公园(今华北军区烈士陵园)相邻,南与一座灰白颜色的二层小楼相接。这座小楼原是日本三菱银行石门筹建处旧址。日本投降后这座小楼也被封存了起来,人称“小白楼”。按照“离北京不要太远,不准占老百姓的房子,也不要住招待所”这3条标准,主管毛泽东安全保卫工作的汪东兴最后选中了石家庄西郊的这所保育院。这里环境优美宁静,空气新鲜宜人,是从事编辑工作的理想之地,毛泽东表示满意。当时,石家庄天气还比较寒冷,田畴临时安排安装了暖气。
当年毛泽东从北京到石家庄的具体日期,不少书刊记述有误。在1951年2月23日的杨尚昆日记中记道:“与代远同志(即滕代远,时任铁道部部长)商谈专车组成及沿途应注意之事项。”在2月26日的日记中记道:“约正操(时任铁道部副部长吕正操)、奇清同志(时任公安部副部长杨奇清)到我处,谈外出车辆配备问题。决定明日下午动身。下午2时接江青电话,已改为28日矣。”在2月27日和28日的日记中,杨尚昆分别记道:“上午约吕、杨、汪、刘(即刘复之,时任公安部办公厅主任)汇报外出准备工作。”“10时由铁道部与吕及汪、叶去检车段看车,12时返中南海。”显然,对于毛泽东离京赴石,中央是做了充分准备和安排的。
2月26日至28日期间,周恩来两次陪彭德怀去毛泽东处,讨论国内部队轮流出国参战,空军出动计划,炮兵、坦克兵出动时间,以及致电斯大林要求苏联空军掩护志愿军后方交通线等事宜。毛泽东曾决定27日下午5时动身去石家庄,因故推迟,改为28日出发。
陈长江直至晚年还记得,当时,自己被分配到警卫师一团一营一连二排五班不久。“1951年2月28日接近黄昏的时候,我们警卫、医生等随主席从清华园乘专列去石家庄的,同行的还有主席的3位‘笔杆子——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仅我们警卫一连就去了四五十人。”在陈长江印象中,当时的“小白楼”和保育院周围还十分荒凉,举目皆是老百姓的庄稼和菜地。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第二次离开北京(第一次是去苏联访问),也是陈长江第一次随毛泽东出差。在陈长江看来,在外地关起门来可以潜心修改和选编《毛泽东选集》,这样就躲开了面对毛岸英的遗孀、自己的儿媳刘思齐,毛泽东想用勤奋工作消减自己对爱子的思念。
彻夜明亮的灯光
毛泽东入住后,与石家庄保育院一墙之隔的小白楼成了警卫值班室和电话总机房。小白楼与保育院的平房院落,中间有一道短墙相隔,将整个院落隔成了南北两个小院,但一般统称为“小白楼”。毛泽东住在北院,他的房间在保育院进门向左,穿过长长的走廊,中间是他的办公室,办公室中间摆着宽大的写字台,写字台左侧是为毛泽东准备的可躺可靠的躺沙发。他的办公桌上、床铺一侧摆的都是书籍、文件。警卫战士陈长江晚年记得,主席办公室的墙上还挂有朝鲜战争作战地图,表面上他是在这里“休养”,其实还经常研究、指导朝鲜战争。
在很多石家庄人的记忆里,这个位于市郊的院落一直是一个神秘存在。临街的两扇白色木门常年不开,透过高高的围墙和封闭的门缝,人们能看到院内松柏成荫,法国梧桐树、柿子树及各种杂树浓荫蔽日。这种凝重肃穆的气氛,与西侧陵园中的片片浓荫联成一体,以至于很久以来许多人一直以为,它是烈士陵园的一部分。
毛泽东生前卫士李家骥曾回忆说:“一天下午2点左右,主席起床后在院子里散步,我作为卫士必须随后,这次陈伯达也和主席一同散步,大概他们有事要交流。在院子里随走随谈了一会儿便回房间了,我听他们谈的是《矛盾论》和《实践论》两篇哲学方面的文章。”
毛泽东在小白楼的作息时间同在北京时一样,一般早上8时左右睡下,下午三四点起床,然后工作。入夜,万籁俱寂,只有他办公室的灯光彻夜明亮。“毛选”的编辑工作,从头到尾都是毛泽东亲自做。在青砖红瓦房中,他参加选稿和确定篇目,对大部分文章进行精心修改和校订,并为一部分文章写了题解和注释。这些修改,绝大部分是文字性的,也有少量属于内容方面的。毛泽东选稿极为严格,许多原来认为不太满意的文稿虽几经修改,反复审阅,但最后还是未能入选。在审定过的文稿中有30多篇批上了“此件不用”“此件不收”“此文不收”“不用”“不收”等字样。
据有关学者查阅建国前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经过比较发现,经毛泽东亲自修改过的《毛泽东选集》和建国前出版的几种版本的《毛泽东选集》相比,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毛泽东将原文中的一些“与”字改成了“和”字。例如,1948年5月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出版的《毛泽东选集》共收入61篇文章,毛泽东将其中46篇选编入第一部《毛泽东选集》,并亲自修改了29篇文章的标题。其中,8篇原文标题中的“与”字改为“和”字。毛泽东认为“与”具有比较强的文言文色彩,因此不主张用这个字,而主张用“和”字。
毛泽东对语言文字的使用要求十分严格。他认为语言文字应力求将思想表达得准确。这是他在校阅“毛选”文稿时所注意的一个重要问题。为此,他提议要纠正电报、报告、指示、决定中的文字缺点。根据他的建议,中共中央还专门发出了关于纠正电报、报告、指示、决定中的文字缺点的指示。这个指示稿,在形成过程中,毛泽东根据编辑“毛选”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做了许多重要的修改。《人民日报》还为此专门发了社论。“毛选”中收入的每篇文章,毛泽东在校阅过程中都字斟句酌。有时哪怕是一个意思相近的字,他都反复琢磨,考虑用哪个更能把思想意思表达得准确些。
收入“毛选”的著作,都是毛泽东自己写的。仅有少数几篇讲话是别人根据他的讲话记录整理后又经他本人修改定稿的。毛泽东曾说:“我的文件都是自己写。只是有病的时候,我口讲,别人给我写。……文章要别人写是很危险的。那时批判国民党的许多文章,新华社发的,都是我自己写的。”
有关篇目是否收入“毛选”,毛泽东自己是经过反复琢磨的。有些文章,他甚至改拟了标题,写了题解,但最后考虑再三还是割爱了,未能选入。如《在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农工展览会讲演词》最初就曾考虑选入第3卷,毛泽东曾将标题改拟为《反对吃磨擦饭》,并撰写了题解:“这是毛泽东同志在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农业和工业产品展览会上所作的讲演”。再如1940年11月7日中共中央关于反对投降活动的指示,也曾考虑选入,后来毛泽东审定时写上“此件不收”。个别文章,如《调查工作》(后毛泽东改题为《反对本本主义》),虽然毛泽东特别钟爱,但因当时没找到文稿,未能收入第1版,毛泽东本人也极感遗憾。
笔者曾多次专访过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时的同窗好友周世钊的后人,从有关文献中注意到,1951年3月19日,毛泽东在给周世钊的复信中就曾说过“我在乡下住,没有病,专为休养,暂不进城。容后面叙”。这里的“乡下”,指的就是石家庄。
小白楼的红色记忆
警卫战士陈长江注意到,毛泽东名曰在外地休养,但他并没有从繁忙的工作中摆脱出来。除了编“毛选”,毛泽东每天都要处理送来的大量来信、电文、密件,有时还和从外地赶来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商议国家大事,在石家庄还接见过日本共产党领导人德田球一等外国客人。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常到院中散步,或与身边的工作人员玩玩扑克和麻将,有时还对着空旷的院子唱几句京剧和湖南花鼓戏,以此来调整或纾解自己的情绪。
毛泽东在石家庄休养期间,正值进行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他身在石家庄,却时刻注意着朝鲜战局的一举一动。3月1日,他明确提出入朝持久战的思想,在给志愿军的指示中说:“朝鲜战争有长期化的可能,至少我应作两年准备。目前敌人的作战意图是企图与我进行消耗战。”4月9日,他致电彭德怀“我尚在休养,对朝鲜战况不甚清楚,请将你对敌情的估计和我方企图撮要见告”。
此外,毛泽东还一直关注镇压反革命和土地改革等。他在石家庄多次写信指示中央办公厅“将镇反工作的重要材料随时送给我”,要求“凡各地镇反电报及综合报告,均请送我。此外,其他电报,你认为值得看的,也请清出送我”。毛泽东还去信要求各大中城市都向中央做一个镇反工作报告。
李家骥晚年回憶说:“一天,我和陈伯达陪主席在院子里散步,我的任务是警卫和生活服务,陈伯达的任务是陪主席一起讨论大问题。这时听到大街上敲锣打鼓喊口号,主席问陈伯达是怎么回事?陈伯达说是当地政府组织群众性镇反公审大会。主席问陈伯达当前镇反运动发展怎样?陈伯达说镇反运动是必要的,现在全国已行动起来了,确实形成了运动。主席问还存在什么问题?陈伯达说有的地方有点乱,有的地方掌握政策不准。主席说:这也是符合规律的,运动初期乱一点,过一点,不要紧。我们要指导地方党和政府及广大群众不断总结经验教训,使运动走上正轨,这样就能使运动健康发展。陈伯达建议应及时抓一些典型以作示范。主席说应该这样,那就由你抓一下这件事吧。”李家骥说,当时自己认认真真在一边听他们对话式的讨论。
工作是紧张的,毛泽东的兴致一天比一天好,丧子之痛在时光流逝中也在慢慢消解。一天下午,毛泽东一觉醒来,在院子里轉了几圈,蓦然望见了远处逶迤的群山。他好像被什么事物吸引住似的,连忙招呼警卫人员,说想到到野外散步。于是,3辆轿车便从住所出发,沿着石家庄至获鹿(今鹿泉)的公路一直向西郊的抱犊寨方向驶去……在陈长江印象中,毛泽东在石家庄的外出只有这一次。陈长江接受采访时,回忆说:“主席一般散步,最多也就是在邻近的胜利公园走走,那里当时正在建烈士陵园。”
4月27日下午,毛泽东结束在石家庄的“休养”,乘火车回到北京。临行,石家庄市委书记兼市长毛铎和副书记魏士珍、副市长臧伯平及公安局局长封云埔等应邀前往住处。毛泽东说:“来石家庄给你们添了麻烦,今天要回北京了,特意把你们找来谈谈。”接着又说:“石家庄这个地方很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往西是井陉口和娘子关,就像通往山西的门户,国民党不就是把石家庄叫做石门吗?所以,我们首先解放了石家庄,这是对国民党的沉重打击。这对孤立北平,解放北平都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毛泽东询问了石家庄工业和农业等情况,特别指出:“石家庄附近土地肥沃,你们一定要把农业搞上去,这对支援城市建设很重要。你们还要下点功夫多打一些井,还可以把滹沱河水引来浇地。”毛泽东还询问了石家庄的文化教育情况和对私营工商业的改造情况。
这年10月,《毛泽东选集》第1卷出版,首印106.6万册。1952年4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出版。1953年4月,《毛泽东选集》第3卷出版。这3卷包括了毛泽东从1925年12月到1945年8月各个革命历史时期最主要、最有代表性的著作。这些著作,集中体现了毛泽东思想,是中国革命实践经验的结晶。它们不只是毛泽东个人的智慧,也是中国共产党人集体智慧的结晶,是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换来的。《毛泽东选集》前3卷出版后,毛泽东非常重视第4卷的编辑工作。由于国事繁忙,第4卷延迟到1960年出版。
1951年4月毛泽东离开小白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白楼一直是石家庄市委接待中央领导的秘密场所,市委的一些重要会议也曾在此召开。这时,“小白楼”便成了保育院的隐称。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毛泽东曾住过的保育院小院被拆除,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的是一幢二层小楼,变身为白楼宾馆一号楼(贵宾楼),成为河北省委对外接待的重要场所。改革开放以来,先后有上百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在来河北或石家庄视察工作时下榻白楼宾馆。
白楼宾馆后因发展扩建被拆掉重建,落成的宾馆更名为太行国宾馆,2011年元旦投入使用。这里曾是《毛泽东选集》前3卷的编选地、毛泽东思想形成和确定的重要纪念地已鲜为人知,也已经找不到一点小白楼的踪影。从小白楼到白楼宾馆,再到太行国宾馆,有关小白楼的记忆离人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