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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开封城摞城问题的再探讨

2019-02-22葛奇峰袁俊杰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汴梁城址

葛奇峰 袁俊杰

(1.开封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0;2.河南大学 黄河文明传承与现代文明建设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0)

近年来,城市考古日益发展和完善,开封城摞城作为城市考古的奇特现象,受到世人的极大关注。最早的报道是左慧元的《历史奇观:汴京城,城摞城》[1];最有影响力的报道是刘雅鸣、桂娟的《城摞城,开封城下还有六座城》[2];最早的学术解读是丘刚的《开封城下城摞城现象探析》[3],着重揭示了北宋东京城与现代开封城尤其是城市中轴线的地层叠压关系;最新的阐述是刘春迎的《揭秘开封城下城》[4]2-16,进一步补充了魏都大梁城、北宋东京城及金元明清时期开封城的地层叠压关系。“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这句谚语是人们对开封地下遗迹埋藏情况的形象总结,它描述出了开封城历史底蕴的厚重与悠久,语言简洁朗朗上口又饱含沧桑,蕴含着深厚的文化积淀[5]。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开封城摞城之称谓虽然已家喻户晓,但仍有很多需要解释和厘清的地方,再加上新的考古发现和多年的认识积累与总结反思,以及开封城摞城在全国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标本意义,对开封历史人文气质的塑造亦有重要的实用价值。

一、城市考古学视野下的开封城摞城

城市考古学的概念,最早是由美国考古学家伯特·萨尔文(Berl Salwen)于1979年提出的。他认为,“城市考古”(archaeology of the city)不是“在城市中的考古”(archaeology in the city)。它主要是指对这个遗址的研究要与其所在的城市的历史发展相关,其考察的是这个城市的整个历程,而不是某次发掘工作恰巧位于现代的某个城市[6]。在我国,城市考古的概念,则是由徐苹芳最早提出,并依照从古代遗留至今的城址现存状况,将城址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全部或者大部分位于野外,具备大面积揭露条件的城址,也就是所谓的荒野型城址;另一类是沿用至今,绝大多数不具备勘探或者发掘条件的城址,即为古今重叠型城址[7]695-699。宿白也认为,战国汉代城市选择多以若干高地为中心,但在魏晋南北朝长期战乱中多被破坏废弃;隋唐一统后,大多另在平坦或较为平坦的地点兴建新城,这类城址多被沿用至今,也就成为我们今天所说的古今重叠型城址[8]。开封城摞城就属于典型的古今重叠型城址,它也是在开封城市考古研究中提出的一种分支类型。

我国许多城市都是古今重叠型城市。其中既包括北京、西安、洛阳、开封等八大古都,也包括广州、长沙、成都、扬州等诸多历史文化名城,同时还包括杞县、通许、中牟、汝南等数量甚多的县城,以及朱仙镇、陈留、杏花营、朱家角等星罗棋布的乡镇。

根据历代城址规模及平面布局的不同,可将沿用至今的唐宋城市,划分为缩小、扩展和改造三种变化情况[7]53-56。若从历代城址堆积剖面的地层关系进行划分,则可分为打破叠压和间隔叠压两种情况。打破叠压是指晚期城址直接建在早期城址之上,遗迹之间存在复杂的打破关系,地层堆积上直观的表征就是文化层堆积不太厚;间隔叠压是指晚期城址多建设在早期城址废弃抬升后的层面之上,二者之间有人为或自然的间隔层,地层堆积上直观的表征就是文化层堆积厚。开封城就历代城址规模及平面布局而言,属于总体缩小局部改造类型;就历代城址堆积剖面的地层关系而言,属于间隔叠压类型。从目前可知的古今重叠型城址来看,大多属于打破叠压型的古今重叠型城址,间隔叠压型的古今重叠型城址为数不多,这也是开封成为城摞城城市重要的典型代表的主要原因。

所谓城摞城是指古今重叠型城址中古今城址上下叠压得更整齐、时代序列较完整、不同时代地层较为清晰甚至有间隔的一种类型,它是古今城址在同一个空间区域内上下次序叠压的一种堆积形式。简言之,就是指不同时代、不同性质的城址,按照时代由晚到早,地层自上而下的顺序叠压在一起。开封城摞城就是指开封城自唐代汴州城起、历经五代及北宋东京城、金代汴京城亦即南京城、元代汴梁城、明代开封城、清代开封城,一直到今天的开封老城,均在同一个地理单元内,逐次抬升,历代沿用至今。也就是说,开封城区自唐以来,历代城池在地理位置上没有发生水平移动,只是不断地垂直抬升。这些城址自上而下、时代上由晚到早,以地层堆积的形式,顺序叠压在一起,上层与下层在空间上基本重合,从而便构成了开封城摞城现象的奇特人文历史地理景观。按照这个标准进行划分,笔者认为,开封城摞城不应该包括战国时期的魏都大梁城,而只能从唐代汴州城算起。原因是魏国大梁城在地理位置上与后来的历代城址都有所偏差,且核心区、中轴线均与唐代汴州城及以后历代的城池在平面布局及地理位置上不相吻合[9][10]27,所以魏国大梁城只能算作开封地下的一座古城址,而不能计入间隔叠压型的古今重叠型城址含义的特色鲜明的开封城摞城。

二、开封城摞城中不变的传承

通过考古发掘,我们了解到,唐代汴州城埋藏在地下10~12米深;北宋东京城埋藏在地下8~10米深;金代汴京城很难区分独立地层和确切遗存,无法测量其埋藏深度;元代汴梁城埋藏在地下约6~8米深;明代开封城埋藏在地下5~6米深;清代开封城埋藏在地下约3米深[3][4]72-79。通过比较研究,可以发现这些城址在规模、位置和平面布局上有三大特征[11],这也是开封城摞城中历代相沿,传承至今的显性特点。

1.城市核心区基本未变。今天开封的龙亭公园一带,早在唐代,就是节度使衙署。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该区域变成了皇宫。北宋时期,皇宫进一步扩大面积,但最核心的区域仍在此处。金代的后20年,开封成为都城,沿用了宋皇宫的位置。元明清时期,开封从都城变成了省城,但这已区域仍旧被当作整座城市的政治中心[3][4]38。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宫摞宫。

2.城市中轴线没有明显位移。今天开封老城区中轴线是御街——中山路。其实,这条路早在唐代就已经存在,而且还是城市的中轴线。自此以后,历经五代、宋、金、元、明、清一千多年,但均未有过根本性的位移。说明这条千年古道没有位移的证据就是州桥遗址[3][4]38。州桥始建于唐代,宋代重建,明代在宋代的桥基上重新修建,清代道路就修筑在州桥之上,即便到了今天,州桥遗址依然完整的、全部叠压在今天的中山路之下。所以,在这条中轴线上就出现了典型的门摞门、路摞路现象。

3.城市框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唐代汴州城形成的核心区和中轴线一直沿用到今天。宋代东京城形成的三横两纵的交通网格一直延续到现代。元代形成的五座城门至今还在使用。明清时期形成的街巷至今未改其名。在这些历史的痕迹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开封这座古城,千年来,其城市格局始终未有大的变化[3][4]38。在东京城顺天门遗址就发现了从五代到清代,层层叠压的道路遗迹[12],这说明该交通节点的地理坐标1000年以来没有变化。

三、开封城摞城中各时代的变化

开封城摞城自唐代汴州城起,历经1200多年,城市核心区、中轴线与城市框架等在地理位置上均未发生变化,难道唐汴州城、宋东京城、金南京城、元汴梁城、明清开封城都是承袭复制而照搬来的吗?当然不是,纵观历史,检索文献,可以看出开封城摞城虽然历代城市核心区没有改变,但区内建筑每朝都在发生变化;虽然历代城市中轴线没变,但每朝城市的次干道和街巷等城市肌理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虽然历代城市框架没变,但每朝城市规模、局部布局与重要场所的设置等都有巨大变化。

唐代以前,开封城规模有多大,平面布局如何,至今无明确的结论,但有一条线索是可以肯定的,即唐以前的开封城规模一定小于唐汴州城,其具体位置应该就布局在唐汴州城的范围之内。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为了保证漕运安全,驻守汴州的永平军节度使李勉对汴州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扩建后的汴州城在历史上第一次把大运河(汴河)圈入了城内,使之真正成了汴州城的内河,这对汴州城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开封自此成为运河上的城市。在以车马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运河入城是开封城得以迅速发展上升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机遇。汴河入城后,李勉在汴河与汴州城中轴大道的交叉处,修建了著名的州桥。17年后,即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李勉的继任者,驻守汴州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宣武军节使董晋又修建了汴河进入城市的西水门和东水门。宣武军节度使驻守开封带来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是将节度使衙署建在了今天的龙亭公园一带,使之成为汴州城的核心区。衙署的修建自此就确定了开封城后世历代的城市核心区位置。

五代时期,后周世宗显德二年(955),柴荣下旨任命王朴为总规划师,韩通为执行官,薜可言为督导,对东京城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大规模规划和重修,这也是有文献记载以来的对东京城第一次最全面和最明确的规划修筑。这次工程不仅为东京城扩建了一周外城,而且对城内也进行了统一的规划,对新建街道、军营、官署、民舍乃至旧坟新葬等事宜均作了具体的部署。

宋代东京城由外城、内城、皇城三重城垣构成。城内中轴对称,四条御道作为主干道,并有四条河流穿城而过。沿道路与河流两侧,衙署、庭院,民居、驿站、寺庙、道观,酒楼、茶肆,勾栏、瓦子,商铺、药铺等交错分布,极具现代城市气息。城外即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主城门外均建设有大型皇家园林,其中南北门外还建有南北郊坛和青城等礼制建筑。宋徽宗时期还在皇宫北侧新建了艮岳、延福宫、龙德宫等大型园林和宫殿建筑群,进一步扩大了皇城的规模。

宋靖康元年(1126)冬,金军攻破开封的外城,但并没有进一步进攻内城,只是依托军事威慑,向宋政府不断勒索马匹、兵器、财宝、女子等,最后通过一些宦官和开封府尹徐秉哲等,又将赵氏皇族一网打尽,并将宋钦宗骗入东京城南郊的青城内进行软禁。这次战争对内城、宫城并没有造成实质上的破坏。

金人统治时期,东京改称南京,城市人口急剧减少,内城以外的区域基本上成了无人区,甚至内城有些区域都变成了农田,金明池成为囚禁伪齐皇帝刘豫的监狱,琼林园变成了兵营,城市建筑迅速荒废。同时,金人又在内城和皇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如阜昌三年即金天会十年、宋绍兴二年(1132),殿帅许清臣拆毁了著名的道教建筑景灵宫;阜昌六年,又拆毁了宋徽宗时以秘书省改建的明堂并将其建成讲武殿;海陵王时期,将原宋皇城司亲从官第一指挥和诸班直之一御龙直的营地改建为马球场等。另外,在贞元三年(1155)五月,南京城内的皇宫内曾发生过一场大火灾,从史书记载的后果来看,这场火灾相当严重,对南京城隍城影响巨大,几乎将从宋代继承下来的皇宫建筑“烧延殆尽”[13]1834。金海陵王不得不从正隆元年 (1156)开始,用了四年的时间对南京宫殿进行重修。此次重修,还拆毁了宋代内城的南北城墙,并各自向南北两侧进行了扩展,扩展后的城墙就是今天开封城墙的前身。

金朝末年,金元战争给南京城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在这次战争中火药被大量使用,元军对南京城的进攻采用的主要武器就是大炮,特别是主攻战场的外城西南部,更是炮火连天。发生在天兴元年(1232)的南京城守卫战从三月一直延续到十二月,人员伤亡惨重,物资消耗殆尽,无奈之下,金哀宗弃城南逃。历史在这一刻又发生了戏剧性的重演,元军将金朝的皇族、后妃一并关押在当年囚禁宋皇室的青城内,并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杀。为了筹备这场战争,所有的公共建筑几乎全被拆毁,木、砖、石等所有能用的物资全被用于战争。战争结束后,城内一片狼藉,遍地瓦砾。宫城内唯一留下来的宋代完整建筑只有位于宫城北部的龙德宫内的熙春阁。

元代开封城改称汴梁,是河南江北行省所在地。元朝定都大都(今北京),政治中心远离黄河中下游沿岸,黄河水患对其政治中心基本造不成什么根本性的威胁,再加上元代大运河东移,所以在整个元代,政府对黄河河患都是持消极态度,对黄河给开封城带来的威胁置之不理。只有到了黄河泛滥可能会威胁到新运河的安全时,元朝政府才会对黄河采取一些较大的整治措施。从长时段的观察来看,有元一代,黄河中下游决溢泛滥的特征可以概括为,“决溢年份多,冬春决溢多,决溢地点多,决口大,决口宽广,泛滥时间长,灾情严重”[14]288-295。据《元史·河渠志》记载,从至元九年(1272)至元顺帝至正二十六年(1366)的95年间,有43年发生过黄河泛滥事件。这43次泛滥的地点各异,其中发生在汴梁城区域附近的就有6起,分别是天兴三年(1234),“蒙古军又决黄河寸金淀之水,以灌南军”[15]4566,导致洪水淹没了汴梁城东的大片土地;至元二十三年(1286),黄河泛滥,洪水淤埋了汴梁城西的原始河道;至元二十七年(1290),黄河泛滥,北宋时期著名的汴河与蔡河被淤塞;大德九年(1305),黄河改道,河床向南移动,越来越逼近汴梁城;延祐元年(1314),河决小黄村;并直接导致了延祐六年(1319),修筑汴梁城城北与城东的护城大堤。这次重修河堤与护城堤,完善汴梁城北与东面的黄河防御工程,才使得汴梁城至元末都未出现比较大的黄河决溢之灾。在这么多次的黄河泛滥中,至元二十三年(1286)的洪水是对元代汴梁城影响最大的一次。黄河在原武决口,洪水自汴梁城北,一路斜向东南,波及杞县、太康等县域。汴梁城北面、东面“漭为巨浸,广员千里”[16]351-354。洪水从汴梁城外城东墙北部、宋代遗留下来的善利水门冲入城内。此次黄河洪水入城事件,是十二世纪之后,也就是金元以来,黄河多次泛滥中,第一次直接对开封城市造成严重破坏的一次。此次灾害的过程、造成的严重后果以及灾后重建等,文献资料比较缺乏,所以一直无法清晰知道这次灾害对汴梁城的具体影响。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次灾难之后,开封城“外城毁而内城存”,城区面积大大缩小,这也成为元代开封城市格局变迁的最大特征。近年来在北宋东京城顺天门遗址考古发掘中也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城墙外侧(西侧)的元代地层堆积中有一层明显的淤积层,而到了城墙内侧(东侧)则没有这层淤积层[17]。分析其形成原因,很有可能和这次洪水泛滥有直接的关系。这也说明,这次洪灾淹没的主要区域是汴梁城城区外围,对城区内则没有带来直接的淤埋和冲积。

元代汴梁城另一个显著特征是减少城门的数量。元至正十七年(1357),元朝驻守汴梁的大将泰不花为了防止农民军攻城,“以汴城四面城门,止留五座,以通往来,余八门俱塞”[18]158。城门的改变必然会带来城内交通网络的变化,自然也会改变市内的街巷布局等。这种格局对明清开封城影响巨大,一直到1927年,冯玉祥新开小南门,这种局面才被打破。关于元代开封城的具体变化还有一条文献记载颇为重要,元世祖时期将汴梁城的熙春阁拆掉,整体运到开平上都,用原材料建成了元上都宫城的前殿建筑——大安阁[19]61。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元人对汴梁城的放弃与破坏。元代上承宋金,下启明清,是开封城市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前人对金代和明代的开封城都曾有专文研究,唯独缺少元代的开封城研究,至今尚未绘制出一张元代开封城的平面布局图。

明朝初年,开封城一度成为陪都。由于政治地位的提高,明代开封城相比元代汴梁城,有了很大的发展和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是洪武十一年(1378),朱元璋在取消开封的陪都称号后,封其第五个儿子朱橚为周王,并就藩于开封。从此,王府之城成为明代开封城最大的特征,也使得开封成为全国第二等级的城市。开封自第一代周王朱橚到朱恭枵,共传十一世十一王。朱氏子孙世代相藩,在开封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周藩”系统,按明末清初大梁人王紫绶考证,最多时王府竟有72家之多,堪称当时全国之最,故时有“天下藩封数汴中”之说。

明代开封城另一个巨大改变是对洪灾的防范和抵御。明代黄河在今开封辖境共决溢86次,在城市近郊就达58次之多,其间有两次水淹开封城区,一次是洪武二十年(1387)六月,泛水由安远门(北门)冲入城内,“城中如釜底,民屋廛市尽沉水中,中原财赋聚集之地一没而尽”[20]265。另一次是天顺五年(1461)七月,大水冲入北门,平地水深丈余,官宅民舍一空,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为了抵御洪水,于谦在巡抚河南期间,在元代护城堤的基础上修建了完整的开封护城大堤,并一直沿用到今天。另外,明代开封城虽然继承了元代汴梁城的城门格局,仍开设城门5座,但明代将城墙外侧全部包砖加固,而且明代开封城的城市范围与规模以及街道的名称与分布对今天的开封城影响甚大,很多一直沿用至今。 明代开封城在明末农民战争中,于1642年被洪水淹没。这次洪灾直接导致了此后开封城长达20年的没落与缓慢发展。

清代康熙元年(1662),巡抚张自德、布政使徐化成主持重修被水患严重破坏的开封城,在明代城墙的残基之上增高加筑,“各门营建一如旧制”[21]1128,城内的大街干道也基本未变,虽然如此,清代开封城较明代还是发生了巨大变化,其最大的特点是增筑满洲城,城内河湖众多,会馆建筑大量出现。清代末期,道光二十一年(1841),开封再次罹遭水灾,大水围城8个月。为了抗洪救灾筹集救灾物资,“非但大量民居被拆”,而且“城四面望楼及城垛被次第拆尽,北门、西门、南门敌楼也皆被拆毁。”[22]28这还不够,“又拆贡院外供给房、内十二经房及两主考房、内外监试、提调及各所房屋”[17]等。本次水患给开封城造成了非常严重的破坏,自此以后便基本成为人们登游览胜凭吊历史的城墙遗址了。

四、开封城摞城中的间歇层

城摞城是城市考古学中常见的一种堆积现象,那么,开封城摞城为什么会成为历史奇观的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城摞城现象呢?如果仅仅是因为开封历史悠久、古代城池众多,那还不足以称为历史奇观。但若将开封的城摞城与北京、西安、洛阳、南京、杭州、安阳、郑州等有类似城池叠压关系的八大古都相比,其历代城址埋藏的形式就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历史奇观了。自唐代以来的开封城,具备其他古都无法比拟的三大特征,即城市核心区没有明显改变、城市中轴线基本上没有位移、城市框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开封城摞城的这三大特征如果扩大比较范围,和全国130多座历史文化名城相比,就不能称之为独特了。不过,开封城摞城还有一个典型的带有强烈地域特色的考古学特征:间歇层堆积厚。考古地层中有一种特殊的堆积层——次生堆积。次生堆积的形成主要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伴随着自然灾害形成的,比如说由于洪水、地震等自然灾难带来的堆积;一种是伴随着人类的某种特殊活动形成的,比如由于某种需要而刻意采集某种特殊的土壤,并人工修砌而形成的堆积。这种特殊的次生堆积就是间歇层的主要存在形式。间歇层最大的特征是,土质较为纯净、土色单一,包含物较少且形成于较短的时间。具体到开封地区存在的间歇层主要是指由于黄河不同时期历次泛滥,所形成的淤积层。这种形式的淤积层在开封地区大面积存在的有三重之多。自金大定二十年(1180)到民国33年(1944),有史记载的黄河水淹开封就达105次之多。其中开封城被洪水围困15次,洪水进入城内淹没城池者有6次[23]375-435。这么多次的黄河泛滥,几乎每次都会留下深深的烙印。在今天的开封考古中,能明显判别的黄河泛滥堆积,也就是间歇层有三重。通过比较研究,还基本厘清了每次泛滥形成的淤积层在今天开封地下的堆积厚度和分布范围。

开封考古钻探成果显示,开封老城以外的区域,地表普遍有一层1~3米厚的黄褐色、纯净的淤积沙土层,层下才是清代文化遗存。在开封老城区以内,清代文化层以下普遍有一层1~2米厚、红褐色、纯净的淤积黏土层,层下才是各类明代文化遗存。这两层淤积层就是开封地区特有的间歇层。以北宋东京城顺天门遗址和明代周王府典仪所遗址地层堆积为例,顺天门遗址的地层剖面显示,清代文化层之上有3~4层淤积层,其中最下的一层厚约1米。淤积层可分为上下8层,堆积形式是一层红褐色黏土层,一层黄褐色沙土层,交替堆积,自上而下共有4个循环。这一间歇层是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黄河泛滥所形成的淤积层[24]84;典仪所遗址的地层剖面显示,在清代文化层之下有一层淤积层,厚1.2~2.32 米。这层淤积层特征明显,为红褐色纯净黏土组成的间歇层。该层是明代崇祯十五年(1642)黄河决口后所形成的淤积层[25]。

五、开封城摞城中的灾难遗存

在开封近现代地层与清代文化层之间以及清代文化层与明代文化层之间的间歇层,是典型的黄河水患所形成的淤积层。这两层间歇层不但清晰地将这三个时期划分开来,而且还完整的保存了明代晚期和清代晚期开封城的基本面貌,留下了可观性较强、布局完整、数量众多的灾难历史遗存。

近年来,开封文物部门还先后发掘了城外的杏花营清代村落、汴河堤清代村落、落堤村清代村落、辛堤头清代村落、南郑门清代村落等遗址,以及城内的蔡河湾明代院落、老君台街明代院落、双龙巷明代院落、中山路明周王府典仪所、城隍庙街明代永宁郡王府遗址、龙亭御路明周王府大殿等遗址。这些遗址无一例外的都是灾难遗存,都基本完整的被泥沙淤埋于地下。残垣断壁、锅灶磨盘、桌椅板凳、神龛香炉……完整且忠实地记录下了灾难来临时的瞬间场景,将没有打破、没有干扰、没有选择的灾难现场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两个时期的灾难遗存都是黄河泛滥造成的。明末的灾难遗存是明崇祯十五年(1642)官军采取掘河水攻农民起义军的军事战略造成的。1639—1640年间,河南发生严重的蝗灾,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趁此时机迅速壮大,并于1641年2月、12月和1642年5月,三打开封。特别是第三次围攻开封,农民军围城4个月,“城内粮草极度缺乏,万灶皆冷,甚至出现人吃人的现象”[26]106。为拒农民军,官军自掘黄河,水灌开封城。这次人为的开封河决,由战争引发,是军事行动的一部分,自然也是绝对保密的。对广大民众来讲是毫不知情的,对政府来讲根本就没有任何防灾救灾的方案,因此也是金元以来开封遭受的最为惨重的一次灾难,甚至是开封城遭受的历史上最严重的灭顶之灾。突发而至的洪水,汹涌奔腾,所过之处,人畜、房屋、田地皆被湮埋。洪峰“水头高丈余,坏曹门而入,南、北、东门相继沦没”[22]119,致使开封城内“举目汪洋,抬头触浪”,“水深数丈,浮尸如鱼”,“其仅存者钟鼓二楼、周府紫禁城、郡王假山、延庆观,大城止存半耳。至宫殿、衙门、民舍、高楼略露屋脊”[22]57。城内房屋垮塌后被整体淤埋,居民的生活器皿来不及转移被原样埋藏。这次灾难城内城外皆被湮埋,开封城几乎变成了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一座繁华的千年古城,就这样毁于一旦。而洪水留下的黏泥淤积层至今尚有2~3米厚,整个城内的明代遗存被基本完整的覆盖在这层淤积黏土层下。而且灾难发生后,周王及开封府主要官吏迅速逃往河北,农民军也避水遁走,城市人口十不余一,再加上随后的王朝更替,开封城在明末清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荒废,更谈不上城市建设了,这也是明代灾难遗存得以完整留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清末的灾难遗存是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发生的一场黄河泛滥的自然灾害形成的。该年六月黄河自祥符三十一堡(今开封市北张湾东)决溢南泛,波及豫、皖、苏等地区。开封首当其冲,遭大水围城8个月之久。

据文献记载,道光二十一年(1841)六月十六日中午,黄河在祥符县三十一堡处冲决大堤。洪水顺势南下,半天时间就很快抵达开封城下。文献记载,首先遭受洪水冲淤的护城堤内,洪水“平地皆深丈余”。六月十七日早晨,洪水跃过护城大堤,进一步向开封城推进,开封城城墙以外“黄水弥望无际,四顾不见村落”[17]。城外居民无处可逃,伤亡惨重,整个城郊,良田尽失,家园被毁,河道消失,地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有全村数百家不存一家者,有一家数十口不存一人者”[27]56,侥幸生存下来的居民也是,“无家可归,颠沛流离,莫可名状”,周遭的环境受到很大破坏,“沃壤悉变为沙卤之区”[28]8。此后河水又多次上涨,冲击开封城,城垣“此修彼坏,百孔千疮”[29]70。河决后,城内被水者“辗转迁徙,房屋多倒,家室荡然”[25]8。城内“坑塘尽溢,街市成渠”[22]70。造成这次洪灾的主要原因是自然因素,这是与1641年的掘河水灾最大的不同。当洪水来临时,人们有时间避灾,可以最大限度减少对生命的戕害,可以有组织地去保卫家园。虽然如此,在灾后抗洪抢险的物资筹备工作中还是遇到了巨大的麻烦。由于这次洪水泛滥区域较广,整个开封城都被洪水包围,周边的交通全部中断,致使开封城成了一座孤岛。城内物资匮乏,粮食短缺,药品断供,但周边的交通又得不到有效恢复。在这种环境下,开封城只能自救。于是政府因势利导,充分利用现有可以利用的一切物资来抗灾救灾。为了封堵城墙缺口,政府组织人力拆毁了大量的民居,但这还远远不能满足抗灾需要,就又将开封城墙“四面望楼及城垛被次第拆尽,北门、西门、南门敌楼也皆被拆毁”[17],“又拆贡院外供给房、内十二经房及两主考房、内外监试、提调及各所房屋”等[17]。在这场全民参与的抗洪斗争中,开封城虽然保住了,城墙也基本保留了下来,但城市建筑与文化事业则饱受浩劫。同时,这次洪灾过后所形成的最大自然特征是开封城外被严重淤积,在地层叠压关系上即城外比城内多了一层淤积土,城外的村落集市等全部被淤埋在泥沙之下,而城内的清代建筑只是在抗洪抢险中被损毁拆除,而地层堆积并没有相应的增加,所以开封城区以外的清代灾难遗存保留完整,而城内与这场灾难有关的遗存则相应较少,或只保留有局部遗存。

六、开封城摞城的保存状况

开封城摞城共包括六座城池[9][10]70-77,即唐代的汴州城、五代及北宋的东京城、金代的南京城、元代汴梁城、明代和清代的开封城。那么,这些城址保存状况如何呢?由前文可知,自唐汴州城到宋东京城,开封城一直处在扩张发展之中,所以从考古学的角度推理,这一时期应该留下厚厚的文化层堆积,但不会有特别完整的建筑遗存保留下来;金代南京城,外城荒废,但内城大范围改造,所以在内城区域应该有厚厚的文化层堆积;元代汴梁城,外城废,内城存,但因文献记载非常简略,考古发现又不多,所以具体文化层堆积情况不详;明代开封城颇有中兴之势,城内应该保存有大量的衙署、王府等高等级建筑遗址,又因1642年洪水的淤埋,这些建筑遗址应该布局完整,保存较好;清代开封城商业繁荣,继承了明代的城市格局,兴建了很多会馆会所一类建筑,但在1841年的抗洪救灾中,大部分被拆除。另外,考虑到洪水毕竟是部分涌到城内,所以地层堆积中应该是局部保留有较好的清代建筑基址和生活层面。

唐代到明代,开封城区的文化层堆积可以划分为两个区域,即现存明清城墙圈内和宋东京城外城城墙圈内(不包含现存明清城墙圈内的区域)。现存明清城墙圈内,唐代到明代的文化层堆积,应该是层层抬高,遗迹之间打破叠压关系较为复杂,而且没有明显的间歇层;宋东京城外城圈内的文化层堆积,应该是唐代到金代,层层抬高,遗迹之间打破叠压关系较为复杂,而且没有明显间歇层。金与元明之间应该有一层较为清晰的间歇层,而元与明之间的文化层堆积估计则很难有明显的区分。

在明代文化层和清代文化层之间,开封城的所有区域内都应该有一层堆积较厚、分割明显的次生间歇层。同样的道理,在清代文化层和近现代地层之间也应该有一层界线分明的间歇层。这也使得开封城摞城中最具可观性的文化遗存应该就是明代和清代的建筑遗存,而唐代到元代的遗存,可能只保留有厚厚的文化堆积层,可观性很强的建筑遗存应该很少。

七、开封城摞城的研究方法与内容

北京大学杭侃教授曾将城市考古研究分为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次。宏观上研究城市平面布局与政治制度、经济发展之间的关联,以及城址规划设计和地形地势、气候环境之间的关系;中观研究主要是横向找布局,纵向找沿革;微观研究主要是通过城市剖面、出土文物来体现城市变迁,梳理城市遗址形成过程,具体找出主体框架不变下的局部肌理的变化、平面布局不变下的建筑实体的变化及物质空间不变下的人为再结构的变化[30]。研究开封城摞城亦应遵循上述原则方法,开展相应的科研工作。所有研究的前提是要有可靠的文献资料和充分的考古发掘资料,运用双重论证的方法,对相关史事作出合理、科学的解释。同时还要把微观研究与宏观的理论总结相结合,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在实际工作中是无法分开的,只有在宏观的指导下,微观工作才会更有效,更有目的性。反之,也只有在微观研究不断印证或纠正的基础上,才有可能作进一步的理论升华,宏观研究才会不断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大规模的人类群体千百年来在一个地方不断发展、建设、叠加,既为我们留下了丰厚的历史遗产,也为我们开展城市考古带来了巨大困难。要想通过短期的、或某次大规模的考古工作来获得对一个城市长时段、全面的认知和了解,甚至借此来复原城市不同时期的原貌,显然是不可能的。而城市考古也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发掘揭露工作,只能有目的的在一些可能的地方进行见缝插针式的解剖性发掘,而且每一次发掘的成果也只能是城市的某一个剖面。通过局部发掘所反映的时间尺度来再现城市遗址的形成过程。同时通过局部发掘也可以揭露不同时期某些遗迹的局部,为将来开展共时性遗存的拼接积累资料。这就需要我们采取“拼七巧板”式方法,在工作中投入足够的毅力和耐心,持之以恒,经过数年或数十年的工作,将几代学者的成果一代代积累起来,必将能取得突破性的收获。另外,我们也需要借助现代科技手段,聘请多学科专家共同合作。还需要从现存遗痕分析的角度来寻找早期城市形制与规划的线索,并结合文献和地方史志资料,综合判断现存遗痕和古代城市之间的沿袭关系。更需要利用大比例地形图作为城市考古复原研究的基础资料,并注意对不同时代地图的比较与取舍等。

目前,开封城摞城的内涵已经基本揭示清楚,但开封城摞城在我国城市考古学中的定位,城摞城的传承与变化,独具特征与形成的微观原因,保存状况与保存形式,每个时期的城址肌理结构与街巷交通,水系工程与院落布局,主要建筑和城市规划与当时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礼仪、宗教、环境的关系,元代汴梁城与其他薄弱环节,以及研究价值与意义、方法与任务等方面,都有必要进行总结反思和更为深入系统的探讨。

八、结语

开封城摞城属于城市考古中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千年来,城市中轴线一直沿用,城市核心区历代重建,城市框架代代传承,明末和清末各有一层深厚的间歇层和一层完整的灾难遗存等,所有这些都是开封城极具魅力、标签式的城市遗产。

习近平总书记早在2014年就指出:“历史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产。”[31]城市遗产是一座城市的历史载体,是一座城市的象征,是一座城市发展的源泉。开封城也不例外,城摞城已经成为开封的一个符号,为开封城增添了迷人的魅力和神秘的气息,凝聚成大家对开封城的一种集体记忆,激发出民众的历史自豪感和认同感,促进了开封城市经济文化的深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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