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天人合一”思想谫论
2019-02-22王亚琦
王亚琦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大连 116000)
《额尔古纳河右岸》从氏族部落乌力楞近百年的生存历史入手,结合第一人称“我”的叙事,从而向我们展示了人类在遭受生存压力以及精神危机的情况下,依然顽强地同恶劣的自然界作斗争,坚持着生命之火延续的伟大精神,同时享受大自然的恩赐,顺应自然规律,敬畏大自然,保持一种人与自然的融合。在汪树东《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这样写道:“的确,鄂温克族人在面对大自然时时是满怀虔诚与敬畏的,他们与大自然还是血脉相连的,他们不可能像那些现代民族那样肆无忌惮地向大自然索取,他们仅仅是满足合理的需要,而不是张开欲望的血盆大口。”[1](P441)
一、神明意象:崇尚自然的信仰
居住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这支鄂温克人组成的乌力楞部落,他们数百年前从贝加尔湖畔迁徙而来,与驯鹿相依为命,他们在面对严寒、猛兽、瘟疫的时候也需要神明的庇佑与指引。作品较为细致地表现与描写的主要有以下四个神明,玛鲁神,火神,山神以及雷神,这四种神灵意象对作品的整体谋篇布局和作品人物的生命轨迹起着至关重要的辅助作用,甚至是决定作用。
(一)“玛鲁神”与“火神”:部落依傍。
1.玛鲁神。在作品中有对玛鲁神的细节描述“狍皮口袋里装着的是十二种神偶,我们统称为‘玛鲁’。其中主神是‘舍卧刻’,也就是我们的祖先神。他其实就是两个雕刻而成的木头人,一男一女。它们有手有脚,有耳有眼,还穿着鹿皮做成的小衣服。由于他们的嘴涂了太多的兽血,所以它们是紫红色的。”[2](P12)这是对玛鲁神物质载体的描述。可以看出,它们被部落成员当成至高无上的权威来膜拜,作为一个氏族部落,生存方式以打猎为主,粮食就是动物肉食,动物的最好部位的血肉或者第一份被用来献祭就体现了他们对于自然神明的崇高信仰。另外文中还写到:“我要到尼都萨满那里去,我知道一旦猎了熊或堪达罕,他就会祭玛鲁神。”熊与堪达罕体型庞大,凶猛异常,极难猎捕,捕获成功,整个营地都会兴奋庆祝。最后,在部落迁徙的过程中,走在最前面的白色公驯鹿驮载的是玛鲁神,那头驯鹿也被称作“玛鲁王”,它平素是不能随意役使和骑乘的。由此,作为整体部落最至高无上的神明,它代表着大自然的终极支配力量,充当人类的守护神,每次萨满的跳神,得到的拯救生灵的力量,皆来自于它。
2.火神。整部作品中仅次于玛鲁神的又一神明就是火神,作品中这样写道:“我们是很崇敬火神的。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营地的火就没有熄灭过。”另外跟随驮载玛鲁神的玛鲁王之后的驯鹿,它驮载的就是火种。对于火,鄂温克人从不往里面吐痰、洒水,不朝里面扔脏东西,以及在进食和结婚时都有相应的仪式。火带来大自然的熟食和温暖,延续着生存的力量,敬火如神。
(二)“山神”与“雷神”:生存敬畏。
1.山神。当“我”与林克、鲁尼一起上山猎捕堪达罕的时候,听闻了山神“白那查”的神话传说。“猎人行猎时,看见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树,不但要给他敬奉烟和酒,还要摘枪卸弹,跪下磕头,祈求山神保佑……猎人从白那查身边经过,是不能大吵大嚷的。”山神掌管树林里所有的一草一木,一虫一兽,鄂温克人获得猎物之后,怀抱感恩的心敬奉山神,与自然达成一种和解与平衡。
2.雷神。鄂温克人组成的乌力楞部落,他们信仰多神,萨满教是一种原始多神教,赋予万物主观意识和超能力,万物有灵。如前边提到的“火神”“山神”,“雷神”在作品中出现的地点是“我”的父亲林克去世的段落:“尼都萨满说雷神共有两个,它们一公一母,掌管着人间的阴晴。在他的神衣上,既有圆环铁片的太阳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树杈一样的雷神。”从林克的风葬仪式中可以看到一种对于雷神的深刻的敬畏,“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来自天上,要还雷于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离天更近一些”,可以感受到一种生命结束历程,重新回归自然的平衡。
二、动物意象:尊重自然的象征
动物生存于浩大的自然界之中,它们是大自然的主角,所以用它们象征自然是最合适不过了。《额尔古纳河右岸》通过对于动物和人类相处的情形再现,表达出鄂温克人对于以动物为象征的自然界的敬仰与尊重,从而也达到一种本质上的和谐,即“天人合一”。
(一)“驯养”动物意象。作品中出现了一批与鄂温克人朝夕相处的驯化动物意象,在他们的生产生活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主要包括驯鹿、猎狗、猎鹰。首先是驯鹿,他们是鄂温克人赖以生存的必备因素,在迁徙过程和宗教风俗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在宿营地点的迁徙中,驯鹿负责驮载玛鲁神木偶和部落经久不息的火种,以及重要的生活资料。同时,它们也为部落居民提供了食物的来源,它们的肉和奶养育了一代代鄂温克人,而族人在驯鹿种群遭遇瘟疫等重大灾难时也倾其所有,努力保全驯鹿种群的繁衍生息。其次是猎狗伊兰,伊兰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光明,作为林克一家的忠实伙伴,伊兰恪尽职守,保护着林克一家的安危,最令人感动的是林克被雷电击中逝世,举行风葬,伊兰用自己的表达方式倾诉自己渴望随林克同去,人与动物之间浓烈情感令人动容。最后是猎鹰奥木列,它是达西捕捉到的一只山鹰,用来替自己报仇,杀死夺去自己一条腿的狼,本来只是一只普通猎鹰,但是随着彼此地深入了解,“奥木列”成了他精神的寄托,不仅是复仇,还有填补自己没有孙子的遗憾,“奥木列”是孙子的意思,哈谢与玛利亚迟迟没有子嗣。结局是达西与奥木列和两只狼同归于尽,彼此在死去的世界里依然不离不弃。
(二)“野生”动物意象。鄂温克人的生活主要靠打猎为生,这势必就要与森林的野生动物打交道。在作品中,我们经常看到鄂温克人的狩猎是有一种等级上的选择。一般情况下,主要以较为弱小的动物为狩猎对象,除非特定的一些狩猎仪式和突发状况才会猎捕类似熊、堪达罕之类的动物,这群“野生”动物意象具有自己独特的象征意味。首先是熊与堪达罕,熊与主人公“我”的人生轨迹有着巨大的连接,“我和拉吉达的相识始于黑熊的追逐,他把幸福带到了我身边;而我和瓦罗加的永别也是因为黑熊。看来它是我幸福的源头,也是我幸福的终点。”熊是很少会主动出击的,除非你激怒了它,他会将人置于死地。堪达罕在作品中出现在林克和鲁尼猎捕的情节里,作为一名合格的猎人,堪达罕是衡量合格的标准。对于熊,从“我”的角度与心境上可以明确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他们将它作为一种幸福与吉祥,充满敬畏,以及作为大自然权威和赏赐的代表。其次是灰鼠一类的小型动物,鄂温克人的宿营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野兽的数量。“那是我们搬迁最为频繁的一个冬天。除了灰鼠之外,野兽格外少。我们在山谷中看见许多死去的狍子,林克说瘟疫一定传播到了狍子的身上。猎物少了,狼却不少。”可以看出,人与自然维系着一种生态平衡的关系,而一旦遇到瘟疫等天灾,平衡很容易被打破,人兽之间必然会爆发冲突。所以生物链的任何一环都至关重要,连接着人与自然的平衡和谐,冲突与妥协,二者交替循环,始终维持着大自然的平稳运行,人与野兽合二为一,生态本质一致。
三、跳神仪式:人类守护自然的方式
萨满跳神是萨满最基本的宗教仪式,通过这一仪式,所要表达的职能主要有祈祷祭祀,为患者疗救治病,为死者祝福,以及招魂抚灵等等。
(一)“旧”萨满:尼都萨满(生存)。在作品所呈现的近百年鄂温克人氏族部落的变迁史中,旧一代的萨满,也是第一代的萨满——尼都萨满,他在和林克比试射箭失败后,用刀划伤自己,血口自动愈合,并未借助任何药草与力量的帮助,这是尼都萨满诞生的标志。在作品中对他的跳神仪式有着较为详尽的描述,第一处是为列娜寻找灵魂‘乌麦’,“他一边舞蹈一边歌唱着,寻找着列娜的“乌麦”,也就是我们小孩子的灵魂。他从黄昏开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来,后来他突然倒在地上。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来。”[2](P108)这就是萨满的魔力所在,然而这是牺牲小驯鹿的生命为代价的,深刻地体现了自然界的等价交换与生态平衡原则。第二次是为了为了反抗日军统治者,维护民族尊严与氏族神灵,进行跳神,成功地愈合了吉田的伤痕,以战马为牺牲品,“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营地的松林中,我们只看到两匹伫立的马,吉田的那匹战马,已经倒在地上,没有一丝气息。”[2](P7)可以看出自然作为神灵,对于萨满的绝对力量支持,这种支持可以作为天人的同一性,互相支持,彼此融合。
(二)“新”萨满:妮浩萨满(救赎)。妮浩萨满是第二代鄂温克人氏族部落的萨满,她的诞生也充满着神奇的意味,似乎人生开始就注定不断“救赎”。当玛鲁王经历岁月侵蚀,不堪时间重负,倒下后,“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他解下玛鲁王颈下的那对铜铃,突然把它们放入口中……妮浩却像没事人儿似的,连个嗝儿都没打”[2](P102),并且准确地预示了新任玛鲁王的诞生。在作品中,妮浩作为新任萨满,举行的跳神仪式中有具体的四次,都是付出了沉痛的人生代价,分别是牺牲了果格力、交库托坎、腹中未出世的男婴以及妮浩自己的生命。另外拯救的人分别是何宝林十岁的儿子、令人厌恶,藐视部落禁忌的马粪包、偷盗驯鹿的少年,最后一次拯救的是被伐木工人随地扔烟头引发火灾的大兴安岭林区。无论在何时何地,妮浩始终坚守着生命至上的崇高原则,并且对拯救的对象平等对待,一视同仁,无论他们中的人有着怎样的人格缺陷或道德问题,妮浩从没有因为治病救人要牺牲自己的亲人而出现丝毫的退步。她作为萨满,守护了自然界的生命,保护了生态的平衡,维系生死的纽带,以部落利益为最大,超越自身家庭,具有无私奉献、舍小为大的精神人格。“天人合一”的生态准则,在部落代言人萨满的支持下,以及一丝不苟的实践下,获得了完美的实现与生动的诠释。
结语
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不仅是一部鄂温克人近百年沧桑的生存史诗与民族史诗,更是一部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史诗。无论是在对自然神明的崇尚信仰方面,还是在对自然动物的生存尊重方面,以及在对守护自然生灵的跳神仪式方面,鄂温克人都始终保持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取之于林,用之于林,具有崇高的生态意识,坚持守护着人类赖以生存生态的平衡,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对自然界的多神崇拜,庄严的神明祭祀仪式,绝对的萨满权威,狩猎野兽的感恩之情,生命归去的祭祀神歌……处处透露着这支弱小氏族部落的神秘魅力,处处彰显着人类在自然界生存繁衍下去的智慧光芒,生存的最后一片“净土”将行至终结,同时这支最后的鄂温克族部落在现代化的浪潮冲击下奏响着悲凉的退场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