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家”的书:《霍华德庄园》中的共同体重塑
2019-02-22
(嘉应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E.M.福斯特(E. M. Forster, 1879-1970)是英国爱德华时期著名的小说家和文艺理论家,《霍华德庄园》是其第四部小说,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认为这部作品“毋庸置疑是福斯特的代表作”[注]Lionel Trilling, E. M. Forster,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43, p.114.。学者们大多从联结观、生态主义及焦虑主题等角度进行分析,然而对镶嵌于文本之中的共同体意识却多有忽视。《霍华德庄园》被称为一部“找家”的书[注]Lionel Trilling, E. M. Forster, p.7.,学术界往往将这个“家”解读为“精神家园”。然而,在威廉斯看来,“从狄更斯到劳伦斯这一百来年中”,英国小说的一个“首要问题”在于“对共同体实质与意义的探索”,即“什么是共同体,它曾经是什么,它可能会是什么”[注]Raymond Williams, The English Novel from Dickens to Lawrence,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73, pp.11-12.。 从这个角度出发,结合《霍华德庄园》“英国状况”小说的实质[注]Samuel Hynes, “E. M. Forster: The Last Englishman”, Introduction, Howards End, By E. M. Forster,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85, p.ⅷ.,笔者认为,“家”象征着共同体,这部“找家”的书显现出福斯特对于共同体的思考和憧憬。
福斯特在这部小说中指出,“一个民族所指望的最高礼物是志同道合”[注]爱·摩·福斯特《霍华德庄园》,苏福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页。本文所引作品均出自该书,以后只在引文后著录页码。。从更为深广的社会学意义来讲,一个民族的志同道合在于一个有机共同体的建立,即一个“包含共同价值观或共同身份和特征的群体”[注]欧荣《从“少数人”到“心智成熟的民众”——利维斯的文化批评与共同体形塑》,《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103页。。福斯特对于共同体的思考,来源于当时的英国状况。作为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英国最早在世界范围内实现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转型。然而,工业文明在带动社会进步的同时,也给先前稳定的社会秩序带来巨大的冲击。利益熏心、贫富分化严重、工具理性至上的社会现状使原有的社会结构、宗教信仰、人际关系、价值观念以及“民俗风情和生活方式”等发生变化,先前“由宗教和亲属关系凝聚为整体”的共同体被打破,过去曾将人们凝聚在一起的固有纽带摇摇欲坠,此时的英国爱德华社会犹如一个滕尼斯笔下的“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注]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4页。,由此工业革命创造了一种“对共同体新格局的需求”[注]Claudio Veliz, The New World of the Gothic Fox,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131.。然而由于适应这种新格局的共同体未形成,从而使英国爱德华时期的人们“徘徊于两个世界之间”,即“一个已经死去,另一个无力诞生”[注]Mattew Arnold, The Poems of Mattew Arnold, ed. Kenneth Allott, London: Longmans, 1965, p.288.。如何建立一个共同体新格局?这成了当时小说家和批评家所思考的时代主题。作为爱德华时期著名的自由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福斯特也不例外,他将共同体意识融入小说之中。那么,在《霍华德庄园》中,哪些方面显示了当时社会共同体意识缺位的状况?福斯特认为构建共同体的途径是什么?本文拟试作探讨。
一 共同体的幽灵:工业文明
在工业文明带来社会进步的同时,“所有的人都得承受失去有机共同体的痛苦”[注]F. R. Leavis, Denys Thompson,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64, p.91.。在《霍华德庄园》这部小说中,福斯特将共同体意识的分崩离析影射到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居住多年的“家”的失却。“家”是一个充满关爱、责任、温暖、同情心等道德蕴含的有机共同体,给人们带来归属感和安全感,这与共同体带给民众的感受是相同的。然而,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加速,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伦敦,正如福斯特在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人在伦敦这块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一层高似一层地摞起来了。人口的膨胀以及住房的紧缺使伦敦城市到处在改造。一所所旧的住所被拆迁,“无法想象的崭新的”公寓拔地而起。伦敦城成为福斯特笔下一个毫无目的的“颤动的灰状物”(311)。这种“没完没了”的变动不仅使人们失去了居住多年的老屋,与之一起消逝的还有维护人们内心“宁静而稳定的东西”(92)。福斯特由此将工业文明称为“游牧式文明”,因为这场文明所普及之处,带给人们的是一种“流动感”,正如玛格丽特和海伦的对话中所提到的,她们的身份只是一个永久的“旅行者”,只能把“每个旅馆都假装成自己的家”(382)。这种流离失所的生活状态使人产生孤独感,玛格丽特想要“更多的人”的愿望就是这种心理的印证(95)。福斯特借此凸显出当时社会共同体意识的缺失,以及英国人缺乏认同感的社会状况。
上述状况有一个“财富语境”,散落于小说之中的“生意”、“财富”、“资本”以及“成功”等词无一不影射出这一语境。在爱德华时期的英格兰,决定人们社会身份阶梯的不是“出身所赐的血统和法律特权”,而是“财富”[注]艾伦·麦克法兰《种姓和阶级》,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编《现代世界的诞生》,艾伦·麦克法兰主讲,刘北成评议,刘东主持,管可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8页。。财富如同艺术一般,已成为社会的上层建筑。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一语中的地指出,在英格兰,“人类精神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对财富的牟取之中。……英格兰人活着就是为了追求财富”[注]Alixis De Tocqueville, Jorneys to England and Ireland. ed. J. P. Mayer, trans. George Lawrence & K. P. Mayer,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68, p.105.。在这一语境之下,人们都在追寻利润最大化,他们的眼里“只看见自己的利益”,却“看不见全社会的共同利益”[注]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hiacago Press, 1976, p.475。当人人都着眼于个体的利益时,维系人际情感的内聚力就会消失,共同体生活的意义就荡然无存。小说中的威氏父子——亨利和查尔斯——就是一例:他俩是“务实”的商人,并把“人人为己”视为座右铭(262),甚至视为处理日常事务的唯一准则。来自社会底层的伦纳德便指出亨利是“这个世界的国王,有他自己的道德”(291)。“有他自己的道德”一语凸显出亨利“摆脱了共同体生活的任何纽带”[注]Ferdinand Tönnies, Community & Society, trans. Charles P. Loomis, New York: Harper Torchbooks, 1963, p.81.。
小说通过对威氏一家以及伦纳德不同命运的描写,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式竞争体系”的社会,对当时英国贫富悬殊的社会现象给予了写实性的描述。伦纳德作为“牧人”或者“农人”的子孙,在所谓“文明”的吸引下来到伦敦。然而伦敦并未给他带来任何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如同一个“碍手碍脚的存在物”盘桓在伦敦街头。他所居住的“地下室”、充满“哀怨”的眼神以及“老气横秋”的外表无一不展现出一个底层人物的贫困状况,福斯特更是用“深渊”一词刻画出伦纳德“奴隶一般的生活”实景。而威氏一家是当时社会富有的上层阶级的典型代表。他们的生意头脑使他们实现了资本和利益的快速积累,成为别人眼中“走正道的人”(133)。无论是时时伴随他们出行的汽车,还是他们如同“蝌蚪”一般多的房子,无一不彰显出他们的身份与富有。文本中亨利表达了他对贫富问题的看法,“努力工作的人会上升到顶层,而不劳而获的人会掉到底层”(189)。然而海伦却一针见血地指出:“穷人只会更穷是因为富人更富”,因为众多如同威氏父子一样的资本家们“削减”职员们的薪水,“抹煞”他们的独立性(234)。最终伦纳德在亨利不负责任的错误信息引导下,失去了唯一能够勉强维持生计的工作,并且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伦纳德的这一底层人物的个人悲剧,实则影射出巨大的贫富差距使英国国家岌岌可危的困境。一个贫富分化严重的社会如同迪斯累里笔下的“两个民族”,是不可能实现共同体的;只有当社会成员的共同利益得到确保时,才有可能呈现出“人人生而平等”的共同体生活。
利维斯(F. R. Leavis)认为英国的“前工业社会是‘一个体现鲜活文化的有机共同体’”[注]F. R. Leavis, Denys Thompson,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 p.1.,这种有机共同体存在的原因在于音乐、艺术、哲学等这些“共同符号”赋予人们共同的价值和意义,才“凝聚了一个共同体”[注]艾伦·麦克法兰《统一之神话》,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编《现代世界的诞生》,第277页。。然而,随着工业文明的到来,在商业利益面前,文化的内涵和意义被更改,文化“失去了力量和权威感”[注]F. R. Leavis, 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 Cambridge: Minority Press, 1930, p.25.,先前有机的文化共同体遭遇破坏,这一点从小说中威氏父子和伦纳德对待文化的态度可以看出。威氏父子虽自认为“掌握了生活的一切”,但他们的心中没有“人类沉寂而悲怆的音乐”[注]William Wordsworth, Lines written a few miles above Tintern Abbey (1798), lines 46-50, Lyrical Ballads and Other Poems, 1797-1800. ed. James Butler and Karen Gree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17.,他们对艺术毫无兴趣,遑论鉴赏力;有益于陶冶性情的文学和艺术对他们来说是“胡说八道”,甚至被视为“垃圾”(225)。与他们相反,小人物伦纳德即便受穷挨饿,也坚持阅读罗斯金、听音乐会以及欣赏画作;然而,这种看似对文化的恪守与坚持,实则只是为了攀往人生阶梯的更高一层,成为他跻身上层社会的筹码。当他听到玛格丽特对文化侃侃而谈时,就认为如果自己也能这样掌握文化,那“就会把整个世界攥在手里”了(46)。当伦纳德的这种梦想幻灭之后,他发出了“诗歌什么都不是”的感慨(275),由此可以瞥见福斯特对于文化共同体缺失的焦虑。
国民精神和信仰的无所皈依,亦是这一时期共同体意识缺位的表征。信仰是“一种生活方式”,它的目的在于“加强社会秩序”。英格兰宗教的核心精神在于“爱你的领人”、“慈悲为怀”、“公平正义”等[注]艾伦·麦克法兰《宗教和伦理》,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编《现代世界的诞生》,第303页。。有这样的精神,无论生活中风行什么,人们“都会充满力量、觉悟与安宁,并且高高兴兴地为他人服务”[注]斯特伦《人与神——宗教生活的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9页。。就这一意义而言,宗教信仰有益于共同体精神的形塑。然而,工业主义盛行的爱德华时代被称为一个“资产的时代”,在这种时代语境之中,人们热衷于功利目标,宗教信仰逐步式微,“人对上帝的义务变为一种术语,一个怀疑,一种朦胧的幻影”[注]卡莱尔《文明的忧思》,郭凤彩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年,第130页。。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尤其值得注意:当玛格丽特与威尔科克斯太太外出采购圣诞节礼物时,玛格丽特坦承圣诞节“过不过都没有意思”(101)。圣诞节作为英国最传统、最隆重的节日,不仅仅意味着团聚和友爱,同时它具有强烈的“仪式性”和“信仰性”,从而被赋予了深厚的价值观念,是一种文化共同体的体现。然而,随着英国工业化和商业化的进程,节日已变得商业化和消费化,表面看似“狼夯”和热闹喧嚣,人们之间互送礼物与贺卡,但已破坏了原本“祥和的祝福”,完全失去了传统的文化内涵。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福斯特在《霍华德庄园》中描述了爱德华时期共同体意识缺位的实况。贫富分化严重、人际关系失衡、信仰的虚无、文化的缺席等都是这一时期共同体分崩离析的表征。那么,应该如何重塑共同体呢?这也是福斯特在小说中所探讨的命题。
二 共同体的基石:传统
一个有机共同体的延续,要依靠“精神、道德和情感传统”[注]F. R. Leavis, Denys Thompson,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 p.8.。霍华德庄园就是融精神、道德和情感传统于一体的象征。戴维·洛奇曾指出,“给作品选定一个书名是创作过程中一个重要的步骤,因为这个书名可以精炼地把小说的内容提示出来”[注]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卢黎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30页。。小说名为HowardsEnd,其中“end”一词意为“终端”,而“终端是有射线的,这个射线就是人,而人不能没有传统,不能割断传统”(译序,12)。小说围绕霍华德庄园展开,它不仅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场所,而且是英格兰传统延续的载体,亦是福斯特心目中想象的共同体。想象的共同体不是“虚假意识的产物”,而是“社会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能在人们心中“召唤出强烈的历史宿命感”[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页。。
小说开篇通过海伦写给玛格丽特的信件,描述了霍华德庄园的样貌。不同于现代昂贵的大饭店,这个庄园“很旧,很小,不过总的说来看着很顺眼”(1)。“旧”显现出这所庄园的历史悠久和古老沧桑,“顺眼”在于这个庄园的和谐、宁静和威严。当城市处于“变动的狂热”之中,并使人们处于一种“灰色的生活”之时,庄园的生机盎然使人看到了“坟墓这边的希望”(251)。小说在描写霍华德庄园之处,都会提到那颗“依傍住宅生长”的山榆树。山榆树“躬身护着”霍华德庄园的意象,指向守护着庄园的威尔科克斯太太,她从祖辈那里继承了霍华德庄园,后者寄予了她整个精神生活和希望。威尔科克斯太太被誉为“贵族”,显然这里的贵族不是指出身或血统,而是一种文化身份。她出生于一个“十足的礼仪之家”(332),礼仪的重点在“礼”,而非“仪”。从本质上来讲,礼仪体现善良,体现出尊重人的道德情感,它是个体素养的体现;而从更为广阔的社会语境来讲,礼仪能够维护一种稳定的社会秩序,是一个时期文化传统的表征。传统是一种共同体的内聚力,它是指“崇尚过去的成就和智慧”以及“把从过去继承下来的行为模式视为有效指南的思想倾向”[注]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p.ⅱ.。小说中的话语也印证了这一点,“过去能够传下来的本能的智慧单单传给了她(威尔科克斯太太)”(24)。威尔科克斯太太喜欢民俗学,她没有对物质利益的欲望,对下层社会的人怀有同情和怜悯之心。用她自己的话说,“我随时给仆人一些钱”(96)。可以说,威尔科克斯太太是那个“无序”时代尊崇信仰和传统的标杆。
威尔科克斯太太在弥留之际,将霍华德庄园赠予了玛格丽特,因为在威尔科克斯太太看来,玛格丽特是她的“精神继承人”(118)。玛格丽特是利维斯笔下“少数人”的代表,她维护了“传统中最微妙、最易消亡的部分”[注]F. R. Leavis, 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 p.5.。当玛格丽特第一次来到霍华德庄园时,她认为庄园是有生命的,她能听到房子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跟随威尔科克斯太太多年的埃弗里小姐“错”将玛格丽特当成已故的威尔科克斯太太。在亨利看来,这是由于玛格丽特与威尔科克斯太太一样,手里紧握着“一把野草”(246)。实际上,埃弗里小姐并不是没有将她们两人分辨开来,而是意识到她们身上有一种情感的共鸣和传统的延绵,她相信玛格丽特会像已经故去的威尔科克斯太太一样,扎根于共同的事情——守护庄园,维护传统。
小说中的埃弗里小姐一直是被学术界所忽视的一个人物。福斯特对她着墨不多,然而她对主要人物的命运转折起了关键性作用。亨利将埃弗里小姐归为“愚蠢”的人,因为她是一个所受教育不多的自耕农,但是玛格丽特却看出她具有“敏锐的智慧”和“毫不虚饰的高贵气质”(329)。埃弗里小姐在威尔科克斯太太去世之后,一直守护着庄园;她指出了亨利的性格缺陷,认为威尔科克斯太太应该嫁给一个“真正的士兵”(332),而不是亨利这类将地球变成灰色的人。她将玛格丽特存放在霍华德庄园的家具一一归位,并将玛格丽特父亲的剑从剑鞘里拔出,挂在书籍之中,由此提供了小说人物智识、人际关系乃至命运发展转折的契机。在玛格丽特看来,她对英格兰的爱恋,是通过“那座房子(霍华德庄园)和埃弗里小姐显露的”(249)。埃弗里小姐对乡土的眷恋、对传统的维护是英格兰典型的自耕农形象的化身。在福斯特看来,英国的传统在自耕农身上,自耕农是英格兰传统的庇护人。
威氏父子全然没有对霍华德庄园的眷恋,无视庄园背后所凝聚的传统和共同体精神。对他们而言,霍华德庄园只是一处可以随意租售的财产而已。在打量庄园时,他们所能想到的只是它能否得到物质回报。小说中有一个值得推敲的细节:海伦向伦纳德讲到:“有一种噩梦般的理论,说一个特殊的种族在诞生,将会在未来统治我们所有的人,就是因为那个种族缺少那个说‘我’的东西。”(284)海伦进一步解释道,“所有守规矩的人都说‘我’”(86)。此处的“守规矩”就是对传统和秩序的遵守。威氏父子一类人是海伦眼中将来统治大英帝国的“特殊的种族”,然而他们却无视传统的价值;由他们来掌控英格兰的命运,其结果犹如“噩梦”。福斯特在小说中也表明了对这类人的态度,“但凡有人敢对各种习俗犯上作乱,报复性惩罚毫不留情”(403)。这里的“习俗”指传统,而威氏父子这类人违反了习俗,悖逆了传统,因此最终受到了惩罚——查尔斯因过失杀人被判入狱,而威尔科克斯则“垮了”、“完了”(406)。
玛格丽特在找“家”之时,希望能够租住在霍华德庄园,因为那个住宅“有一些东西”,能让人感到“温馨”(207)。这里的“一些东西”就是蕴含于庄园的传统内涵,因为庄园的一草一木都是“陶冶性格的那种内聚力”(316)。面对爱德华时期共同体意识缺位的社会状况,福斯特认为解决途径之一就是依靠英格兰民族传统的力量,拯救当时“无序”的社会状况,小说的结尾也点明了这个主旨:过去在净化现在。这里的“过去”指的是维护秩序稳定和心中安宁的传统文化。须在此指出的是,对传统的留恋并非反对进步。换言之,福斯特并非旨在回到过去“非工业化的、农业的、前汽车时代”[注]Jeremy Tambling, E. M. Forster, London: Macmillan, 1995, p.2。他深知社会向前发展的车轮不会停下,深知“未来终归会到来”(363)。他只是借由霍华德庄园告诉读者:当社会不断进步之时,传统不能被摒弃,这样才不会出现辗转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困境;只有维护了传统,当未来到来时,世界才会充满“孩童的欢笑和话语”(363)。
三 共同体的支柱:心智培育
心智培育是建构共同体的重要途径。心智培育不仅加强个人内在的道德辨识力,而且有助于培植共同的奋斗目标和价值取向,从而形成共同体所必须的凝聚力。然而,福斯特所在时代可以用利维斯的话来形容:“我们这个时代缺乏心智成熟的民众。”[注]LF. R.. Leavis, New Bearings, in English Poetry: A Study of the Contemporary Situation,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38, p.211.这是由于英国自维多利亚时期以来,“整个现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机械文明”[注]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韩敏中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12页。。如卡莱尔所说,机械文明不仅使“人的手变得机械了”,而且“连人的脑袋和心灵都变得机械了”[注]Thomas Carlyle, Signs of the Times, in Socialism and Unsocialism. ed. W. D. P. Bliss, New York: The Humboldt Publishing Co., 1967, p.172.。福斯特提出了“发育不良的心”(the undeveloped heart)一说[注]福斯特在其Abinger Harvest and England’s Pleasant Land (Ed. Elizabeth Heine, London: Andre Deutsch, 1996, p.3.)一书中,用“发育不良的心”(the undeveloped heart)一语概括出当时英国中产阶级的性格弊端。,显然是秉承了以卡莱尔为代表的文化批评传统,同时也是对利维斯所指的“缺乏心智成熟的民众”的回应。“发育不良的心”使社会成员之间难以形成共同的信仰、志趣、价值诉求等,从而阻滞了共同体的构建,这正是福斯特的关注焦点。
在《霍华德庄园》中,福斯特用“核心部位出现腐烂”(404)一语来展现主人公亨利心智的不成熟。亨利即便牢牢地抓住了“生活的绳索”,也总像玛格丽特所说的那样,免不了一种“迟钝”,即对周遭的事情没有反应(228)。他从不相信人人平等的观念,在他看来,所谓的“社会问题”是“少数新闻记者为了生计编出来的说法”(234)。他对社会底层的人们抱持一种冷漠的态度,这在他跟海伦的对话中表露无遗——他教导海伦不要因穷人而“多愁善感”,理由是“穷人就是穷人,你尽可以为他们感到遗憾而已,但是仅此而已”(234)。亨利的内心生活也不无“腐烂”,他常常为了那些“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而苦苦挣扎”(200),好在他与玛格丽特的婚姻为他提供了心智培育的契机。如果说亨利代表的是“物质文明”或“世俗世界”,小说中玛格丽特则是“精神文明”或“灵魂世界”的代表,或者说“心智成熟的民众”的代表。用小说叙事者的话说,玛格丽特的心智成长得“既顺从又坚强”(34)。她心智的成熟,表现为超凡的智慧和敏锐的感知力,以及理性与感性的良好结合。她关注并同情穷人,热衷于文学和艺术,积极参与文化活动,奉行“人际关系至上”的观念。她注意到现代文明使人们“丧失了人性”,意识到亨利“生意头脑”中“因袭的缺点”(221),以及他“灵魂深处”的弊病,因而希望借助婚姻来实现对他的心智培育。也就是说,玛格丽特嫁给亨利,并非以情感为基础,而是出于一种责任,正如她在写给她妹妹的信中所说,“灵魂世界肯定优于世俗世界”(124)。她所要做的“不是把二者对立起来,而是把二者调和起来”,并且希望与亨利建立一种“志同道合的信仰”(124)。
亨利心智培育的转机发生在其子查尔斯被捕之后。查尔斯因失误杀人锒铛入狱,导致亨利内心世界坍塌。此前,他的内心世界就已荒芜,他蔑视文化和传统,过度推崇工具理性,这就阻碍了他心智的正常生长。玛格丽特发现,“让他垮掉是她唯一的希望”,因为亨利只有在“垮掉”之后,才能意识到心智培育和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开始反省和自我调节。亨利过去总是把财富攥在手心,丝毫不通人情。得知未婚怀孕的海伦想在霍华德庄园借住一宿时,亨利竟断然拒绝,因为在他看来,这不仅会威胁到他对霍华德庄园的主权,而且也会影响到他的社会地位;同时他还担心隐瞒多年的秘密会被玛格丽特发现——威尔科克斯太太曾留下遗嘱,将霍华德庄园赠与玛格丽特,而在亨利看来,那只是病人“神志不清”时的呓语,因而将遗嘱撕毁。经过在霍华德庄园的“养精蓄锐”之后,亨利的心智得以改变和发展。个体的心智成熟在于具备一定的道德情操、“心态开放”并能够“敏感于他人的利益”[注]殷企平教授在其《从自我到非我——〈丹尼尔·德隆达〉中的心智培育之路》(《外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2期)一文中,将“心智培育”定义为:冶炼情操,调节人的理性和感性,使人全面而和谐地发展,使人的举止优雅、心态开放,敏感于他人的利益;尤其指自我怀疑、自我约束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培育)。,亦即具备善良和同情心等品质。亨利最终将霍华德庄园留给了玛格丽特,并向玛格丽特坦诚了他的错误。不仅如此,他还同意玛格丽特在其死后由她的外甥(即海伦的孩子)来继承庄园,而这个孩子是海伦与自耕农伦纳德所生的。亨利过去对伦纳德这些社会底层人员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可是最终他能认可伦纳德的子嗣来继承财产,这说明他的心智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成熟的心智是确保人与人之间良好沟通的根本。亨利最终的心智成熟,不仅改变了其昔日“拒绝连接”的心境,也传递了一种共同体生活的可能。在小说的结尾,亨利听到海伦与她的孩子回来的声音,便面带微笑地说道:“他们终于回来了。”(416)“终于”二字显现出亨利对他们的期盼,此时的氛围充满了“感人的喜悦”,这种氛围折射出一种来自不同社会阶层、不同文化境界的人对于共同经验的感受,而这则是建立一种共同体生活的支柱。事实上,建立与不同阶层、不同文化境界的人的联系,正是福斯特著名“联结观”的核心意义。几乎贯穿于福斯特全部小说的“联结观”,强调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这种沟通的维度跨越阶层、性别、种族乃至国别,从而探寻一种构建共同文化、共同生活的途径。在其另一部“英国状况”小说《最漫长的旅程》中,福斯特通过对乡村共同体危机以及城郊共同体弊病的描写,折射出共同体重塑的希望在于英国中产阶级与自耕农的联结。而在其著名的《印度之行》中,福斯特对于联结的情结体现在印度民族同胞之间的团结友爱,以及印度与英国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尊重及理解,从而构建具有“高度凝聚力”的印度民族共同体和“人类大同”的想象共同体。[注]文蓉《想象的共同体:〈印度之行〉中的共同体形塑》,《嘉应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第60页。可以说,“联结”观承载着福斯特的共同体愿景。
总之,《霍华德庄园》是一部关于爱德华时期“英国状况”的社会小说。在这部小说中,福斯特通过对伦敦市民的价值取向、宗教信仰、人际关系等的描写,凸显了一个共同体意识瓦解的社会过程。功利至上的社情现状使社会成员奉行“人人为己”的理念,昔日亲密无间的关系被利益所取代,个体之间没有共同的目标与体验,共同体生活必然解体。小说中,无论是底层人物伦纳德,还是来自中产阶级的玛格丽特,或是拥有诸多房产的亨利,都处于一种漂泊不定、没有根基的状态之中,由此映射出当时社会共同体意识缺位的状况。因此,“找家”追寻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家园”,而是探寻一个具有归属感和凝聚力的家园共同体。小说中的霍华德庄园,不仅是传统乡村共同体的缩影,亦是福斯特心目中“想象共同体”的呈现。玛格丽特将霍华德庄园称为“永久的家”,各个阶层的人在这里实现了“联结”,它不啻一个社会有机共同体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