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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1个字,影响中日关系40年

2019-02-22韩晓丹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三木园田缔约

韩晓丹

2018年8月12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互致贺电,庆祝《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周年。就在三个月前的5月10日,两人才在东京共同出席了条约缔结40周年纪念活动。如今,安倍晋三受邀访华,也会参加纪念该条约的中日各界人士招待会。

中日两国隆重纪念的这份条约,内容其实非常简单,算上标题和标点,也仅有761个字。但正是这份内容简短的条约,成为中日四个政治文件中唯一一个经两国最高立法机构批准的法律文件,为中日关系确立了政治基础和法律规范。

为了签署这份条约,两国足足谈判了六年,一些核心字眼被不断讨论,甚至引发争执。而在当时,中国政局非常复杂,大国力量又不断干预,中国领导人在外交困局中,展示了超乎寻常的决断力。

密 信

住在北京的南村志郎今年89岁,他的头发已经全白,瘦削的脸上架着硕大的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烟斗。他现在是“日中未来之会”的代表理事,继续从事日中交流工作。

最近,南村志郎向外界披露了一段往事:1974年12月,南村受时任日本首相三木武夫所托,向周恩来秘密递交了一封亲笔信。

“我一直以来都希望由自己亲手签订和平友好条约。”三木武夫概述这封信的内容时说,“信中写着我会努力的,一定会签署,所以请周总理也鼎力相助。”

缔结和平友好条约,是1972年被写在《中日联合声明》里的。

中国和日本当年曾经讨论过,是否以缔结合约的形式恢复两国邦交。但蒋介石败逃台湾后,曾与日本签署了一份“华日合约”。日本外相向中方解释,“这个条约已经经过国会批准”,想要推翻,并不容易。

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教授刘江永介绍说,由于缔结条约须由日本国会审议,而“当时日本国会还有一些‘亲蒋势力,反对中日邦交正常化”,如果中方坚持缔约建交,双方恢复关系的过程一定会受到极大影响,周恩来便提出建交缔约“两步走”:先发声明,再在合适时机缔结条约。

政府声明不需要国会通过,现实层面无疑更容易操作。这种不拘泥于形式的提议,很快得到了日方响应。1972年9月底,上任仅两个月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应邀访华,与中国领导人会谈后发表《中日联合声明》,随即,中日建交。

復交后的第二年,两国互派大使,田中角荣特地让首任驻华大使小川平四郎带去一封亲笔信,信中,田中角荣对周恩来谈及条约谈判问题。复交两周年时,时任中国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正式向日方提出尽早缔约的提案,很快,双方在日本就缔约问题举行了第一次预备会谈,缔约看来指日可待。

就在此时,田中角荣因政治献金丑闻,被迫辞职,自民党的三木武夫成了新任首相。

中日建交前,三木武夫曾访华并和周恩来两次会谈,他本人也被认为是亲近中国的“鸽派”。上任后不久,三木武夫在国会发表施政演说,明确声称“要促进缔结《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私下里,他则委托南村志郎,向周恩来带去了那封密信。

周恩来也很快回信,南村志郎并不清楚回信内容,但曾听中日友好协会首任会长廖承志说过,三木武夫应该签不了条约。

僵持不下的两个字

即便到现在,中日关系仍会受到美国的影响。这与日本的对外政策有关。据日本外务省解密的文件显示,中日在缔约谈判期间,日本驻华大使曾明确表示,“日美关系是日本对外关系的基石”。

1972年,周恩来总理(右)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左)会

而除了美国外,三木武夫也在担心苏联的反应。

1975年2月,中日各自起草的条约草案已经完成,并进行了交换。结果,看到对方内容后,两国谈判代表都提出了不同意见。

中方建议把《中日联合声明》已经列明的“反霸权”条款继续写入条约,而日方不同意。3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率团出访墨西哥,途经东京,负责谈判的中国驻日大使陈楚到机场贵宾室来见他,陈永贵道:“最高指示:不能让!就是这些。”陈楚让他讲具体些,陈永贵还是七个字:“最高指示:不能让!”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办公厅档案处处长陶永祥曾撰文介绍,当时中国正在严厉批判苏联的“霸权主义”,在日方看来,“反霸”成了“反对苏联外交政策”的同义语,它担心会把自己置于“联合中国反对苏联的境地”。

刘江永说,三木内阁这一态度的转变,是多方压力共同施加的结果。虽有蒋介石当局和日本国内右翼反华势力的牵制,但首要的是来自苏联的压力,“他们说,如果这样做,恐怕要得罪苏联,这等于是中日联手反苏,所以日本(怕)会遭到苏联的报复”。

苏联也确实在给日本施加压力。1975年2月3日,就在中日第二次预备性会谈举行不久,苏联驻日大使特洛雅诺夫斯基主动会见了自民党副总裁椎名悦三郎,会谈持续一个半小时,据日本《每日新闻》报道,特洛雅诺夫斯基告诉椎名:“日本想缔结的《日中和平友好条约》对苏联不会产生好的影响。”很快,特洛雅诺夫斯基又去拜见了三木武夫,递交了勃列日涅夫的亲笔信,提出进行苏日和约谈判,以便与之同时缔结《苏日睦邻合作条约》。此后,除了各式声明警告外,苏联甚至出动海军到日本海周围进行武力威胁。

不仅如此,由于当时苏联看到美中日抱团的可能,开始与美国缓和关系,美国担心中日加强关系“恐怕会激怒苏联”,因此没有积极支持中日缔约。

大国角力之下,中日在条约的字眼上,裹足不前。

1975年9月,联合国大会期间,日本外相宫泽喜一与中国外长乔冠华“狭路相逢”。宫泽喜一提出日方缔约的“四项原则”:一、反霸权不针对第三国;二、反霸权不意味着采取联合行动;三、范围不限于亚太地区而是全世界;四、如果遵守《联合国宪章》,就理所当然地会产生反对霸权的需要,因此要与《联合国宪章》一致起来。一言以蔽之,其实质是要取消“反霸条款”。

 三木武夫

对此,乔冠华反驳道:“就是因为某个国家不高兴,有点神经紧张,像鲁迅小说中的人物阿Q一样,头上长了癞皮疮,头发都掉光了,于是就怕人家说亮。他还很怪,对于力气小的人又打又骂,而对于力气大的人就不敢说话了。”

这显然是暗指苏联,但宫泽顺势自嘲:“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力量极小的对手。”

到了1976年年初,周恩来去世,邓小平很快又被“打倒”,而日本政坛,三木内阁也因树敌太多,自身难保。谈判也就此停滞。

“一秒钟就解决了”

直到1978年,中日再次恢复缔约谈判,“霸权”问题仍然是绕不过去的字眼。据日本解密的外交文件显示,几乎每天,日本代表团都会向东京外务省以“绝密、特级”的电文汇报谈判进展。

在当年7月22日的谈判中,中国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明确提出了苏联的问题。“苏联干涉中日签订和平友好条约,不断对日本进行威胁、恐吓,施加压力。这是苏联的惯用伎俩。”他劝说对面的日本代表团,“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跟苏联打交道,对苏联的秉性非常了解,你越软弱苏联就越欺负你,你越强硬苏联就越怕你……对苏联持强硬态度反而不会有害。”

苏联仍然在阻挠谈判的进展,但美国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刘江永分析,卡特政府上台后,认为一定要加强同日本的同盟关系,同时要联合中国,从而应对苏联威胁,形成“统一战线”,“可是美国国内也有反华势力。这样卡特政府(希望以日本为先例)在国内促进中美建交,所以他主动鼓励福田赳夫内阁和中国赶紧缔结《和平友好条约》”。

1978年5月,福田赳夫领着外相园田直访问美国,卡特明确表示:“对美国来说,反霸权不存在问题。”

在敦促日方尽快下定决心的过程中,邓小平曾有过一段著名的论述:“既然福田首相声明搞这件事,我们期待他在这方面作出贡献。其实这样的事只要一秒钟就解决了,不要很多时间。所谓一秒钟,就是两个字‘签订。”

谈不成,就“切腹”

1978年7月,中日缔约谈判终于在北京恢复。韩念龙代表中方,与日方展开了十四次马拉松式的事务级会谈。最后双方各让了一步:反霸权条款被写入条约正文,但要将这一原则扩大到“世界任何地区”,“第三国条款”则表述为“本条约不影响缔约各方同第三国关系的立场”。

“经过八个多月的谈判后,邓小平为何突然决定打破外交僵局,同意日本把语气缓和的条款写入条约?”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在其《邓小平时代》一书中分析,“一方面是由于邓确实急于搞现代化,另一方面当时与越南的关系也使加速谈判变得更为迫切……当时邓小平感到越南很有可能入侵柬埔寨,此事一旦发生,中国就要被迫作出反应。为了不让苏联插手,邓小平希望尽快加强与日本和美国这两个重要大国之间的关系。”

8月8日,日本外相园田直启程赶往北京。第二天,中日两国外长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新会谈。会谈气氛融洽,谈到激动处,园田直说道:“我是豁出政治生命和冒着生命危险来中国的。如果条约缔结不成,我就不能回日本了,只好在北京自杀。我没有退路,你们也一样。如果谈崩了,我和你黄外长都会受到世界的耻笑!”黄华听了,赶紧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还是谈条约问题要紧。”

第二轮会谈在下午举行。黄华代表中方同意了日方關于“反霸条款”和增加“第三国条款”的建议。总算不辱使命,园田直高兴得立马站起来和黄华握手。园田直的助手、日本外务省条约局长东乡和彦后来回忆说:“我们非常高兴,我在桌子下面和我的上司紧紧握了一下手。”

园田直的妻子园田天光光曾回忆,其丈夫来中国前,日本天皇说如果不同中国签订条约,二战就不能算已经结束。

8月12日,中日两国外长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在《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上签了字。

 1978年10月22日,邓小平访问日本.第二排为园田直

据曾任驻札幌、福冈、大阪总领事王泰平回忆,条约的签订,显然也受到日本民众的欢迎。园田直回日本后,受欢迎程度与明星无异,连他穿什么衣服或者用什么东西,很多人都模仿他。王泰平在日本任职期间,曾去过园田直在九州熊本县的老家,房子已经被改造成了纪念馆,一进门就是一堵照片墙,展示的就是园田直到中国缔约的功绩。

保 障

条约签署后,还需经由两国最高立法机构批准,再进行交换。对两国来说,这反而是最容易的阶段了。8月16日,中国人大常委会审议批准了该条约。两个月后的10月16日、18日,日本众参两院也先后以起立表决的方式通过该条约。

1978年10月22日,邓小平赴日出席互换批准书仪式并对日本进行友好访问,这也是战后中国领导人首次访日。到机场接机的园田直,临时改变了在舷梯下迎接来宾的计划,直接奔入机舱迎接邓小平。

晚上,邓小平和夫人卓琳在赤坂迎宾馆住下。第二天上午,批准书互换仪式如期举行,两国外长黄华和园田直分别用毛笔在用日文和中文写成的批准书上签名,这意味着《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生效。

邓小平此行,除了互换批准书之外,另一重要工作是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向日本取经,因而,在紧张的行程里,他先后参观了新日铁公司、日产汽车公司和松下电器公司。乘坐新干线时,陪同在侧的日本驻华大使中江要介问他:“现在时速是240公里,您感觉如何?”邓小平微笑道:“这对于中国太快了。”接着又补充:“我们现在很需要跑。”

“邦交正常化以后,中日贸易有了长足的进展。在1978年缔结合约之前,双方主要是贸易和人员往来,日本企业在中国直接投资是很罕见的,但是缔结合约之后,闸门就打开了,”刘江永说,“日本企业认为双方有了合约,就有了保障,对中国市场未来的发展信心就增强了。”

日中经济协会北京事务所所长岩永正嗣介绍,这四十年间,根据发展阶段的不同,日本的收获也有所不同:“最开始中国工业产品匮乏且质量不佳,所以日本需要的就是煤炭、石油之类的资源。之后,日本渐渐在中国投资,利用廉价劳动力生产出质量不错的产品(出口到其他国家)。近些年,日本则更加重视市场。”

而这一切的基础,就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岩永正嗣说:“如果没有条约,中日两国关系就无法发展。”

〔本刊责任编辑 钱璐璐〕

〔原载《看天下》

2018年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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