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汉
2019-02-22殷茹
殷茹
1
刘二宝结婚之前,周围那些已婚的臭男人们,传授了许多结婚的经验给他,有实用的,也有华而不实的。二宝记得最仔细的,就是如何辨认和应付处女的问题。结婚这天晚上,刘二宝暗暗准备了一条白毛巾,按照那些人传授的经验去实践。风平浪静后,他把毛巾摊开,拿到灯下仔细查看,这一看他傻眼了,在他心里天使一样纯洁的谢大菊竟然不是处女。
刘二宝像被谁打了一记闷棍,一屁股跌进了冰窟窿。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的一把剪刀上,剪刀是娘为他结婚特意买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线,这是乡下的一种习俗。在农村,剪刀又称剪子,諧音见子,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他知道娘盼着他结婚,早开花早结果,可他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了。而此时的谢大菊两眼微眯,双颊潮红,还沉浸在初夜的幸福里,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的心理已经发生了变化。
刘二宝站起身来,把白毛巾揉了揉扔到墙角,然后点燃一根烟,走出了屋子。
要说谢大菊可是他相中的媳妇,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尤其那两条乌黑溜直的大辫子,曾经迷倒过很多男生。中学时他们同班,他喜欢谢大菊,可他的长相太普通了,属于扔在人群里找不出来的那种,所以只敢把自己的爱慕埋在心底。
就在他为自己的心上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时,家里突生变故,父亲因一场车祸去世了。在母亲的召唤下,作为家中独子的刘二宝只好回到村里,打理家里的十亩果园。由于二宝踏实能干,又肯学习,果园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几年下来,不但还完了债务,还把几间经常漏雨的平房翻盖成了小洋楼。
这几年,家里也有不少媒婆登门,可他不是嫌人家个头矮,就是嫌模样不周正。每次相亲,他总是拿谢大菊做标杆,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竟然熬成了大龄青年。就在他为自己的婚事惆怅时,突然听说谢大菊高考落榜后还没有嫁人。刘二宝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当即备下重礼差人提亲。
就这样,几乎没费什么周折,谢大菊就成了他刘二宝的媳妇。
刘二宝一个人站在黑黢黢的院子里,心里只犯嘀咕,到底是谁抢在自己之前睡了谢大菊?
他在心里把能够想到的人过滤了一遍,有个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这个人就是他的初中同学张文广,小名二赖子。二赖子是附近张庄的,在学校时也喜欢谢大菊,但他的喜欢不像刘二宝那么隐晦,而是采用一天一封情书和围追堵截的方式,结果闹得全校沸沸扬扬,直至被学校开除。
刘二宝想向谢大菊求证一下,又觉得这话问不出口,依照谢大菊的性格,即使问了,也不一定对他说实话。可他又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像塞了半截砖头,堵得实在难受。
心里憋屈,就想找人唠唠。他找到经常在一起打牌的老王头,拐弯抹角地询问处女的问题。
老王头开玩笑说,你吃都吃了,还问我什么滋味!
谢大菊也纳闷,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蔫了呢?她问刘二宝是不是病了,或是哪里不舒服。有那么一会儿,刘二宝差点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可他想了想,又咽了回去。他觉得现在还不能说,至少不是说的时候。
他打听出二赖子家的地址,找上门去。听说他被学校开除后就跟着他的叔叔跑起了运输,这些年也发了一些小财。
进门时,二赖子不在家,他的媳妇水杏正在屋里奶孩子,看到他进来,也不避讳,白花花的一对大奶子晃得刘二宝眼晕。刘二宝一只脚踏进门里,想退出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找凳子坐下。
水杏是那种长相一般,却不令人讨厌的人。她一边奶孩子,一边跟刘二宝闲聊。不一会儿,孩子吃饱了,她看孩子要睡,就起身把孩子放到床上。
二宝问了一些二赖子这些年的情况,正想寻机离去,床上的孩子哭了起来。水杏抱起孩子,把奶头又塞回到他嘴里。
大概是孩子的哭闹令她心烦,她一边奶孩子一边抱怨自己的丈夫,说二赖子常年在外跑运输,一年有半年都不在家,还说他挣点钱就有了外心,在外面寻花问柳,把老张家的人都丢尽了。
一说起寻花问柳,二宝就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像被人揭开伤疤又撒了一把盐,心里横竖不是滋味。但他明白,这笔账是他跟二赖子的,跟他老婆水杏无关,可当水杏哄睡了孩子,再次往床上放时,那晃动着的大奶子,那细软的腰肢,还是点燃了他心头的火苗。
他想,二赖子搞了我老婆,我为什么就不能搞他老婆?想到此,他站起身来,慢慢朝水杏走去,并从背后抱住了她。
水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激烈反抗,这让他有些诧异,当他想进一步动作时,看到了她脉脉含情的大眼睛,心里突然有些慌张……
他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逃也似地离开了二赖子的家。
刘二宝回到家后,过了几天忐忑不安的日子,他担心水杏会告发他,可过了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的心才又放回到肚子里。
不几天,他去镇上买果树喷洒的农药,在一个街口碰到了二赖子。二赖子骑着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跟他打招呼。
恭喜呀老同学,听说你结婚了?
你听谁说的?刘二宝警惕地看着他。
还能有谁,我老婆呗,听说你去家里找我了,真不巧,我到家时老婆说你刚走。二赖子笑眯眯地,扔给他一根烟,说吧,找我有何贵干?
刘二宝从二赖子的神情上看,断定水杏并没有把他们的事捅出去,便淡定地接过二赖子的烟,深吸一口,说道,没什么事,老同学嘛,听说你这些年混得不错,想找你取取经,你可不能保守呀。
心下却说,等着瞧吧。
二赖子仰面大笑,看得出,刘二宝的话让他很受用。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难得二宝弟看得起我,今天来不及了,等我出了这趟车就去找你。说着,他把声音压低了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年我不是被学校开除的,是我自己不想在学校待了。我给谢大菊写了那么多情书,她连手都不让我拉一下,后来我才知道,她喜欢的不是我,而是独眼。有次我去宿舍找她,正看见她跟独眼在屋里拉拉扯扯,独眼还让人捎话给我,说我胆敢再招惹谢大菊,就打断我的腿。我告诉你兄弟,我不是怕独眼,他如果惹了我,我能把他另一只眼打瞎,是谢大菊让我死心了,水性杨花的女人我不喜欢……
刘二宝又听到了伤口被撕裂的声音,二赖子的摩托声已经远去了,他的心里还在回响着一个名字:独眼,独眼……
2
独眼名叫陈有发,是校长的小舅子,有一年跟人打架,被弄瞎了一只眼睛,故此得了一个“独眼”的外号。
独眼比刘二宝高一个年级,仗着他跟校长是亲戚,在学校经常惹是生非,是学校的名人。在刘二宝的印象里,那是个黑铁塔一样的人物,又高又壮,后来瞎了一只眼睛,骄横的气焰才稍稍收敛了点。想到这里,刘二宝心底的醋意又泛了上来,从二赖子的描述看,谢大菊的贞操很有可能就是被独眼夺去的。
想知道独眼现在的去向也不难,刘二宝买了一盒大中华,去学校的保卫科散了一圈,三言两语就套了出来。
原来独眼高中未毕业就去了深圳,听说现在是一家单位的小包工头。有一次到学校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拎包的红唇妹子,据说是他的秘书。
三天后,刘二宝就到了深圳。
深圳的楼高,人也多,他辗转了三天,才找到独眼的工地。奇怪的是,工地上竟然没有几个人。那些人一听说他要找陈有发,“呼啦”都围了上来,一个个气势汹汹的。
刘二宝看情势不对,解释了半天,才让他们明白,他跟陈有发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相反,他们还是仇人,他是来找他算账的。
搞了半天,刘二宝才明白,独眼因为拖欠工人工资,几天前被人打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刘二宝不甘心立即就走,他决定去医院会会独眼。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就找到了独眼所在医院的病房。要不是护士告诉刘二宝,床上躺的人就是陈有发,他打死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鼻青脸肿,身上缠满绷带的人,就是当年威风凛凛的独眼。
传说当年令独眼害怕的人不多,除了他的校长姐夫外,只有一个人让他心服口服,那个人就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吴冠军。
有一次上体育课,独眼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揪女生的小辫子,并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吴老师。吴老师让他承认错误,独眼把头一仰,说,我凭什么听你的?
大家都看着吴老师。但见他脸上并无怒意,只说,就凭你不如我,不信可以比试比试,三招定输赢,怎样?
吴老师说完,独眼还真就走了出来。他把身上的T恤甩掉,露出一身黢黑壮实的肌肉。吴老师身体精瘦,个头也不占优势,同学们的神情都很紧张。
吴老师在独眼面前站定,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可以先动手。
独眼也不客气,挥拳向吴老师打来。说时迟那时快,吴老师用手一档,脚下一个扫堂腿,同学们还没反应过来,独眼就趴下了。
在同学们的哗笑中,他狼狈地爬起来,又朝吴老师扑去。吴老师身子一闪,从背后扭住了他的胳膊。只听“咔嚓”一声,一声惨叫,独眼像一灘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吴老师依然保持着他惯常的微笑,轻轻勾了勾手指,来呀,再接一招。
独眼不横了,疼痛让他脸上的肌肉都错了位,吴老师,我胳膊断了,我服了,你饶了我吧。
吴老师收起笑容,饶了你可以,但你要保证,以后不许欺负女同学。
同学们突然发现,这个爱笑的吴老师严肃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独眼也怕了。他说,我保证,再欺负女同学我就是婊子养的。
话音一落,又招来一阵笑声。
吴老师没有笑,他抓住独眼的一只胳膊,一拉一拽,独眼的胳膊竟然又神奇地归位了。
听说从此后,独眼还真没有再欺负过女同学。
可是,如果他改邪归正了的话,那谢大菊又是怎么回事呢。
独眼的呻吟把刘二宝从遥远的回忆里拽了回来。他拉了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问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独眼还认得他不。
独眼摇摇头。
我可认得你呀。刘二宝说。
独眼从刘二宝的目光里看出来者不善,眼睛里浮现一丝惊恐,护士,我要叫护士,他冲门口喊道。
别喊了!刘二宝制止了他,我是你的校友,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来找你是想问件事。
原来是校友啊!独眼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你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
刘二宝想了想,说:谢大菊这个人你还记得吗?当年你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后来她怀了孕,说孩子是你的。
什么?独眼尖叫起来,谢大菊是谁,你不要血口喷人呐!
谢大菊你都不知道?刘二宝冷冷地说,你把她从二赖子手里抢回来难道也忘了?
呃……独眼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说大辫子吧,我们都叫她大辫子,我是追过她,也抱过她,但绝对没有跟她睡过觉,自从她说她爱的人是吴老师,我就再没有找过她了,不信你问问,你问问大辫子,对,就是那个谢……大菊,吴老师还给她写过情诗,谢大菊让我看过,那孩子有可能是吴冠军的。吴老师不让我跟女同学那个,他自己倒上手了,还有了孩子,亏我还那么敬重他!……
刘二宝有点懵了,难道罪魁祸首是那个他当年最敬重的吴老师?他觉得这不可能,一定是独眼为了推卸责任而故意编织的谎言。
你不要骗我了,我是不会相信你的。刘二宝说。
你不相信吧,我也不相信,可是事实总是事实,我手机里有老吴的电话,你现在就可以打给他,问问有没有这回事。独眼又开始耍横了,我才不当这冤大头,不是我做的我怕谁呀
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了一个嘶哑的男声。
刘二宝接过来,喂,你是吴冠军老师吗?
对方说,是呀是呀,你是哪位?
刘二宝说,吴老师,我是您的学生,过两天去看您呀!
3
刘二宝回家了。他准备带着谢大菊一块去拜访拜访亲爱的吴老师。
谢大菊很是不解,她觉得眼前的男人越来越陌生了,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你就知道了。刘二宝冷冷地说。
两人到了学校,才知道吴老师已经退休了。他们又问了吴老师家的地址,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吴老师比刘二宝想象的还要苍老一些,他两鬓斑白,半个身子窝在轮椅里,一脸的倦容。
刘二宝驱步上前,老师,你还认得我不?
吴老师看了他们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俩是我的学生,但变化太大,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了。
谢大菊刚要说话,刘二宝制止了她。老师,你再想想,有个叫陈有发的,总爱欺负女同学,你还记得吧?
他呀,我知道我知道,爱揪女同学的小辫子。吴老师笑起来,在学校里我没少教训他,这小子还好,不记仇,经常来看我,逢年过节还给我打电话呢。
我就是那个被他揪过辫子的女同学。谢大菊不好意思地说。
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届的学生中,你的辫子最长,我有印象。你呢?他指着刘二宝问。
我叫刘二宝,是谢大菊的同学。刘二宝赶紧说。
他没有因为吴老师忘记了他而苦恼,苦恼的是,他弄不明白,眼前这两人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故意演戏给他看呢?
回来的路上,刘二宝说,吴老师对你不错嘛,听说还给你写过情诗。
谢大菊白了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心虚了?
我又没做亏心事,我心虚什么?
你这还叫没做亏心事?刘二宝一脸的冷笑。吴冠军为什么给你写诗,他怎么不给我写,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谢大菊的脸红了。好呀,我终于知道你中的哪门子邪了,原来你怀疑我。实话告诉你吧,吴老师并没有给我写过诗,是我为了逃避陈有发的纠缠,随便抄了一首诗,说是吴老师写给我的。我知道我错了,这样做对吴老师名声不好,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吃的哪门子醋呀你?
谢大菊独自走了,刘二宝并没有去追。
他望着妻子的背影,心里像一团迷雾:难道,我又错了?
4
天光已经亮了许久,刘二宝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妻子回娘家有一个月了,一个月前,他们就处女的问题摊了牌。结果跟刘二宝想象的一样,謝大菊回了娘家。她恨透了刘二宝,说既然不相信她,当初就不要娶她当老婆,她要跟刘二宝离婚。
其实,刘二宝还是爱着谢大菊的。也许正是因为太爱所以才在乎。如果就这样离了婚,刘二宝从内心还是舍不得的。
他只是希望妻子向他说出实情,真心实意地认个错就算了,可她偏偏九头牛拉不回头。
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来劲了!刘二宝愤愤不平,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自己犯了错难道还不让说了吗?
刘二宝有点着急。他差人给谢大菊捎话,要么赶紧回来,要么离婚,二选一。
第二天,中间人传话,让刘二宝去民政局,谢大菊在那里等他。
离就离!刘二宝一跺脚,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我还怕你不成?
婚很快离完了,跟当初结婚一样顺利。走出民政局的大门,谢大菊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让刘二宝看。
刘二宝说,离都离了,还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谢大菊说,正因为离了婚才让你看,我要讨回我的清白。
谢大菊让刘二宝看的是一张医院鉴定书。原来谢大菊十三四岁的时候遭遇一场车祸,虽然并没有伤及性命,但身体和心灵都遭到了重创,谢大菊的处女膜就是在那次车祸中破裂的,只是当时她不知道。前天她去找医生咨询,经过医生的提醒,她才想起来这件事。
刘二宝呆住了,你怎么不早说?他拉住谢大菊的手,老婆,我错了,这婚咱不离了,跟我回家吧。
谢大菊的眼泪涌了出来,晚了,你已经把我的心伤透了!说着,她甩开刘二宝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刘二宝隔三差五地就往谢大菊的娘家跑,他想用行动挽回妻子的心,可每次都被轰回来。
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又去找谢大菊时,得知她已经嫁人了。
刘二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特别憎恨那些向他传授结婚经验的男人们,要不是他们,兴许自己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想到这儿,他翻身下床,从墙角里找出那条被他遗弃的白毛巾,拿起剪刀,一刀一刀剪下去。白毛巾被他剪成了碎条条,就像他破碎的婚姻,再不可恢复原状。
现在,刘二宝又做回了单身汉,但他却做不回原来的刘二宝了。无数漫长的夜里,他常常梦到谢大菊,梦到谢大菊躺在他怀里,两眼微眯,双颊潮红的幸福样子。
每次从梦里醒来,他都要发上一阵子呆,痴痴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