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里的爹和娘
2019-02-22陆庆屹
陆庆屹
我 爸做什么事都悄无声息的。比如,睡觉前他会不声不响地去每个人房间打开电热毯,然后下楼和我们坐一会儿,所以家里人的被窝每晚都是暖烘烘的。吃完饭,稍不留神,他已经偷偷在洗碗,我过去抢,他一摆手:“哎呀,你进去你进去,谁洗不是洗,洗好就行了。”再比如,有了你喜欢的食物,他看似不经意地把东西放在你面前就去做其他事了,什么都不说。哪怕这也是他最喜欢的,只要你爱吃,他就一口都不动,全都留给你。若是生病了,谁也不告诉,自己恹恹地去买药,病容却是掩藏不住的,我小时候曾见过他发高烧时往自己屁股上扎针。他不愿意让人担心,更不喜欢麻烦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爸玩心很重,所有爱好都是自娱自乐。首先是音乐,中西乐器照单全收,吹拉弹唱都懂一些,细数下来,能摆弄二十来种乐器;其次是爬山,我爸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是条硬汉,爬起山来我都不是对手;还有足球,这两年受我影响,他对“曼联”也熟悉起来,时常在晚上给我来电话或者短信聊比分赛况。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项乐趣,就是不声不响坐在一边笑眯眯地听我们聊天。
若说起我爸细碎的爱好,就更多了,比如摄像和制作视频。每次出门,不管多麻烦,他都会带一部小DV,东拍拍西拍拍,回家剪成完整的视频,配上音乐和字幕,自己左看右看,很得意。后来哥给他买了可以摄像的卡片机,用着就更方便了。退休前,爸在师范学校教物理和音乐,也非常热爱地理。客厅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上,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各国各地的地貌、矿产如数家珍;对自然风光更是钟爱有加,看到漂亮的风景照,脸上就不由得泛起特别温柔的笑容,轻轻摇晃脑袋,啧啧赞叹。
父母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人,天生喜欢劳动,不知道累。早年下放到乡下,在那个被世界遗忘的镇子里,没有煤炭柴火,煮饭都成问题,其他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爸妈却不当回事,一人背着一把柴刀便上山砍柴,有时候要走十来里路。
我家后门紧挨着山脚,授课之余,父母到镇上铁匠铺借来两把大铁锤,打开后门,抡起大铁锤就劈石开山,生生辟出两块平整的空地。再到两里地外的洞口村挖黑泥,挑着担子一趟一趟地运回来,终于屯出两块土地。种上白菜小葱等容易生长的蔬菜,不久之后,家里就有菜下锅了。
后来,父母还养鸡养鸭,家里的伙食渐渐得到改善。得空时,再跑几趟洞口村,挑来厚土壅在菜地边,种下三棵李子树和几株葡萄苗,几年之后半山都是葡萄藤,中秋时收获了葡萄,全校师生一起享用。父母的生命力都极旺盛,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们,想到什么事就去做,从不抱怨抗争,似乎生活本应是这个样子。这大概是那些年的艰苦生活留给他们的财富。
爸对历史没有兴趣,说那些都是写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也太遥远;他喜欢科学,看得见摸得着。但奇怪的是,他从不阻拦我妈迷信,尽管多年来家里因此花了不少冤枉钱。我妈在现实世界里是出名的彪悍,大义凛然,一身正气,但在神神怪怪的虚无领域中,却像只战战兢兢的蝼蚁。
在我看来,在家庭中,我爸的角色是完美的,不管对孩子还是伴侣,他理性和感性的投入都是毫无保留的,甚至会感染身边的亲朋。至少于我来说,如果做了错事,面对他,会感到羞愧,无地自容。所以,在深陷泥潭的少年时期,尽管我初生牛犊不畏虎,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总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让我在即将失控的时刻,得以抽身。或许,这就是爸的慈悲和奉献给予我的力量。
我妈
我妈天生暴脾气,见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灯都要黯淡几分;又争强好胜不服输,眉头下从没写过“困难”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说:这丫头投错胎了,要是个男娃就刚好!
我家在贵州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十年前,姐到沈阳工作,那时家里穷,坐火车属于巨额花费,爸妈想去看看女儿很不容易,一般春节才能团聚。后来,我姐在公司当了领导,收入涨了,想让爸妈直接从贵阳坐飞机到沈阳,爸晕车很严重,不知道晕不晕飞机,大家都不敢打包票,便让我妈当探路先锋。
妈爱女心切,出发前一个月便开始发愁,愁怎么才能把家里那么多好东西都搬过去,腊肉、辣椒面、干香菇、千层底布鞋、盐酸菜、鲜花椒,都是我们那儿的特产。
妈有一手好厨艺,对外面的吃食从来不屑一顾,去看女儿肯定也想尽可能多地带些自制美食,这非常符合我妈的倔牛脾气。我姐呢又有强烈的江湖气,好东西从来藏不住,一定会到处嘚瑟,一被问起马上就说是我妈种的、我妈做的……想来我妈也一定有借此炫耀一下的小心思。
坐飞机去看女儿是大事,亲戚朋友闻风而来,每家都让我妈捎去些礼物,聊表心意。一件两件便罷了,但二三十家的“心意”放一起,甚是壮观,我妈愁上加愁了。爸提议说:“那就只带些要紧的吧。”被她臭骂一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女儿离家的悲苦,手里抓起这个问:“沈阳有吗?”又抓起那个:“沈阳有吗?”我爸想想说:“估计没有。”妈横他一眼,越说越坚定了自己的见地:沈阳那蛮荒之地什么都没有,女儿这些年受苦了!好东西必须都带过去,让她享受享受!
“再累也要带过去!”这是我妈的原话。但家里没有足够的袋子,连买菜的塑料提篮都用上了,仍然不够。还是我爸思路开阔,想到了一个法宝——床单,这东西的装载量相当可观,老家亲戚送来的土布、大楠竹笋、河鱼干,通通收入囊中,四个角一收,系上结结实实的疙瘩,搞定!收拾完一看,傻眼了,大包小包堆了半屋子。
登机时出了点意外,因为大舅也没坐过飞机,不知道飞机上提供餐食,也忘了飞机远远快过火车。他一想到长旅漫漫,便给我妈准备了一大袋子吃的喝的,结果过安检时全被拦下扔掉了。说起这件事至今妈还心疼不已。几年前大舅去世,这更成了永远不能重来的遗憾,我妈一想起就开始掉眼泪。
除了几个大包,还有很多无法办理托运的零碎物品,多到一个人根本拎不过来,但我妈是身体棒又特别能吃苦的中国妇女,她用麻绳把好几个买菜篮子系在一起,随身带上了飞机。
我姐联系了两辆车接机,她说,当时妈就像一个移动的杂货铺,手上拎着各种篮子、袋子,肩上扛着箱子,左右胳膊上还都挂着晃来晃去的皮包,圆滚滚的一堆,嘀里嘟噜就出来了。头发被汗水打湿,东一片西一缕地贴在脸上,我妈根本顾不上,只是四处张望着找我姐,整个机场的人都在看……我姐赶紧扑过去帮忙,其中有两件行李硬是拎不起来,谁也想不到装了什么——是糯米粑,两大袋!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搬上飞机又怎么弄下来的。我姐顿时眼泪奔涌,跌坐到机场的地上哭了起来。我妈莫名其妙,问她是不是拎东西伤到手了,我姐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细细想来,真是又好笑,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