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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思想与贾宝玉的精神世界

2019-02-22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8期
关键词:稻香村贾宝玉宝玉

江 梅 玲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精神世界受到了庄子思想的深刻影响,这一点为不少学者所注意[注]赵苗的《庄周化蝶梦红楼——庄子思想与贾宝玉的精神世界》(《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3期)一文认为,“(《红楼梦》)‘无材’、‘自适’、‘齐物’、‘人道’的观点皆源自庄子,它们是建构主人公贾宝玉精神世界的重要因素”;王冉冉的《〈红楼梦〉与〈庄子〉中的超越性人生观》(《诸子学刊》2010年第4期)一文称,《红楼梦》用“小说智慧”将《庄子》中玄妙的哲理以亲切可感的形象表现出来了。。刘再复就认为,“从‘道’的视角上说,宝玉是一个不为物役也不役物,逍遥自在的‘真人’。”[1]76这就将宝玉形象与庄子笔下的“真人”等同起来了。宝玉的“逍遥”与庄子所倡导的“逍遥”有何区别联系,还可以进一步探索分析。另有学者指出,“在反对封建礼教方面,贾宝玉似乎是庄子精神的化身”[2]。宝玉受庄子“顺物自然观”的影响,反对过分的人为对自然本性的侵害,而现实却恰恰相反。更多的时候,宝玉不是用庄子思想进行反叛,而是借助庄子思想进行自我解脱。

一、宝玉的“自适”透露出其人生选择的困境

贾宝玉和庄子,有很多相通之处。正如刘再复所指出的那样,贾宝玉不具备生存技能,至情至性,不耍阴谋手段,是一位超功利的“卤人”“真人”[1]77。刘再复认为,贾宝玉符合道家的理想人格形象——真人。应该说,宝玉表现出了“真人”的某些特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天真烂漫,时常在精神的世界里遨游,追求一种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

贾宝玉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大观园。大观园使他最大程度上远离了世俗社会的侵扰与污染,保存了他真诚善良的本质。在大家庭中,贾母等举足轻重的长辈的溺爱让他可以相对自由地过自己的生活。尽管走向“仕途经济”是家族接班人的必然选择,而贾宝玉却得以在生活中回避以及拖延这个选择。所以,贾宝玉的生活是以顺从本心、顺从性情为出发点的,这很符合庄子“自适其适”的行为标准。宝玉是一个对物质没有任何概念的人,他虽然享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主观上其实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大家都视为命根子的“宝玉”,他第一次见到黛玉就摔了。对贾府的经济危机他也浑然不觉,还始终觉得“也不短了咱们四个人”,天真地以为即使贾府经济出现问题,他也还是没问题的。他会如此,确实是因为他没有什么生存压力,也不必有物质方面的考虑,他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精神生活都放在了对“情”的执着、对女儿的欣赏上。

而不容忽视的是,庄子所倡导的“自适其适”,实际上具有“环境超越性”。庄子所处的时代,战乱、纷争四起,庄子本人的生活是贫穷的、窘迫的。在这样的外界条件之下,庄子主张要突破外在物质的束缚,实现一种“无待”的大自在。而宝玉的“自适”,是建立于强大的物质基础上的,良好的家庭环境为他的“自适”提供了温床。但随着家庭经济的萧条,完全不具备治生技艺和能力的他一旦失去了经济基础,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他的“自适”存在很大的危险性,随时有崩塌的可能。“富贵闲人”其实透露出的是宝玉人生无路可走的尴尬困境。宝玉个人性格和自我设定与家族的期望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尽管他逃避“仕途经济”的既定道路,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这是他必然要去面对的问题。因此,宝玉在生活之中只会越来越不适。

虽然是建立在“锦衣玉食”基础上的“自适”,宝玉又将人性之真、善、美演绎到了极致,尤其是其对“情”的追求和执着,由此而生出了种种的痴缠和困扰,也将他与那种完全洞悉人生、大彻大悟的道家“真人”区别了开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困扰但在成长的宝玉,他不够“逍遥”的地方,却是实实在在能够打动我们心的地方。

二、宝玉在《庄子》中寻求“役于情”的心灵安慰

宝玉实际上是不役于物而役于情的,宝玉不够“逍遥”的最突出一点,就是他受情感的困扰。在《红楼梦》第二十一回中,宝玉与袭人闹了矛盾,心中不快,读庄子的《胠箧》篇,有所感悟,于是趁着酒兴,续了一段。在第二十二回中,宝玉与黛玉、湘云闹了矛盾,听戏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想到了《南华经》中的“巧者劳而智者忧”[3]259[注]本论文涉及的《红楼梦》引文均出自该书,不一一注释等句。宝玉在遭受内外挫折(尤其是内在的心灵挫折)时,总是表现出要求自我超脱、迈向道家自我与佛家自我的性格倾向。他的性格中有一种要求超脱的因素[4]。

引起宝玉要解脱、要超越的固然是情,但这情的烦恼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袭人之所以会对宝玉进行规劝,是因为宝玉在黛玉处梳洗,失了“分寸礼节”。但宝玉对此却浑然不觉,所以他看到袭人的反应时才会“深为骇异”,这四个字极形象地描写出了宝玉当时思想上所受到的震撼,是惊异的、恐惧的。这一次袭人的规劝不同于以往的规劝,不是针对他身上种种的坏毛病。她所不满的,是宝玉和黛玉、湘云等过于亲近了。袭人所针对的,是宝玉最亲近和在意的人。宝玉是第一次意识到了,原来他和林妹妹这般亲近,在他身边的人看来,是不妥的。这个认知让他“骇异”,一直以来他认为的理所当然遭到了质疑,他产生了恐惧。所以这一次的劝,带给他的烦恼是非常大的,正所谓情到深处情转薄,他心里竟然生出了便权当她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的想法来了。

宝玉虽然广义爱美,对女子充满怜惜和爱慕,但实际上他也是有所选取的,在这一次矛盾中,宝玉隐隐察觉到了命运的悲剧走向,因而让他产生了一种极端的情绪。庄子宣扬“绝圣弃智”的思想,实际上是他恨极了伪善的仁义,认为还不如回到原始的混沌状态,这里面实际上包含着历史发展进程中对原始文明留恋的一种激烈矛盾的感情。正所谓物极必反,“‘物’在没有遭遇‘反’的命运之前,均未达于‘极’的境界”[5]。当宝玉恨不得“焚花散麝”之时,正是爱到深处,想舍去这困扰着他的所有一切。这种主观上极端的想法,和庄子的思维逻辑是一致的。如此情深至极,其中没有折中的余地,宝玉与庄子有了精神上的契合,他也从《庄子》中寻求到了心灵的超越。

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宝玉对戏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产生了感慨,又联想到了《南华经》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有才能的人劳累,智慧的人忧虑,而没有才能的人没有什么所求,饱食之后任意遨游,像不被缆绳拴住的小舟一样自在。宝玉会生发出这种感想,是因为他试图在湘云和黛玉之间调和,结果却落了两处的贬谤。在这里和上面一样,宝玉又陷入了情感漩涡之中,而且这次牵涉到的还是他所亲近的黛玉和湘云。他为了使得两人不生嫌隙,费尽心力,一心向好,结果空劳一场。两个人不但没有调和,还都埋怨他。宝玉又一次感受到了失去带给他的痛苦,而且他心里也很清楚,“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宝玉不禁为他的未来感到担心,姐妹们打闹事小,以后的婚姻大事又该如何面对?所以当宝玉写下“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时,他已经感觉到了庄禅相通的那一点,有无相生,最终走向“虚无”,这既是对“有”的消解,也是一种对世间的大彻大悟。

从这两处,我们都可以看到宝玉试图对痛苦进行超越,但是这种超越,持续的时间很短。正如宝玉自己感觉到的,眼前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虽然未来的事让人担忧,但毕竟关系到他人生的大事还没有发生。他在片刻的解脱之后,马上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而且都是一觉醒来就把所有的事都忘记了,和姐姐妹妹们恢复了往日的交往,之前说过的气话通通都不作数了。由此固然可以看出宝玉天真烂漫的性格,但更看出他对人间真情的依赖和留恋。宝玉为情所困,但又在情中找到了温暖和快乐,当这些温暖和快乐还在包围着他的时候,他是无法大彻大悟的。宝玉这两次在《庄子》中寻求到了精神的契合,和整部《红楼梦》走向幻灭和虚无的意旨是吻合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最后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宝玉完成了一场有情向无情的人生转换。庄子认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主张废弃所有的“人为”和各种形式,但一方面又在通过“辩”的形式向世人传达他的哲学主张,而且庄子想象丰富,文采斐然,将文辞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是精神尚无和形式尚美并行不悖。庄子也在寻求精神上的大解脱,这种解脱的过程又是如此美丽缤纷。当宝玉饱受人生种种情感困扰,一次又一次寻求人生的超越和解脱的时候,也正体现了他人生的美和价值。

三、宝玉对庄子“顺物自然观”的接受

庄子主张顺物自然,在《应帝王》篇里就有:“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其实在“天工”和“人巧”的问题上,庄子也并非是反对一切“人巧”。庄子对高超的技艺很是赞赏。其实人巧之极就可与天工媲美了。人巧之极,沟通了天人,达到了“道”的境界。在《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宝玉就对“自然”和“人巧”这一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宝玉认为,稻香村所在有违古人“天然”之意。宝玉在稻香村进入茆堂,里面“富贵气象一洗皆尽”。众人都要宝玉说好,他却偏偏觉得不好。贾政骂他不懂清幽气象,宝玉则认为,“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在此处,宝玉对整个稻香村的存在都表示了否定,因为稻香村的整个布置都有明显的人工痕迹,呈现出的只是表面的清幽气象。

众所周知,《红楼梦》中人物形象及命运与其所居住的环境密切相关。宝玉的话语里隐含着对稻香村后来的居住者李纨悲剧人生的看法。李纨其实是《红楼梦》中除宝钗外比较完美的一个。她清心寡欲,不与人争,待人宽厚,在整个贾府中,上上下下对她的评价都很好。她没有参与到家族的龌龊是非之中,和所有人都保持了一份“疏离”。李纨受过良好的教育,学术界也普遍认为她深受封建道德影响,拘守这种道德违背了天性。但这都不是李纨“不自然”的主要原因。

李纨生性宽厚,甘于平淡,所以她抽到的签是“竹篱茅舍自甘心”,前面还有一句:“不受尘埃半点侵”,这其实是对她“如冰水好”的高洁品质的赞赏。李纨为丈夫守节,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了儿子的身上,这是她人生的选择,这种选择本也无可厚非,不必非要说她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书中说她的心如“槁木死灰”一般,这也是后人对李纨批评甚多的地方。李纨的心如“槁木死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与她平淡的个性有关,也与她遭受过人生重大打击有关系。她的性格里也呈现出了一种超脱性,在整个贾府里,她的行为有趋于“隐”的倾向。稻香村的布置,可不也是隐士的居所?在整个龌龊的封建现实社会中,大观园的存在本身就有“隐”的意味。而李纨,则又是大观园中的“隐士”。李纨在大观园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整个大观园在那个时代中,也是如此。

李纨的“不自然”其实并不是她本身的原因。要说心如“槁木死灰”,不够天真烂漫是她的某种缺点,那么贾府里其他的纯真的女孩子,其实个个身上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这些缺点当然不是构成她们生命悲剧的主要原因。而真正原因,我们大可以从宝玉的话里找到答案:“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士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言下之意是,整个大环境决定了这并非是田庄应该存在的地方,田庄不合时宜。再参看一下李纨的人生判词:“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人好如李纨,却只能招来他人的妒忌,最终是被人“作笑谈”的悲惨结局。这判词里,可以品味出的是人性的丑恶和人情的冷漠。李纨的好“峭然孤出”,李纨的人生困境,无人能懂,即便有人懂也无人能助。

由此可以看出,李纨其实和宝玉一样,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自适其适”。庄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就说出了个人处境与大环境之间的关系,当个人的世界与大世界完美融合,无限广阔,“天工”和“人巧”和谐统一了,那生存的困境自然就消失了。当物质世界极其发达,人们不必钩心斗角、互相争夺,所有人都真善美的时候,哪里会有人“妒”?李纨又怎么会被人“作笑谈”?这种“自然”是高度理想化的,这是真正的庄子精神。因此,与其说李纨拘守道德加害了自己,不如说这处处的不合时宜造就了她的悲剧。

宝玉对稻香村存在的质疑表现出了他对“自然”的向往。在第七十八回,经历了晴雯之死,宝玉写《芙蓉女儿诔》,多次引用《庄子》中的句子,也表现出了他的顺物自然观。顺物自然观本身就包含了对生死的超脱。《芙蓉女儿诔》:“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天道》篇:“其死也物化。”这里其实就把死理解成了一种自然的现象,天道变幻,生死之间相互转化,就如四时之交替一般。“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庄子认为,人生在世,身受桎梏,死是“反其真”,是回归本真。在庄子看来,死可能是一种对生的解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程。但是宝玉的话又明显带有怀疑的语气。首先这些句子都是问句,宝玉对晴雯的死充满了沉痛,这种感情郁结在胸中,尽管他引用了《庄子》中的句子,但是也明显带有自我安慰的倾向,他说晴雯已经“反其真”了,而自己还被尘世束缚,又在呼唤晴雯的魂魄,字里行间都是对晴雯的依依不舍。庄子一方面看透生死,一方面又写下《养生主》,可见庄子也重视生命的意义,但他主张不要对人生的喜怒哀乐过于在意。宝玉在经历了沉痛的打击之后,还是深受情的困扰,用《庄子》中的“顺物自然观”进行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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