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2019-02-22钟欣
钟欣
大学毕业那天,梁齐对我说:“苟富贵,无相忘。”看着我的眼睛,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好像我日后一定会富贵似的。但实际上,毕业了若干年,我不仅没有积累多少财富,还欠下了银行一大笔债。而毕业之后,他就从人间蒸发了似的销声匿迹了,多年来都没有任何音讯,直到昨天晚上,才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找我。
接到他的电话时,已经是十点多钟了。以前,我是个习惯晚睡的人,即使是用手机追剧或者玩游戏,也会熬到十二点以后才睡。但是自从赵妍怀孕以后,我便改成早睡了,十点钟就会准时上床。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双双躺在了床上,就差床头灯没有关了。和趙妍从相恋到结婚,而今又准备有孩子,三年过去了,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个点打电话给我,看到我的手机响了,她也将脑袋探了过来。遗憾的是,是个陌生号码,且归属地为北京。我们都不由得吃了一惊,相互望着对方。以前开会的时候,领导警示过我们,凡是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一定要谨慎对待。说实话,这是我入职以来首次接到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而且是在晚上。我问赵妍要不要接。她说:“肯定要接啊,万一是中纪委打来的呢?”我小心翼翼地划了一下接听键,并开了免提。我说:“您好。”对方说:“是钟寅?”是个男声,声音似曾相识,但又一时辨别不出来。我说:“是的,请问您是哪位?”他就哈哈大笑了,说:“我是梁齐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放下忐忑的心,赵妍也重新躺了回去。我说:“梁齐?”他说:“怎么着,把老子给忘了?”我说没有忘,然后他就说,他准备来找我。我问什么时候。他说:“现在在火车上,二十个小时后就到你那儿。”挂了电话,赵妍问起了此人来。我说,他是我大学同学,在我的上铺睡了整整四年。她又问我他现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来找我。我说:“我已经很多年不跟他联系了,他为什么来找我,我也不知道。”她就不再问了,躺到一边睡去。
第二天傍晚,梁齐才到站。我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提前下班了。但实际上,我完全不用请假的。我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火车站了,而火车又晚点了四十二分钟,下班再过来仍绰绰有余。他只提了一个小包,里面最多只能装两套衣服和一双鞋子。多年未见,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而我却自知发生了不少变化,脸变圆了,啤酒肚也凸了出来,头上还冒出了些许白发,且越拔越多。所以,他还在出站口里头四下张望,我就认出他了,而他却张望良久,都没有认出我来。走到距离出站口三五米远时,我喊了他一声,并冲他招了招手,他才注意到我,但是看着我,也至少过了两秒钟,才确定是我,也喊出了我的名字,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张开双臂,和我拥抱。我说:“坐了这么久的车,累了吧?”伸过手去,要帮他拿包。他说:“站了一天一夜,你说累不累?来找你一趟,还真他妈不容易。”将包丢给我,就像丢掉一袋垃圾一样。
我开着车,带着他往市区走。我原本打算把他带到我们家里住的,但是赵妍没有同意。她说:“给他开间好点的房也是一样的,家里突然住进个大活人,不习惯。”我已经帮他订好酒店了,就在我们家那个小区旁边。我说:“先去酒店还是先吃饭?”他说:“先吃饭,火车上的盒饭吃得我恶心了,你得好好招待我一下。”我说:“这还用说?”我带他来到了往时我们办公室聚餐最常来的那家酒楼,要了一个小包厢。他问:“就咱俩?”我说:“那不然呢,还有谁?”他说:“你小子就喜欢装蒜,老婆孩子不带出来给兄弟瞧瞧?”我说:“老婆怀孕中,出行不便。孩子再等两三个月才有。”我将菜单递给他,要他点。他拿过菜单,说:“我得好好宰你一顿。”我说:“就一顿饭,也不至于吃穷我。”他说:“就打算请我吃一顿?”我问:“你打算待多久呢?”他说:“不好说,反正目前没别的去处。”说话间,一口气就点了好几个菜,全都是贵的。我问:“不打算回北京了?”他笑了笑,说:“回?说得北京是我家似的。”我又问他是否这些年都在北京。他说:“不是。到处跑,没个着落。”我说:“我还想到处跑呢。一毕业就回到这个小城市,都快成井底之蛙了。”他忽然叫道:“还给老子装蒜。你这样有什么不好?结了婚,有房,有车,这是多少人的奋斗目标,我们班掐着手指头也数不出有几个能像你这样的。”我说不过他,就只好不和他争了。
菜很快就上来了。平时吃饭,总是要喝点酒的,我们多年未见,不喝点酒似乎也不太像话。我记得,以前在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喝酒还是被他拉去的,没喝几杯,我就晕乎乎了。我说:“来打啤酒吧?”他说:“开车你也敢喝?”我说:“叫代驾,没事。”扭回头就要出门叫服务员,但是被他拉住了。他说:“别别,戒了。”我说:“这玩意儿也能戒?”我还是冲门外喊了一声服务员。他说:“真的不喝了。”服务员马上就来了。我说:“要一打啤酒。”他却用更大的嗓门说:“别听他的,不用。”我说:“真不用?”他说:“真不用,真的。”我也就只好作罢了。而没有酒,吃饭就快了,只用一二十分钟,就都吃饱了。席间,我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些地方,这么多年怎么也不放点音讯。他却忽略了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第二个问题:“现在不是特地来找你了吗?”停了一下,又说:“想不到你的号码一直都没有换。”我稍微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一下,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尽管说,兄弟义不容辞。”他噗嗤一声笑了,说:“感觉我是专门来投靠你似的。”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和你聊聊天。想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咱俩几乎每天都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吃饭,无话不谈。而今一晃,好几年就过去了。说实话,这么多年,你是我头一个联系的人,其他人我也觉得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吃完饭,我就带他到酒店了。那是城东最好的酒店之一,距离我住的小区不足两公里。我也曾在这里招待过一个同学和赵妍的两个闺蜜,是这里的会员。来到酒店,天已经黑了。赵妍给我打来了两个电话,但因为开着车,又和梁齐聊着天,就没有接到。她就干脆发微信语音过来了,问我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回家吃。我回了她电话,说已经和梁齐吃过了,叫她在家里自己吃,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她好像有点不太开心,不怎么想说话,还主动将电话给挂了。
梁齐四下打量着房间,对房间的豪华赞不绝口,说我够兄弟。但是又说,其实我没有必要如此破费的,比如电脑是用不上的,浴缸也是;还有麻将桌,和那套沙发,简直就是多余,弄得像个小家一样。然而话音未落,他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他说:“还记得毕业聚餐那天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说:“当然记得。苟富贵,无相忘。”又说:“那天你喝了不少酒,以为你是开玩笑呢。”他笑了笑,说:“是喝多了点,但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那天陈东升就坐在你旁边。他可是咱班的学霸啊,我都不跟他说这话,你知道为什么?”没等我回答,他就先透露答案了:“因为我看好你啊。果然,你没有令我失望。如果是押马,我肯定赢了。”说着,哈哈大笑。我说:“如果押的是陈东升,你或许会赢得更大。”我告诉他,陈东升第二年考上了广州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后来听说又出国读了博士,传闻娶了一个加拿大华人,连绿卡都拿到了。于是,我们就聊起了陈东升来。他是我们班名副其实的学霸,每年都拿国家奖学金。他考上研究生时,学校还一次性奖励给他三万元。许多次,我们的作业都是拿他的过来直接抄的,尤其是文字学和音韵学这两门课,不拿他的抄,我们几乎写不出来。他和我们同住一个宿舍,我们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电脑游戏,他却每天都到图书馆和自习室去学习。周末,我们都习惯睡到中午才起床,他却一如既往地早起,当我们也纷纷起床时,他已经外出学习了一个上午,并在食堂吃完午饭回来了。我说:“你应该押他的。”他躺靠在沙发上,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大学四年,都是混过来的。”说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但是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当时班上还有一个学霸,你还有印象吗?”我思索了一下,反问:“林诗曼?”他摇摇头,说不是,然后才说:“李维。”我说:“想起来了,住在我们隔壁宿舍,但大二的时候就……”他说:“我觉得相对于陈东升,李维要优秀许多。”我说:“确实。李维不仅学习勤奋,打篮球还很厉害,是校队的主力呢。”他说:“他还在报刊上公开发表过文章。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发表了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当时拿到教室,全班都轰动了。”我说:“是呢,后来好像又发表了一些诗歌和散文。”他说:“当时有很多女生都在追他,你知道吗?”我说:“别说是女生,连我都崇拜他。我现在每天都写材料,你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说:“虽然是个文科生,但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写文章。”我说:“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一名作家。当时,就连我们的班主任和辅导员都夸赞他的才华,叫他继续努力写呢。”他说:“这个难说。万一他也考上了研究生也出了国呢?”我说:“只可惜他死了,不然的话说不定会比陈东升更有出息。”他说:“他死得实在是太不值了。”我说:“听说那个司机只赔给他家三十万?”他说:“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生命,哎……”我说:“是呢,而且还是有着巨大潜力的人才,少说也得一百万吧?”他却皱了皱眉头,反问:“你觉得人的生命是可以标价的吗?”我望着他,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却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真为他感到惋惜,远不到该死的年龄竟然就死了,还是别人的失误造成的。”说完,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们都突然安静了,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我抬起眉毛,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用手托腮,手肘拄在沙发上,目光直射地面。他已经没有大学时肤色那么白皙了,取而代之的,是黯淡无光的脸色。大学时,他喜欢把头发留长的,长得完全可以扎起来。但不知何时,他却喜欢上短发了,短得连梳子恐怕都没办法梳起来。他应该是觉察出来我在打量他了,忽然抬起头望向我,和我四目对视。他的眼神不再像当年那么锋利了,而是变得十分浑浊,仿佛藏尽了世间的所有污垢。他说:“别光顾着说别人了,说说你吧。”我笑笑,说:“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学毕业那年就进入了政府办,一干就干了这么多年。每天的生活过得几乎都是一样的,每天做的也几乎都是相同的事,不是开会就是写材料。天天爬格子,也不晓得要爬到什么时候才能爬得一官半职。”他说:“挺好的,起码还有些盼头。”我说:“就别挖苦我了。说你吧,这些年到底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工作。这么多年不联系,说真的,对你挺好奇的,回去也好给老婆一个答复。”他又噗嗤一声笑了,犹豫了一下,才说:“确实去了一些地方,也做过一些工作——不然,怎么养活自己呢?”接着又说:“最开始去的地方,就是北京。”我说:“那时候你不是说你爸妈希望你回老家的县城吗?”他说:“我这种性格的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长时间地待在一个地方呢?在老家县城的组织部只干不到一个月,我就买了火车票偷偷北上了,到了北京,才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说:“他们一定很生气吧?”他说:“岂止是生气,简直是暴跳如雷,撂下了狠话来,说如果我不能在北京混出点名堂来,就一辈子也不要再回家。”我说:“你在北京找到了什么工作?”他说:“找了两个月,都没有找到,身上的钱都花得一分不剩了。后来,看到一家酒楼说招服务生,还管吃管住,就进去问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着,叫我下午四点就过来上班。于是,我在那家酒楼干了整整一年。一个堂堂大学本科毕业生,居然去干端盘子的活,搁谁谁都不会相信。”我说:“所以你就一直忍着,不跟我们联系了?”他说:“大概是这么回事。”我又问:“那一年之后呢,你又换了什么工作?”他说:“一年后,我离开了北京,去了天津。”“天津?”“对。但是什么都没有做,感觉那简直就是一座空城,待了一个星期,就跑上海去了,在上海又是继续干端盘子的工作。”这回轮到我笑了,说:“怎么又找这工作?”他说:“原因很简单,管吃管住。”然后又说:“此后去了很多个地方,又做了几次相同的工作。当然有时候是去某个小区或大型商场当保安,也是管吃管住的。”我说:“这么说,这些年你去了不少地方?”他说:“半数以上的省会城市,都留下过我的足迹。”“拉萨也去了?”“去了。在上海待了几个月之后,就乘火车去了拉萨。”我说:“真羡慕你,整个中国的大好河山都游遍了。”他说:“我小时候就有过周游世界的梦想,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被抛诸脑后,直到去了北京,这种梦想又重新燃了起来,所以就一不做二不休了。”我问:“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呢?出国?”他说:“上周在北京(我又回到北京去了,那是我的中转站)的一场招聘会上,看到了一家跨国公司招聘赴非洲的工作人员,我壮了壮胆去面试了,也出乎意料地进入了复试。但是……”说到这里,他却突然停住了,不再往下说。我说:“没被录用?”他把脸转过去,同时举起双手捂住,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又颤抖地呼了出来。我望着他,满脸疑惑。而他反复深呼吸了几次之后,终于又将脸转回来,慢慢地说:“录用了。但是,我被检查出了肝癌,晚期。”我很吃惊,不由得叫了一声:“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将我的吃惊当一回事,也没有望向我,仍旧注视着地面。地上铺着地毯,但都是旧的,花纹已经褪色了。他说:“去了两家医院检查,都是相同的结果。医生说,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了。”说着,就拉开自己的包,取出两份诊断书递给我。我拿过来分别看了看,两份诊断书的诊断结果都是原发性肝癌晚期。他继续说:“你知道那时候李维的死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吗?”终于望向我了。我轻轻摇摇头,等待他的下文。他又接着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失眠。”我说:“那段时间你总是在上面摇来摇去的,我还向你抱怨过几次呢。”他说:“我是亲眼目睹他被车撞的整个过程的,当时他就走在我的前面,距离我只有不到一米远。当那辆小轿车飞驰而来时,我还叫了他一声,甚至想拉他回来。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那辆车就撞上了他,一撞就把他撞飞了出去。他的头先着地,地上马上就流出了一滩血。我吓得浑身都瘫软了,很多天以来,总是会梦见这个场景。有好几次,那个被车撞的人竟然变成了我。而每次梦到自己被撞的那一霎,我都会忽然惊醒,然后彻夜无眠。说真的,我很害怕。倒不是害怕做这样的噩梦,而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步他的后尘,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所以,从那以后,我每次过马路都小心翼翼,每次乘车都第一时间系好安全带。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先后去了那么多个地方,坐了那么多次汽车、火车和飞机,结果都没有意外死去,想不到最后竟患上了绝症。这虽然不是突然死去,但是比突然死去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无异于一个定时炸弹,让你每天都担惊受怕但又无能为力。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这种死,你说和李维的死有什么区别呢?都他妈的轻于鸿毛。”说话间,两行泪水已经涌了出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他,只能呆呆地坐着望着他。
赵妍的电话突然又打来了,在安静的房间里,声音显得十分不协调。我望了望手机又看了看他。他又把脸转到了另一边去,独自举手抹泪。我站起身,走出了几步远,接了电话。赵妍说,她的肚子有点疼,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带她去医院看看。我说:“快了,再等会儿。”回到沙发,梁齐已经抹干眼泪,又像最初那样若无其事了。他平静地说:“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先回去吧。”我说:“你别想太多了,医生最喜欢的,就是言过其实。”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我只好又说:“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回到家,赵妍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看电影。她一上来就抱怨说:“还以为你把老婆给忘了呢。”我说:“这不是太久没跟人家见面了吗,一聊就多了起来。”又问:“你肚子好点了吗?”她说:“好点了。”我说:“那就好。”她说:“你那同学,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要问你借钱?这么久不联系,突然来找你,肯定不怀好意。”我说:“确实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但并没有问我借錢。”她说:“或许是还不好意思开口而已。我可跟你说啊,不能借钱给他。虽然车贷已经还完了,但房贷呢?再说,以后孩子出生了,还需要花更多的钱。”我说:“他不会问我借钱的。他得了晚期肝癌,只能再活三个月了。”她就吃惊得说不出话了,定定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得病的人是我似的。我继续说:“他只是想来看看我,和我道个别而已。”她这才缓过神来,一改之前的蛮横语气,用充满同情的口吻说:“好可怜的一个人,是我错怪他了。”叹了一口气,又说:“你应该好好陪陪他的,明天带他到处逛逛吧,也不枉了他大老远跑一趟。”我说:“我明白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无须再请假了。赵妍原本也想一起来看看梁齐的,但是腆着个大肚子,多少有些不方便,我便不让她来了。她叮嘱我说:“你不要戳人家的伤口,带他玩开心点。”我说:“这个你放心。”就出门去了。
天气不太好,雾气很浓重,能见度大概只有两百米。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天气了,此前的两周,都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我怕梁齐起不了那么早,没有早早就给他电话,驱车来到酒店楼下,才打电话给他,说我到酒店了,就准备上楼找他。他显然已经起床了,很爽快地说:“好。”于是,我直奔他的房间。他果然早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了,并且应该已经看了一个早上的书,来开门时,还没有舍得把书放下。我注意到了他手中拿着的那本书,通体黑色,厚得让人没有勇气翻开。但他已经看了超过一半了,食指所夹的地方,应该正是刚刚在看的部分。我指着书问:“看的是什么书?”他笑了笑,举起来给我看了看封面。出乎我意料的是,竟然是《圣经》。我说:“想不到你也看这书。”他说:“是啊。我曾经也没有想到,我会看这书。不过,这确实是一本不错的书。”我说:“给我也看看?”他看了看自己食指所夹的页码,然后递向我。我接过书,翻了翻。纸张很薄,但是质地很好,让人一碰,就喜欢上了。但我并没有真正地看,翻了翻,就又还给他了。我说:“这种书不适合我看。太厚了,我没有耐心的。”他说:“起初我也觉得自己不会有耐心看的,但是这样一天天地看了下来,发现自己也慢慢看了不少。关键是可以让人真正地安静下来,不去想那些不应该想的事情。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用最后的时间,把这本书看完。”“所以你一大早就起床看了?”他说:“有的时间,能利用就好好利用吧。”我说:“那你就打算待在房间里看书?”他说:“不然呢?”我说:“我还说要带你逛逛我们这座小城市呢。”他说:“整个中国我都跑遍了,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说实在的,你们这座小城市,我还真瞧不太上。而且,我买了十点半的票。”我有些意外,说:“这么快就又要走了?准备去哪里?”他说:“回家。转眼出来这么多年了,也是该回家的时候了。不是说落叶归根吗?”我有些失望,一下子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却又说:“要不你再请我吃个早餐吧,然后在附近走一走,差不多到点了你再送我去火车站。”我说:“好。正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吃粥呢,那里的甲鱼粥还真不赖。”他说:“那我可得再宰你一顿了。”于是,我们下了楼,步行前往那家粥店。就在不远处,大概只有五百米。
雾气还是那么浓重,连红绿灯都只能隐约看见了,整座城市如同一座海市蜃楼。尽管如此,街上晨跑的人也不比往时少,早就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有的甚至是一家子出来跑的。在我们的前方,就有一对身穿李宁牌运动装的夫妻带着自己同样是身穿李宁牌运动装的儿子,冲我们这个方向慢慢跑过来,越跑越近。夫妻俩看上去都只有三十几岁,一前一后,儿子则被夹在中间。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显得颇有能量,但跑起步来十分费劲,不仅浑身是汗,还满脸通红。他实在是累得够呛了,跑到我们跟前时,突然说:“我跑不动了,咱歇会儿吧。”说着,快要停了下来。跑在最前面的父亲看了看手机,说:“再跑两百米。”他表示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跑。梁齐望着他们,说:“挺好的一座城,喜欢晨跑的人那么多。”我说:“这还得归功于两年前举办的那场半马比赛,连我……”但是,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突然往前跑去了。我以为他也是想晨跑呢,但是发现他是往马路中间跑去的,又不由得纳闷起来,喊了他一声。他没有理睬我,头也不回地继续跑,拼尽全力。我朝他奔跑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八九米远的地方,有个小女孩为了追赶飞走的气球,跑到马路中央去了。一辆面包车摁了一个长长的喇叭,从前方呼啸而来。但是,小女孩没有听到似的,仍旧只顾追赶自己的气球。那是一个应该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条竖起来的小辫子。气球上印着一个美羊羊,飞得也不是很高,离地不过一米多远。但是,她怎么跳都没办法够着,甚至适得其反,让气球飞得更高、更远了。她是那样的锲而不舍,高举着脑袋一蹦一跳地去追赶,非要把它追到不可。面包车司机见势不妙,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然而为时已晚,车子还是以最初的速度冲了过去。而就在车子眼看就要撞上她时,梁齐终于跑到了她的跟前,一抱就把她抱起来,藏进怀里。结果,面包车撞到了梁齐,一撞就把他撞出了数米开外。我大吃一惊,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包车撞上他之后,又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差点又撞上了路中间的栏杆。很多晨跑的人都停下脚步了,后面的车也纷纷打着双闪停了下来。我缓过了神,第一时间跑过去。小女孩没有什么大碍,挣扎着从他的怀里爬起来,只顾着哇哇大哭,边哭邊喊妈妈。梁齐却动弹不得了,连眼睛也只能微微睁开。我俯下身急切地问:“你没事吧?”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挤出了一个微笑。我也笑着说:“没事就好。”然而,几股鲜血却不约而同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涌向四面八方。血流的速度是那么快,一下子就将地面染得通红了。我的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扶起他,想要帮他堵住伤口。但是,血反而流得更快、更多了,仿佛山洪从天而降,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